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阿凡提的故事》為我后來搜集、整理、翻譯出版阿凡提故事起到了引領性作用。 父親叫我“好讀書讀好書”
艾克拜爾·吾拉木(作者供圖)
阿圖什是新疆著名的教育之鄉,我的高祖父巴依霍加大約在1840年至1921年間就生活在這里。曾祖父艾山巴拉吉約1890年前后,從阿圖什出發沿絲綢之路到酒泉、蘭州、西安、上海等地拉駝隊進行商務活動,本世紀初在哈密定居成家立業。祖父吾甫爾阿吉子承父業,解放前后持續為繁榮和發展哈密地區經濟、教育、文化做出了貢獻。我和哥哥的童年就是在爺爺奶奶家度過的,可以說我爺爺就是我的第一任老師。
“要養成好讀書讀好書的習慣”
爺爺在我心目中就是一個教書先生。
爺爺的漢語是漢族私塾先生教的。父親的漢語也先是在私塾學校里學,后來到烏魯木齊讀高級中學時才熟練掌握。新疆剛一解放,父親被招到中共哈密縣委工作,在工作中他的漢語水平得到進一步鞏固和提高。這時,他對文學翻譯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工作之余,父親于1954年完成了他的第一部翻譯處女作。因為這部譯作,父親1956年調到北京民族出版社工作,開始了他近40年的漫長編輯和文學翻譯之路,陸續翻譯出版了《高玉寶》《三國演義》《死魂靈》《離騷》《苦菜花》等,編著出版了《維吾爾語方言詞典》《維吾爾語古典文學詞典》等工具書,另責編的《紅樓夢》《戰爭與和平》《伊米德史》《哈密民歌集成》等著作也廣為流傳。
1956年父親調至北京后,我就期盼著父親何時能回來或者何時我能去北京找父親。1961年5月,母親帶著我們3個孩子,來到北京與父親團聚。我在哈密老家上的是維吾爾文的小學四年級,按理說應該從小學一年級學起,可父親不同意:“孩子,你已經是小學四年級的學生了,怎么能跟一年級的孩子一起上課呢?別擔心,只要你自己努力,爸爸再幫你,一定會跟上的。”可以想象一個沒上過漢語學校基本不懂漢語的孩子,直接學習漢語四年級的課程有多難嗎?困難、壓力是可想而知的。直到第二年上五年級,才漸漸可以跟上其他同學了。
到了1965年,我考上了北京市第54中學,可1966年“文革”開始了。父親要求我“老老實實在家待著”,還拿出三本書給我,一本是《高玉寶》,一本是《紅巖》,另一本是《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父親說:“待在家里好好讀書,別出去胡鬧,要養成好讀書、讀好書的習慣。”
阿凡提的故事起到了引領性作用
在此以前,我沒有完整地讀過文學名著,看完父親給我的那三本書,腦子里豁然開朗起來。書中的英雄人物高玉寶、江姐、保爾·柯察金不僅成了我學習的榜樣,更讓我對文學產生了濃厚興趣。這三本書,對我后來的編輯職業和文學翻譯、文學創作也產生了決定性的、深遠的意義。
1968年,我和幾位同學準備去內蒙古下鄉,父親卻把我從去內蒙古的列車上拉下來,送上了去新疆的列車。他對我說:“孩子,你還是回老家哈密去接受再教育吧,那里也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你若去了內蒙古,首先在生活習慣方面會遇到很多困難,另外,我主要考慮你會把母語忘掉,若回老家,起碼你不會把母語忘記,漢語、維吾爾語都能發展,更適合你的長處。”
回到哈密第一件事是去看望爺爺。1969年5月的一天,經有關部門的批準,我才得以前去看望關在牛棚里的爺爺。那是在哈密市城郊公社一大隊二小隊,田野中一排樹木邊上,一間用樹枝和泥巴搭建的草棚很是醒目,周邊沒有任何建筑。草棚的門敞開著,近10年沒見到爺爺的我心里很激動,一步并兩步來到草棚前,讓我難以置信又讓我心靈震撼的一幕,展現在眼前。爺爺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彎著腰在膝蓋上的一個本子上,聚精會神地寫著什么。那時爺爺已經70歲出頭了,兩鬢花白,他見有人進來還以為管教干部來了,習慣性地將手中的本子和筆急忙收起來藏在身后。
爺爺盯了半天才認出來我,站起來緊緊摟著我,像個小孩似的說:“我的北京娃回來了!北京娃回來了!”我好奇地拿過他手中的本子看起來,原來是爺爺練習寫維吾爾文的本子,寫得非常公整,就像是印刷體。我被爺爺在這種沒有桌椅、沒有電燈,而且一天到晚在地里勞動改造的刻苦條件下,保持勤奮好學、不甘落伍的精神深深感動。爺爺說:“一個不識字的人,活在世上沒啥意思,就像活在黑暗的世界中。人不學習就沒精神,沒精神就無法工作和生活。”爺爺的這些觸動靈魂的話,銘刻在我心中,至今難以忘懷。后來,我在他放東西的小木箱中,還發現了一本很舊很破的1951年前蘇聯塔什干出版的老維吾爾文版的《一千零一夜》和一本老文字版的《阿凡提的故事》,并一直保留至今。
