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10期|劉詩偉:葉露的南下(節選)
1
火車像一條游魚,柔軟地駛向長江大橋的鋼骨涵道。玻窗隔音,呼嘯只在意念里同行。
大橋飛架南北,下邊是垂直東去的浩闊長江;不遠處,漢江從西偏北的方向蜿蜒而至,與長江會合;由兩江劃割的陸地上,樓群連綿四望無際。這便是坐擁三鎮的武漢,中國中部最大的江城。
火車自北向南,其實一直都使著蠻力奔跑,即使進入涵道也沒有明顯減速,一副不管不顧的勁頭;只是沒有同伴,也沒有從前那種長龍似的白煙滾滾相隨,顯得形單影只。
火車孤獨地進入江城的深部。
葉露坐在車廂中段臨窗的位置。窗外,大橋的鋼骨紛涌成陰影,車廂內亮起燈光。這時,窗玻璃變成一面鏡子,朝里映出室內的格局,安頓在座位上的乘客倦怠而整飭,所有面目的表情被搖晃得所剩無幾,全都去了各自的故事里;窗外,流淌變幻的城影撲入鏡中,在一片寧靜的面目之上晃移,又被交織的鋼骨飛快切碎。一時間,遠近重疊,仿若此時跟彼時試圖貫通與和解。
葉露映在窗鏡上,是一張由栗色波發勾畫的姣好側臉。她是刻意閉上眼睛的。盡管眼皮下不時有小蟲蠕動,但兩扇薄翼似的睫毛終究不曾忽閃。她在估摸還需要多長時間穿過大橋,及至穿過南岸的城區。她的嘴角似乎抿著一縷莫名的淺笑,天高云淡的樣子,卻泄露了細微的荒涼。
江城是她的故鄉之城。
現在,她是要路過江城去南方,去廣東的番禺。那里有一個人,一個曾經被她放棄同時也放棄了她的男人。她和他曾經好得日月同輝,一起度過無數歡悅。后來,一些狀況接連生長,他們不能再睡在一起了。那些在一起的日子起初散布在江城三鎮的大小租住房,直到泊于臨江的一間華麗寓所。那寓所的陽臺上有一缽葳蕤的月季花,雨后特別鮮艷;還有一只小花貓,突然望著月季迷惘,嘗試憂傷。不久,她就去了北方,去了北京。
兩天前,她得到消息:他打人一記耳光,致其終日胡說八道,公安經法醫鑒定后,將他關進了廣東番禺的看守所。她相信這樣的事他一生至少可能干三五次,并不過分驚詫,也不用擔心后果不可收拾,只是必須去見他,陪他說說話,哪怕隔著鐵窗拿起話筒一句話也不說——看他仰起頭,故作天高云淡的笑。
火車仍在大橋的鋼骨涵道里穿行……
2
可是人生隨處缺乏經驗:她不知道,一旦閉上眼睛,遙遠的昨天和昨天里的自己就會漸然清晰起來。
那天她第一次為自己描畫柳葉眉,第一次試著用口紅把嘴唇涂改得秀氣一點兒,她聽到了心頭撲通的跳蕩……
或許,那時的所有時髦的確輕浮潦草,以至于從那些時髦中過來的人們都拿它當一場慌張的手淫,永遠諱于言說,可誰又能否認那些生活里的真實脈動?人總是在過往里膚淺而不長記性。
那一晚永志不忘。他帶她去江城濱江夜總會,他們彼此端起對方的一只胳膊在舞池里毫無章法地搖晃。他說,你真漂亮。我的嘴唇太厚,她說。厚才好咧。她不懂。他不慎碰觸了她的胸脯,讓她的心口撲通得周身顫栗。當夜,在那張窄小的木板床上,她問他為什么嘴唇厚才好,他說他看過一本相學書,嘴唇厚說明她性感。但不久,她便跟他慪氣,指摘他太有經驗,譬如“不慎”碰著她的胸脯……他果然毫不磊落地王顧左右。
那是一個遙遠而清晰的圣誕之夜以及隨后的歲月。
而今她39歲,算得上開明女人,卻依然以傳統美德的態度記得: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當然,她不一定是他的第一個女人,這是她之前就有的謹慎判斷與小小幽怨。可她偏偏就是喜歡這家伙的花言巧語。他說他找到她整整用了19年。她愣怔一下,說19年前我才出生呢?他一本正經地瞪大眼睛:是呀,你一出生我就開始尋找,直到此刻。她問:那時你多大?14歲。他說。她便咯咯直笑,嗔怪他14歲就是一個“老膏子”(內行)。他也笑,語意猶如下跳棋一樣地說:都是為迎接你做準備呀。她就偎入他的懷中。之后,他撫摸她綢緞似的頭發,問他是不是她夢中的那個人?
