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德克和瑪麗
薩爾茨堡市郊的施勞斯維特賓館是一所號稱有“羅曼蒂克”風味的別墅式的樓房,在濃密的綠樹掩映中顯得格外幽靜。這里大概也是當地文藝家經常聚會的地方。老經理高高的個兒,留著兩撇漂亮的花白髭鬚,穿著一身米色侍者制服,精神抖擻,說話熱情中還帶有一點詼諧。他和侍女們已經為我們在庭院里安排好一張張桌。六點半,彼得·漢德克準時來到。
說實話。我們幾個人對奧地利當代文學和作家情況是很不了解的。但在來奧地利前后,卻已經多次聽人們提到漢德克的名字。或說他的成就高,或說他的脾氣怪,或說他經常攻擊政府,或說他的觀點特別以至鬧得人緣不太好,云云。今天游覽薩爾茨堡之前,奧中友協燕珊也已與我們打過招呼:今晚要在此會晤奧地利著名作家漢德克,不過這人很靦腆,不大愛說話。這些零星的傳聞和介紹使我難以想象和拼接成一個完整的印象,不知將要會見的是一個怎樣怪癖的人物。現在,他已經站在我們的面前,正在自我介紹,互致問候。
他,瘦長的身材,蓄著略長的栗色頭發,戴著金絲邊眼鏡,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色上衣,襯衫領子也隨意敞開著,還穿著一條皺巴巴的舊褲。真可謂不修邊幅。他說話聲音不大,溫和而帶著一點憂郁、羞怯的樣子。燕珊原先邀他一個人來,現在他卻偕著一位友人、他的出版商一起來,并說:等一會兒還有一位女士要來。他歉疚地說:“我們三個人的費用由我來付好了。”燕珊當然不會同意。
既然嘉賓光臨,那就擴大座席,于是忙亂了一陣,坐定下來,然后又逐一介紹。當漢德克聽說我是評論家,就對我瞪著眼睛也還溫和地說:“是好心的評論家還是惡劣的評論家?”我先是一愣,然后笑著回答:“我想我是很善良的。至于別人怎么看,我就不知道了。”我們的團長徐懷中打圓場說:“陳先生是一位善良的評論家,而且很有見地,是位坦率真誠的評論家。”奇怪的是,當時我卻一點也沒有見怪漢德克的唐突。我只是在想:這個人大概吃過評論家的苦頭;又想,當評論家真是一種不幸,到了國外還要受到人家的懷疑;又想,這是一個坦率的、不拘虛禮的人……
介紹完畢,大家正想找話題說話時,忽然,有一位小姐推著自行車進院,一見到我們就把車往草地邊一倒,走到席間的空座坐下,將手中提著的白色大皮包往椅角一扔。漢德克與她略招呼一下,卻也不介紹她是何許人。
她穿著一件黑色花點的中國旗袍,頭發蓬蓬松松地挽了一根粗長的辮子,手里還拿著一件黑綢中式對襟短衫。她笑吟吟地用一雙熱辣辣的大眼睛向大家環視一遍,就算打了招呼。我悄悄問燕珊,燕珊也不認識。于是,一時有點冷場,尷尬。我就請問她的姓名,隨手遞過去一張菜單,請她寫上自己的名字,她卻不回答我的話,徑自從白色皮包里掏了一回,找出一套中國印泥,一盒圖章,交給鄰座的蘇叔陽。叔陽把這圖章在菜單背后一印,就出現兩行字,一行是兩個篆體漢字“瑪麗”,一行是德文“MARIE”。這就算認識了。然后,她就說前年到過中國,對中國文化印象極深,十分喜歡。她說,她學會了漢語“謝謝”“干杯”。這時大家幾乎沒有怎么動手吃東西,她卻一邊說,一邊拿出一副中國筷子,然后將面前一杯紅葡萄酒喝完,將一片面包抹上奶酪也一下子吃干凈。忽然,她站起身說:“我回家去拿照相本給你們看!我騎車回去,坐TAXI回來,很快的。”說完就推著自行車去了。
然后,我們才有機會重新和漢德克敘談。漢德克還是那副羞怯的、好像很受拘束的樣子。他沉吟了很久,才談起自己的經歷。他說,今年四十五歲了。他出生在一個貧困的家庭,是在南方靠近南斯拉夫邊境的一個山村。童年時讀書因不聽話還被開除過。后來在格拉茨大學學過法律。還曾到西德生活過多年,并成為職業作家。1979年又回到奧地利。他講得很平淡,一點沒有講到他自己怎樣以徹底否定傳統的劇本《罵觀眾》而成名,也沒有講到自己怎樣先后獲得豪普特曼獎、畢希納獎、席勒獎﹍﹍他創作了許多不同于傳統戲劇表現形式、標新立異的劇本,他也創作了許多在形式上進行創新探索的小說,他還寫過許多與眾不同的詩歌,他自己的藝術風格和創作實踐也曾有過重大的變化﹍﹍對于這些,他幾乎沒有提及。他說自己不是劇作家,也不是小說家、詩人。其實他什么都是,只是不能用一個方面來概括。說到人們對他的毀譽不一的評價,他輕輕地一笑,沒有什么表示。
