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內涵和外延
中國的少數民族文學由母語創作的文學和漢語創作的文學兩個部分構成。從文學評論和文學話語的角度看,少數民族文學的這兩個部分在文學格局中是很不平衡的。大多數批評家看到的少數民族文學主要是少數民族作家用漢語創作的作品,而因為語言條件限制少數民族作家用母語創作的作品很難進入非母語閱讀的批評家眼中,因此有評論家曾經發出“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內涵是什么?”的問題。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少數民族母語文學有沒有內涵?如果沒有內涵,少數民族母語文學有什么價值?到底是誰的眼睛在看少數民族文學?評論者是不是真的看到了少數民族母語創作的文學本身?今天,我想以蒙古族母語文學為例談一談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看法。
母語作家背后的多元文化源流
在中國,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并且有文學傳統的少數民族作家一般都有雙語閱讀和母語創作的經驗,他們的文化觀念和文學理念一般都帶有比較文學和比較文化的廣闊視野,這一點在過去的文學研究中是長期被忽略和低估的。而這正好是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內涵的一個重要特征。這里簡單舉幾個例子。20世紀60年代的時候,蒙古族著名詩人納·賽音朝克圖曾經寫過一首詩《本性相同》,批判了美帝國主義和蘇聯修正主義。
荒野上奔跑嗜血成性的財狼和
身居高樓飲血取樂的帝國主義
雖然禽獸有毛有別于人類無毛
兇神惡煞嫁禍轉災本性卻相同。
我認真研究了這首詩,發現這首詩具有悠久的蒙古文學傳統甚至東方文學傳統。納·賽音朝克圖的詩歌采用了著名的《綽克圖臺吉摩崖詩》的形式,而綽克圖臺吉的詩則是從《米拉日巴道歌集》學來的,17世紀,蒙古族大翻譯家西熱圖固實綽爾吉把米拉日巴道歌從藏語翻譯成了蒙古語,而米拉日巴道歌的詩歌傳統又涉及到古代印度的詩學傳統。因此,納·賽音朝克圖的《本性相同》這首詩背后流淌的是源遠流長的古代印度詩歌、古代藏族詩歌和古代蒙古族詩歌的多元文化傳統。可以說,納·賽音朝克圖的《本性相同》具有深厚的文化內涵和厚重的歷史傳統。這就是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內涵。而更重要的是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作家因為知己知彼,諳熟自己民族的文學和文化,同時又熟悉兄弟民族的文學和文化,因此他們的世界觀和價值觀一般都超越了本民族文學的單一民族的局限,往往具備了更加廣闊的視野和境界。清代蒙古族著名翻譯家和紅學家哈斯寶在翻譯和評點《紅樓夢》的過程中不僅對《紅樓夢》和金圣嘆等前賢的評點做過深入研究,而且也根據自己的蒙古文化知識在翻譯實踐中做了本土化的改編和評論,其中參照了《格斯爾》史詩來評論《紅樓夢》,本民族的文學遺產為他的批評工作提供了很好的參照點。而蒙古族近代偉大作家尹湛納希更是精通蒙漢藏滿幾種文字,飽讀各種書籍,對儒家思想和佛教有深入的研究,并且在深入學習《三國演義》《紅樓夢》《金瓶梅》《鏡花緣》等中國古代小說的基礎上寫出了自己的《青史演義》《一層樓》《泣紅亭》等長篇小說。我們評論尹湛納希的時候,不能僅僅停留在尹湛納希模仿《三國演義》《紅樓夢》的簡單評判上,而應該換個角度考察一下尹湛納希的這種多元文化和多民族文學背景對他的思想形成和文學創作的影響。以心比心,我們從古代到現當代的藏族、維吾爾族、朝鮮族等兄弟民族母語作家中也能夠找出許多相似的例子。這些作家實際上都有雙語閱讀、母語創作甚至雙語創作的經驗,他們的思想境界往往都是開闊而深入的,這為他們的母語作品注入了豐富和深刻的內涵,而如果不熟悉他們的多元文化背景和多民族文學知識結構,我們是很難準確判斷和評價他們的母語作品的內涵的。不過,我們還必須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無論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價值多么高、內涵多么豐富,但是如果沒有文學翻譯的橋梁,那么母語文學就永遠局限在本民族的內部閱讀經驗中,無法被外界所接受和欣賞,這也許是有人質疑少數民族母語文學有沒有內涵的原因所在。