有一點兒不像。她說。
哪兒不像?
眼鏡。
他立刻摘下眼鏡讓她看。
還是戴上吧,取了更不像咧。
那時他高而瘦,穿考究的深藍色西裝,眉目清晰,戴一副透亮的眼鏡,光明的微笑向著眼角的魚尾擴散,算不上英俊,但有一種清潔逸世的樣子。那天,他來廣告公司,她是實習生,在大堂迎賓,他突然停頓在服務臺的對面看她,她也看著他愣住,兩人至少互看了超長的五秒。他去經理室談事,她莫名地等著他出來。他出來后,趴在服務臺上詭秘地撩她:去我們公司吧,不用兩個月,你就會證明面前的這個家伙多么了不起,否則你連遺憾都沒有!然后留下一張名片。他叫吳丹青,是當年江城一家外資飲料公司的企劃經理。由于那“超長的五秒”,她決定碰碰運氣。她的運氣不錯,兩個月不到便到達了圣誕之夜……
去那家外資飲料公司上班后的第一個周末,他約她去江邊散步,江面有兩只白色鷗鳥起起落落,陽光在那醒目的翅膀上閃爍。她細著眼睛看他。他望著江對岸的龜山大聲吶喊,黃鶴樓在側耳聆聽。她覺得江水、鷗鳥、陽光以及他的激情都是她喜歡的。
她問了一個自卑的問題:為什么是我?
他說:你白。
她連連眨眼,以為聽錯了。他便解釋:真的,像你這樣大眼睛、長睫毛、高鼻梁、身材好的佳麗,在江城至少有三千,但像你這樣白得沒一點雜質、白得透亮的女孩,我之前從未見過——這樣的白,說明從來沒有被環境污染咧!她不得要領,本想嘲笑他是否有驗證女孩子皮膚的愛好,他倒是先意承志地交待:我的確試探過許多女孩,結果全都不夠白。白還需要試探嗎?她像所有熱戀中的女孩一樣,歡喜而糊涂,寧愿直接擁有勝利的感覺。
江面上,那兩只白色的鷗鳥在閃爍……
3
小桌板上的手機響了,她閉著眼睛伸手拿起,憑經驗用食指觸及圖示,結果觸斷了信號。她曉得多半是誰打來的。一會兒,叮當一聲,有信息進來。又過一會兒,她睜開眼睛,查看手機,果然是馬小楓:到達江城了嗎?代我祈禱二老安息!
她搖頭苦笑。為掩護此行,她向馬小楓撒了一個謊:明天是母親的周年祭日,她要回武漢,去父母合葬的墓前燒點紙。接著莞爾一笑,拍了拍他肉實的肩膀。深刻的馬小楓不會為難她。雖然,他腦子里長著雷達,她的任何情緒異動都逃不過他的掃探,但即使敵情嚴重,他也佯裝不察,繼續保持訥然大度的姿態;有時,還會幫助她“蔣干盜書”。她也曉得他或許是曉得的,只是撒一個謊,覺得也算是尊重和愛惜……書是必須要盜的。偶爾,她為這種虐待而歉疚,便加倍兒對他好一些,擇日主動邀他去四川洗腳城洗一次腳。還能怎樣呢?
