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11期|周建新:騰籠換鳥(節選) ——中國首家央企子公司破產重整紀事
報告文學
東北是我國老工業基地,曾為新中國的發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與犧牲,隨著經濟結構的升級轉型,近年來東北經濟的低迷令人關注——東北能否重振雄風,經濟何時能走出困境,有沒有已經脫困的范例?本文講述的正是東北一個國有企業改革升級轉型擺脫困境的全過程,懸念迭出,驚心動魄,可謂浴火重生,精彩紛呈。不僅可讀性和文學性兼備,而且對重振東北經濟乃至全國同類企業具有可貴的示范意義,特此推薦。
雞蛋從里面沖破是重生,從外面被打破就是碎裂。
——題記
引子
數據,一排排數據,重磅推出,報紙上的、屏幕上的、手機微信里的,“唰唰”地看下去,直到最末端,才看到最墊底的三個省——東北。而最凄慘的是,曾一直引以為豪的共和國工業的引擎——“遼老大”,竟然一度成為全國唯一的負增長。
從峰頂到谷底,歷經五十年風霜雪雨,“遼老大”的光環被歲月無情地扒光。
一時間,中國的“銹帶”一詞,冠在了東北的頭上,“斷崖式下跌”“孤島”,成了東北經濟的代名詞。
全國愕然,問聲一片:東北怎么了?遼寧怎么了?東北的國有企業怎么了?誰也無法相信,東北,這塊中國工業的重鎮;遼寧,共和國工業的長子,會是重病纏身。于是,各種輿論紛紛登場,各種觀點紛紛出籠:
有人說,“東北現在是個巨大的貧困村”,產業“傻大黑粗”,眾多的“僵尸企業”救也無用,能活則活,活不了就死,不能把包袱甩給未來,甩給子孫。
有人說,無論人才、資金、勞動力都在“孔雀東南飛”,每年人口凈流出200萬,東北的工業失去了造血功能,不死才怪了呢。與其維持無望的企業,不如把錢直接給企業職工,讓他們愿意飛哪兒去,就飛哪兒去。
有人說,東北患的是計劃經濟的“后遺癥”,許多重工業已經是重度“植物人”,靠著“呼吸機”“輸液管”活著,破產重組、債轉股都是不負責任的,壞企業把好企業都拖垮了,沒有了拯救余地,直接死掉吧。
也有人說,前些年經濟的高速增長,“游泳池里蓄滿了水”,掩蓋了問題。現在,池子里的水抽干了,露了餡,原來是光著屁股呢,官僚主義、管理漏洞、企業辦社會種種弊端全現了原形。
更有人說,企業辦砸了,管理者披上官員的外衣,拍拍屁股走人了,轉身變成了政府官員,用不著去想怎樣改變產業運轉的巨大成本,堵塞企業管理灰色管道的資金外流,表面光滑就行了。振興的口號喊得震天響,振興的腳步卻一步未挪。
有人直截了當地說,是官僚主義害了東北,尤其是遼寧政治生態惡劣,從前任省委書記,到六位副省級高官,皆因賄選落馬,上行下效,JQK現象到處盛行(把投資者勾引來,套牢,最后揩油),人文環境被徹底污染了。
輿論聲中,哀鴻遍野。
毋庸諱言,東北的問題,不能局限于東北,是整個世界經濟的一個縮影,也是貨幣戰爭的一種體現。2008年美國爆發了金融危機,卻剪了全世界的羊毛。作為第二大經濟體,自然是羊毛最厚實的國家。我們堅挺著,托起了世界經濟的增長,但長久以來,我們犧牲得太多,進行戰略性突破,是我們必須的選擇,無論是“一帶一路”,還是亞投行,歸根到底是國家利益。貿易的本質應該是等價交換,不能讓國人的血汗變成別國的羊毛,兩項戰略,為我們實現中華民族復興的“中國夢”安上了一雙騰飛的翅膀,也是擺脫美元圍剿貿易戰的最佳突破口。
于是,美國的亞太再平衡戰略,逼近了中國的家門口。
