壩蘭河上
01
清晨,壩蘭河上的薄霧漸漸散去,平靜的壩蘭河傳來嗒嗒的柴油機的聲音,朝著聲音的方向看,一艘簡陋的漁船正穿過薄霧,向著上游駛來。等船近了,才看清船頭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他身穿一件牛紅色的夾克大衣,腳踏著沾滿紅色泥土的皮鞋,眼睛始終注視著船行駛的方向。這個男子是哪壩鄉的鄉長周海。周海一言不發,蓬亂的頭發和充斥著血絲的眼睛顯得焦慮而疲憊,他摸了摸夾克大衣,從右口袋里掏出了只剩半瓶的礦泉水,他扭開蓋子,準備潤一潤干裂的嘴唇。但他停了下來,回頭看了一眼船尾坐著的男子,把礦泉水遞了過去。
“謝謝,海哥,你喝吧,你嘴唇都干了。”船尾的男子臉上露出了關懷的神色。
周海也不客氣,收回手,咕咕幾下就把半瓶礦泉水全部喝了。喝完了,他用衣袖抹去嘴角的水痕,環視四周都是水,他只能把空礦泉水瓶重新裝回夾克衫的衣袋里,又攏了攏衣服,把衣服和身體團在一起。壩蘭河的早晨確實有些冷。周海對船尾的男子道:“慶書,還好你發現得及時,不然今天一定會出大事。”坐在船尾的是周海的同事,哪壩鄉文化中心的主任丁慶書。
“我可不敢忘記五年前周碧清縣長的提醒。”丁慶書的腦海里又浮現起五年前,他和周海一起被調到了哪壩鄉,臨行前,周碧清縣長語重心長地對他倆說,“哪壩鄉處于本縣的最西面,和另一個縣的諾蘭鄉相連,由于歷史的原因,兩鄉的交界沒有劃清楚,出現了多次兩鄉群眾爭奪林地和水源的事故,并造成了巨大傷亡。”
“扶貧任務很重,維穩任務更重。”周海目光一下子變得沉郁。就因這句話,這五年來,他在哪壩鄉如履薄冰,哪壩鄉和諾蘭鄉之間的歷史矛盾積怨實在太深,兩鄉的土地又緊密地鑲嵌著,其復雜性,就如兩鄉之間的這條壩蘭河名字一樣,分別取了哪壩鄉的“壩”,與諾蘭鄉的“蘭”,似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彼此又互不相讓。
丁慶書一言不發,他注視著周海。周海為哪壩鄉的發展操碎了心,他看上去清瘦,其貌不揚,但工作很有策略。這五年來,在周海主持工作下,哪壩鄉的漁業取得長足的進展,成了全市的脫貧示范鄉。周海當然不愿意就此止步,在擴大養殖的過程中,哪壩鄉的鄉民不知不覺把養殖地擴大到了和諾蘭鄉還沒有劃清的水域,導致了諾蘭鄉的鄉民不滿。為了防止諾蘭鄉的鄉民搞事,周海出了個鬼點子,讓本鄉的鄉民在有爭議的河域立了個巨大的牌子,上面寫著“周碧清縣長扶貧項目示范點”。諾蘭鄉的鄉長章琳也不是省油的燈,作為對周海的回應,也在有爭議的地界上豎起了“張天壽副市長扶貧項目林業示范點”的牌子,大有用副市長來壓縣長的意味。
這些事已經激化了兩鄉的矛盾,還好周海和章琳都是強勢領導,把這些矛盾壓住了,兩鄉表面上看很平靜,實則暗流涌動。這一回,周海到縣里學習兩會精神走了半個月,哪壩鄉一下子失去了控制。哪壩鄉的三個哈尼頭人都不約而同地去了壩蘭集,不僅三個頭人去了,鄉里的青壯年都去了。丁慶書覺察到事情的嚴重性后,立刻給周海打了電話,周海也意識到有大事要發生,給縣里做了匯報之后,連夜趕回來。
周海回到鄉里時,已經遲了,哪壩鄉的三個哈尼頭人不聽丁慶書的勸告,出發去了壩蘭集。丁慶書私下打聽到,哪壩鄉的三個哈尼頭人約了諾蘭鄉的三個哈尼頭人在壩蘭集相見。頭人們繞過鄉長,到底為了什么事情?周海問道:“慶書,你說六個哈尼頭人為什么要在壩蘭集見面,這五年來,我們兩鄉雖然有摩擦,可從來沒有六個哈尼頭人聚在一起的情況。”
“大約為了《牛皮鼓舞》的事情。”丁慶書說。
