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徐梵澄誕辰110周年:塵絕邈難追 奮起期后學
1986年春,徐梵澄先生賦詩《為魯迅先生逝世五十周年紀念》。其詩末句有云:“塵絕邈難追,奮起期后學。”詩篇重溫,感慨萬千。今年是徐梵澄先生誕辰110周年,而他離開我們也快20年了。我常想,如果有一條精神線索的話,那么可以說,他之于我們,正如魯迅之于他。這道理明了,即只有“后學”繩繩,方可薪火相傳。
今年,我們成功地舉辦了兩次“徐梵澄先生學術(shù)思想研討會”,有一批青年學者從各自的研究領(lǐng)域出發(fā),進入梵澄先生精神哲學之不同的“原田”。實情也會是這樣,果若他們能夠嘗鼎一臠,接軌繼武,將來必會卓然成家。但是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必須要從“知識”邁向“精神”。這“精神”,不是“知識”與“物質(zhì)”對舉的精神,而是將其包舉,為一元之二元或多元。而這一元,又是一整體生命,如說一宇宙知覺性等。
“這是一種永不凅渴的泉水,沒有汲桶放下去不能滿汲著黃金和珠寶上來。”這是1935年,鄭振鐸為梵澄先生所譯《蘇魯支語錄》“序言”中引用的尼采詩句,他感嘆道:“這部譯文是梵澄先生從德文本譯出的,他的譯筆和尼采的作風是那樣的相同,我們似不必再多加贊美。”可貴的是,青年徐梵澄并未將尼采大化或神話,他說:尼采的意義“當能使我們更為‘真理’‘真知’而奮斗;正如在旅行的長途中偶爾發(fā)現(xiàn)一兩片小標志,指示前人曾此經(jīng)過,則當能更勇力前行,而且突過以往的限度”。“一兩片小標志”“突過以往的限度”,與晚年的評價一貫,他說尼采的思想,不過是高出常人“一個頭地而已”。這種識度,足覘譯者的少年老成。
青年徐梵澄一直為魯迅的理想所激勵所驅(qū)使,有著更高更遠的目標。魯迅在1907年寫的《摩羅詩力說》篇首引言便是尼采的話:“求古源盡者將求方來之泉,將求新源。嗟我昆弟,新生之作,新泉之涌于淵深,其非遠矣。”他開篇即云:“蓋人文之留遺后世者,最有力莫如新聲。……凡負令譽于史初,開文化之曙色,而今轉(zhuǎn)為影國者,無不如斯。使舉國人所習聞,最適莫如天竺。”我們完全可以推斷,取回彼邦古老的大經(jīng)大法,是梵澄先生早已立下的宏愿。果然,他在抗戰(zhàn)勝利以后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飛赴印度講學。郭沫若在他臨行時曾諄諄囑托“要取真經(jīng)回來!”其時梵澄先生36歲,正與玄奘西行的年齡一般。
梵澄在泰戈爾國際大學講學期間,于1947年,從梵文譯出《安慧〈三十唯識〉疏釋》,并撰寫《〈唯識二十論〉鉤沉》。于1949年,編寫梵漢字典《天竺字原》(遺失)。于1950年,前往貝納尼斯(今瓦拉納西)重修梵文,并先后譯出印度圣典《薄伽梵歌》和《行云使者》(又譯《迦里大薩》)。二書出版(1957年)以后,唐君毅先生得之并大加贊賞,說:“日來匆匆。唯拜讀尊譯《薄伽梵歌》譯序一篇。先生平章華梵之言,一去古今封蔀之執(zhí),感佩何似!弟在昔年亦嘗有志于道,唯皆在世間知解范圍中逞臆揣測,舊習殊難自拔。視先生之棲神玄遠,又不禁為之愧悚。”
1951年初,梵澄先生來到印度的室利阿羅頻多學院,院母“密那”氏(1878—1973)接待了他。她對梵澄先生說:“留下來吧!我們的研究院成立一個華文部,你把中國文化介紹過來,把阿羅頻多介紹到中國去!”于是,梵澄先生在學院一駐就是27年。20世紀50年代,梵澄先生翻譯梵文古典《奧義書》50種,并阿羅頻多英文著作多種,如《神圣人生論》《薄伽梵歌論》《綜合瑜伽論》和《社會進化論》等,還有院母的法文語錄《母親的話》多種。60年代,他開始向印度和世界介紹中國文化菁華,以英文或著或譯若干種,有《小學菁華》《孔學古微》《周子通書》《肇論》和《唯識菁華》。70年代,他著力于文化精神的對話工作,有三大古典思想之比勘會通的《玄理參同》。