這時,瑪麗捧著一大本厚厚的精致的照相冊回來了。中間還夾著中國的電影雜志和說明書。原來她是奧地利著名演員瑪麗·科爾賓。因奧地利沒有正式的故事片廠,所以她常應聘在德國拍攝電影。1985年在中國舉行的德國電影周中上映的《沒有時間流淚》就是由她主演的。因為她那出色的演技,她榮獲了1984年捷克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最佳女演員獎。1985年作為西德電影代表團成員到中國訪問。這本照相冊記載著她在中國旅行的見聞始末。從她去中國途中在飛機上憩睡開始,到中國后住過的賓館臥室,中國各地的大街小巷以至攤販、公廁、電影周開幕式的酒會、和中國朋友的合影、自己在各個場合的倩影,等等。都一一記錄顯示在這照相冊里。照相冊的末頁還粘貼著中國朋友送她的名片,在中國購物的賬單、不同票面價值的人民幣、外匯券……手機如此詳備,花如此功夫細心粘貼,可見照相冊的主人的一番用心和珍愛。今日瑪麗的服飾和所攜帶的用具也都是中國的,顯見了她的深情。她是聽說有中國作家來到這里,主動前來參加的不速之客。
瑪麗總是那么興奮、快活,在我們翻看照相時,她忽然指著一張照片,嚷著:“中國……wonderful(神奇)!”一會兒又嚷著“中國文化……了不起!”說著站起來和大家干杯。他對中國文化那種神往的、傾心的喜愛感染著我們。氣氛越來越活躍,熱烈,大家完全沒有剛才那種陌生拘束的樣子,自由自在地交談著。談文學,談友誼,談中國,談奧地利。作家出版社總編輯從維熙和那位出版商勒蒙德·弗林格談文學出版的甘苦。徐懷中和漢德克談文學。這時又來了薩爾茨堡大學的教授夫婦阿道夫·漢斯林格和貝特萊德·漢斯林格。他們也是從漢德克那里知道今晚有中國作家到此一聚而趕來參加的。瑪麗正在蘇叔陽一次再一次地干杯。我們那種無拘無束、像老朋友重逢似的興奮熱烈情景,引得庭院里正在吃飯別的客人們會心的微笑。
夜幕已經降落,餐桌上點起了蠟燭,微弱昏黃的燭光搖曳,涼風吹過,綠枝飄拂,更使人心曠神怡。有人提議,請漢德克朗誦自己的詩作。他說要想一想。于是改由詩人苗得雨先朗誦。漢德克聽了非常欣賞,走到老苗身邊,請老苗慢慢地一字一字地重新念一遍:“不要學花兒等待春天,要學小燕子銜著春天到來……”漢德克沉思著,似有所悟地點著頭,說:“我要把這兩句詩背下來,很有意思。”
中央樂團男高應音歌唱家張云卿即席唱了一首中國歌和一首德文歌《維也納之歌》。他在演唱時,瑪麗笑得都合不攏嘴。張唱完了,整個庭院里的客人都熱烈地鼓起掌來。瑪麗說:“就因為你的德語歌帶著中國味才有意思。”賓館老經理擦著眼角里的淚水走來和張云卿握手致意,問他在哪里學的德語。這時有兩位食客走過來向我們示意。他們是意大利旅客,他們稱贊中國文化了不起,偉大!他們嘵嘵不休地說著。他們有點醉意了。后來還是他們的同伴把他們拉走了。
漢德克仍然沒有想出來要朗誦什么詩。他說:“不要唱歌,不要朗誦了!唱歌,朗誦完了,就表示要分手了。我知道你們回阿爾卑斯山區還要趕兩個小時的路程,但是,我還是請求你們再稍多留幾分種。”詩人情深意長的話使我們感到溫暖,激動。他去買了一瓶白酒。他對每個人都說,如果不能喝就不要勉強喝。但是,他還是親自給每人斟上一杯。他不是一個冷漠的人,而是一個細心體貼別人的熱情的人。他舉著杯說:“今天我很愉快,因為這不是一次官方的禮儀性的聚會,而是我們作家的友誼交流。”我們也希望他和他的朋友們有機會到中國去,在北京再次歡聚。
在濃重的夜色中,我們告別離去。他們仍然留在那里,因為他們習慣在飯店或咖啡店聚會,像文藝沙龍一樣,自由自在過上一個愉快的夜晚。我坐在奔馳的車上,不免感到惆悵:剛剛認識的朋友,剛剛感受到猶如沐浴在春風似的友情時,就此分手了。什么時候才能夠再見,延續這支友情的歌呢?什么時候能和漢德克這個“怪物”再一次認真地探討一下人生和文學問題呢?我想起漢德克的一首譯成中文的詩句:
“我醒著入睡了;
我沒有東西,是東西在看我;
我沒動,是腳下地板在動我;
我沒望鏡中的我,是鏡中的我在望我;
我沒講話,是話在講我;我走向窗戶,我被打開了。
……”(《顛倒的世界》)
※原載1987年《文匯月刊》,并收入散文集《水流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