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19年第8期|王威廉:退化日
我是個喜歡安靜的人。說安靜可能不大準確,應該說喜歡靜止。周圍環境嘈雜一些對我毫無影響,只要沒人上前來使勁晃著我的肩膀,非要打破我的自足狀態就行了。我長時間坐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腦子什么也不想,對我來說是莫大的享受。在外人看起來,我八成像是患了自閉癥似的。但我知道自己沒問題,我的腦子會思考,會判斷,會計算,跟大多數普通人沒什么兩樣。
這樣說當然是自我辯護,高考落榜之后我就是這樣安慰自己的,告訴自己不笨,只是沒有花心思去學習罷了。于是我安安心心又復讀了一年,結果還是以失敗而告終。我只能告訴自己:你可能真不是學習的那塊料,算了吧。
“算了吧,我認命了。”另一個我對我說。
我想到了自己在教室里的狀態。老師講得唾液橫飛,我卻望著窗外,而且一望便是半個小時以上,直到下課鈴將我從那種狀態中拽出。窗外其實什么都沒有,教室在六樓,只能看見樹頂端的一小叢葉片。
在復讀班,老師才不會管你有沒有認真聽講,那不是他們的責任,他們來這里只能算是一種兼職。同學們彼此之間也極為冷漠,因為大家都是失敗者,在這里的每一分鐘彼此之間都在提醒這一點。我知道大多數復讀生頂著極大的壓力,有失眠者,有脫發者,有飲泣者,可我反而喜歡這樣的環境。無他,只是因為這里可以更好地靜止不動罷了。沒有老師也沒有同學會走過來盯著我說:“喂,不要發呆了!要交作業了!”不會再有這樣的情況,我發呆盡可以發個夠,哪怕從早發到晚,像座雕像一般,也不會有人上前來晃動一下我的身體,研究一下教室里怎么多了一具化石。
如果我再去復讀班,只能還是這樣的結果。不能再浪費時間了。可我還是確定自己毫無問題,因為不曾發呆的時候,我學進去的知識一點也不會忘記。甚至幾年前的知識點都歷歷在目,因此偶然之際試題正好碰對了我的知識點,我還能拿個不錯的分數。我也認真想過,如果自己能控制下發呆的頻率和時長,考上北大清華應該不難。
但是毫無辦法,考上北大清華的喜悅還是抵不過發呆的誘惑。
人活在世上總得生存下去,如果連這點都不明白也做不到,那一定是有問題的。我確定自己沒問題,自然就得保證自己生存下去。這樣的職業并不難找,我決定不再復讀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那就是開出租車。那一定是最適合我的職業。我可以坐在駕駛座前身體一動不動,胳膊隨著道路的曲折微微滑動幾下,便足以應付了。事實證明,我的選擇無比英明,這個職業比我想象的還要適合我。我的眼前滑過各種各樣的風景,雖然那些不是我主動去看的,但那些風景依然落到了我的視網膜上,拉著我進入它們的縱深處。那些風景豐富了我的無聊,讓我在張望中獲得了更加充實的安靜感。
當然,也有讓人不適的場景。比如一個騎著電動車在馬路中間快速穿梭的外賣小哥,被一輛突然右拐的雷克薩斯撞翻在地,這時一輛龐大的公共汽車正好經過,從小哥的頭上碾了過去。從那天開始我無法再吃豆腐以及酸奶等類似物質。那真是令人作嘔的一天。
無論如何,我想不到世界上還有別的職業適合我。我開出租車一開就是七八年,越來越順手,我開始還跟客人的搭訕應付幾句,到后來,即便是風騷時髦的女郎找我閑扯,我也懶得應付。跟他們多說一句話,也不會多一塊錢。我知道很多出租車司機給大家留下了夸夸其談的印象,但我顯然與那種印象相距很遠。
我每天會有一兩個小時停止載客,那是我自己的時間。我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流浪。有時候我完全忘記了自己,只剩下街道、行人和高樓,我仿佛透明而消失了。那樣的感覺真不錯。
差不多三年前,我攢了一筆錢,終于有了一輛屬于自己的車。我辭了工作,從廣州啟程,花了幾個月的時間專門開車發呆,我到了上海、北京、哈爾濱,然后到了漠河。那里離北極圈已經很近了,我趕在盛夏之際來到這兒,晚上短得出奇,還看見了夢幻的北極光。我甚至不需要賓館,我坐在自己的車里,在荒郊野外看了一晚上北極光,心中沒有半點害怕。倒不是說我多有勇氣,而是那種凝視不動的快樂讓我來不及感到害怕。
