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躍的河山
一
一個人矗立在老家的大山上,某個稍微開闊的地帶,看著山下的枯柯河,那些河水呈現出夏季渾黃的顏色,遠眺是凝固的粗線條,絲毫不見奔涌之勢。極目之處,層巒疊嶂的山峰,一座連一座,波浪一般涌向遠方。這時,日頭漸衰,白云如駒,大地之上的一切在日色的變化下保持著靜態的延綿,大山此時是那么的寬厚和沉靜。在這樣遠離鬧市的地方待著,日子似乎總會顯得漫長,寂寥,孤單。山野,一種自由的隔離,也是一個徹底釋放天性的原始之地,這時的我對著疊疊青山,對著深邃藍天,會生發出想吼上幾句的沖動,讓自己的聲音打破周遭的靜寂,穿過群山,抵達天的那一邊。這時的我,想到了祖輩們傳下的那些遺落民間的山歌,那些歌帶著一輩輩人的孤苦和快樂,傳唱千年,如眼前的山河,歷經了無數季節的更替,依然在光陰流轉下跳躍著不朽的音符。
二
大山是靜默的,花草樹葉是靜默的,而大山又是喧鬧的,風過雨來,鳥鳴溪濺,一切都生動而鮮活。動與靜構織成了多彩的四季。大山是布朗族的領地,這是人們可以肆意撒野的所在。在面對著亙古不變的河山時,流云以各種姿態在頭頂緩緩飄過,一種曠達與寂寞交融的情愫總會涌上心頭。在山野里獨自行走,那些帶著泥土氣息的歌會像云雀一樣飛落。人們在行走和放牧時,都喜歡用山歌排解孤獨,戀愛時用山歌來傳達情誼,搭白時用山歌來交流思想,甚至罵架時也用山歌來泄憤和訴說。所以,總會有那么清亮悠遠的山歌飄過峰巒,在山谷久久徘徊,在野地上起起落落。那些或歡快或悲郁的旋律是山里人的一種心靈吶喊,以此紓解自己的悲喜,在空曠的山林恣意釋放自我。山歌,很多時候就是放牧人的自我放逐。
從前,無論在田間地頭、山林、水溝邊都可以聽到布朗人的山歌,在布朗族居住的地方有“只要會說話,就會唱山歌”的說法,每個人從記事之日起,長輩們便在各種節日活動中用歌的方式向他們傳授天文、地理、歷法、節氣、種植以及文學藝術方面的知識,山歌這本無字的書給予了布朗族精神的富足。布朗族的山歌太多了,燦若繁星,按套路所唱的叫“古本山歌”,有規定的詞句和曲調,一般用于正式的場合。僅平時唱的古本山歌曲調就有數十種,如采茶調、送郎調、栽秧調、遺物調、想男調、訪錢調、蜜蜂調、殺雞調、要物調、采花調、花鼓調、踏歌調、趕馬調等等。這些調子歌詞大都是固定的,比如要物調的歌詞:一要天邊小月亮,二要月里梭羅根。一要禮物格是城里買來的玻璃鏡,二要月里格是銀匠鋪子做出金子頭上戴著那一根。如固定的十二屬山歌、十二花名等山歌內容,開頭第一句都固定的有十二花名:請你阿哥從頭來幫破,第二句則根據每月開什么花而相應提問。固定的古本山歌就是一種活著的教科書,人們在唱的時候,其實是在說教,是對于生命、生產、生活的另一種呈現。這固有的模式代表著祖先的諄諄教導和生活提煉,曲調與詞句不可半點更改,這樣的延續使得古本山歌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力,可以在野地唱,也可以登堂入室,在家里的火塘邊唱。人們對于古本山歌,唱的時候更像是一種敘說,喋喋不休的敘說,敘說人生的經驗,敘說萬物的起源,敘說歲月的流逝,敘說做人的道理與尺度。這樣的敘說,既帶著儀式感,也帶著隨意的輕松感,讓布朗族的精神世界安適恬淡。