后來,市里的“知青辦”把我分配到爺爺所在的這個公社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就因我的特長,我在公社里擔任起翻譯,還當上了公社的宣傳干部。到1970年底,新疆雅滿蘇鐵礦在哈密招工人,我被招到礦上當工人。因為我有懂兩種語言的優勢,礦上把我從一線工人崗調到辦公室當翻譯。1972年5月,社會上傳出高校要招收工農兵大學生的消息,我聽了很興奮,可又想到自己才是小學畢業,初中一年級還沒讀完怎么能考得上呢?這么一想,心就涼了半截。
我把這個消息第一時間告訴了爺爺。他鼓勵我說:“孩子,這個可是很好的機遇,年輕人沒學上怎么可以?你一定要報名參加考試。不要猶豫,不要擔心,考不上明年再考!”爺爺的堅定支持,給我添了一絲信心。可是,我的姨媽、舅舅、叔叔等親戚堅決反對,因為“你現在有讓別人羨慕的工作,一個月能拿50多元的工資,又不下礦采礦,坐辦公室,趕緊想娶媳婦成家的事吧!”在湖北沙洋鎮中央“五七”干校勞動的父親知道后,立馬拍來電報堅決支持我報名參加考試。我急忙找到幾本化學、物理、數學、語文課本,臨時抱佛腳復習起功課來。當時,讓我感到最難的是化學課,因為初中一年級也沒上過化學課,于是我就像人體缺什么補什么那樣,臨時找到一位化學老師給我單獨輔導,整整學了一個月,靠著死記硬背總算入了一點門,結果最終被新疆大學化學系錄取(后來調整到了中文系)。我把這個喜訊第一時間告訴了爺爺和父親,他們比我還高興,父親從“五七”干校給我發來賀電,母親還特意回到老家哈密給我送行。
在我命運的又一個轉折點,爺爺和父親給了我力量和勇氣,也是我們家規、家風使得我堅定地走向了繼續求學之路。
扔什么都不能扔書,這才是我們家的財富
這么多年來,在爺爺和父親的影響下,我后來的近30年一直在從事阿凡提故事再收集、再整理、再翻譯、再創作、再出版、再研究的工作中。從1969年爺爺拿出一本《阿凡提的故事》叫我讀開始,到1988年父親叫我動手翻譯阿凡提的故事,并親自動手修改我翻譯的第一篇阿凡提的故事,爺爺和父親那種好學習、好讀書、讀好書的精神始終激勵著我,使我最終在這方面弄出了點名堂。
這些年,我在全國多家出版社出版了近60本有關阿凡提的書。2009年,還在中國現代文學館,由中國作協創聯部、民族文學雜志社、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新疆青少年出版社等單位為我主辦了“艾克拜爾·吾拉木《阿凡提》系列作品研討會”,百余名有關領導、作家、學者、翻譯家出席會議,《文藝報》還發了一個整版作品研討會紀要。
父親的職業、敬業精神也直接影響了我的下一代兒女的成長。特別是女兒伊麗欣娜,她在發表的一篇文章中這樣描述她的爺爺:“爺爺只陪我走過生命中最懵懂的6年時間,卻是我的第一位老師。他教導我要‘好讀書、讀好書’,漸漸地這也成了我家無形的家風。見過爺爺的人,都會被他深邃的眼睛和鷹鉤鼻所吸引。而在我記憶里,他還有一副大大的眼鏡。每天晚上,爺爺都會給我讀故事書。那個時候我還小,甚至還沒有爺爺的書桌高,他就一把抱起我,讓我坐在他的腿上,再帶上他那副大大的眼鏡,給我讀各種故事書。爺爺去世后,他的藏書陪我走過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記得上小學的時候,我家搬過一次家,東西打包好后我數了數,光書就有25箱。有人勸我父親扔掉一些,父親卻說‘扔什么都不能扔書,這才是我們家的財富!’韓愈說‘目濡耳染,不學以能’。爺爺和父親惜書如命的精神深深影響了我。”
我女兒的確沒有辜負她爺爺和她父親的期望。研究生畢業后,通過公務員考試被國家民委錄取,成為一名民族工作者。我們家“好讀書”這一家風,對我和孩子們的成長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因此,能夠成長在擁有良好家風的家庭中,是我們人生中最大的幸福。它就像是一種信仰,無形地影響著我們人生的每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