回來之后,我又在家發了半個月的呆,整個人感覺才放松了不少。我的存款也沒多少了,我開始成為一輛網約車司機。這其實絲毫沒有改變我作為出租車司機的職業身份,而且這個比開出租車更簡單,只要用手機下載他們的軟件,就可以用自己的車載客。這太對我的脾氣了,我和自己的車基本上已經合為一體。只要手機滴滴一響,我便接單了,然后導航自動導航我去往客人等待的地方。我之前說開出租車很簡單,也只是不想夸大我的困難。實際上我剛入行的時候花了很多精力才搞清楚路況,城市太龐大了,比三十萬只蜘蛛結成的網還要復雜多倍。整整三年,我其實沒法過多享受發呆的樂趣,從第四年開始,那些道路像是生長在我心底一般,我什么也不用想自然而然就到了。每每意識到這一點,我對自己的能力充滿了自信。可是現在網約車全部靠導航,剛剛來這座城市第一天的人都可以準確駕駛,我感到我作為老司機的經驗完全貶值了。因此,我痛恨導航。盡管我不得不使用它。
這天,我趕往人民路接一位客人,我注意到客人的定位在公安局附近。他上來之后,雖然沒穿制服,我卻知道他肯定是警察。我喜歡發呆,但不代表我不敏感,我十幾年的拉客經驗讓我只需用眼角的余光瞟對方一眼,就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他穿著白色的襯衣和灰色的西裝褲,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把頭往后一仰,眼睛死死閉住。看起來累得夠嗆。要擱平時,我喜歡這樣的客人,我也是一句話都不想說。但是我總覺得此人相當眼熟,不只是在哪里見過,而且是經常見到。
我曾經生活在小城市里,后來才跑到廣州來開出租車。這座城市足夠大,遇見熟人的概率極低。迄今,我每天載客幾十個人,也沒有遇見過熟人。看來這個小幾率事件發生了,對此我有點兒小興奮。
“你也是那兒人嗎?”我說出了那個地名。
“什么?”那張疲憊的臉抽搐了一下,眼睛睜開了,怔怔望了我一會兒,“是的,我是那兒的人,你怎么知道?”
“因為我也是那兒的人。”
“我們認識?”他微微前傾身子,試圖看清我。我通過后視鏡倒是將他看得一清二楚,可他通過后視鏡只能看到我的眉眼。我已經差不多想起他是誰了。
“認識的,班長大人。”我笑了。
“哈,”他的嗓子里噴出一聲,繼而說,“是哪位老同學?”他把腦袋使勁向前伸過來,像是一頭扎進蟻巢的食蟻獸一般,他要看清楚我。
他報了幾個名字,我都搖搖頭。
“那你自己說吧,你肯定變化特別大,我已經認不出來了。”
我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我變化大嗎?是的,我如此喜歡靜止不動,肥胖是避免不了的。我至少是過去的兩倍重。
“好吧,要我把現在的自己和過去的自己放在一起,我估計也認不出來。我是……”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
“原來是你,遇見高中同學了,真高興啊。”他的臉色紅潤起來,顯然高興是發自內心的。
“那會兒你對我幫助很多,我一直想謝謝你。”
“我幫你什么了?我自己都不知道。”
“你作為班長,經常鼓勵我,讓我活躍起來,為此還專門拉我去爬了一次山。”
“你都記得?”
“當然。”
“我差點不記得這些了,事情太雜太忙了,來不及回憶。你現在一說,我全想起來了,我和你騎自行車去十幾公里外的城郊登山,可我們登山下來之后卻忘記了自行車放在哪兒了。那里全是看上去差不多的溝壑和碎石,我們怕別人偷自行車,還專門把車放倒,用荒草鋪在上邊,偽裝了一番。
“主要那會兒天色也晚了,已經是黃昏,我們怕迷路,急著回去。”我記得當時兩個人無奈又抓狂的樣子。
“是啊,我們只得垂頭喪氣地走回去了,騎車都要一個小時,我們步行走了三個多小時。腳底起泡,而且餓慘了。”
我們笑了起來,那次餓到我們都說不出話來,回到家還被父母一頓嚴厲訓斥。過去的記憶重新浮現后,恍然覺得十幾年的時間壁壘消失不見了,自己又回到了那個少年體內。我值得回憶的美好時光并不多,這便是其中的一個。
“明晚有時間嗎?”班長說,“一起吃個飯,聊聊天。”
“我隨時都有時間,只要把這個軟件關了就成。”我指指正在導航的手機。
“真羨慕你,我可是被工作牢牢綁住了,一點也脫不開身。”
“警察?”我確認道。
“警察。沒想到吧?”他自顧自說,“我自己都沒想到,你知道,高中畢業后我考入重點大學,四年后畢業時,家里人覺得我有點兒政治頭腦,哈,實不相瞞,在大學里也當了班長,還有學生會主席,所以家里人讓我考公務員。我要留在大城市,選擇招考人數較多的職位勝算會多一些。我翻看招考目錄,發現警察的職位最多。別的職位極為吝嗇,只招取一到兩個人,但會有幾千個人去拼搶,我實在沒信心。那就警察吧,好歹有幾十個名額。后來的一切,還算如愿。但警察這個職業跟政治頭腦什么的好像相距甚遠,工作壓力大,晉升激烈到讓人絕望。如果當初下定決心去政府部門,現在怕是會有更高的職位,至少有相對輕松的工作氛圍。”
“警察挺好的,更對你的脾性。”我靜靜聽完他的話,緩緩說。
“是嗎?我是怎樣的脾性?”
