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們去西藏
揮揮手,離別家鄉
金秋八月,晴空朗朗。十一位來自貴州六個地區、六所師專的應屆畢業生,齊集貴陽八角巖賓館。我們將離開生養的家園,代表貴州自愿去神奇的西藏高原當一名教師。那是大地復蘇陽光明麗,處處展露希望和生機的公元1980年。
20世紀80年代初,我們盡管只是師專畢業生,那也是時代驕子。我們考大學時,貴州錄取率當時不到百分之三。教學好的中學也就能考上一兩個。1978年我們田坪中學就考上我一個人。當時,誰家孩子考上了大中專學校,哪所中學有人考上大學,鄉鄰都很羨慕,極盡夸贊,學校也名震一方。我們畢業了,很多中學、單位都爭著要我們。那時候各行各業都在發展,如春江千帆、百舸爭流。缺人才,爭人才也正是時候。當時學校動員畢業生去西藏工作,說西藏怎么缺人,年輕人應該有理想抱負,應該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可報名的還是不多。原因是好多同學是結了婚才考上大學的,走不了。有的是帶著工資有單位來上大學的,還是走不了。還有其他原因不能去的。所以爽爽朗朗能去的就那么幾個人,而且去的人必須要道德品質好,身體好,學習好。我一看這些情況和條件,覺得自己很合適應該去。自己是高中時的班長,大學的團支委,絕對的中長跑冠軍,學習成績也過得去,關鍵是平時最信奉“為祖國的崛起而讀書”,所以報名了,所以去西藏成了定局,舍我其誰。
在八角巖賓館,貴州日報、貴州人民廣播電臺采訪我們為什么這樣那樣,我們每個人都說了心里話。記得我只說了兩句:“國家每個月十九塊五養我們,讓我們讀完大學,畢業了必須報效國家。愛國,就是要為國家做點事。”也有人說:“男子漢四海為家,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死在這里,有什么意思,何況國家召喚,正逢其時。”還有人說:“趁年輕闖蕩闖蕩,男人總是要有點經歷的,西藏海拔高,看星星一定比貴州大,比貴州亮。”
熱熱鬧鬧的一席話,沒有豪言壯語,沒有悲悲戚戚,沒有任何離開家鄉的痛苦,沒有任何去遠方追求什么的欲望。我們心中非常坦然,也非常淡然,對待去西藏似乎是平常而又平常的事,根本沒有把進藏看成是關系到前途、命運、生死的抉擇。一句話,國家需要,條件適合,必須去。
離開貴州的前幾天,省教育廳領導帶我們參觀了黃果樹瀑布等風景區,省領導設宴招待了我們。當時省長同志給我們敬了酒,與我們照了相,貴州日報以醒目的標題,配以赴藏人員的合影發了消息。八月初的一天,暮色已至,遠近的村莊已經朦朧,我們上了火車,不約而同地伸出手,對生養我們的貴州大地揮手告別,突來的依戀之情,全部含在眼里,也盡在不言之中。從此,我們從云貴高原到青藏高原,踏上了伸向世界屋脊的路。
八千里路云和月
我們在成都西藏三所休整了幾天,西藏昌都教育廳的同志來接我們了。客車馳過成都平原,過了雅安,山越來越多,川藏線的兇險逐步向我們招手。第二天我們開始翻越四川境內的二郎山,剛到山腳下,我們年輕的心開始激動,小時候我們就會唱“二呀嘛二郎山,高呀嘛高萬丈”,今天我們要身臨其境,并且要把它踩在腳下了,我們當然心潮澎湃,因此,忍不住同聲唱起《二郎山》來。滿載歌聲的客車在山腰盤繞著,車到了半山腰,司機甩了一句:“你們愛唱,到時候我看你們哭都哭不出來。”車到了一定高度,刀削般的萬丈懸崖橫在我們眼前,我們以為還得從其他地方繞路過去,哪知車就朝著那懸崖方向開去。我們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著前方。只見一條黑線在半崖間穿過,如一根橫掛的繩子,飄在半山腰。我們明白了,那就是我們要通過的公路。心開始緊縮、手使勁地抓住牢靠的地方。車內半點聲音也沒有,似乎在等著死亡的臨近。到了崖邊的水簾洞,一掛水簾罩住了外面視線,只聽到水聲嘩嘩飛瀉至崖底,真叫人心驚。那一段路真像司機說的,別說唱,哭都不敢哭。它深不見底,高不見頂。路是從懸崖中鑿出來的,遠遠地看那段懸崖,就像老虎張開的巨嘴,我們從老虎的嘴里穿過。到了山頂,我們四處一望,盡收雄奇與驚險。山坳里有密密匝匝的叢林,崖上倒掛的枯木古樹,幾絲白霧處,幾株蒼勁的松柏傲然而立,真有無限風光的韻味,看到這里,不由得想起了那些用生命和鮮血鑿開二郎山的英雄們,對他們肅然起敬。