周海定了定神,這個事情還需要從一年前說起。一年前,省里給各縣下了通知,要各縣申報本民族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縣里又通知到鄉里,周海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本鄉的《牛皮鼓舞》,他組織人力物力,把這個文化項目報了上去,并通過專家的審定,立項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讓他沒想到的是,諾蘭鄉同樣申報了《牛皮鼓舞》的項目,后來他仔細思索了一番,其實這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畢竟《牛皮鼓舞》發源在壩蘭河上,既屬于諾蘭鄉,也屬于哪壩鄉。兩鄉同時申請一個項目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本沒有問題,問題在于項目的扶持資金該給誰,還有以后到各地演出時,該哪個鄉去?這些問題估計連上級領導都犯難了,《牛皮鼓舞》成為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都三個月了,其他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資金和項目都啟動了,唯有《牛皮鼓舞》的資金和政策遲遲未動。
“我感覺不僅僅是這個事情,你還記得一年前修路的事情嗎?”丁慶書打斷了周海的思緒,他望著幽藍的壩蘭河,此時壩蘭河上的晨霧已經完全散去,兩岸的青山露出了挺拔的身姿,倒映在如鏡子一般的壩蘭河里,他們所乘漁舟經過的地方,蕩起的漣漪向兩岸擴散開去。
周海又想起一年前,他為了漁業的發展,準備修一條更加便捷的路,他甚至把修路資金都籌備好了,當萬事俱備時,他發現這便捷的路有一段需要通過諾蘭鄉已經種植上橘子的林地,這一次他可不敢像搞漁業開發一樣,先修完路,再弄一個“某縣長扶貧示范路”來解決問題,他只能和諾蘭鄉的鄉長章琳商議,章琳本著“顧全大局”的考慮,同意周海修路。但章琳也絕對不做虧本的買賣,作為交換條件,諾蘭鄉準備修一條灌溉果園的溝渠,這條溝渠的水源來自哪壩鄉。兩個鄉長的這樁買賣一拍即合,可兩鄉的鄉民都不干,都想自己占便宜,為難對方。天底下哪里有這樣的好事,后來鬧到縣里,修路和建渠的事情只能不了了之。周海每次想起這件事就來氣。
“矛盾不是一天積累的,我們需要想得更周全點。”丁慶書提醒著。
“沒錯,《牛皮鼓舞》只是導火索。”周海也覺得這件事他和丁慶書想到一處了。現在問題分析清楚了,思路捋順了,新的問題也隨之出現了,如何化解彼此的矛盾呢?難不成還像以前一樣,為了爭奪水源和林地大打出手?他又想應該是不會的,畢竟以前鬧事,主要原因是大家都很窮,現在兩鄉經過扶貧和發展,都脫貧了,沒有必要為了一點經濟利益出手了。想是這么想,周海還是沒法徹底說服自己,畢竟矛盾積累得太深,如果情緒失控,失去理性,說不準真會出事,他忍不住又催促開船的漁民,“老兄,你再開快點。”
“已經最快了!比起平時,你這是坐飛機了。”開船的漁民尷尬地笑了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又勸道,“鄉長,你也別急嘛,你看壩蘭河的風景這么好,你就看看風景咯,這時間吧,你越急越慢,你不急,幾下就到壩蘭集了。”
“這位老兄說得有道理啊!”丁慶書也附和著,為了緩和周海緊張的情緒,他故作輕松的樣子。
在開船的漁民和丁慶書的勸說下,周海焦躁的心稍微平靜了點,他重新鎮定了下心神,船已經到了壩蘭河的中心,他舉目望著壩蘭河。此時正值初夏時節,壩蘭河兩岸的山色已經染成了濃密的綠色,碧藍的天空中飄著零星的白云,這些色彩全部畫在了壩蘭河如鏡的水面上。不遠處避風的河灣中,密集地飄著紅色的魚標,那里是鄉民網箱養魚的地點,一葉葉扁舟蕩在網箱的周圍,鄉民們正站在扁舟之上,給網箱中的魚撒飼料。
“真是一幅美麗的畫卷啊!”周海忍不住感嘆著,他想到自己在壩蘭河上工作了五年,這五年來,為了扶貧工作,忙得焦頭爛額,他一直身處壩蘭河的畫卷中,但他并沒有認真欣賞過壩蘭河的風光,這真是一個巨大的遺憾,他突然覺得自己對這美麗的壩蘭河的風光是有所虧欠的。這一念頭剛出,另一個念頭像一縷星火又冒出來,“慶書,壩蘭河這么好的風光,我們可以發展下旅游觀光業,你看怎么樣?”