我正要回答,這時導航提醒目的地到了。
“那就明晚繼續聊。重新見到你,覺得很親切,好久沒這么開心了。”
他伸過手機來,我們加了微信。
“我訂好地方,到時把定位發你。”他拍拍我的肩膀,開門下車走進了一座毫無特征的玻璃幕墻大樓。他也比過去胖了一些,但他個子高大,胖一點顯得更加魁梧,更加符合警察這個職業的某種特質。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我感到自己身上發生了一點兒變化。我還是享受望著街景發呆的,但那街景多了一層時間的薄膜。那薄膜肯定是肉眼無法看見的,但在我的凝視中,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我已經凝視了太久,我與世界總是處在同一個時刻,因此,我幾乎失去了自己的時間。我本來對此無所謂,也毫無感覺,但老班長突然出現,他在我腦中的記憶坐標可是位于二十多年前,這一下子把我的凝視往過去的方向拽了拽,時間的薄膜便出現了。
這種變化是極為微小的,就像是金屬的表面產生的第一塊銹斑,需要用顯微鏡才能看見。但是,這種變化也是致命的,那些銹斑會以幾何級數的速度增長,直到覆蓋完金屬的整個表面。
我突然有些興奮起來,這種情緒在我身上很少有。我開始期待第二天的飯局。這種期待像是時間流動的反映,我感到這一天格外漫長,載客人數也比平時多幾倍。但晚上睡覺前統計了一下,比昨天還少了一位。我自嘲了一下,然后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望著街景,想到了過去無數次望著街景,我的發呆變得更加滯重了。五點整,我收到了老班長的定位,我停止接單,慢慢向那個方向開去。我停好車,走到定位那,五點五十分,比約定時間提早了十分鐘。我站在一棵榕樹下,盯著一排野豬鬃毛似的氣根陷入了發呆。十分鐘后,老班長準時出現,他拍拍我的肩膀: “還是那么喜歡發呆?”
“恐怕改不了了。”
他哈哈笑著,聲音中有種堅硬的東西,那是警察的笑聲嗎?我跟著他走進商場,來到二樓,他指著一家名為“老班長”的餐館說:
“就在這里吃吧?”
“再好不過了,看來老班長早有準備。”
這是個很簡單的餐館,主食只有三樣,豬肉、牛肉和三鮮餡包子,然后便是八寶粥和幾份涼菜。簡單是治療選擇困難癥的最佳良方,我們每樣都點了一份,然后面對面靜靜坐著,喝著淡淡的大麥茶。他的國字臉極為方正,還有濃密的眉毛,都是警察的標配,但是中學的時候沒有覺得,那會兒覺得他就像個優秀班長的樣子。
“那次登山我也很開心,”他接續昨天的話題說,“高中三年太壓抑,我都想不起還有什么別的好玩的事情了,那次對你的印象很深。”
“是嗎?我在你記憶里的印象是怎樣的人?我以為你不會記得我的。”我一直覺得他的朋友很多,快樂也很多。
“那次爬山之前,我覺得你是個非常內向的人,”他說,“我曾經也有過自卑而內向的時候,所以我想幫幫你。但我們一起登山,亂七八糟聊了好多,發現你不是一個自卑的人,你相當平和。”
“還記得我說了什么嗎?很好奇。”
“我也不記得具體的話,只是記得你很平和。你告訴我你喜歡發呆,但是你好像不會因此而焦慮,就算它讓你學習成績不好或是人際關系一般,你都沒有怎么焦慮。你只是告訴我,僅此而已。”
“的確,我是個很少焦慮的人。當我一下人靜下來的時候,本來打算好好想想事情,結果腦海里一片空白,而那種空白讓我極為舒服,便繼續發呆了。在我這兒,焦慮根本沒什么機會。”
“我是個容易焦慮的人,盡管外表看不出來。”他這樣說的時候微微一笑,仿佛對自己的控制能力還是相當有自信,“尤其是警察這個行當,完全就是在焦慮的泥潭里打滾。一個案件還沒破,又有一個來了。要是普通機關,一件事做不完可以明天做,晚上睡覺的時候你還是會很踏實。但是你白天看到了兇案現場,三十歲的母親被人在客廳砍了頭,而十歲的孩子藏在床下在凌晨三點零五分看到了這一切,你便沒辦法把這件事從自己腦海中趕走,享受下班后的個人生活了。你被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給震驚了,你不可能再恢復平靜。”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無論語調還是表情跟剛才談論登山一模一樣,沒有起伏變化。但很顯然,這些話語像沾滿泥土的石頭掉進池塘里,我的心緒立刻波動起來。我想到了曾經目睹的車禍,路面上的腦漿,但我不想說這個。