在翻譯他國經(jīng)典和介紹吾華寶什的過程中,梵澄先生始終立穩(wěn)中國本位立場,他對中華傳統(tǒng)文化充滿了深沉的肯認和飽滿的摯愛。如他在《薄伽梵歌論》“案語”中說:“論博大為萬世法,終無過于孔子。”在《小學菁華》“序言”中說:“根據(jù)過去的發(fā)展來判斷,基于一種文字形體的語言,可延續(xù)的時間更為長久。一個不斷向前行駛的永恒的舟楫所傳送的牢靠的知識——無論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可以是人類之最大的保護者。”在《玄理參同》中說:“此書末段提出了宇宙本體之悅樂一方面……但說此宇宙本原之‘真’即是‘樂’,這是印度的獨創(chuàng)……此只可求之于孔子之‘仁’中,可謂2500余年前,孔子已勘破之秘密。但未此以為教,凡人所謂仁與義,是下推了一層,要上到體會宇宙萬事萬物皆寓乎一大‘仁’中,則‘阿難陀’出現(xiàn)。”
1978年底,梵澄先生69歲,他離開印度,回到祖國。而這年紀正與孔子還鄉(xiāng)的歲數(shù)契合, 1979年初,梵澄先生來到北京。根據(jù)老友馮至叮囑,梵澄先生著實讀了一陣子馮至所開出的書單,有這樣的心得:“今之為哲學界及普通思想著想,更于當今之局勢下,充分發(fā)揮唯物論思想至于其極,是唯一路途,而且在這基礎(chǔ)上建立新底更深遠底哲學,由于以此觀點而研究而考驗以往東西派哲學,正大有發(fā)揮余地。”
于此要換一副“觀念”的眼鏡,就是要以“知覺性”或“力”的概念,來看待物與心(靈)的區(qū)別。果若二者各自擴大,而“至于其極”或“至于其大”,則合一。正如梵澄先生在《老子臆解》中說道:“而至大(極)者必在遍處,遍無不在,遍無不往也……然大者非多而為一,必還于自體而為一。”
梵澄先生將自己的《陸王學述》稱之為“一系精神哲學”。筆者也在崇文書局版的繁體《老子臆解》“再版后記”中說:是書乃“通釋之作……是用了精神哲學的眼光,超別異,求會通,因為物理真理是一,而精神真理亦是一。其與知(認)識論即對概念的讀解不同,它是對真實(理)的觀照。此‘真實’,乃多為深沉的心理經(jīng)驗,故此學也被稱之為實用心理學”。“實用心理學”,也即是實踐學,亦如康德所說:實踐理性高于理論理性。而這“實踐”過程,非是指實體性的對象,而是指功能性的程度,即從“低等知覺性”向“高等知覺性”轉(zhuǎn)化,它的目標是“教養(yǎng)”,是“君子”,這就是魯迅“立人”“改造國民性”的理想。這一“理想”不含物化的功利,是一“純粹理想”(康德),它要造就的是“完善的人”,而“完善的人”也是“天國的孩子”!(赫拉克利特)這就是中、西、印三大文化“神圣之泉”處之共同的“天人之論”。
1999年,是梵澄先生與我們相處的最后一年。他留下最后的短文,是為族侄編寫的《石鼓文書法》作的“序言”,其末句:“……因敘述淵源之所自。且進三言曰:‘守傳承,求進步,多讀書。’皆凡俗語。學固無止境也。”關(guān)思后起,期望殷殷。他留下最后的詩文,是《國慶二首》,前詩末句:“瀛海具瞻新約劑,崢嶸歲月啟長途。”后詩末句:“周宜過歷秦何羨,大衍弘開億兆春。”——祝福祖國,一往情深。他留下最后的話頭,是“儒家真好!中國文化真好!”——醍醐灌頂,浹骨淪髓。今天,在他110周年誕辰之際,筆者嘗試著對他作一極簡約的概括,那就是:在整個20世紀,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將中、西、印三大古典思想菁華融合與擢升得那么深入,并且,他一生都在踐行著儒家的理想,他確信那理想也是人類進步的方向。
筆者在《徐梵澄傳·緒言》中寫到的:“我們未能窺其背影,已沒于遠方。”但是,“我們能見其足跡,仍清晰可辨”。其實,“后學”只要能鍥而不舍,前進不已,就一定會有“見到其人”的那一天——因為他老人家仍是在去往“神圣之泉”的路途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