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試圖通過更為猛烈的穿行來抵消記憶中的動蕩
羅伯特·洛威爾Robert Lowell(1917-1977),被譽為“美國最后一位廣受尊崇的公眾詩人”,美國第六任桂冠詩人,曾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普利策獎、美國書評人協會獎、美國藝術暨文學學會獎等多種文學大獎。《生活研究》一書是洛威爾的詩歌精選集,收入了《生活研究》《威利老爺的城堡》《海豚》《日復一日》等名篇。本文摘編自該書譯者、詩人胡桑所撰的譯后記《“讓言辭懸在空中”:航渡者洛威爾》的第一部分,由澎湃新聞經浦睿文化授權發布。
美國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些最為耀眼的詩人開始從修辭的牢籠中躍出,將清澈或神秘的個人經驗或家族記憶、歷史或自然壓縮進詩行之中,以激進的姿態回到自我和生活,回到這個眼前的世界。
在這個時代,葉芝、艾略特、龐德、史蒂文斯、弗羅斯特的光芒逐漸淡去。奧登正在成為老一代的大師,然而通過在1947年至1959年間主編“耶魯青年詩叢”,他培養了大批年輕詩人,其中,羅伯特·洛威爾是一位標志性的詩人。他的詩集《生活研究》,可以說開創了一個時代。在同代人眼里,他是生活經驗的模仿者、苦痛的搏斗者、雅致的獨白者、暴烈的詞語煉金術士和滿懷激情的龐然大物。
在一個釋放激情的時代,洛威爾是激情的教導者。正如德里克· 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 在《論洛威爾》(On Robert Lowell)一文中說的:“他的學徒期是憤怒。年輕時的每一個短語都凝聚著熱烈的野心。”1937年春天和夏天,那是在哈佛大學讀書的最后歲月,洛威爾在田納西遇見蘭瑟姆和泰特這兩位新批評派的主將。在他們的影響下,他的詩風多少沾染了新批評派的印跡。當年入讀凱尼恩學院,洛威爾所師從的就是蘭瑟姆。1940年,他進入路易斯安那州立大學讀英語文學碩士,師從另兩位新批評派主將——沃倫和布魯克斯,接受了正統的新批評派詩歌訓練。1946年,他出版詩集《威利老爺的城堡》(Lord Weary’s Castle),次年便憑此書獲得普利策獎。
希尼在《洛威爾的命令》(Lowell’s Command)一文中將洛威爾早年的詩歌稱為“一種冷眼旁觀的自足詩歌”,這與洛威爾早年對新批評派詩歌傳統的繼承不無關系。盡管如此,他的激情和野心依然能夠通過新批評派所倚重的自主文本釋放出來。事實上,他此時的詩歌并非全然自足,只不過有意隔離了日常生活,偽裝了內在自我,以高度修辭化的詞句進入到富有激情的幻象里。這些早年的詩歌充滿智性的想象、激烈摩擦的詞語、含混的雙關語和突如其來的宗教幻象。比如《圣嬰》《醉酒的漁夫》《彩虹消失之處》等。不可預測的意象魚貫而出,通向一個難以解釋的高處的聲音。這個聲音勢能十足,終究無法甘受冷靜修辭的約束。
洛威爾的詩歌一直保持著令人心生敬畏的難度。早年詩歌中的艱澀與難度盡管在晚年大幅度減弱,卻并未消失。當然,不同于他的友人伊麗莎白·畢肖普,他不愿撥開詞語繁重的云霧讓事物的光澤閃耀在每一個詞語身上。他的詩隱幽、纏繞、溝壑縱深、湍流連綿。它們訴說著個人的生活,然而,一切必須經過詞語密林而形成一道強勁的象征之風。他對歷史和典故的癖好,在同一代詩人中大概是絕無僅有的。這既造就了其詩作的獨樹一幟,又助長了令人感到驚異的幽玄。
從一開始,洛威爾就在自我的裝置里建構了一個混沌、動蕩的精神空間。這個精神空間盡管深邃豐盈,甚至不證自明,然而它顯得有些自我循環,與浩瀚而切身的生活世界之間存在著一段令人不安的距離。新批評派的傳統為他先天地設置了這段距離。如果不克服這段距離,洛威爾就不可能成為具有原創性的詩人。于是,經過《卡瓦諾家的磨坊》(The Mills of the Kavanaughs,1951)的準備,詩集《生活研究》(Life Studies,1959)迅速進入到一個自我回溯、向他人開放、與生活溝通、充滿反諷張力的世界。洛威爾不再滿足于長期執掌美國詩壇的“新批評派”那種非個人、非自我的智性詩風,他需要完成寫作的轉變,這次轉變又正好引領了一種新的詩風。可以說,《生活研究》是一個時代的標志,它是繼《荒原》之后最有名的詩集之一。
