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第10期|計文君:滿庭芳(節選)
6
陳改霞是淚多。
卷走了父親的洪水,燒傷了愛紅的大火……陳改霞想想,就要掉淚。
愛紅病情穩定些,亦非讓她轉院到北京繼續治療,據說她還要接受很多次手術,才能慢慢好起來——婆婆看見她掉淚,就會拉著她的手說:“霞啊,乖,你的命還是好的。”
陳改霞聽見這話,心里會慢慢好受起來。
兒子韋之岸作為省理科狀元考進了清華大學,陳改霞整個夏天都沉浸在喜悅之中。她先是不顧兒子的反對,一口氣給兒子做了好幾身新衣服。開學前,領著兒子帶著婆婆去了開封,爺爺奶奶婆婆加上他們母子,浩浩蕩蕩又回了趟老家。老人們要在老家住一陣子,他們母子從老家又去了駐馬店下洼村舅舅家,滿耳聽見的都是夸贊和祝福,陳改霞臉上放光地回到了鄭州家里。
韋之岸自小懂事,很會體貼母親的心,高二分科時他選了理科,是他自己選的,說都沒跟父母說。語文老師遺憾地說,這個世界多了一個工程師,卻少了一個天才作家。也是太過可惜,老師把電話打到了省文聯,找韋亦是。韋亦是回家跟陳改霞說這事兒,一定要兒子改到文科——他數學又好,選文科高考更具優勢。
陳改霞說這是孩子自己選的。
韋亦是指著陳改霞說:“孩子為什么這么選?你裝什么糊涂?別的事我都能忍,這件事我不忍——我的種,我知道!”
陳改霞抬頭看著他說:“你跟你的種說去——跟我說管什么用?”
兒子回家,跟父親說了半天,最后笑著說:“爸說過,中文系不培養作家!沒事兒,算是考驗一下自己是不是真有天賦吧。”
陳改霞看韋亦是啞巴了,只覺得痛快。痛快過后,又怕應了韋亦是嚇唬她的話,兒子高考不順。老天保佑,兒子選理科,也考得很好。
兒子堅持自己一個人去學校報到,陳改霞和韋亦是送他到車站。從車站出來,陳改霞抹去眼淚,想走去公交車站,韋亦是伸手攔了一輛“面的”,自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陳改霞坐在后面。陳改霞不知道是不是師傅開車太猛,還是自己預感到了什么,她的心在蕩秋千,忽悠一下上天,忽悠一下入地,最后下車的時候,都有些想吐了。
韋亦是跟她一起回家了,他在客廳沙發上坐著,她進廚房坐上一壺水。
爐子上的水還沒燒開,韋亦是在客廳叫她:“改霞。”
陳改霞出來,他說:“我們離婚吧。”
陳改霞慢慢坐下,看著韋亦是。他鄭重,誠懇,鬢角的頭發楂兒白了不少,可那張臉卻比年輕時更耐看了……那張臉上出現了悲戚的神情,他真的難過,難過得像是在央告,用央告的口吻給她講著道理——九幾年的道理跟八幾年的不一樣,他不再提愛情和自由,他開始說生命和人性。我們要活得寬容些,開闊些,懂得慈悲……被扭曲的生命,不得舒展,如同不曾活過……
他的聲音比年輕時更低沉了些,但沙沙的甜還在。陳改霞聽著他說話,有些恍惚地想,他什么都知道,她心里曲曲彎彎的心思都知道,甚至比她自己知道得還清楚,一筆一筆地都寫進了他自己的書里。他知道她能為他死,能為他忍天大的委屈……
火上的水開了,水壺發出嘯叫聲。陳改霞聽見了聲音,沒反應過來,韋亦是說:“水開了。”
陳改霞起身,去關了火。等她再次返回客廳的時候,韋亦是繼續說,房子給她,家里的一切都給她,他的工資卡也留給她,孩子的學費、將來結婚成家的費用都由他來負擔——陳改霞傻乎乎地問:“那和現在不是一樣嗎?”
韋亦是握住了她的手說:“對于你,生活和現在一樣,不會有任何改變——但你可以改變啊,你可以有新的選擇,你——”
也就是從那一刻,陳改霞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心底裂開了一道深淵,翻滾的黑水里騰出了一條兇龍。她甩掉了韋亦是的手說,“是你可以選新的——”
韋亦是站了起來,來回踱著步:“你不要瞎扯——我跟你說,我忍耐了這么多年,當初你兩個哥哥是怎么傷害侮辱我的,你知道!我胳膊到現在陰天下雨還有感覺!你——爺爺還說你心思少——你比誰的心眼兒都多!你忙活了這多年,家里上上下下,誰不聽你的?兒子為了你連文科都不敢選——你知道之岸的文字多有靈氣嗎?你知道你毀了什么嗎?我不值得你這么費心,織一張天羅地網罩住我,憋死我——我過的是人的日子嗎?我求求你,放了我,好嗎?”