與古本山歌相對的就是隨口而出的“野山歌”了,布朗族稱之為“花花山歌”,“跑馬山歌”,這類的山歌是即情隨心表達的。所謂花花,便是形式多樣,跑馬,就是隨意馳騁,隨性表達,如脫韁之馬,自由奔放,想到什么便脫口而出。山野對歌時,這是最佳的表達方式,得罪也罷,討喜也好,只要暢快,對方如因此惱怒,會較勁地對上三天三夜也不罷休,最高級別的吵架就是這樣,講究而徹底。大山的寂寞和沉悶造就了許多諧趣橫生的山歌,野性、直白、大膽、干脆、痛快、辛辣。這就是人類,“他們總是興奮地從這悲愁慘苦的世界上攝取最后一分的快樂”(林語堂語)。那些呆滯的石頭,流動的云彩,奔騰的河流,搖曳的樹木,怒放的花朵,呼嘯的山風,悅耳的鳥鳴,那些燃燒的夕陽,流散的泥香,雨后的彩虹,歌唱的溪流,撒歡的牛馬都會讓人生出一種情欲的快樂,而這份快樂只屬于大山和野地。我就曾在采茶的山坡聽到過這樣一段對歌,至今難忘,一個小伙先開腔:“對門對路對石崖,阿妹生得好人才,今天叫你親一口,明天死了劃得來”。姑娘惱怒那個野小子的無禮,馬上回敬:“朝陽茄子紅一半,背陰石榴五花心,想做姊妹下輩子,想親你叫蜜蜂?!?。小伙子的唐突,姑娘的睿智引來茶園笑聲一片。在這里,沒有顧忌和躲避,人性中最真實的部分往往展現在自然天成的環境里。在山野,人脫離了禮儀、規矩的束縛,沒有眾目睽睽的觀望,沒有熙熙攘攘的碰撞,便丟棄了作為社會人的各種桎梏,表現出真實奔放的那一面,人在與自然的交流中開啟了生命的智慧,情感的表現也赤裸而真實。
三
對歌這種只有山地才有的交流形式催生了諸多的故事,演繹著太多的愛恨怨惜。有的人因為在對歌中相識相知,濃烈到一定程度便不管不顧結為夫妻。我們老家就有一對已逝的老夫妻,當年就是通過對歌,一對就不可收拾,最后沖破重重阻力走到了一起。女的是河外山的人,放牧時對歌認識了男的,因她是漢族,遭父母極力反對,那時漢族和布朗族基本上不通婚,自由戀愛更是遭到家族的打擊和排斥。而舊勢力總壓不倒真感情,小伙每天把牛放到坡地,對著山那邊就開始吼起來。那些勾魂一樣的山歌,可以穿透人心。從互相打趣到彼此安慰,從試探到互吐真情,樹葉綠了又黃,兩顆心便在彼此的歌聲里慢慢貼近。我無緣見到這對夫妻,只聽到他們的兒女說,當年她母親背負著不要臉的名聲,也得不到親人們的祝福,獨自偷偷跑來和父親結婚,都是因父親的山歌誠心而有趣。怎么有趣,如何誠心,不得而知,不過我想,那個逝去的漢族阿奶是最為睿智的女人,一個有趣而真誠的男人一定不會讓你生活得太差勁。果然,老兩口哪怕日子再艱難,也白手起家恩恩愛愛相濡以沫走完了一生,他們逝去時一前一后只差一天,這樣腳跟腳雙雙下葬的愛真如那句山歌所唱:金打扁擔銀打鉤,哥是扁擔妹是鉤,扁擔銀鉤不分開,你親我愛到白頭?;钪阄彝氤燥埻菜懒艘惨尤胪镣归T。這樣的誓言是唱著許下的,卻不帶半點戲耍,許下了就用一輩子來履行,山里人對于愛也如同山一樣,穩、重、千年不移。