還未到山下,大渡河就開始以咆哮的濤聲迎接我們,我們燃起新的激情奔向瀘定。瀘定其實是一個很小的古鎮,它四面臨山,整個開闊地沿河而下只不過五六華里。當年叱咤風云的冀王石達開率部來到這里,遭清朝重兵包圍,全軍覆滅。毛澤東率軍北上抗日,蔣介石夢想著叫毛澤東當第二個石達開。可夢畢竟是夢,我們的紅軍以絕地重生大無畏英勇氣勢飛奪瀘定橋,戰勝了敵人,在我黨我軍的史冊上、中國的軍事史上都寫下了驚天地泣鬼神的壯麗史詩。我們站在瀘定橋上看著翻滾如雪的浪花,心沉醉在金戈鐵馬、槍炮隆隆的歷史遐思之中,無不贊嘆紅軍的英勇。扶著鐵鏈我們走過鐵索橋,又在原紅軍機槍陣地照了相,心中滾過莫名的自豪感。
第三天,我們住在康定。康定那個小城真不錯,民風古樸,小城典雅。服務員態度溫和,盡管都是藏族,大都會講漢語,而且語音很好聽。特別是女性講起話來溫柔、親切。她們跟我們閑聊,問我們是哪里人,為什么要進藏,女朋友同意進藏嗎?還給洗了幾件衣服,我們倍受感動,覺得康定的女孩子好漂亮、好懂人情,因此,我們都情不自禁唱起那首百唱不厭的康定情歌。特別是唱到“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呦”,那動情、那投入,無法形容。我們有些人還開起玩笑,說一定在康定找個女朋友。可惜時間太短,第二天下午,我們就離開了康定。后來談起康定,還時時講起那幾個女服務員的美好以及康定的動情。
越走越荒涼了,車開幾個小時見不到一個人,前面總是山等著我們,幾天的顛簸跋涉,車里再沒有了歌聲,大家一臉菜色。車開始翻雀兒山,開了幾個小時還沒有到頂,轉了一個山峰又一座山峰,我們開始感到發涼,后來越來越冷,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還是冷。
車到山頂,海拔5000多米。我們個個臉色蠟黃,腦袋悶痛,耳朵嗡嗡響,喘不過氣來。恨不得車快點往下開。也怪不得我們那么難受,我們貴州說是高原,可我們去西藏這幾個同學,家鄉駐地超不過海拔600米,我們玉屏才海拔200多米。司機在鼓勵我們:“堅持住小伙子們,一個小時后就好了!”來接我們的西藏昌都教育局的老劉說:“這是高原反應,是缺氧造成的,大家不要緊張。”可我們心里實在沒底,大家都不敢閉眼,怕不知不覺地永遠睡去了。離開成都的第八天,我們終于到了接近昌都城的喇嘛山,此時夜幕已經降臨,我們伸出頭往下看,迫不及待地想一睹西藏第三大城市的風采。只見昌都點點燈火映在昂曲河和扎曲河里,兩條河把昌都分割成幾大塊。昌都并不大,根本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寬闊和應有的規模。這是昂曲河和扎曲河帶來的沖積平原,就像兩條河在這兒奇遇后,生下的偉大的兒女。瀾滄江匯流形成之后,從這里浩蕩東去。看見了昌都心中有些悵然,也許是現實與想象的距離造成的落差。八天的路程,高山大河,雪野草地,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吃不好,睡不好,我們又大都是第一次出遠門,心理上和物質上都準備不足,因此,身心疲憊不堪。不過終于順利到達,心里也有一種踏實感和寬松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