火車出了江城,朝東南方向的咸寧駛去。窗外頓然明朗。天高云淡之下的田疇一派秋黃,不時掠過殘綠綿延的山巒;一只黑色大鳥逆向閃過,一群麻雀在遠處隨著火車的方向忽散忽攏地飛翔。她用目光去追逐那些小鳥。可是,鳥兒還沒有隱沒,火車大掉彎,帶離了視線。大地在旋轉流動。她的目光停泊在空茫中,直到咸寧的城景出現。
那一年,江城落雪,咸寧也覆蓋在白雪中。吳丹青駕車帶她來咸寧泡溫泉,兩人穿著大紅羽絨服,像兩個耀眼的火球。他們在街邊吃完簡餐,手拉手走進太乙溫泉館。忽然,她在大廳里看見了身板很方臉龐也很方的馬小楓,她迎過去招呼他,興高采烈地轉身介紹男友吳丹青,吳丹青大方地站在遠處沖他們微笑……那時,馬小楓是北京B大學的大四學生,應該是放寒假了。她不曉得馬小楓是追隨她而來的。
馬小楓跟她在一個廠院長大。馬的父親是廠長,她的父親是廠里的會計,兩人的母親在一個車間上班,上輩人在轟隆咣當的工廠里像機械部件一樣團結和諧。小時候,夸她漂亮的人同時夸馬小楓聰明,他們被大人們夸贊到了一塊兒。她不曉得馬小楓怎么想的,他的方臉故作老成,有一種讓人討厭的志在必得。而她,早就曉得廠院外的公園、劇場、百貨大樓,以及鋼琴、舞蹈、冰淇淋、長裙、鉆石項鏈、靚車等華麗的事物……雖然廠院是我家,但顏色烏糟聲音刺耳,爸爸媽媽老是為10塊錢吵嘴,借走10塊錢的人一定在廠里——年少的夢想就是逃離老地方!況且馬小楓比她小,到了初二,她比他高出半個頭。她寧愿為初三那個高個兒男生的三步上籃鼓掌歡呼,那一閃一跳的長發在喜悅中飄揚。
但馬小楓不在乎,只管把學習成績弄好,像老謀深算的廠長一樣嚴以修身,一直擔任班長。升到高中,高考遮天蔽日,初三男生飄揚的長發瞬刻一閃,便模糊了。馬小楓時常幫助困難同學解決數學難題,她不用問,他會主動把一道難題的解答過程寫給她;遇上雨天,同學們站在走廊上著急,忽然一把長柄傘塞到她手里,她激靈一下,他已光著頭沖向雨中。她是謹慎的,偶爾一想,腦子里閃過飄揚的長發。但馬小楓的學習成績是一道彩虹,她的虛榮免不了順手牽羊地借助他的主動占領他,從而占有一份高中年代的榮光。有時,她和他站在操場邊的法國梧桐下說話,放學后一起回家。路邊的丁香一天比一天絢艷,某一刻,她會看見他的方身板和方臉盤拉長了許多。
高考是一切的結束和開始。她考得不好,除了語文,其它科目都不爭氣,只錄了一所市屬經濟學院的計算機專科。馬小楓不出意外地成為本校高考狀元,考取北京名校B大學。上大學前的一個午后,馬小楓上門約她去中山公園。公車上,馬小楓抬手隔空地護在她的腰際,偶爾一碰,她感到一種愉悅的微顫;下車后,馬小楓買了兩支橙色冰棒……他們坐在公園的秋千上吃冰棒、看景、說話,然后去看花,看鳥,看池子里的一對金魚漸漸游到一塊兒,直到天色暗下來。
馬小楓的家離廠院大門近,馬小楓先到家。她還沒走遠,聽到馬小楓家的大門嘎吱推開,屋里傳出馬小楓母親的喊叫:要是我兒子跟葉露好了,他的B大學不就是替葉家考的?她頓了一步,迅速跑回家去。從此,再也想不起那支橙色冰棒的味道。
很難說那時沒打算跟馬小楓怎樣,是馬小楓母親的一聲喊叫讓她意識到千萬不要跟馬小楓怎樣。
然而,馬小楓至少在他母親那里是一個潛伏者,在她跟吳丹青牽手20年后的松手之際,即刻冒出來抓住了她的手。