“那個案子破了嗎?”我喝了口茶。三籠包子此時端了上來,蒸騰的熱氣仿佛有條垂直的河流在我和他面前流淌。
“當然破了,上周三發生的事,昨天破了,所以今天才能跟你坐在這里吃飯。不然我哪有時間。”
“應該算是挺快的吧。”
“現在都快,你知道的,有了很多新技術,要擱以前逼著我們要當福爾摩斯,很多時候絞盡腦汁也一無所獲。”
“有時我也看新聞,”我說,“知道幾十年前的案子因為DNA比對找到了真兇,這要在古代肯定就是永遠的懸案了。”
“只要兇犯在現場留下一點生物痕跡,基本上遲早都會破的,只是時間問題。現在人臉識別出現后,更是多了一記絕殺,不再跟他們斗智斗勇———說老實話,有些罪犯的智商比我們高多了,你沒法斗得贏。現在好了,你只要出現在地球表面,暴露在攝像頭下,就可以瞬間鎖定你,讓你無地可逃。”
我們大口吃著包子,像是回到了無憂的學生時代。我抬眼,門口就有一個攝像頭對著我。那攝像頭的中央跟人眼一樣,也是顏色更黑,顯得極為幽深。被它那樣打量著,我有些不自在,只得扭頭擺脫它。
“那個大學生弒母案不就是通過人臉識別破獲的。”我曾被那個案件所吸引,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大學生將自己的母親冷靜殺死,并用活性炭和塑料布裹好,再問母親的親友借了一百多萬后開始逃亡……比我知道的文藝作品更加驚悚。
“他只潛逃了三年,我們不久前還破獲了一個命案,已經過去了二十五年。”
“那么久?”
“為了驗證人臉識別的效果,我們把歷年來在逃的疑犯照片都輸入系統,然后再接入證件照的大數據庫進行比對,有好幾個案件都得到了破獲。只是我跟你說的這件完全匪夷所思,當時系統鎖定了一名寺廟的方丈,我們覺得這肯定屬于那千分之一的差錯率。我同事說不妨去實地調查一下,也不算遠。我們便開車去了,沒想到方丈見到我們瞬間變得極為慌亂,我靠直覺立刻便知道他是了。果然,我們只是例行詢問一下,他便什么都說了。”
“佛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位方丈修行了二十五年,應該是悔過了。”我剛剛吃完一個肉包子,覺得有些發膩,拼命喝了幾口大麥茶。
“我當時也想過這個問題。我看著他的眼睛,覺得里邊充滿了平和,除了我們剛剛出現的一剎那,那種平和被打破之外,其余的全部時間里,那種平和都在。包括他帶著我們指認案發現場的時候,好像在說著另外一個人的事情。說實話,這讓我有些同情他。我本來是從不同情這些罪犯的,他們曾犯下滔天大罪,法律的懲罰怎么也彌補不了他們的傷害。但是對這個出家二十五年的和尚,我卻有了一點兒同情。他努力把自己修煉成了另外一個好人。隨著我們調查的深入,發現他在這些年里邊做過太多的好事,幫過太多的人,他在盡力贖罪。要是在古代,比如魯智深、武松,也許這事就過去了,可如今,他依然要為自己之前的惡我埋單。”
“他犯了什么罪?”
“搶劫的時候跟對方廝打起來,他一時沖動,把手中的匕首插進人家心臟了。”
我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對那樣的時刻我無話可說。世界上時不時就會出現那樣的時刻:快遞小哥的腦袋被公交車壓爆,搶劫犯的匕首刺穿了路人的心臟,因為受到母親的壓抑便殺死母親……還有各種各樣的死法,比如把人切成肉片丟棄在飯店門口的,簡直令人無法安然坐著。人類以各種各樣的原因殺死對方,也殺死自己。
“蠻可惜的,一時犯錯,彌補了幾十年,到頭來還是得拿命來償。”
“沒有將功贖罪之類的?”
“搶劫殺人是重罪,難。”
“他如果真悟到佛性,也能看透了?”
“也許他能看透,可我們還是覺得怪怪的。”
“那是———”我沉吟一下,問,“時間過去了幾十年,他做和尚后面容肯定發生了很大的改變,機器怎么還能識別出來?匪夷所思。”
“這就是機器的優勢,”他把最后一個包子塞進嘴里,腮幫子鼓鼓的,卻并不妨礙他說話,“機器看人跟我們人類看人是不一樣的。它會抓住人最本質的特點,比如你顱骨的尺寸,五官的位置,都不會因為衰老或化妝而改變的。”
“毀容了呢?”
“那恐怕不行了。但毀容對很多人來說不亞于自殺吧,或是比自殺還要痛苦。”
他的腮幫子收緊,咽喉蠕動,晚餐全部進入肚腹。他盯著我,因為吃飽那眼神有些發愣。他審問犯人累了一定是這副樣子吧。我想,各自回家的時刻到了,他夠疲憊了。我也是,我很少和人這么持續交流。我們更不會去找個酒館把自己灌醉。我們都不是那種人。但我還想再問他一件事。
“你做警察這么多年了,”我說,“目前還有沒破的案子嗎?”