武力威脅只是表象,其實質還是貨幣戰爭。鑒于貨幣戰爭的龐大與復雜,本人沒能力解讀,因為本文所書寫的是以鋅為主的產業,只能從它的下游產業說起,那就是鋼鐵。
鋼鐵行業是美國的心頭肉,始終對其重點保護,反傾銷、反補貼、限制鋼鐵制品進口,早已引起國際公憤,世貿組織起訴美國鋼鐵制品的保護主義案子,占總數的三分之二還要多,遺憾的是,美國頻頻耍賴,拒不執行判決。
美國保護鋼鐵,毫不動搖。因為,鋼鐵是工業的脊梁,影響一個國家的經濟安全。
當中國的鋼鐵產量達到世界的一半,完全主導全球市場,成為貿易戰的新主角時,歐美再度把鋼鐵市場困境歸罪于中國,指責中國用高額補貼向全球市場大量輸出鋼鐵,以低于生產成本的價格“傾銷”,拉低了國際價格。
美國鋼鐵協會主席Thomas J.Gibson說:我們已經不能承受中國國有鋼鐵制造業帶來的沖擊;中國的經濟發展模式影響了鋼鐵業的所有下游制造業,沒有任何一個美國的制造業能夠與中國的這種發展模式匹敵;中國模式已經對美國的鋼鐵業、制造業、和國家安全帶來了嚴重威脅,所有國家都應該對中國的直接和間接鋼鐵貿易進行限制,采用嚴厲的法律和措施限制中國的不公平貿易和匯率操縱。
基于這種認識,就鋼鐵產能過剩問題,中國鋼鐵遭到群狼圍毆便成自然。美歐與中國的鋼鐵貿易大戰步步升級,他們屢屢掄起“大棒”,不斷對中國鋼鐵業發難,變本加厲對中國施壓,利用各種手段,不斷制造貿易摩擦。反傾銷,不承認市場經濟地位的聲音甚囂塵上,貿易保護主義成中國鋼鐵出口的“絆腳石”。這是一個現實版的“中國威脅論”。
感謝2013年那場危機,讓曾為亞洲第一大鋅業生產基地的中冶葫蘆島有色金屬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葫蘆島有色或鋅廠)逃過一劫。正是因為它的脆弱與陳舊,最先嗅到了硝煙的味道,最早暴露了不堪重負,最徹底地獲得了一次脫胎換骨、死里逃生的機會。
2011年國際有色金屬價格持續下行,市場的冷酷無情剛剛露出苗頭,葫蘆島有色這艘大破船就開始在風雨中飄搖了。年底,集團所屬的鋅業股份,財務報表無法避免地出現了虧損,證監會發出了警報。
2012年雪上加霜,葫蘆島有色的主產品精鋅價格每噸又下跌了四千多元,到了年底,已經陷入到了虧損的深淵,無法自拔。24家銀行紛紛逼債,葫蘆島有色的凈資產早就成為負數,連“喜兒”都沒了,拿什么去抵債?
假如2013年底,不能實現賬面贏利,毫無疑問,鋅業股份除了破產清算和退市,別無選擇。而在此之前,國有大型企業尚無先例,葫蘆島有色的管理層陷入焦慮中,他們不能開了這個先河。
輸血,輸血,輸血。
葫蘆島有色的婆家——中央直屬企業中國冶金科工集團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冶集團)不斷地給他這個不爭氣的孩子輸血,從2008年到2012年,注資20個億,借款70個億。可輸血依然沒有改變葫蘆島有色的貧血癥,反倒讓葫蘆島有色成為一個“吸血鬼”,一個十足的“僵尸”企業。另一個婆家,遼寧省國資委左一次右一次給予政策扶持,葫蘆島有色卻一直是扶不起來的阿斗。
中冶集團再也輸不動血了。葫蘆島有色、恒通冷軋、中冶紙業,這三家子公司,讓中冶集團“流血”不止,成為壓在他們身上的“三座大山”。作為一家主要依附于鋼鐵工業的企業,面對冶金市場的大幅萎縮和效益下滑,長期積累的深層次矛盾和重大問題集中爆發。
北京三元橋的中冶大樓前,上訪靜坐的人不斷。中國中冶股價從5元多跌到1.5元,中冶人面對的是股東拍著桌子喊“你們已經垮了,關門算了吧,我們不相信你們了!”