對歌的主要部分便是情歌了,愛情是生活不可或缺的精神養分。在任何地域,任何民族,愛情都是這大地之上被永遠歌詠的不竭之源。愛讓人充滿了希望與寄托,愛讓人煥然一新活力無限。只有愛才可以讓人在艱難中不懈地勞作,任勞任怨,甘之若飴。而大山的野地里滋生出的愛也帶著原始的力度和蠻勁。那些像群山、白云、流水一樣自然而生的山歌帶著最天然的味道,也帶著最赤裸的膽量。尤其是對情愛的表達,那么的肆意。我曾在收集布朗族山歌的過程中為這樣的語言而驚嘆,我驚嘆于這些沒有讀過書卻能把意思和意境表達得如此絕妙,把情感表達得如此徹底的人們,他們所創作的那些歌詞是生活的歷練,也是自己血液的流速,真實,自然,徹底,快意。
有一段情歌是這樣的:“郎在坡頭放早牛,妹在房中梳早頭,郎在坡頭招招手,妹在房中點點頭?!焙芎唵蔚乃木湓?,白描一樣便勾畫出了一幅非常動人的場景,兩個熱戀中的年輕人,在美好的晨曦中用各自的肢體語言默默交流,彼此心領神會,秘而不宣中透出強烈的期待之情,讓人聽了便會浮想聯翩,你似乎可以想象到女孩子的嬌羞,男孩子的迫不及待,那些俯首吃草的牛羊,和竹樓中靜心梳頭的阿妹臉上浮起的那片紅云……還有一首情歌,堪稱布朗族情歌的典范,我一直覺得這位創作者是任何語言大師都無法望其項背的。歌詞如下:“月亮出來亮旺旺,跟著月亮克找郎,背時月亮不等我,一腳踩進爛泥塘。月亮出來黃又黃,想郎想郎真想郎,吃飯想起郎模樣,一連咬斷筷三雙。月亮出來黃又黃,想郎想得面皮黃,別人問我怎么了,我說傷風著了涼。”(克,是方言,去的意思。)這是一個在熱戀中卻被迫分離的女子對情人刻骨的思念。歌詞簡單卻打動人,在敘述相思的苦澀中也透露出主人公深情而幽默的一面,月亮出來亮旺旺,那輪天上的月亮是那么的圓,勾起了人無盡的相思,而月亮卻不聽主人公阿妹的話,隱進云層,讓找郎的阿妹踩得滿腳泥漿。背時,這個詞用得俏皮而無奈,把月亮擬人化了,更生動形象。吃飯時想起阿哥的樣子,居然把筷子咬斷,雖然夸張,卻能理解這樣的思念是何等的刻骨銘心。相思之苦磨人蝕骨,人也變得病病懨懨,而這時,內心涌動的浪潮只能拍打自己,無法示人,在外人面前只能撒謊說傷風著涼。這樣的歌詞直白中暗藏羞澀,隱晦中透出勇敢,將一個為愛癡狂的女子展現得淋漓盡致。除了女子,男子的相思也讓人過耳難忘:“昨晚等你么你不來,我的妹,我燒了幾抱大彎柴,抱個石頭坐下等,哎喲,石頭成灰也不來。上坡來么坡又高,我的妹,爬到坡頭跌一跤,這跤不是哥想跌,哎喲,心想阿妹腳打飄。”幾句話便把一個憨厚而鐘情的男子形象刻畫出來,愛情讓人執著而慌亂,想到阿妹就心不在焉,連走路都腳打飄。愛情使人著魔,也使人癡傻。你不得不說,民間的很多山歌能手的創作力與那些大山大江一樣,有著鬼斧神工的魅力。情歌對唱中,則以“呃——呀這——麥羅”開頭,中間配有“呃——啦呀——啊”的滑音,結尾有“呃——呀——”或“歐懷——歐懷——嘔還”等等折音、滑音。一詠三嘆的歌唱,使得對唱悠遠纏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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