他笑了,那笑容很詭異,仿佛他隱藏的秘密被我突然偷窺到了似的。
“以后再告訴你,現在得回去了,想孩子了。”他站起身來,搶著去買單。我爭不過他,他力氣很大,居然把我按回了座位上。
“只想孩子,不想老婆?”我調侃道。
“你先解決好自己的問題吧,單身漢。”他拍拍我的肩膀,“用我給你介紹個女人嗎?”
“不用,謝謝。我那么愛發呆,我怕女人以為我是個癡呆。”
“我看你很健談。”
“不,我馬上要回家去發呆了。”
“傻瓜!”他嘆口氣。
我回到家,繼續發呆。與老班長的重逢總讓我無端想起過去,但我的過去貧乏得可憐,也沒什么好想的。好玩的事情已經被溫故了太多遍,剩下的無非是那個時候的發呆罷了。我居然能在現在發呆的時刻憶起曾經發呆的時刻,比如我六歲時面對著一窩螞蟻發呆,十歲的時候面對著鉛筆盒發呆,十五歲的時候面對著前方女生的頭發發呆,十九歲的時候面對著窗外的樹梢發呆……我就像乘坐著一個透明的氣泡,靠記憶的魔力,一點點擠進過去的透明氣泡當中。盡管有了兩層的時間薄膜,但我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過去。慌張的螞蟻如何拖動一片樹葉,鉛筆盒上印著的阿童木的圖像,女生那發層之下毛茸茸的細發,樹梢在微微晃動時猶如綿羊的腦袋……總之,一切都清晰地如同在場一般。
等到我驚覺需要睡覺的時候,發現已經凌晨三點半了。沉浸在那樣的狀態中竟然不知不覺過去了五個小時,創下了我單次發呆時間的最長值。以往我最長只有三個小時,就會被各種事情打斷,比如吃飯、小便、疲倦,但今天我的主觀感受只有兩個小時。我的發呆不僅僅是對世界的注視了,我開始向內注視,時間之內和記憶之內。
臨睡前,閃過一個念頭:那沒破的案子會是怎樣的呢?
怎么會想到那個?太莫名其妙了。我在枕頭上搖晃腦袋,里邊如同裝滿了沉重的泥沙,扯著我迅速朝黑暗的沼澤陷落。
差不多過了一個月后,老班長才重新和我聯系。他發來了一段微信語音,說那次分別后的第二天,又發生了一個案子,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在學校門口對著一群小學生揮刀亂砍……我打斷了他的話,讓他別說了,我不想知道細節,我無法承受,告訴我兇犯抓到了沒有就好。
他說:“當場擊斃。”
我感慨道:“人是最殘忍的動物。”
“不要侮辱動物,”他說,“就算社會待你不公,就算老婆跟人跑了,也不能對孩子下手。”
“魯迅先生早都說過,弱者憤怒,抽刀向更弱者。”
“這話都說了一百年了吧?怎么還這么正確。”
我們又聊了些別的,后來話題又到了那個沒破的案件上,我是個很淡漠的人,卻總對那件事充滿興趣,這讓我自己都難以理解。
“這樣吧,你來我們警局一趟。”
“聽上去我好像被捕了。”
他笑道:“希望你沒犯過什么事,否則就是自投羅網了。”
我早早停止接單,在市區隨意跑了幾圈,然后開到他的警局附近,停好車,向警局走去。我一邊走一邊當真琢磨起自己犯過什么罪沒有。想到自己大多數時間如樹懶一般在發呆中度過,似乎不具備犯案的能力,心下有些坦然。
老班長在門口接我,拿我的身份證在門衛的機器上刷了下。
“來訪的人必須登記,請理解。”
我點點頭,打量起警局的院子,四四方方的,除了停著的幾輛警車,什么也沒有。還能有什么呢?難道會停著幾輛坦克嗎?這又不是作戰部。
“先吃飯吧。”他說,然后順著我的眼光掃了好幾眼。
他領著我去單位的飯堂,我看到了密密麻麻的警察。我們端著鐵飯盒,在一個角落坐下來,每個警察的目光都會從我身上掃過。警察的伙食還是不錯的,有八九種菜可以選擇,還有水果酸奶之類的。我對這個倒不羨慕,只是對警察生活充滿了好奇。
“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當你看到之后,你就會發現沒有什么不同。”他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說完這番話,然后笑笑,拿起一只勺子開始吃飯。他不需要筷子,用勺子迅速將食物輸送進嘴巴里,十分鐘后,他已經打著飽嗝在剔牙了。而我才吃了三分之一。
“你真是個怪人。”他盯著我說。
他的那種眼神讓我不舒服,好像我真的是個怪物似的。
“不好意思,做什么都比別人慢……”
“沒關系,你慢慢吃,千萬別著急,我是習慣了。對飯堂的飯菜,我已經沒有任何胃口。”他放下牙簽,去拿了墻邊的紙巾擦擦嘴,“我說你是怪人,沒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我只是無法把握你。”
“你把握我干什么?我又沒有犯罪。”我咽下飯菜,必須反駁了。
“哦,你誤會了,我不是想主動把握你,只是作為老同學重逢后,我覺得你這個人跟我認識的其他人很不一樣。”
“我知道。”我繼續吃飯了。
“你想過為什么沒有?”