最可怕的是內部“信心危機”,被提拔的干部不愿就任,在職的技術人員要求調動。懈怠情緒彌漫,很多人說中冶到了最危險的時刻。
2012年9月5日,剛剛履新的中冶集團新的領導人,也是拍著桌子喊,“既不能讓危險和風險集中爆發,把中冶擊垮;也不能讓問題久拖不決,把中冶拖垮。黨把我們放在這個位置上,我們就要為黨分憂。我們決不因為包袱重而等待、困難多而不作為、有風險而躲避、有陣痛而不前,要樹立改革扭虧的信心。”“一天也不耽誤,一天也不懈怠”。他提出風險在哪里,黨的干部就要出現在哪里,黨的建設就要跟進到哪里,黨組織活動要嵌入治理風險的每個環節。
他們已經痛下決心移走壓得中冶集團喘不過氣來的“三座大山”,首當其沖就是葫蘆島有色。
別再指望輸血,奶都斷了。
2013年這一整年,葫蘆島有色頑強地掙扎著,想要活下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用盡最后的力氣,實現贏利,完成破產重整。
葫蘆島是東北的東大門,如果說,把新一輪東北老工業振興看作是一場新的遼沈戰役。那么2013年葫蘆島有色這場經歷烈焰考驗的洗禮,是個序曲,也是一場新的阻擊戰。
2013年的那場阻擊戰中,葫蘆島有色挺到了最后一刻,終于獲得了新生,不僅成功地躲過了2015年有色金屬行業整體巨額虧損或瀕臨破產的厄運,贏得了自身的生存,還為國有企業的深化改革,實行混合經濟形式,探索出了一條機動靈活的途徑。
最重要的是,為國家保住了一支產業工人的大軍,這是中國制造的脊梁。
第一章 生死煎熬
1
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的雜文中寫道:中國太難改變了,即使搬動一張桌子,改裝一個火爐,幾乎也要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能搬動,能改裝。
歷史不是沒給過葫蘆島有色機會,債轉股,鋅業股份上市,央企注資持股,三次重大的利好,都是葫蘆島有色在發展的關鍵節點上,國家伸出援手,或是在他們輝煌的時候錦上添花,或是企業出現瓶頸時,用不同方式斥資,把他們從懸崖下拉上來,讓他們絕處逢生。
然而,注資、抵消負資產,不停地輸血,卻沒有充盈葫蘆島有色的骨髓,剛剛走出劫難,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反正我們都是國家的,等靠要的惰性思維已成定式。就像魯迅說的“即使流了血,也未必能搬動,能改裝”,葫蘆島有色忘記了每一次死里逃生都是血與火的考驗,忘記了每一次轉危為安都是得了政策的好處,讓別人替它埋單。它喪失了主觀強化造血功能的動力,活過來之后,便忘記了陣痛,忘記了恐懼,重歸老路。
它墮落成了一個吸血鬼。
像一個病入膏肓的老人,有一點風吹草動,最先扛不住。鋅葫也是如此,四萬億的投資拉動,刺激了鋼鐵工業的膨脹,也給葫蘆島有色一針強心劑,繁榮之下,一些致命的問題,被掩蓋了。到了2012年底,葫蘆島有色的遮羞布再也藏不住了,感冒發燒噴嚏不斷,心衰、腎衰、呼吸衰竭,各種衰落癥狀層出不窮。最顯著的問題就是資金鏈斷裂,企業沒錢就等于人沒了氣血,葫蘆島有色再一次陷入走投無路的絕境。
中冶集團為保持葫蘆島有色的生產和社會穩定也是嘔心瀝血,不管生產有多難,也不能停產放假;不管工資標準多低,也要保證按時發下去。從2008年金融危機爆發到2012年初,中冶集團陸陸續續向葫蘆島有色提供了近百億的資金支持。但葫蘆島有色持續虧損的局面始終沒能得到有效控制,成為壓在中冶集團身上的“三座大山”之一。
用中冶集團決策層的話來說,借出這么多錢,完全可以投資再建兩座像葫蘆島有色這樣同等生產規模的冶煉企業。可是,中冶集團還在無怨無悔地輸血。
中冶集團,世界500強企業之一,全球最大的冶金建設承包商和冶金企業運營服務商,是國家確定的重點資源類企業之一,國內產能最大的鋼結構生產企業,有著60年國家隊的驕傲。2007年末,中冶集團從資源開發向有色冶煉深加工擴張,持有葫蘆島有色51.1%股權。此時,葫蘆島有色已經資不抵債。
金融危機后,受全球經濟減速、鋼鐵行業深度調整,以及幾年前盲目兼并重組企業等諸多因素影響,陷入空前的困境。
2012年,中冶集團虧損額高達73.6億元,名列央企虧損前列。帶息負債1700多億,應收賬款和存貨高達2100多億,許多銀行停止授信,資金鏈瀕臨斷裂邊緣。內部則出現“信心危機”,彌漫著一種失望、懈怠情緒。
在這種背景下,再繼續為葫蘆島有色“輸血”,中冶自己就會被拖垮。
中冶集團下決心要清理僵尸企業。
企業法人代表在黨委會上說,讓困難企業早日脫困,要為“僵尸企業”找到合適的“墓穴”,早日“入土為安”。
這是中冶集團最后的選擇:破產重整。
可是,葫蘆島有色這個孩子,不是中冶集團的“獨生子”,既然是“活死人”,中冶集團也沒有資格將其送入“墓穴”,其他股東,尤其是遼寧省方面,不會同意。
果然,聽到中冶集團這么喊,遼寧方面有人驚訝得張大嘴半天合不起來,反過來責問中冶集團領導,“幾萬人的大企業破產,毫無準備地宣布死刑,這種話你們自己也說得出口?”