韋亦是越來越激昂高亢的聲調,刺激了陳改霞心底的兇龍,它劇烈地扭動著身體,翻滾嘶吼著從她的身體里鉆了出來。她沖韋亦是吼出了一連串無比惡毒的咒罵,這些話不知道在哪兒藏著,但始終都在她心里——那是淤積多年、成分復雜的情感泥沼冒出的危險氣體,在這個瞬間被點燃,燒成了仇恨的烈焰。
她恨他,恨得那一刻想抱著他一起死。
陳改霞沖進廚房拿菜刀,她握著刀出現時,韋亦是跳起來,奔向門邊。她哆嗦著,身體晃了一下,韋亦是拉開門,跑了出去。
陳改霞一下跌坐在沙發里,喘著氣,手里握著的刀始終沒有松開。這么多年,陳改霞以為的鮮亮日子,其實不過是一場戰役與另一場戰役之間的空當,韋亦是一直在伺機再戰——想到這里,陳改霞沒有哭,一點兒也不想哭,她只想沖他吼叫,和他撕打……
陳改霞被那條兇龍拿了魂兒。韋亦是也像魔障了,過一陣子,就跟她說離婚,看見她拿刀他不跑了,也敢上去把刀奪過來。開始還是說,說急了,兩人也就對打對罵起來。當然,對打對罵只發生在兩人在一起的時候,而且陳改霞多半是吃虧的。要是有外人,韋亦是就沉默地站著,任憑陳改霞把他辦公室砸了個一塌糊涂,茶水潑了他一身。
自然有人來勸:“嫂子別生氣,兩口子嘛——哪有舌頭不碰牙的?”
走廊里站著看熱鬧的年輕編輯,想把韋亦是讓到旁邊的辦公室去,韋亦是只是抹掉了臉上的茶葉,搖搖頭。陳改霞被拉出來時,正好看到那個年輕編輯同情地看著韋亦是,順著那目光,陳改霞看韋亦是的臉——那是一張被長久欺負的好人臉。
陳改霞想沖上去撕那張臉,可她忽然沒了力氣,被人拉走了。
陳改霞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么了——她是被傷害的那個人,但傷害她的韋亦是卻成了被人同情的好人。陳改霞不服,她覺得冤,覺得憋屈,可她說不出這冤屈究竟是什么。韋亦是能說,對著她的臉說,在書里拐著彎兒說,在電視上話里帶話地說——潑婦,愚昧,惡俗——逼得她想更潑,更瘋,更惡……
說到底,也不是真潑真瘋真惡,陳改霞這口氣撐不了幾年,她疲了,累了,那條兇龍也縮回心底的深潭里去了,她鬧不動了。
韋亦是看透了她,告訴她不同意他也有辦法,去法院起訴。要是法院判,那可是財產一分為二,他也不用再養她——他讓她好好想想。
陳改霞不鬧了,她去找能管韋亦是的人。她愕然發現,在離婚這件事上,好像世界上沒人能管韋亦是。
韋亦是的領導都不肯見她,被堵住了,笑著說單位不好介入職工私生活嘛,夫妻矛盾,好好溝通,好合好散……婆婆雖然幫她說話,可只會勸她忍,她管不了韋亦是,還說陳改霞生氣的時候太厲害了,嚇著了韋亦是,他才非要離婚的。兒子假期回來的時候,見了他爸,回過頭來反而勸陳改霞同意離婚……
陳改霞感覺自己掉在井里,所有人都在井口看著她,說掉進去是她的錯。只有爺爺不這么說。爺爺奶奶被亦非接去北京之前,為他倆勸和。韋亦是撲通給爺爺跪下,趴在爺爺膝蓋上哭,說自己活得太憋屈了。
韋啟德嘆了口氣,說:“你憋屈是你的事兒,沒有改霞,你照樣憋屈。”
韋亦是愣在了當下,連哭都忘了。陳改霞忽然覺得他跪著抬臉張嘴的樣子很滑稽,忍不住笑了。奶奶拍了她一巴掌:“你這個缺心眼兒的傻媳婦哦!”