新中國成立之后,包括蒙古族在內的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作家們與共和國的文學同步發展。而且,各民族的母語文學作家們在思想認識上與黨中央保持一致,在創作方面除了向其他兄弟民族學習,向世界各國的優秀文學學習之外,更加自覺地繼承和發揚本民族的文學傳統,在創作方面上了一個新的臺階。尤其要提到的是,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創作中貫穿了黨的政策和國家精神,成為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核心部分,也成了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內涵的重要組成部分和新時期的時代特征。因此,可以說,中國現當代少數民族母語文學的內涵在新中國成立之后進一步拓展和豐富,除了本民族文化內核、多元文化視野之外還有了來之不易的家國情懷。而且,進入新時代之后,蒙古族許多母語寫作的作家在思想和創作上更是上了新的臺階,超越民族和族群的狹隘思想,已經開始思考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問題,這使得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在思想認識和創作境界上均達到了新的高度。
母語文學的冰山和高峰
實際上,在中國多民族文學的格局中,各少數民族的文學猶如大海中的一座座冰山。除了本民族的母語寫作者和評論家之外,大家看到的只不過是各民族文學在海面上的冰山部分,而冰山在水下的部分可能就是我們還沒有充分了解和評論的母語文學,而其中可能蘊藏了這個民族更具有民族特色或者文學傳統的優秀作品。
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可能只占各民族文學的很小一部分,但是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或者評論格局中可能就完全代表了一個民族的文學的全部。就拿蒙古族文學來講,非蒙古語讀者和評論家看到的可能就是蒙古族作家用漢語創作的作品和部分蒙古語創作作品的翻譯,這兩個部分構成了蒙古族文學在海面上露出的冰山風景。實際上,蒙古族作家用母語創作的文學作品的數量是相當可觀的,滿全教授團隊每年的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年度報告中的數據有力地說明了這個成就,但是對于研究中國少數民族文學的非蒙古語評論家來講,這些巨大數據背后的蒙古族母語文學實際上就是海面下面的冰山,無法觸摸,更無法去具體評論和充分評估了。因此,只評論浮在海面上的冰山尖,是無法代表整體蒙古族文學的全部成就的。而想全面了解蒙古族文學,必須要既了解漢語創作的成就,也要了解蒙古語創作的成就,而惟一的有效途徑就是把蒙古族母語文學優秀作品翻譯出來,提供給更多的讀者和評論家。
在這一點上,中國作家協會和中國少數民族文學學會及各省市自治區作家協會的“翻譯扶持工程”確實發揮了實質性的作用,也取得了可喜的成果。通過中國作家協會的少數民族文學翻譯工程、內蒙古作家協會的“草原文學翻譯工程”,一部分優秀的蒙古族母語文學作品被翻譯成漢語并受到全國讀者的歡迎,甚至像阿云嘎的《曼巴扎倉》這樣的優秀長篇小說還被翻譯成英語走出去。這些翻譯作品雖然不能完全代表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全部成績,但是讓讀者和評論界看到了過去從來沒有被非蒙古語讀者和評論家看到和挖掘到的蒙古族文學的新風景,大大地改變了文學界對蒙古族文學的整體認識。我認為,這是一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隨著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大量翻譯(當然首先是高質量的翻譯),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內涵會逐漸被兄弟民族讀者和文學評論家所認識和理解,同時也會得到母語文學在本民族之外的外延。
民族傳統、世界眼光
與當代蒙古族文學創作
同時,我們還看到各個少數民族文學中還缺乏高峰,是不爭的事實。我最近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是當代蒙古族文學創作中如何把民族傳統與世界眼光很好地結合起來,從而創作出既生根于民族文化、又走向世界的優秀文學作品。而且,這兩個問題實際上不僅僅局限于文學創作,也普遍存在于其他藝術,譬如影視作品的創作中。