4
此時她的身邊坐著一對白發老夫妻。老太太伸出手,在老頭兒的腿上抓著老頭兒的手。這是兩只老手,白凈細膩的皮膚布滿淺黃的斑塊,合在一起彼此含混。
一會兒,老頭兒用另一只手拿起老太太的手,送回老太太腿上,老太太不依,又伸過去抓住那只手;老頭兒停頓一下,再次拿起老太太的手,這回老太太反應快,抓住那只手不放,老頭兒試著拔了拔,只好由得老太太,卻嘟噥著:我想讓它喘口氣嘛。老太太反駁:拿著就不能喘氣?都喘了一輩子!一邊歪頭倚在老頭兒肩上。
眨眼間,老太太響起呼吸聲,睡著了。這時,老頭兒抬手輕輕解開老太太的手,穩穩拿著,讓下面那只胳膊扭了扭,手指張合幾下,再將老太太的手放在自己的手上……
那次在咸寧太乙溫泉館泡完溫泉后,臨到上車,吳丹青忽然記起馬小楓,說:喂,把你那個中學同學帶回去吧。她掉頭去找馬小楓,站在溫泉池岸邊,朝著一池子人喊他的名字。喊了一陣沒有回應,工作人員招呼她小聲點,她回來上車。吳丹青目視前方駕車而行,一邊笑著:我看出這小胖子暗戀你。她快樂地笑,回敬道:總比有人招人明戀安全咧。車窗外的大雪遼闊鋪展,她沒有揭露他的過去。他給她講過他的三次戀愛,她相信,那不過是他尋找理想戀人的幾次草草操練。
他畢業于大學哲學系。哲學是個沒有撈摸的學科,分配去向倒是大有調劑空間。他被分配到M市統計局寫統計報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局長拿著他寫好的報告找他,讓他把GDP增長率12%改為13%,其它數字按調整后的百分比加加減減弄團圓,他問為什么,局長說F市的GDP增長是12.5%,不能比我們高呀。他瞪大了眼睛結巴:局長,我是哲學系畢業的,尊重馬克思和柏拉圖呢!局長曉得馬克思,不知道柏拉圖,但一律聳起酒糟鼻一哂,轉身去找一個女科員動手術。
事后,局長出于慈愛,親自出面撮合他跟女科員談情說愛,并且交待女科員,幫助他在工作上學會變通,莫讓人才變成了蠢材。他說,當年的那個女科員跟她長得有幾分相像,只是左臉上有七八顆雀斑——他因為同情局長,又覺得在統計局丟了哲學,能撿到一個生活伴侶也算值得,就跟女科員交往起來。
他們的交往似乎并不拖拉。他講到那個女科員“幫助”他時,不小心說到天亮時兩人仍在爭論,她即刻問在哪兒呢,他更不小心地說出在他的宿舍……大約由于她太過明顯的氣喘吁吁,他忽然惶恐,耷下頭許久不吭聲。她覺得不該讓他的誠實難堪。在他長吁一口氣時,她便撫拍他的胳膊,綿綿地倚過去,以現實的占有安慰他也安慰了自己。
那個女科員的失敗是注定的。因為他對統計報告仍不死心,獨自搜集真實數據,又寫出一份更為“縮水”的報告呈交給局長,并恬不知恥地進諫:就像企業做假賬,除了給稅務局看假的,也要留一份真的供內部掌握和分析吧。局長只好對他采取溫和的人事措施——調離。
他陳述這段往事時,二人坐在漢江出口的右岸。時值初冬,天空凈朗,漢江水清澈寧靜,匯入渾黃的長江后形成一片涇渭分明的水域。那時丹青依然書生意氣,像漢江水不改其志……他們依偎著,面對長江,一點兒不覺得冷。
另外兩樁戀情是后來分別在兩處講述的。當時彼此正密不透縫地纏綿,對于有損情緒的話,怎么忍心去問去說呢?