7
缺心眼兒的陳改霞,破天荒有了一次心眼兒。韋亦是在外頭有別人,陳改霞說不知道是真的,說知道也是真的。
知道,因為他自己在小說里寫了,韋亦是給那個女人換了不同的名字。不知道的,也就是那個被換掉的名字。
后來,陳改霞知道了那個名字——張寒櫻。住在樓上的宣傳部一位處長的媳婦告訴陳改霞的:“這個張寒櫻是有線臺的主持人,年輕,漂亮,沒結婚,就等著陳改霞讓位子呢。”
陳改霞聽了,就去找韋亦是。舊宿舍鎖著門,尋到單位,才知道他去黨校學習了,要好幾個月。以前躲著不肯見她的主席竟然主動叫了她,說有話跟她說。
主席告訴改霞,組織部和宣傳部正在考察韋亦是,希望改霞在這關鍵的時候,幫幫韋亦是。他也會勸韋亦是,大局為重,不要感情用事。
改霞點點頭,她什么也沒說,回家了。
陳改霞回家跟婆婆說了,婆婆拉著她的手說:“霞啊,乖,這就好了。”
果然,韋亦是消停了,不跟她提離婚的事兒了。按說是該安心了,陳改霞卻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心里空蕩蕩,好像丟了什么,沒抓沒撓的,人也有點兒失魂落魄的。她對婆婆說:“媽,咱們去北京,看爺爺奶奶吧。”
韋亦非知道她來了,去機場的路上掉轉車頭回來見嫂子。陳改霞感覺亦非出現之前,院子里像起了風一般,有人跑動,有人上來跟他們說韋總馬上到。奶奶笑著說:“皇上回宮了!”
亦非進來的時候沒有跑,但步子又大又急,進門就笑著叫嫂子,要她多住幾天,他下周就從美國回來了。亦非離開了半天,那陣“風”才慢慢停下來。
那天晚上吃飯,陳改霞意外地見過了一個女人,領著一個七八歲的女孩子,奶奶教那女孩子叫改霞大娘,說是亦非的女兒之莼。那個女人,是之莼的媽媽。
陳改霞愣了一下,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宋愛紅還在復健過程中,腿部有嚴重燙傷愈合后的痙攣,需要艱苦的鍛煉,才能恢復正常行走。她住在旁邊的別墅里,陳改霞去見她,愛紅倒也不遮掩,笑著說:“嫂子見過那娘兒倆了?”
陳改霞心里替愛紅覺得疼,應了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宋愛紅撐著拐,艱難地坐下,喘口氣說:“嫂子,我現在顧不上別的,先顧著命再說。還有,我聽奶奶說,嫂子跟大哥還在鬧?”
陳改霞笑了一下說:“現在不鬧了。”
她咽下了后面的解釋,宋愛紅也沒追問,只是說:“嫂子,你得出來做點兒事兒,別管大哥,為自己活吧。”
陳改霞從北京回來,去居委會辦的社區“小飯桌”幫忙了。她干得高興,看著一屋子的孩子,忙累也高興,吃完飯她還督促孩子寫作業。家長來接的時候,驚喜地謝了又謝,改霞更高興,孩子跟陳阿姨揮手,改霞還會有些舍不得。
陳改霞的日子變得有滋味起來,回家跟婆婆也有說有笑了。韋亦是不回家,婆婆總是難過,改霞說:“媽,你全當我守寡了。”
婆婆更不高興了,罵她信嘴胡說,什么守寡——男人活得好好的!
陳改霞也罵自己缺心眼,怎么能當著婆婆咒人家兒子死呢?
韋亦是平時不怎么回來,端午中秋也頂多是回來吃頓午飯,到了過年,兒子也回來了,老娘眼巴巴盼著,韋亦是拿寫作當借口,也只能扛到除夕下午,團圓飯是要吃的,初一是要過的,再想溜,也得等到初二兒子跟陳改霞去了姥姥家。
兒子博士要畢業的那年春節,韋亦是也是三十兒晚飯前進的家門兒。兒子站在廚房門口跟陳改霞說,導師想把他留在研究所,做科研就是錢少點兒,不過他喜歡。陳改霞說喜歡就好。兒子扭臉看見了韋亦是,高興地叫了聲:“爸!”
韋亦是在接電話,沒有應兒子,拿著電話說著進到小臥室,關上了門。陳改霞黑了臉。兒子看她臉色,隨即笑著說:“媽,你蒸這么多碗兒,吃過十五也吃不完吧?”