首先,我們的作家應該好好了解和深入學習自己的民族文化和民族文學傳統。實際上,蒙古族是一個具有悠久文化傳統和豐富文學遺產的民族,但是今天的我們對自己無比豐富的文化遺產認識得不夠、重視得不夠,結果導致了我們的不少當代文學創作底蘊不夠深厚,生命力不夠頑強,民族性不夠突出。我是研究蒙古民間文學的,曾經在多種場合多次呼吁蒙古族作家好好挖掘無比豐富的民間文學寶庫,創作出獨具特色的文學藝術作品。其實,我們的前輩作家中很多都是深入挖掘民間文學寶庫創作出他們的不朽作品的。譬如納·賽音朝克圖曾經認真學習和改編過《格斯爾》;巴·布林貝赫和其木德道爾吉都曾經根據優美的民間傳說創作出膾炙人口的敘事長詩;在當代,也有烏力吉布林汲取民間文學的營養創作出他獨具特色的小說作品。同樣,世界上的很多著名作家也都是非常重視自己民族的民間文學,譬如意大利著名作家卡爾維諾不僅搜集整理童話,研究童話,而且他的《意大利童話》僅次于《格林童話》和《安徒生童話》,受到全世界讀者的熱烈歡迎。吉爾吉斯坦的著名作家艾特瑪托夫的作品更是完美地演繹了吉爾吉斯民族的古老傳說,他在《白輪船》中講述的鹿母傳說是蒙古族作家們應該好好學習的榜樣。艾特瑪托夫的小說實際上用動物故事(《斷頭臺》中的狼、《一日長于百年》中的駱駝、《白輪船》中的鹿母、《崩塌的山巒》中的箭雪豹)、民間傳說和死亡母題(《一日長于百年》的葬禮、《白輪船》中小男孩的死、《崩塌的山巒》中的阿爾森最后在山洞中箭雪豹的身邊斷氣)編織了一個個美麗而沉重的童話,寫出了民族的記憶、生命的頑強、命運的沉重和死亡的意義。而艾特瑪托夫的這些童話,其原型來源于他的民族——吉爾吉斯民族古老的歷史記憶和傳說。艾特瑪托夫用現代的思想和高度的藝術技巧把古老的民間傳說演繹成講述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現代童話。但是,根據我多次參加“駿馬獎”、朵日納文學獎和內蒙古各類文學獎評獎審讀的作品的具體情況來看,今天的作家朋友們仍然對民族文學傳統和民族文化遺產重視得不夠,因為繼承得不夠,所以創新就不多。不少作家的作品中民族文化或者民間文學只是被當作簡單的添加劑而不是被認真地當作文學藝術創作的源泉來吸取營養。因此,我認為當代作家向傳統文化學習,向民間文學學習,首先要轉變觀念,要真心真意地重視民族文化,要認真研究民族文化,吃透自己的民族文化,從民族文化的土壤中尋找透徹靈魂的創作靈感,才能創作出不可替代的民族文學精品。
其次,我們不僅要認真繼承自己的民族文化傳統,而且還要虛心向世界各民族優秀文學學習,要有世界眼光,創作出的作品要有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思想高度。如果一個民族作家只關心自己的族群,不關心人類,那么他的作品即使民族性十分突出,也不會走向世界。只有關心人類共同的命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作品才能博得包括自己同胞在內的全世界讀者的歡迎。一部優秀的民族文學作品,不僅僅是贊美和歌頌本民族為創作的惟一目的,還應該勇敢地自我批判和解剖,這樣的作品才能超越狹隘的民族感情,才能讓他人認識你的民族(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批評民族劣根性的作品才是好作品),我們的作家首先應該是民族靈魂的分析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不僅入木三分地分析了人類的靈魂,也毫無保留地分析了俄羅斯民族的劣根性,但是讀者并沒有因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批判和分析就不尊重俄羅斯民族了,而更為陀思妥耶夫斯基這樣的偉大作家的大膽的批判和深入分析,更加尊敬俄羅斯文學。我們向世界各民族的優秀作家學習,不僅學習他們的寫作技巧,更要學習他們的思想和人文關懷,學習他們的文學境界。
以上兩點,對一個作家來講不是互相游離的,而是緊密地結合在一起,從而促成一個優秀作家的成長。對于蒙古族作家來講,我們不僅要講好草原的故事,更要讓全世界都喜歡聽草原的故事,讓世界感受到草原的故事關乎到全人類的共同命運。蒙古族作家只有心里既裝著草原又裝著世界,才能創作出走向全國、走向世界的優秀作品。
我想,蒙古族母語文學的內涵和外延,實際上也是中國少數民族母語文學內涵和外延的縮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