“有什么想法?”丁慶書又笑了,周海一門心思想著扶貧和發展產業,他從欣賞壩蘭河風光的角色,瞬間變成了一個創業者的角色,這職業病確實不輕啊。
周海意氣風發地站在船頭,指著壩蘭河的下游說:“下游是壩蘭河的河壩,我們可以在河壩周圍建個小型碼頭,弄些觀光船,租給游客。中游是河灣,那里坡平水深,視野開闊,我們可以搞個垂釣處,供大家野釣。只要有了觀光和野釣的人,周邊的生意就容易發展起來了,我們網箱養的魚也可以自產自銷,打造旅游、觀光、服務、美食一條龍的產業。”周海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個美好的愿景,這才是他需要的壩蘭河。
“想法很好!”丁慶書忍不住給周海鼓起掌來,接著又問,“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你打算準備在壩蘭河再干幾年?你都三十老幾的人了,不考慮下其他的。”
“十年、二十年!”周海眼神中突然有了些茫然,他已經在壩蘭河待了五年,把最美好的青春獻給了壩蘭河。五年前,由于工作突出,本應該留在縣里工作,他卻選擇來到了當時全縣最窮的哪壩鄉。有人說他傻,如果在縣里工作,他早就成家了,說不定還有了孩子,工作壓力也不會像現在這么大,有人問他當初為何選擇哪壩鄉時,他只是笑而不語,有些事情是無法去解釋的,話說得再多,也沒有干出一件事有分量。而現在他確實在哪壩鄉干了幾件事,可他越發感到離曾經的理想還很遙遠。
“不要想這些,馬上到壩蘭集了!”丁慶書又安撫著周海,他指了指不遠處的河岸,“你看壩蘭集,三年前,你和章琳聯手打造的壩蘭集。”河岸拐角的平坡上,出現了一個集市,遠遠看去,壩蘭集上冒著淡淡的炊煙,像一層薄紗籠罩著整個壩蘭集。
周海望著藍白相間的壩蘭集,丁慶書說得沒錯,壩蘭集是他和章琳聯手打造的,原因就是他和章琳都意識到兩鄉鄉民之間的矛盾很深,為了化解矛盾,加強兩鄉鄉民的交流,便在這兩鄉的交界處打造了壩蘭集,每周六趕一集。當然,趕集不是說趕就趕的,還要看鄉親們愿不愿意來,如果鄉親們不愿意來,那么這個集就算硬件設施建好了,也是不行的。為此,哪壩鄉根據自己的產業特點,在壩蘭集建了家禽和漁產收購中心,以穩定的價格收購漁產和家禽,鄉民為出售商品,不得不到壩蘭集。而諾蘭鄉也根據自己的產業,建了水果收購中心。有了收購市場,再加上配套的硬件,這個集市慢慢就熱鬧了起來,它不僅促進了兩鄉鄉民的交流,也帶動了當地經濟的發展,可以說,壩蘭集是他和章琳合作的點睛之筆。
周海遐想間,慢吞吞的漁船總算靠了岸,漁民停好船,將船固定住后,笑著對周海說:“鄉長,我說得怎么樣,你不著急,我們幾下就到了壩蘭集了。”
“哈哈,沒錯,我這急性子得改一改。”周海打趣著回答,并和丁慶書一起跳上了岸,他伸手摸了摸了內衣口袋,從口袋里掏出了揉得皺巴巴的五塊錢,他回頭對丁慶書說,“慶書,昨天回來得太著急,錢包忘記了。”
“我來!”丁慶書從懷中掏出錢包,摸出五十元錢遞給開船的漁民。
“不,不,鄉長坐我的破漁船是我的榮幸,這錢我可不能要。”漁民無論如何也不肯收,他怕丁慶書執意要給,又跳回小船上,掀開了漁舟角落的帆布,帆布下露出兩只水桶,水桶中裝著數條胳膊粗的紅尾鯉魚,漁民把兩只水桶提上岸說,“要不是你們這些年來的工作,我這些魚也養不成,你們的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收,再說我也是要到壩蘭集賣魚的,順路載一程而已,只是希望鄉長不要怪我船太慢,耽誤了你們的事情。”