“大過年的不許說誑話——不能說多,不能說完……”陳改霞故意嗔怪兒子,兒子笑著摟著她,說知道了。
婆婆去拍小臥室的門,叫著:“亦是,亦是——”
韋亦是開了門,指了指電話,又關上了門。
婆婆一臉擔憂地回到了客廳。電視里春晚前的直播節目,主持人的聲音歡快激昂,背景音又是鑼鼓喧天,熱鬧的只是那臺巨大的電視,所有人都沒有聲息。韋亦是從屋里出來,愣了一下,母親、兒子和陳改霞都看著他,他還沒開口,手機又響了,他隨即返回臥室,繼續接電話。
陳改霞扭身進了廚房,拿砍刀用力剁著一只桶子雞。
餐桌擺好了,婆婆拖著聲音叫:“亦是,兒啊,吃飯!”
韋亦是終于從臥室出來了,眼圈兒紅著,用力抽著鼻子,強笑著對兒子說:“論文怎么樣?”
韋之岸說:“還算順利,所以才敢跑回來呀!爸,我偷開了你一瓶茅臺!偷來的酒好喝,你嘗嘗!”
韋亦是笑著接過兒子遞來的酒杯:“偷我的,還叫我嘗嘗?”
父子一杯酒沒喝完,嗡嗡嗡的手機震動聲,穿透喧鬧的電視聲鉆進了餐桌邊人的耳朵里。餐桌上的人都假裝那聲息不存在,繼續吃飯。嗡嗡聲停了,過段時間又起來,停了,又起……陳改霞裝不下去了,啪地放了筷子,說:“接你的電話去吧,讓我們好好吃飯。”
韋亦是啪地放下酒杯,站起來,接起電話:“寒櫻,你別哭了,我現在過去。”
韋亦是說著朝門口走,陳改霞氣噎住了,婆婆跟著站起來,去拉韋亦是:“亦是,大年三十兒啊,你要去哪兒啊?”
韋亦是扶住母親:“媽,我有點兒事兒,你先吃飯,我一會兒回來。”
“你死在外面,不用回來!”陳改霞沖過去,拉開婆婆,朝門外推著韋亦是,嘴里一連串的咒罵沒輕沒重地噴了出來,韋亦是抬手給了陳改霞一耳光。
陳改霞眼前一黑,倒在地上,耳朵嗡嗡直響,嘴里腥甜,額頭磕得生疼。她吐了口帶血的唾沫,撐著身子坐起來,探手拿起茶幾上的玻璃杯,朝韋亦是砸過去。韋亦是躲過了第一個杯子,被第二個砸中了額頭,血順著他的臉往下淌,他靠著家門,緩緩地坐在了地上。
婆婆嚇呆了,靠孫子攙扶著才沒倒下,叫著亦是,沒走到兒子跟前就哭起來。韋之岸攙扶起母親,抓了汽車鑰匙,架起韋亦是:“我送我爸去醫院。”
陳改霞呆坐在沙發上,一陣接一陣地耳鳴,眼珠死盯著桌上的那頓年夜飯。
韋亦是從醫院回來,已經是初一早上了,縫了幾針,躺在臥室里,婆婆守著他掉眼淚。陳改霞額頭嘴角都破了,整個左臉都腫著,她對韋之岸說:“給我買車票,我要去北京,找你老老。”
韋之岸在她身邊坐下,苦澀地笑笑:“媽,算了。”
陳改霞堅定地搖頭:“你不幫我,媽自己去火車站——”
韋之岸拽著她:“媽,你讓我睡個覺,明天我開車帶你去北京——我說話算數,你信我。”
第二天一大早,韋之岸開著叔叔給他的路虎,拉著陳改霞奔了北京,午飯前他們就到了。看見奶奶陳素花,改霞無助地哭了。
奶奶看著她臉上的傷長吁短嘆:“冤孽,冤孽啊!”