《生活研究》里有一篇自傳性的散文《瑞維爾街91號》(91 Revere Street),它以現實、平和的語調回溯了家族史和童年。1917年3月1日,洛威爾出生在波士頓祖父的房子里。1919年全家移居費城,父親供職于費城海軍工廠。1921年遷回波士頓,父親供職于郊區的查爾斯鎮海軍造船廠。1924年全家輾轉于費城、華盛頓,然后定居波士頓瑞維爾街91號,此時父親回到查爾斯鎮海軍造船廠。洛威爾童年時隨著父親的工作調動在新英格蘭的各個城市之間遷移。也許正是動蕩的童年生活賦予了他一種冒險的、漫游的精神。無論是作為精神世界的航渡者,還是作為地理空間的航渡者,他都在試圖穿越不可捉摸的浩瀚世界。或者說,他是要通過更為猛烈的穿行來抵消記憶中的動蕩。
在1971年夏天與伊恩·漢密爾頓(Ian Hamilton)的對談中,他坦承:“我書寫四個地方:哈佛、波士頓、紐約和緬因。這些是我居住的地方,同時是象征,可以感知,不可避免。”1935年至1937年,他就讀于哈佛大學;從1963年到1977年去世,在哈佛大學階段性地任教過很多年。紐約則是他鐘愛的旅居地,1961年他在曼哈頓西67街15號買下一套公寓房,時常來這里小住;1970年代,在他全世界漫游的間隙會偶爾住進這套房子。緬因州則是他偏愛的消夏地,1955年至1959年,每年夏天他都在該州濱海小鎮卡斯汀(Castine)度過;獻給伊麗莎白·畢肖普的名作《臭鼬時光》的背景地就在這里。波士頓則是他的老家,內心的故鄉。然而這個故鄉并不穩定,洛威爾的童年是在圍繞著波士頓的各個城鎮度過的。他和母親都恐懼于海軍軍官父親的離開、漫游和缺席。母親討厭關于海軍的一切。父母之間的關系十分緊張。正是母親,意氣用事地買下了波士頓瑞維爾街91號,一棟位于老城區中心的紅磚房子,它其貌不揚,毫無歷史感,也缺少藝術性。洛威爾在《瑞維爾街91號》中如此回顧這段時日:“瑞維爾街91號是那些成年累月的精神痛苦的背景,那些痛苦折磨了我們兩年。在這兩年中,母親努力要父親從海軍退役。當第二年秋天威嚴而虛空的無聊縮小為第二年冬天渺小的無聊,我不再渴望打開我的青春。我厭倦父母,父母也厭倦我。”
1927年,父親終于從海軍退休,全家移居波士頓的馬爾伯勒街(Marlborough Street)170號。1930年,洛威爾進入位于馬薩諸塞州紹斯伯勒(Southborough)的圣馬可學校(St. Mark’s School)。同學們給了他一個昵稱:卡爾(Cal)。畢肖普在給洛威爾的書信里就稱呼他為卡爾。不過,曾經的痛苦并不會輕易消散,而是幽魂一般縈繞在他的家庭生活中。《生活研究》中有兩首詩寫到了父親。《父親的臥室》羅列了父親臥室里的異域事物:一套藍色和服,飾有藍色長毛絨帶子的中國涼鞋,還有一本小泉八云的《日本魅影》。這些異域的事物揭示了一個缺席的父親。《出售》則呈現了一種永遠缺席的父親——去世的父親。洛威爾和父親共享了相同的姓名:羅伯特·特雷爾·斯賓塞·洛威爾(Robert Traill Spence Lowell)。于是,父親成為了洛威爾三世,而詩人洛威爾就成了四世。這僅有的差異卻預示了父子兩個人懸殊的生活與命運。不同于父親常年在海上航行與冒險,詩人洛威爾一意孤行地闖入了詞語的密林與想象的海洋。
父親在1950年8月去世。《出售》這首詩里呈現了一個外表平靜而內心極度痛苦的母親如何在愛恨交織中與父親訣別:
可憐又羞怯的玩物,
由浪子的敵意所安排,
只在里面住了一年——
我父親的比弗利農場小屋
在他過世的那個月就被出售了。
空蕩,敞開,親密,
那些城里住宅式樣的家具
懷著踮腳般的渴望
等候著緊跟在
殯儀人員身后的搬運工。
準備完了,擔心
會獨居到八十歲,
母親倚在窗口出神,
就好像在火車上
坐過了一站。
洛威爾早年偏愛強勁的修辭、錯綜復雜的宗教語匯和神秘難解的象征隱喻,這些在這首詩里幾乎消失殆盡。唯有稀疏的詞句間矗立著一間空蕩、敞開、親密的小屋,和一個在窗口出神的感傷的母親。在火車上坐過了一站,揭示了生命的逝去帶來的時間錯位以及虛無。母親名叫夏洛特(Charlotte)。1954年2月13日, 她在意大利的拉帕洛(Rapallo)心臟病突發。洛威爾乘坐飛機抵達意大利時,她已經告別了人世。
《生活研究》,[美]羅伯特·洛威爾著,胡桑譯,湖南文藝出版社2019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