他說,如果離開統計局還屬于調離,后來離開法院就是逃跑。統計局對他“采取人事措施”時,他努力爭取調到了法院。因為法是尊重事實恪守公正的。他惡補法律,很快擔任助理審判員。但是,他發現法院常常要服從“上邊的招呼”。他跟院長一樣苦惱,有時在街頭看到張貼在墻上的布告,覺得自己是那個城市的另一個被告。
陰郁的日子,他追求一位女律師,希望律師對審判進行矯正和制衡。他以愛律師的激情愛著女律師,他們的戀愛在關于案件與法律的討論中進行。令人沮喪的是,他看出女律師的眸中有一層疊影。女律師有一項業務,逢年過節給法官送禮和請人吃飯(讓他作陪)。他問何必這樣?女律師說:還不是為了讓“天平”向著律師傾斜一點點。他勸女律師以后不要這樣,女律師搖頭:你不能讓我失業的嘛。為了不讓女律師失業,他一并逃離了女律師和法院。
逃往報社是最后一搏。不料失敗得更加稀里糊涂:他當記者寫揭露的報道,編輯不用,他罵編輯;轉而當編輯,不發吹牛的新聞,主編罵他。他呵呵傻笑,開始打麻將,同時跟兩個女人逢場作戲,其中一個居然是社長的情況,據說早就進過社長的被窩,他也懶得管是不是社長派來的臥底。有一次,兩個女人中的一個在他面前三下五除二地脫了衣服,眼看就要得手,但房門砰的一聲,另一個闖了進來……
5
他真可惡!
她想。
那時我在干什么呢?
她又想。
那時她才14歲……
6
是不是可以說,馬小楓是相對純潔的呢?馬小楓最初的愛是她,是她讓他失戀了;他有過一次婚姻,一切不過是外在的物理運動。他說他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了16年。作為女人,只要不是親眼所見,在她的邏輯里,“有”和“沒有”是指非身體即非物質的那個叫做情感的東西。自從馬小楓跟她商議兩人應當重修舊情后,她便不時妥帖地安撫自己。
火車在奔跑,窗外流淌著綿延的山峰。
此時她脫離了他和他,獨自一人,是難得的好處境。何必站在這座山頭眺望那座山上的風景,或者站在那座山頭回顧這座山上的荒涼?她希望這火車向著無限的遠方奔去!
可是,誰是“那座山”誰是“這座山”?誰是“風景”誰是“荒涼”?現在我是馬小楓的妻子咧。她的胃提示一下。提袋里有出門時馬小楓塞給她的幾支香蕉,她取出來,剝開,一邊吃著,一邊看窗外。景色里的秋黃開始變得青翠,一片紫紅閃過,又一片飛來……那些是花朵嗎?哦,火車已進入南國。她拿著香蕉愣住:如果回到從前,回到江城,如果讓吳丹青和馬小楓站在一起,難道我不會臉頰潮熱地向著吳丹青微笑嗎?吳丹青之前的不可知似乎兆示著他的未來亦不可知,可他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那東西是青春的毒藥。
唯一的問題是年齡比她大了太多。
爸爸曾經問:曉得他的過去嗎?