8
是人都冤,有情皆孽。
爺爺韋啟德告訴陳改霞,當年讓她捎給韋亦是的信封里,就寫了這八個字。
五十歲的陳改霞,揣著自己的冤和孽,吐不出,咽不下。
她佩服弟媳宋愛紅,經過長期治療和復健,終于能夠正常行走了。她和韋亦非協議離婚,讓韋亦非娶了跟了他十年的之莼媽媽。
離開北京前,陳改霞去了宋愛紅的新家,愛紅正和女助理在擺放一架玉石山子。愛紅對陳改霞說,離婚是因為孩子們慢慢大了,外頭說起來也不好聽,畢竟韋亦非也是公眾人物,謹慎些好。愛紅笑了一下,說:“我們算是彼此成全吧。”
陳改霞覺得只是愛紅成全了亦非。
爺爺韋啟德笑著搖頭,說:“愛紅和亦非的心里裝的東西多,有取有舍,此進彼退,那紙婚書,對他們來說,不重要。改霞,你心思少,念頭重,爺爺不能勸你說算了,只能給你說保重。”
陳改霞心里被爺爺說得酸酸軟軟的。回到家里,婆婆抹眼淌淚地說,亦是又置辦了個家,要她也搬走,她舍不得改霞,可又不能不聽兒子的。陳改霞說:“那您就搬去吧。”
婆婆搬走的那半年,她咬牙挺著,沒在任何人面前掉過一滴淚。兒子每周打電話回來,她都高高興興的,掛了電話,自己蒙頭哭一場,洗把臉也就過去了。
陳改霞也是那年學會了上網,兒子五一節回來,讓人來接好網線,一點一點地教她,有了這個東西,她就能跟兒子臉對臉說話了。當然,她還可以查很多不知道的東西。有一天,她把“韋亦是”三個字輸入搜索引擎里,敲一下,跳出來很多相干或者不相干的頁面,她一一點開,翻看……看到半夜,抬起頭,揉揉眼,再看回去,屏幕上“韋亦是”三個字,竟然變得很奇怪,成了不認識的生字。
奶奶忽然從北京打來電話,讓改霞去接婆婆。
陳改霞去接婆婆的時候,沒碰上韋亦是,也沒碰上別的人,她在韋亦是那個“家”里逡巡,拉開臥室衣柜,里面掛著女人的衣裙。婆婆急著跟改霞走,家里的保姆防賊似的盯著陳改霞,陳改霞摔上衣柜的門,帶著婆婆打車回家了。
婆婆倒不是受了什么委屈,就是寂寞。保姆除了干活就是捧著個“Pad”看韓劇,叫半天才應一聲。十天半個月才能看見兒子一面,說不上兩句話,就又走了。那個張寒櫻偶爾才來,來了也是跟韋亦是躲在臥室里。對婆婆就是笑笑,沒稱呼,也沒話。婆婆說那個女人只怕得有一百條裙子,就沒見她穿過重樣兒的衣裳。
陳改霞晚上拉開柜子看自己的衣服,她這輩子也沒穿過那種戲臺上仙女一樣都是紗、綴滿花的裙子。她還珍藏著林奶奶給她做的暗綠緞子的旗袍,三十歲那年的夏天,她穿上的時候,韋亦是看她時都愣了一下。
陳改霞忍不住會提那個張寒櫻,婆婆就跟她說,聽得越多,越覺得不夠,像喝那種糖水兒,越喝越渴——陳改霞唇干舌燥地起身灌下一杯涼白開。
奶奶打電話來問,婆婆說她們正說那個張寒櫻,奶奶又是氣又是笑,說:“你們婆媳倆,一對缺心眼啊!也難怪你們投緣。”
婆婆比陳改霞心思更少,懷著孕失去丈夫,跟著公婆帶著兒子過了一輩子。奶奶陳素花是她的同族的姑姑,知道改霞也姓陳,沒來由歡喜地說,也是陳家的閨女做了韋家的媳婦。韋亦是的《韋家莊》里,寫了陳家、韋家的事情,改霞不知道哪些是真,哪些是假。爺爺說:“隨他編排吧,他得給自己個說法。”
韋亦是的《韋家莊》據說得了中國最大的小說獎,獎金有好幾十萬,他都給了兒子,讓他買房子,好成家。兒子打電話告訴陳改霞,陳改霞只哦了一聲。
要是比起陳改霞聽來看來的那些冤孽夫妻,韋亦是算不上惡。畢竟是讀書人,陳改霞訴苦的時候,總會聽到這樣的勸慰。再聽說韋亦是這么多年的工資都是給陳改霞的,跟她一起干活的女人拍一下大腿說:“你們散不了!這是個軟心腸的男人,真想難為你,先把錢斷了,你吃風屙沫吧!再說,就他那腦子——人家是能寫書的人,害你太容易了,你還跟人家鬧呢?!”