遼寧方面反應如此強烈,那是因為他們對葫蘆島有色有著深厚的感情,更因為他們經過研判認為“入土為安”是偽命題,二萬名在職職工、十萬家屬、二十萬持有鋅業股份的股民,他們的利益誰來保證?是想埋進墳墓就能埋得進去的?結果會是什么,那是核裂變,假如爆發了,就會出現“切爾諾貝利”現象,鋼筋水泥的墳墓都壓不住,毫無疑問就是一場災難。
此前,圍繞葫蘆島有色及鋅業股份扭虧脫困工作,遼寧方面已經進行了深入研究,技改投資、異地搬遷、股權轉讓等多個方案,萬般無奈,才會考慮破產清算和破產重整。但對破產清算的選擇,他們極為謹慎,因為破產清算會對地方經濟發展產生負面影響,危及社會穩定,企業資源無法有效利用。
面對遼寧方面的責問,中冶集團的解釋,破產是市場經濟時期的合法行為。實現法律框架下的股權和債務重組,使企業從困境中獲得新生;能在法定程序保障下最大限度維護企業和社會穩定,目的是提高資源配置效率,提高企業盈利能力和市場競爭力。
清理“僵尸企業”,現實情況非常復雜。很多傳統老企業面臨這個最急迫問題,都猶豫不前,難以下手,包括地方政府在內,對于這個難題,確實是棘手得很。
在遼寧方面不依不饒的緊逼下,中冶集團無奈地承擔起了主體責任,不管是死里逃生也好,還是滿盤皆輸也罷,把破產重整作為增強活力與動力的關鍵一招,主體責任他們無法推掉,別無選擇,只能這么背水一戰了。
2012年11月6日,國務院國資委第220次黨委會同意并支持中冶集團黨委上報以破產重整方式處置“僵尸企業”的改革方案。
2
在葫蘆島有色,筆者遇到了張正東,他現任葫蘆島有色黨委書記、工會主席。2012年底,是主管經營系統的副總經理,主管鋅業股份、后勤保障、退管中心。他和筆者是同齡人,生得文質彬彬,畢業于西安冶金建筑大學,專攻有色金屬冶煉專業,典型的學院派企業管理干部。別看他現在滿面紅光、神采奕奕,可提起三年前的往事,他卻眼含淚水,連連搖頭,眉頭緊緊蹙起,隆起了一堆深深的皺紋,那是一種永不消失的痛苦。他說,不知道那段日子是怎么熬過來的,真是生不如死。
2016年初夏,筆者采訪期間,正逢東北某鋼鐵集團因債務問題搞得焦頭爛額,那時,債務違約事件剛剛發生,銀行合謀逼債還沒有完全發酵,多米諾骨牌效應還沒有出現。和這家鋼鐵企業有著密切業務關聯的葫蘆島有色,已經聞到了火藥味兒,因為這家鋼鐵集團面臨的問題,與四年前的葫蘆島有色是何其相似。
葫蘆島有色與這家鋼鐵企業是商業上的合作伙伴,特別關注發生在這家企業的事件,那是一個重要的國企,航母遼寧艦的阻攔索,就是出自那里。他們特別希望這家鋼鐵企業早點走出困境,國家安全需要他們。
話題是從這家企業的董事長自殺談起。
最先嘗到鋼鐵行業產能過剩苦果的就是這家鋼鐵企業,資金流動緊張,本息償付不確定,債務違約達47.7億,陷入兌付的泥沼不可自拔,求救無門,四面楚歌。面對山一樣大的壓力,理事長用死來逃避糾結、糾葛與糾紛。
談到這家鋼鐵企業面臨的壓力,張正東苦笑一聲,按照這樣的計算方式,葫蘆島有色決策層這幾個人,每人都可以自殺三次。死是懦弱的選擇,作為男人,作為一個企業的責任人,作為一個身負十幾萬或者幾十萬人命運的人,是死不起的,必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小松樹籽可以在石縫中長成參天大樹,何況我們還是社會主義的土壤。
在下面的文字中,我們看一看葫蘆島有色管理層這粒粒小松籽是怎么在石縫里掙扎的。
在東北的國企中,企業大而全,企業辦教育、辦醫療,附庸廠辦大集體,是通病,一家國企,就是一個完全可以不依賴于地方的大社會。這些問題,在計劃經濟時代,顯露得還不甚明顯,但中國經濟進入了世界經濟大循環的體系里。有了這么多掣肘,怎能在市場經濟的環境中參與國際競爭?