“哪有,謝謝啊!”周海知道這是對方的心意,示意丁慶書收起錢,這份心意他必須領,他上前和對方握手后,大踏步朝著壩蘭集而去。漁民的船確實有點慢,只希望六位哈尼頭人暫時不要捅出大婁子,好讓他這個救火隊長有些回旋的余地。
“等會兒到了壩蘭集,你打算怎么辦?”丁慶書緊跟在周海身后問。
“昨天我已經向縣領導做了匯報,縣領導覺得這是大事,也給市里做了匯報,市里做了安排,周碧清縣長會親自前來,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穩住六個頭人,盡量避免發生群體事件。”周海知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份上,單靠他的力量化解兩鄉之間多年的矛盾,那是不現實的。
“沒想到這件事會引起市里的高度重視。”丁慶書也吃了一驚。
“當然了,我們兩個鄉都是兩個縣的脫貧示范鄉,從省里到市里都盯得緊緊的,千萬不能出任何差錯。”周海愈感身上的責任重大,又加快了些步伐。
此時,壩蘭集上,太陽剛剛翻過了山頂,陽光溫暖地把壩蘭集擁在了懷中。壩蘭集位于壩蘭河的河灣處,她像大山伸出的舌頭,舔在了寬闊的壩蘭河上,遠遠看去,壩蘭集中白色的墻和藍色塑料瓦渾然一體,如鑲嵌在壩蘭河上的一顆美麗珍珠。等近了,只見壩蘭集上人頭攢動,街道上傳來嘈雜的交談聲,小攤販正不緊不慢地在街道兩邊擺上貨物,燒烤的、賣米干的、賣牛肉湯鍋的鄉民早在土灶上架了鍋,燃起了火,鍋中的熱湯滾動著,烤架上的豬肉冒著淡淡的青煙,還沒有靠近壩蘭集,就聞到一股誘人的肉香味。
周海站在壩蘭集入口時,望著偌大的集市,一下子仿佛失去了方向,他問丁慶書:“頭人在哪里碰頭呢?”
丁慶書掃了一眼街口的攤鋪,看到街頭的小攤前,站著一位身材矮小,如猴精一般的中年男子,他一眼認出了這男子是哪壩鄉的猴三哥,丁慶書抬起眼睛說:“問猴三哥,他一定知道。”
周海和丁慶書走到猴三哥的攤鋪前,猴三哥已在攤鋪前的炭爐上架起了直徑一米的平底鍋,平底鍋冒著香油的青煙,一塊紫色的糯米餅在鍋內散發著糯米的香味,丁慶書笑著問:“三哥,生意開張沒有?”
猴三聽到有人喊他,停下煎糯米餅的手,抬起頭來,停了數秒,才用有些吃驚的語氣道:“鄉長、丁主任,你們怎么來了?”
“怎么?不歡迎嗎?”周海皺著眉。
“不……不是!”猴三一時語塞,他眼珠快速一轉,打哈哈道,“鄉長,我的意思是你好久沒到壩蘭集了,真是稀客啊。”為了避免尷尬,他話鋒一轉,“鄉長,來個糯米餅吧。”猴三用鍋鏟鏟了一個糯米餅,放在一塊綠色的芭蕉葉上,打了一個卷,遞給周海,“還沒有吃過我家的糯米餅吧,快嘗嘗。我這可是用當年皇家貢米做的糯米餅,再配上獨家手藝烤制而成的。”猴三一邊吹噓著,一邊把糯米餅塞到了周海手中。
周海走了一夜,顆粒未進,他看到紫色的糯米餅,感覺有些餓,他也不客氣,接過糯米餅,打開包裹的芭蕉葉,發現芭蕉葉奪去了餅面上的油膩,糯米餅表面一層薄薄的糖已融化到了餅中,他一口下去,有股甜絲絲、軟糯糯、香噴噴的味道。味道確實很好,就是有點燙,他也不管燙不燙,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問:“味道還不錯,多少錢一個?”