陳改霞從那女人嘴里聽來的夫妻戰爭,把她嚇得連著做了幾天的噩夢,血腥、骯臟、怪獸嘶吼的噩夢,醒來暈得腳底下像踩著棉花,去了醫院才知道自己得了高血壓,還有些心律不齊。
老了,病了,打不動了吧?
從那個頭破血流的除夕夜之后,陳改霞只在奶奶九十大壽的時候,和韋亦是見過一面。韋亦是沒怎么跟她說話,也沒有故意不理她,淡淡的,自然也不會有人提他們這把“不開的壺”。吃完飯,韋亦是就走了。那頓飯,陳改霞吃得難受,不消化,胸口滿脹,睡前胃疼起來,她說睡一覺就好了。奶奶說多半是窩著氣了,找大夫要那個氣滯胃疼沖劑,喝一袋就好了。幸虧是在爺爺奶奶那里——爺爺奶奶年歲大了,住處日常有醫生值班。醫生過來看了,說是心梗征兆。陳改霞立刻被送進了醫院,后來她的口袋里就常備著硝酸甘油了。婆婆拉著她的手說:“霞啊,你才這點兒年紀,可要保重——好歹送走我。”
奶奶說婆婆:“真是憨了一輩子,你這是安慰孩子嗎?”
陳改霞被奶奶的話逗笑了,笑著笑著淚淌出來。奶奶又說她:“就你淚多!”
陳改霞想,自己要是這么死了,可真是憋屈死的。
也是從這場病之后,她每天多了一項功課,就是揉自己的胸口,揉的時候想一想自己的憋屈,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環一環地往回倒,倒回到1973年夏天。韋亦是因為清秀瘦弱,就常被生產隊里的那幫壞小子取笑,特別是那個“哨兒吹”,冷不防就對韋亦是摸一把拍一下,說:“這皮白凈的,給我當媳婦吧。”那幫壞小子要想氣韋亦是,就叫他“哨兒吹媳婦”。那天挑糞,“哨兒吹”又犯賤,在后面笑著說:“看我媳婦這小腰扭的!”
韋亦是挑擔子走起來是有些扭捏,大家都笑了,韋亦是就扔了糞挑子,沖過去跟“哨兒吹”撕打。改霞大哥是小隊長,過來把倆人分開,都教訓了一頓,韋亦是還不罷休,被改霞大哥揍了一拳。改霞知道了,很心疼,晚上她包著幾個甜瓜去知青點看韋亦是,韋亦是一把摟住了她……
到底了?沒有吧?
陳改霞揉著胸口想,自己怎么就看上了韋亦是呢?韋亦是來了下洼村——韋亦是怎么就來了下洼村呢?
自己瞎想出來的辦法,竟然真的把心口堵的那塊硬硬的郁結揉開了,揉成了千條絲萬根線——爺爺韋啟德說,一絲因,萬重果。
陳改霞感到了害怕,她不敢亂動了,靜靜地等著那些“絲線”慢慢落下。
陳改霞不動,韋亦是卻大動特動起來。
韋亦是退休了。他退休后第一件事,就是起訴離婚。
兒子韋之岸專門從北京回來,勸陳改霞同意離婚——父親這回把哭訴的對象從爺爺換成了兒子。兒子答應他,會好好勸自己的母親。
“媽,您和爸彼此折磨了三十年,夠了。”兒子握著她的手說。
兒子給她講了很多道理,什么歷史的文化的社會的,仿佛韋亦是做什么都有原因,有理由,哪怕是錯,都錯得有理有據。陳改霞不服,為什么天底下的道理都圍著韋亦是轉?為什么沒有道理是為她說話的?
兒子一臉無奈地看著陳改霞:“媽,你不能不講道理呀?”