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立刻讓葫蘆島有色捉襟見肘。
國企員工,大多接受過系統的職業教育,有很濃的主人翁意識。凡事都有兩面性,都覺得自己是企業的主人。哪個領導在工作中有一點兒瑕疵,就會被工人們罵個狗血噴頭。
用工人們自己的話來說,咱們工人有力量,不慣著他們。
葫蘆島有色決策層最難過的關就是年關。
年景好的時候,他們愿意過年,給大家獎金,發各種福利,誰不歡天喜地。年景差了,就怕過年了,沒錢給大家發,沒臉見人。葫蘆島有色的管理層,不僅僅是一個怕字,而是徹頭徹尾地恐懼。
金融危機之后,雖說葫蘆島有色舉步維艱,畢竟是一艘巨輪,即使失去動力,依然能靠慣性、靠余能,繼續行駛。但對方向的把握,對危機的掌控,已經力不能及了。
熬到了年底,再也熬不下去了。葫蘆島有色代管的兩個大集體,鋅達工貿公司和龍鑫工程公司,加上銅廠,總共11000人,除了退休的工資納入了社保,剩下6000多人,大多數放假回家,便只剩下維持生活的基本工資了。
班可以不上,收入不能少。過去,曾動員他們買鋅業股份的股票,賠一分錢,都能把葫蘆島有色的管理層罵個底朝天。工資少給了,還能饒了你?況且養老保險和醫療保險的錢還沒有按月如數地上繳給社保局。
就這樣,大集體廠職工400多人,把辦公樓圍得水泄不通,公司的一位副總被堵在辦公室里,不讓出來。
會鬧的孩子有奶吃,他們才不管你歸誰管,不把事情鬧大,就沒人管。
堵了三天,不讓這位副總回家,不讓他吃飯,喝水,甚至不讓上廁所,高低讓他把少發的工資憋出來。
辦公樓有人圍堵,互聯網上也沒閑著,有人在百度里罵他們當時的董事長王明輝,你帶出個什么班子,給我們開這點兒工資,我們真想每人踹一腳,把你們踹下臺去。難怪老百姓罵,葫蘆島有色的大集體職工,最高的工資才九百塊錢,依次遞減下去,到了內退的職工,才五百多塊錢,給得這么少,老百姓得活呀,能怨人家惹事兒?
好在王明輝沒在樓里,到處求爺告奶,總算貸來了款,滿足了上訪職工的要求。救出了被“囚”在辦公室的副總。
圍堵的事情剛剛解脫,又發生了集體進京上訪事件,他們被葫蘆島有色人戲稱為“十八勇士”,居然硬闖新華門,被抓起來了。
葫蘆島有色還得派個副總赴京,把他們接回來。
那段日子,負責接訪的副總郭洪東被搞得焦頭爛額、心力交瘁,可是,他又必須和顏悅色、以禮相待。
300多名職工家屬來到辦公樓,要求解決因企業欠款無法辦理房產證的問題。
900多名內退集體企業職工來到辦公樓,要求解決因欠交社保金而無法正常就醫和退休問題。
1000名“五七工”“家屬工”來到辦公樓,要求補繳養老保險。
技校教師和職工醫院醫護人員因收入過低,多次集體來到辦公樓,強烈要求劃歸地方管理。
121名建國前退伍老兵和軍轉干部來辦公樓,要求落實取暖補貼。
77名職工子女退伍兵來公司要求安置工作。
工傷家屬將患者抬進公司辦公樓要求進京治療。
剪不斷,理還亂。
……
作者簡介
周建新,男,滿族,1963年11月生,一級作家。著有長篇小說《大戶人家》《老灘》《王的背影》等,中短篇小說散見于《當代》《十月》《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小說月報·原創版》等數十家文學期刊,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新華文摘》等轉載,長篇報告文學曾獲全國“駿馬獎”。現為遼寧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創聯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