“鄉長您覺得不錯,我就開心了,這小小一個糯米餅,怎么能收您的錢呢,再來一個怎么樣?”猴三準備再做一個糯米餅。
丁慶書掏出錢包,把十塊錢放在了炭爐臺上問:“三哥,向你打聽點事情,你看到頭人羅噶大叔、哲木大叔,還有普魯大叔沒有?”
“呃……”猴三眼珠轉動,遲疑了數秒,直起腰桿,左手插著腰笑著說,“沒有見到啊,他們來了嗎?”
“沒有來嗎?”周海緊緊盯著猴三的眼睛,兩人目光相遇的剎那,猴三的目光立刻收了回去,他又低下頭,故作鎮定地往平底鍋里倒入一勺香油。
“來了呢!”猴三臨鋪傳來一位溫和的婦女的聲音,說話的是哪壩鄉賣玉米餅的顧大姐,顧大姐身材高胖,臉圓得像中秋的月亮,和猴三寡瘦的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她提高嗓門,滿臉笑容地指著壩蘭集湯鍋鋪的方向,用肥厚的聲音說,“我看到羅噶大哥進了馬家湯鍋鋪,哲木大哥、普魯大哥估計也在那里。”顧大姐還沒說完,猴三壓低聲音咳了兩聲。
“似乎諾蘭鄉三個頭人也在那里……”顧大姐聽到猴三的咳嗽,發現猴三正向她使眼色。她像做錯事一般,聲音越變越小,最后幾個字是咬著嘴唇說的。
周海聽出了猴三在制止顧大姐,他心中有種莫名的火躥起,不冷不熱地警告猴三:“猴三哥,你這生意是越來越會做了啊!”他并不是遷怒兩位鄉民,他只是覺得三位頭人為和諾蘭鄉的頭人相聚,對鄉政府的保密工作做得也真夠到位的。
猴三哥和顧大姐從周海的話中聽到了冷芒,他倆低著頭,不敢再說什么。周海自然也不會和兩位鄉民計較,既然已經知道頭人的位置,他和丁慶書準備就走。這時,他的身后傳來兩聲短促的喇叭聲,周海轉頭看,一輛灰色的越野車不知什么時候停在了路口,車內駕駛室內,坐著一位女子,她正擺著手,向周海和丁慶書打招呼。周海定睛細看,女子剪著齊肩的短發,戴著黑框的眼鏡。丁慶書壓低聲音在周海身后道:“你的老對手來了!”這年輕的女子正是諾蘭鄉的鄉長章琳。
章琳停好車,很優雅地從駕駛室下來,她快步走到周海和丁慶書跟前,和周海握手。周海緊緊地握著章琳的手,仔細地打量著她,她穿著一套黑色的筆挺的西服,內配白色的襯衫,黑色的西褲讓纖瘦的腿顯得更加修長,腳踏一雙黑色的高跟鞋,走起路來,仿佛帶著一串清脆的音符。章琳面容很清秀,眼睛中卻布滿了血絲,眼簾周圍隱約可以看到黑眼圈。周海已經猜到了,大概章琳也和他一樣,到縣里學習兩會重要精神,昨晚接到六個頭人碰面的消息,急匆匆地趕回來,所以精神狀態不是太好。周海故意問:“章琳鄉長怎么有時間來壩蘭集啊?”