陳改霞說不出自己的道理,但她覺得兒子講的那些道理就像亂刮的狂風,把她好不容易在心里理出來的“絲線”吹得亂七八糟,她感到混亂而憤怒。陳改霞不服,但自己的親兒子都說自己不講道理。
她能想到的終極斗爭方式,就是自殺。
當晚她在自己屋里尋摸半天,也找不著掛根繩子的地方。陳改霞拉開大衣柜,掛衣服的橫桿足夠高了。她把一根絲巾系在自己脖子上,狠命一墜……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是婆婆流淚的臉。婆婆拍打著她:“虧得我警醒,聽見咕咚一聲。”
這么一鬧,婆婆和兒子都嚇壞了,拉著陳改霞一起去北京找韋啟德、陳素花——陳改霞最聽爺爺奶奶的話。
韋啟德當著陳改霞的面,訓斥韋之岸:“你不能逼你媽。”
韋之岸解釋自己只是勸,韋啟德說:“你的勸,就是逼。”
不過韋啟德接著又說:“改霞啊,你也不要這樣逼孩子了。命只有一條,要保重。你和亦是的因果,你們自己了,誰也替不了你們。”
陳改霞被爺爺說得有些羞愧,低頭沒說話。
自殺未遂,但目的遂了——沒人再拿道理來逼她低頭。陳改霞也沒想到,幾年之后,她還真遇上了為她說話的道理。
9
為陳改霞說話的道理,是從書院的薛云老師那里聽到的。
去年薛云老師來跟她們跳舞沒幾天,陳改霞就莫名其妙抹眼淌淚地跟人家說了這些年與韋亦是的“苦戰”。過后有些難堪,罵自己果然是缺心眼兒。但薛云老師格外會安慰人,溫溫柔柔地給她說,死不離婚,她做得對,做得好!就是不該打鬧。要是她能始終溫和忍耐,只怕韋亦是早就回心轉意了。薛云老師還說,這還是陳改霞自己德行有虧,再修一修,晚年會十分圓滿。
跳廣場舞的好幾個人都去書院上課了,陳改霞也去了,聽一個穿白綢褲褂的禿頂男人講《易經》,乾坤陰陽,男為天,女為地,天行健,地勢坤……
爺爺韋啟德給之岸講《易》的時候,改霞聽爺爺說過,《易》是古人極高深的學問,自己也不懂,孩子們也不必去強學,知道是什么,以后不被人用江湖口糊弄就行。“天行健,地勢坤”,爺爺講過,改霞知道說的是啥,臺上人搖頭擺尾信口胡說,讓陳改霞覺得很討厭。
薛云老師就很好,她站在臺上,身子不搖不晃,語調溫柔,說:“各位同修,我們現在有些福報和志向,想提高自己的德行,想學習修身養性之法,從哪里入手呢?古圣先賢留下了寶貴的女德教材,這是我們民族寶貴的經典,女德教育最主要的四部書,又叫‘女四書’,是《女誡》《女論語》《內訓》《女范捷錄》,也有人把第四部定為《女孝經》。這四部經典其實都有流傳到海外,在國外很受重視。后來,這樣的書基本上就絕跡了。我去年很偶然的一個機會,第一次碰見《女誡》的小冊子,一個粉色的書皮,我看了就特別歡喜,當時簡單翻看了一下里面的內容,共有七篇,即卑弱篇、夫婦篇、敬順篇、婦行篇、曲從篇、和叔妹篇與專心篇。這七篇,講了女子修行的心法,心念上的法門。我自己很喜歡,但是說實話,當時也看不大懂,但我跟大家說,讀書千遍,其義自見,這是真的,也是從那一悟,讓我發心來講學女德……”
那天,陳改霞也買了一套書院自己印的“女四書”抱回了家,里面有不認識的字也不怕,書里每個字上都有拼音,下面還有薛云老師翻譯的白話,陳改霞就從《女誡》開始讀了。郁青回來,看見沙發堆的那套書,笑起來:“媽,您要認真學起這個,離下旨把我扔井里也就不遠了。”
兒子韋之岸笑著從她手里抽出那個大十六開的教材:“媽,扔了吧!這真的都是垃圾。”
陳改霞摘下老花鏡:“好幾百塊錢呢,說扔就扔了?”
不過,陳改霞第二天自己把書扔了。她本來抱著書去上課的,薛云老師講課的時候,拿她的事情做例子,還贊美她做得好,陳改霞開始有些尷尬,后來聽著就覺得別扭,再聽到后面——女子以夫為天,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你更溫順,更敬他,更愛他,更信他,他反而會——
陳改霞站起來,打斷了薛云的話:“我不敬他,我也不愛他,我以前恨他,現在倒是不恨了,我不信他——他要是我的天,這天早塌一百回了!”
薛云的道理,并不是陳改霞的道理。陳改霞看不上如此糟踐自己的道理。
陳改霞再也沒去過書院,她還去跳舞,古風舞也跳得很好了。郁青給她訂了一套跳舞穿的漢服,重重疊疊的紗和絲綢,有繡的花,還有綴在紗上的花兒,像戲臺上的仙女……
毛毛拍著手說:“奶奶好美,奶奶好美!”