她點點頭。爸爸從此沒再過問。
爸爸臨終時,吳丹青在飛回武漢的飛機上。
十年前,她閑在家中帶兒子小寶,有一天姆媽對她說:丹青一個人在外面這么拼,你要學會照顧他咧。母親本是反對過這樁婚姻的。當時她抓住姆媽的手,喜悅得眼淚汪汪。
可是,一年前姆媽彌留世上的最后時刻,眼前出現的是馬小楓的方臉盤,姆媽詫異地瞪大眼睛,帶著疑惑走了。
爸爸和姆媽合葬在江城西郊的玉筍山上。
兩年之前,每逢清明和鬼節,吳丹青都跟她一起上山為父親燒紙。面對悠悠火苗,他是寂寞而憂傷的。看得出,他對于把自己的女兒給了他的逝者深懷情誼。她還閉眼合十地站在墳前,他已坐在荒坡上寂寞抽煙。那時他們還沒有扯皮,她去牽他站起來,他突兀地說:阿露,我一定讓你這一生不為錢發愁!她頓然淚如泉涌。
今年的清明不同,馬小楓牽著她的手離開父母的墓地下山去,半道遇上了他,他捧著兩束玉蘭花,沖他們禮貌地點頭微笑,擦身而過;快到山腳,她猛然掉頭向山上飛奔。他跪在爸媽的墳前,她站在他的身后,他起身回頭看她,她默然無語。他遲疑一下,擠著臉皮笑了笑,說你先走吧,他在山下咧……
那一刻,我怎么就循規蹈矩地走了呢?
20年前跟他認識時,他已在江城闖蕩了五個年頭。他離開M市那家報社時內地還沒有發生“春天的故事”。本來他是要逃往鄂西山區的,聽說那里的人生活在桃花源,到處山青水秀,美麗的姑娘在山泉之畔唱山歌……他撇著淺笑,眼前浮現出自己朝鄂西方向進發的行影。
可就在這時,一位省報的記者朋友打去長途電話,請他速來武漢解圍。原來,那朋友的一個香港親戚在武漢投資一家飲料企業,因為事業蓬勃,希望“能寫會說”的朋友離職去公司做事,并許諾以高薪,但朋友不愿舍棄公職,又曉得他處境不佳,就向親戚推薦了他。朋友的親戚就是后來的萬老板萬總。萬總見他時,用廣東普通話跟他聊天,不到一刻鐘就邀請他次日來公司上班。他覺得萬總的作風和速度很對胃口,詫然一頓,點了頭。那時也沒有“下海”一說,他于次日逃脫報社,拋棄了擱在體制的柜子里的人事關系……母親哭泣著追趕到江城,他含淚攙扶母親搭上返回的客車。
五年后他仍是一臉憂傷地說,我必須擺脫,必須投奔自由,否則寧愿死。但他馬上笑嘻嘻地向她敬軍禮:其實我是為尋找你而來的。而今,雖說彼此已勞燕分飛,她卻從來不曾懷疑他的真實與真誠……他有一雙目光深長而憂郁的眼睛,他是那個時代屈指可數的不計后果的冒險者,他在所有庸俗和偽善面前閃光!