“火燒眉毛了,你也不要和我客套了!”章琳直爽地說,“六個哈尼頭人今天在壩蘭集聚會,我們來的目的是一樣的吧。”
“對,可能是為了《牛皮鼓舞》的事情。”周海也不和章琳客套。
“我倒是想問你,在你的心目中,這《牛皮鼓舞》屬于你們哪壩鄉,還是我們諾蘭鄉?”章琳直視著周海的眼睛。
周海皺著眉沒有立刻回答,他知道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兩鄉為歸屬權的問題,已經爭得不可開交,如果他和章琳再為這個問題糾結的話,那兩鄉的糾紛就不要想著化解了。他也不閃避章琳的眼睛,他發現章琳的眼睛很透徹,并沒有因為問這個問題而有一絲的疑惑,這說明章琳心中已經有了答案,其實,他也早有了答案,他一字一頓地回答:“我倆當以大局為重。”
“好,就要你這句話。”章琳莞爾一笑。
“好!”丁慶書在一旁忍不住鼓起了掌,他做夢也想不到,曾經斗得不可開交的兩個鄉長,竟然可以在短短幾句話間就達成共識,他仿佛看到了解決兩鄉矛盾的一些希望。接著,三人一邊互通彼此掌握的頭人聚會消息,一邊大踏步朝頭人聚會的地點馬家湯鍋鋪走去。
02
馬家牛肉湯鍋鋪外,兩鄉的鄉民在門口圍了半個圈,他們伸著頭,望著湯鍋鋪內。這時,人群里爆發出一陣騷動,兩個鄉民情緒過于激動,不小心推搡了對方。這個動作像導火索,人群蠕動起來,幾個人又和兩個鄉民扯在了一起,分辨不出是在勸架,還是動手,外圍的鄉民見情況不妙,紛紛扭頭抄起了挑貨物的扁擔。
眼看事態就要進一步惡化,人群里傳來一聲低語:“鄉長來了!”這個聲音很小,但投在人群里,像一顆深水炸彈,轟然爆炸后,時間仿佛被凍住了一般,所有人僵在了原地,他們扭過頭,看到周海、章琳和丁慶書不知何時站在了他們的身后,兩位鄉長表情凝重,像鷹一般的眼睛盯著人群,眼光所到之處,持扁擔的鄉民都垂下了手,幾位幫襯拉扯的鄉民也閃到了一邊。這情形就如一群做錯事的孩子,被老師抓了個現行。
“那幾個鬧事的,把你們的名字報上來,我幫你們記著。”丁慶書一步向前,逼近了人群,人群在丁慶書的身前分開了一條道,丁慶書走到了兩個推搡鬧事的鄉民面前,“牛二!”丁慶書上下打量著鬧事的牛二,牛二理了個平頭,穿著藍色短袖上衣,胳膊上文著個牛形圖案,他本來比丁慶書高了一個頭,但在丁慶書的面前,他縮著頭,剛才激動的情緒早已不知了蹤影,丁慶書再看和牛二撕扯的另一位諾蘭鄉的鄉民,對方像條會鉆洞的黃鱔,狡猾地鉆到人群里,無法辨別出是誰了。丁慶書只能回過頭說,“牛二,這個賬我給你記著啊!”牛二悻悻地有點笨拙地退到了人群里。丁慶書又向前走了幾步,門口的鄉民紛紛向兩邊分開,為兩個鄉長讓出了一條進牛肉湯鍋鋪的路。
周海和章琳穿過人群,到了湯鍋鋪的門口。湯鍋鋪內的六個頭人也發現了湯鍋鋪外的異動,當他們見兩個鄉長出現在門口時,都吃了一驚,紛紛從座位上站起來。周海掃視了一眼湯鍋鋪,諾蘭鄉的三位頭人坐在門口的左手邊,哪壩鄉的另三位頭人相對坐在了右手邊,除了六個頭人外,左下首還站著湯鍋鋪的馬老板。周海和章琳向湯鍋鋪的正堂走去,正堂方向,離門最近的是頭人普魯,他五十多歲,身材高瘦,因常年抽煙,他的臉被煙熏得有些發黃,哪怕是站著,他的左手始終持著竹煙筒,右手捏著打火機,藍色的煙袋掛在了小拇指上,他手中的煙筒不時傳來咕嘟嘟的水聲,隨之冒出一陣白色的青煙。坐在中間的是頭人羅噶,他六十多歲,面容黑亮,身材粗壯,據傳,他年輕時候,能扭倒一頭大黃牛,他穿著藍布哈尼族上衣,頭戴黑色圓筒狀的帽子,帽子下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坐在最里面的是頭人哲木,五十歲的模樣,身形很瘦小,他穿著哈尼黑色小褂,頭戴著一頂土黃色的牛氈帽,見到周海出現時,他皺了皺眉,當周海走向他時,他的臉色瞬間由陰轉晴,滿面笑容地向周海點頭打招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