“這是天生的,我想不出來,你幫我想想?”
“我會想的。”
我只是開個玩笑,可他一臉認真的樣子,仿佛面對的是一個特殊的案件。我對他懷有的那種親密的好感開始遭到腐蝕。他才是個我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
“等你吃完飯,去我辦公室坐坐。你會有驚喜的。”他瞇著眼睛,微微笑了起來。他的笑容讓我勉強能認出那個過去的他。
他的辦公室在七樓,從窗口望下去,正好是街道。晚高峰還沒過去,汽車擁堵在一起,像是蝗蟲占領了稻田。
“不能帶你去看真實的東西,只能讓你看看照片和視頻了。”他朝我揮揮手,讓我坐在他旁邊帶著滾輪的椅子上,他有點兒自豪地說:“都是我拍的,保證第一手材料。”
我探過腦袋,剛準備看,他又特意囑咐我一句:“可能會有點恐怖,你做好心理準備。”
他這么一說,我挺直了脖頸,深呼吸一口,身體不自覺離屏幕遠了十厘米。
那是一個待在透明密封罐里的頭顱,確實嚇我一跳。不過,我的發呆本能忽然出現了,我望著那頭顱有些無法挪開目光了。它皮膚呈黑褐色,仿佛久經風霜。它的眼睛微睜,望著斜下方的某處。臉上的表情說不上痛苦,當然更說不上開心,不妨說是迷惘。好像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莫名其妙的那種樣子。這樣看久后,我心中的恐怖一點點減輕了,它被當作一個事實而接受了下來。
“他的四肢已經不見了,完完全全找不到,只剩下這么一顆有些萎縮、變形的腦袋。”老班長輕聲說,仿佛怕驚擾到那頭顱。
他的語調讓恐懼重新降臨,我無法再將面前這個腦袋作為一個正常的事實,它的胳膊、身子和腿都去哪了?怎么會完全沒影了呢?我顫抖了起來,幾乎喘不上氣。
“在哪發現的?”我使盡力氣,才問出這么一句。
“一所學校的倉庫里。”他把手放在桌沿上,像是作為支撐一般,又補充說,“不是我發現的,是卷宗里寫的。事情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二十年算什么,那個殺人犯出家的案子不是過了二十五年也破了?”我簡直叫喊了起來。
“不一樣。”他冷冷地說。
“怎么不一樣?”
“該試的新技術手段全上了,可還是一無所獲。”他看了我一眼,“我們只是用染色體鑒定出這是個男人,但他的DNA沒有任何比對信息,對他臉部的復原圖輸入在大數據庫,在里邊持續比對數年,也是一無所獲。”
他把頭顱的一張特寫照片最大化,我趕緊挪開目光,望向窗外,聽著那里傳來的汽車行駛的雜音,有了些許的安全感。
“關于身體的任何部位都沒發現?”
老班長搖搖頭:“相關的任何東西都沒有,比如衣物,鞋襪……發現的時候就只有這個腦袋,而且脖子和身體的切痕非常平整,腦袋穩穩放在鞍馬的一端,估計看上去跟人頭馬一樣。”
我腦補了那個荒誕的場景,滑稽和恐懼交織在一起,讓我失語。
“你有什么想法嗎?”他忽然問我。
“什么意思?”
“你是個與眾不同的人,總有些與眾不同的想法吧?”