陳改霞知道自己是美的,做姑娘的時候知道,做媳婦的時候知道,做奶奶的時候也知道,哪怕韋亦是再怎么用話糟踐她,她也從來沒有疑過自己不美。
韋亦是也一樣,他總是好的,哪怕嘴上、書里都說自己做了多少虧心事,有過多少壞念頭,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好的。那本《聽雨僧廬下》,外面的人說是韋亦是的“懺悔錄”。陳改霞讓兒子帶回家一本,就在書架上放著,兒子反復說跟她沒關系,陳改霞還是要看一看。
書里的那個男主角就叫韋亦是。韋亦是在夢里去了一個地方,漫天大雪里開著一株緋色的櫻花:“非時也,非地也,薄命奈何?”
陳改霞猜,這多半是說那個寒櫻吧……花瓣落下,就成了血淚……這是在說她苦的意思吧……書里的韋亦是跪在樹下哭,哭就是懺悔嗎?
陳改霞猜著往下看,書里的韋亦是,倒是喜歡用“罪惡”“罪孽”說自己,這就是懺悔吧?悔罪嘛……可是看來看去,那個韋亦是還是好的。
陳改霞放下了書,想想,忽然覺得滑稽,忍不住笑起來。
她的美與他的好撞在一起,美就成了丑,好就成了惡,這樣的因果,不是她和他做得了主的,但韋亦是傻乎乎地總想改變那個果,看不見——也許是假裝看不見——那個因,還弄些花里胡哨的道理去遮掩,想讓別人都看不見……
爺爺說過,菩薩畏因,因的力很大,所以菩薩害怕。
陳改霞把書放回了架子上。
陳改霞去小區門口那家日式沙龍做了頭發,去新光天地買了跟親家母一起看上的那條綠裙子——當時嫌貴,沒舍得。
陳改霞對兒子說:“媽要起訴離婚。”
兒子說如果她同意,不用上法庭,協議就好——
陳改霞搖搖頭:“媽有媽的道理。”
韋亦是沒有到庭,委派了律師來。陳改霞一個人靜靜地坐著,想著……
從法庭出來,陳改霞仰頭看天,法桐的葉子在初夏的風里晃,葉縫間篩下的光斑里有無數細小的碎屑在飛舞——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因果”的“絲線”,斷了,碎了……
陳改霞站著給亦非打了個電話:“非啊,我跟你大哥離婚了。以后你不能叫我嫂子了——”
“姐,爺爺想你了,昨天還跟我說起來,你有半個月沒來這邊了。”亦非一句都沒多問,帶著笑換了稱呼,說著家常話,“你過來住幾天。”
改霞嗯了一下,不想讓亦非聽出鼻音里的哭腔,淚水還是滾了下來。
“就你淚多!”奶奶若在,一定會這么說她。
亦非在電話那邊說:“端午要到了,奶奶和大娘以前怎么給爺爺弄那些過節的東西,只有嫂子知道,別人都不知道。”
陳改霞聽亦非還是改不過來,撲哧笑了,亦非也笑了。
爺爺過年就滿百歲了,奶奶去世后,他身體不如以前,但還是跟神明一樣,人心看得透透的。
“改霞啊,”爺爺在臺階上叫她,“別費事弄那么多艾棵子了,你奶奶定下的章程,你婆婆守了一輩子,你不用的,意思意思算了!”
改霞笑笑,還是按照婆婆教的數兒,用紅繩捆著艾葉。
爺爺韋啟德看著執拗的改霞,搖頭笑了。
陳改霞問:“爺爺,我覺得自己特別傻,用了大半輩子,才想清楚針尖兒這么大點事兒——要是早想明白,也不會跟韋亦是打了幾十年仗。”
韋啟德問她:“后悔嗎?”
陳改霞認真想了想:“不能說后悔,就是覺得自己笨。”
韋啟德笑著說:“笨有笨的好。”
噗,一朵石榴花,落在了草坪上,綠茵茵襯著紅艷艷,真好看——只是這朵花,變不成石榴了……改霞抓著捆好的艾葉站起來,舒展一下身體。看著亭亭如蓋的石榴樹,濃密的綠葉間有半開的花,也有結的新果,臺階下一畦單瓣白梔子正開,清冽的花氣蓋過了艾葉的藥氣,氤氳出滿庭芬芳……
全文見《中華文學選刊》2019年10期,選自《清明》2019年第4期
計文君,1973年生,河南許昌人。藝術學博士。著有小說集《帥旦》 《剔紅》 《窯變》 《白頭吟》 《化城喻》《問津變》及專著《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現當代繼承研究》等。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等。現為中國現代文學館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