7
萬總的飲料企業即萬事公司。初到公司那些年他是萬總的助理,又單身著,除了吃飯睡覺,全心都耗在工作上。當時中國市場經濟猶抱琵琶,萬事公司的萬士祺藍罐飲料作為快速消費品,經營重心在營銷環節,但先進的營銷策略在財大氣粗的洋公司那里,萬總和他,一個有眼光缺人才,一個有才華沒經驗,面對市場望洋興嘆。好在萬總是老板不是局長院長社長什么的,不會無聊地為難干臣,由得他毛著膽子闖。
那些做法今天看來也平常,無非是放下“哲學”的臭架子,去商場(那時還沒有超市)站柜臺,親自賣飲料,向同場競技的敵人(競爭對手)學習,向上帝(消費者)學習,凡事急用現學。不久,他明白了一些道道,著手對萬士祺飲料進行策劃:將產品賣點定為“敗火”(因為國人普遍火氣大);將產品概念定為“本草”,把包裝罐改為黃綠色(以五千年食草文化為背書);將多層代理改為向商場“直供”(縮短營銷通路);向商場“讓利”(贏得“堆碼”支持);采取“高價策略”(產品零售價比競品高出三毛,暗示品質更優);把電視廣告改為“終端促銷”,用“堆碼”和廣告牌產生視覺沖擊,不定期開展抽獎、買贈、折讓等酬賓活動(攔截顧客)。他說:面對洋貨只能“三元里抗英”。果然,“巷戰”立竿見影,大江南北接連掀起黃綠色風暴。后來當其它品牌紛紛效尤時,萬士祺已成為知名品牌巋然屹立在中國市場。
那年圣誕節前一天的下午,萬事在江城麗江飯店召開一年一度的營銷大會,除了全國各地的經理和業務骨干,總部促銷小姐作為營銷戰略的奇兵也參加了會議。她是被他蠱惑來做促銷小姐的新兵蛋子,坐在會場倒數第一排左首靠邊的位置。他在臺上走來走去講了三個小時。他的記性怎么就那么好,所有數據有整有零。他贊揚成功的促銷案例,也批評瞎搞的促銷。說某商場某一天銷售13222元,促銷花去13001元,剩下221元,當個“二百五”都不夠咧。全場哄堂大笑。他講“巷戰”的意義,號令走“農村包圍城市”的路線,憧憬全國勝利。他笑了,笑過后即刻目光犀利地接著講;大家也笑,笑過后馬上屏息斂氣地聽。他的樣子不太像戰場上的將軍,瘦高、白凈、穿西裝、戴眼鏡,別著普通話,讓促銷小姐們聽著聽著就變成了看著……當時,她特別理解“紅色”電視劇里那些女生的浪漫愛情。
會后是自助餐,經理們圍著他敬酒,她在遠處看著一堆人,看不見他。晚上,全體返回會議廳唱歌跳舞。他成了一朵花,女孩們像蝴蝶往他那邊飛。他應接無暇,一直應接無暇。她討厭那些同伴,一個個恨不得貼到他的身上去。也討厭他:莫非你就是這樣讓我來證明你了不起的呀?討厭討厭!討厭死了!她在明亮的地方坐著,等他看見,他就是沒有看過來。她一個人去了昏暗的角落。舞會還沒結束,她提前離去,出門時撲通摔了一跤。
午夜時分,CALL機響了,打開看,是他的短信:在哪兒呢,急!她即刻從家里溜出來,一瘸一拐地奔到廠院的門房給他回電話。他嗔怪她走的時候沒跟他招呼,半夜里一個人回家也不怕不安全。她說見他忙免得打擾。他說,傻瓜,我求你打擾咧!她不吱聲,就想聽他這么說。他說他那樣都是為了工作,責備自己為了工作疏忽了她。她不忍心他繼續自責,連忙打斷:今天你講得真好!他笑:不,時間過了零點,已經是昨天。她說:你知道促銷小姐們怎么夸你嗎?他笑:說我像希特勒還是蔣介石?她咯咯地笑……后來,她指出他的普通話不行,把所有H和F的發音都調換了。他連忙說:是飛(Fei)機起飛(Hui)了嗎?兩人就在電話里呵呵大笑。突然,她看見一輛的士在窗外停下,他舉著手機出現在她面前……
一連幾天,她心神不寧,當那些促銷小姐動不動就搔首弄姿時,她幻想只有她和他在一起……她的心口怦怦直跳,臉頰發熱。在實習結束回學校之前,她必須比同伴們更騷!
……
劉詩偉,現居武漢,長江叢刊雜志社社長、主編。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中南民族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1980年代開始文學創作,加入湖北省作家協會。曾供職外資企業和從事企管咨詢。代表作品有長篇小說《在時光之外》《拯救》《南方的秘密》,中篇小說《不知去向的別先生》,散文《種田的祖父》,理論與批評《創作主體的“內在自由”》《追求有深度的文學》。曾獲湖北文學(長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