我遲疑了一會兒,但我的腦海里的確什么也沒有。
“以后別老發呆了,要不跟他一樣了。”他朝那孤獨的腦袋努努嘴。
這是黑色幽默嗎?我愣了下。
可他沒有笑意,緊繃著臉部的肌肉,雙眼凝視我的一舉一動,嚴肅如精神科醫生一般,想要鉆進我的腦殼修整我的意識。
我的發呆確實被干擾了。有時發呆的時候冷不丁浮現那個沒有身子的腦袋,而且恍然間覺得那個腦袋的長相酷似自己,全身不由汗毛直立,冷汗流出。我開始揣測老班長的動機,這不是一個小小的惡作劇,他是想以此來改變我身上的什么,但我還一時想不清楚。尤其是他懷有的是惡意還是善意,我更是無法分辨。
原本沒有什么可以困擾我,但現在這件事對我的困擾一點點增強了,那塊銹斑在潮濕中迅速生長,光滑的表面已經變成了粗糙骯臟的質地。
我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
但我不知道它將來自何處、落到何處。
當我一個人開車的時候,想到那個腦袋的時候更多。因為我隔著透明的車窗望向外邊,就像那個腦袋隔著透明的防塵罩望向外邊一樣。怪不得老班長說我和那個腦袋像,我自己都覺得在某種程度上很像。但這種相像是如此令我惡心,那可是一個死人,一個沒有任何身份、任何來路的被人肢解的頭顱……
因此,我應該感到慶幸?畢竟我還活著,我隨時可以開車去我想去的地方。我隨時可以打開車門,走出去,走到陌生的街道上,找到一個漂亮的姑娘跟她說話,說什么都好。盡管我永遠不會這么做,但我有這么做的能力,這么做的可能性,這就是我和那個干枯的腦袋之間的區別。
不過我的想法還是太幼稚。我以為自己擁有了用之不盡的自由,但很快,好日子就到頭了,我的自由成了虛無縹緲的幻覺。
我知道人工智能發展得很快,尤其是會關注跟自動駕駛技術有關的信息。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但我覺得距離真正投入社會使用,還需要不少時間。但是,技術的實現往往不是迅速前進的,有停滯,也有彈跳,忽然間———自動駕駛技術實現了關鍵性突破,成本也大為降低。這樣一來,傳統的汽車行業遭到了致命的打擊。尤其是像我這樣的職業,正是可以直接替代的對象。而且網約車公司為了節省成本,最先采用無人駕駛車。
千言萬語一句話:我失業了。
除了開車之外,我沒有任何技能,我不知道我還能做什么。幸好我平時沒什么花錢的地方,積攢下來的那些錢如果省著花估計能撐個兩年。兩年,我應該能找到新的機會吧?甚至能夠學會一項新的技能。我這樣一想,心里似乎有點兒著落了,再次墜入發呆。
三個多月后,準確地說,是一百天后,我的胃部出現了問題。我的胃里像積了密度極大的液體,沉沉向下墜去,然后持續的隱痛逐漸增強。這一百天,我除了發呆、吃飯和睡覺幾乎什么也沒做,但生存的焦慮顯然以這樣的方式顯現了出來。我將一個廢舊的輪胎掛在墻上,呼叫著狂打一通,直到筋疲力盡為止。我把腦袋掛在輪胎上,想到了那個頭顱,想到了死亡。只剩下一個不死的頭顱放在這輪胎上,那將會是一種怎么樣的存在?
我意識到在錢花光之前,我的精神一定早都崩潰了。
老班長終于聯系我了。其實我在和他的交往中一直都處于被動的地位,我從未主動聯系過他。即便我失業后,也從沒聯系過他。我的生存原則便是不給任何人添麻煩。
“老同學,最近怎么樣?這段時間我太忙了,很久沒聯系了。我聽說網約車公司都采用了無人駕駛車輛,你沒受什么影響吧?”他發來微信語音。
“我失業了。”我將自己的情況簡要說了下。
“真沒想到,我以為有個替換的過程,怎么一下子全都替換了?”他的語氣透露出某種歉意,但我知道此事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那些傳統汽車都拉回廠里改裝了,很快就可以自動行駛。這多好啊,不用給我們發工資,他們可以賺更多的錢。”
“可這不僅僅是錢的事情,這涉及多少人的生計啊。”
“你最近都好?”我不想再聊這個,隨口一問。
“今晚請你喝酒吧。”
“好。”
我毫不遲疑便答應了。因為他并不喜歡喝酒,看來要么有喜事,要么有煩心事。可他能有什么煩心事呢?難道出現了更可怕的案子?
事實證明,即便是他,也會有煩心事,而且事不關他人,完全純粹是自己的。
———他要離婚了。
啤酒一瓶接一瓶地被我們打開,喝掉,他沉默,我也沉默。直到喝到第十瓶,他才冷不丁說了自己的婚姻危機。
“其實分居已經半年了,”他沖我苦笑了下,“這就是為什么我這半年都沒找你的原因。現在,我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他的眼皮浮腫,鼻毛凌亂,看上去是地道的油膩大叔了。那個跟我一起爬山的小伙子,跟他不像一個人了,那像是他的兒子。
“她提的?”我對這種事也沒什么安慰經驗。
“是的。上六年級的兒子也歸她,總歸女人照顧孩子還是心細些。”
“為什么?”
“是啊,為什么?這也是我問她最多的問題。”
“可有答案?”
“她說她不僅不愛我了,還厭惡我。我說我做什么了讓你如此厭惡,她搖搖頭,對我說,不是因為你做了什么,而是你帶給我的感覺,讓我一天比一天覺得壓抑,我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你讓她壓抑。”我把重音放在“壓抑”上,“也許這是你的職業的副產品。”
“你也覺得我帶給人壓抑?”
“肯定有的。”我坦率地說。
“其實你這樣說,我反而好受一些,覺得更加能夠理解她。”
“你也應該理解下自己。”我很少與人針鋒相對地說話。
“說得好,理解自己是全部人生哲學的開端。我曾經可是個讀書人,可現在太忙了,壓根沒有時間讀書,有點時間只想睡覺。那你理解自己嗎?你為啥還單身?”
“不是特別理解自己。我愛過,可是我無法跟她一起過夜,我無法想象在我睡著的時候有另一雙眼睛盯著我看,我無法忍受。”
他大聲笑了起來:“人家為什么要盯著你看?人家也要睡覺的。”
“但不可能同時睡著,或同時醒來,總會有那樣的情況。”
“怪人。”
“是的,所以我真的無法理解自己。”
“你愛過誰?怎么愛的?”他的眼神露出了狡黠的色彩。
“不告訴你。”我也有我的隱私,即便很少,但也就愈加珍貴。
他沒有繼續追問,而是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倒了杯啤酒,沒有跟他碰杯,而是自己一飲而盡。我說:“你現在這種盯人的眼神,就讓人感到壓抑。”
他沒有退縮,而是用一種很自然的語調說:“你知道嗎?你們所有的人,其實都在我們的盯視之下。”
這句話讓我不寒而栗。
他笑了下,向我舉舉酒杯:“看來警察的冷幽默是沒法讓人發笑的。唉,算了,說個正事吧。你的發呆凝視和我們的盯視其實差不多,所以我想給你介紹一份工作。我跟你說過吧?我們警力嚴重不夠,需要有很多協警、輔警,還有治安聯防隊。現在我所在轄區在招募聯防隊員,來不來?工資不高,但好在穩定。”
“需要什么技能嗎?”
“沒有什么技術含量,只需要每天坐在那里,時不時走走看看,發現異常情報趕緊向我們匯報就可以了。”
“不是有攝像頭嗎?還需要這么笨拙的方式嗎?”我已經被新技術嚇破了膽。
“攝像頭自然是密布的,但我們還是需要有行動者,可以第一時間到達案發現場。”
“抓捕犯人?”
“必要的時候。”
“我可以嗎?”我是一個虛弱到走兩百米就會喘氣的胖子。
“當然可以,因為不會只有你一個人的。”
“其實跟你曾經的出租車司機工作沒有特別大的不同,都是坐在某個地方。你與其坐在家里,不如坐在外面,還可以掙錢。”
他這么一說,我便答應了下來。
臨散前,我們又聊了聊那個頭顱的案子。還是沒有任何進展,大數據庫中所比對的照片已經達到了數億張,但還是沒能識別出他是誰。
“也許那會成為唯一的懸案,但也是最后的懸案。”他的嘴角掛著啤酒泡沫,眼角血紅,瞳孔幽深,又一次陰冷地盯著我。
職業最終會構造出一個人的精神框架,并與其靈魂無縫生長在一起。這是置身其中的人無法逃避的命運。
難道我自己不是如此嗎?
這個工作確實比出租車司機更加適合我。開車的時候,雖然輕車熟路,但還是得打起精神以防突發狀況。現在我坐在公交車站旁的一把木椅子上,左臂戴紅袖章,右手持警棍,完全可以成為雕塑化的存在。所謂的巡邏,除非特殊時期有特殊命令,否則趁著去吃飯、上廁所的路上左右看看就差不多算是巡邏了。我長時間坐著,腹部比之前增大了三倍,因為伙食也不錯,有專門的就餐點,飯菜盡管粗糙,但任吃管飽。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脂肪肝,我一樣不少。
“放警覺點!”
每次去開會的時候,領導都這么說。可我明白,我再警覺,也警覺不過攝像頭,警覺不過人臉識別。
這樣說,似乎我會是一個極度不負責任的人。其實并不是。跟我開車一樣,我盡管陷入凝視,但我依然會完成自己的工作,現在也一樣。在我凝視的范圍內,那些小偷小摸的不法分子凡是被我發現的,我都會拖著笨重的身體緩慢上前,趁其不備,將他們壓倒在地面上。我沒有什么擒拿技巧,我只是把自己當成一堆會動的沙袋。
老班長從攝像頭里看到了我的英勇行為,竟然發來語音,對我大加贊賞。
我應付了幾句,心中愈加強烈地感到不快。沒想到他真的會通過攝像頭盯視我,這樣等于我時時刻刻都得置于他的盯視之下。我想到他盯視人的樣子,渾身發麻。如果我不認識他也許還好受一些,恰恰因為他是我的朋友,我的老同學,還那樣被他盯視,我無法接受。這比光著屁股站在陌生的大街上還要讓人難受。我越來越能體會他前妻的感受和心情。在那次喝酒之后,我們時不時還會聚會,但再也沒有喝過酒。即便他升職的時候也沒有。他現在已經成為副局長,在他所說的殘酷競爭中成為贏家。我現在見面已經不再叫他老班長,而是叫他局長。他的表情自然,沒有任何異樣。但我在心里還是叫他老班長。面對他的時候,我常常會忘記自己是個愛發呆的人,我會忍不住觀察他。我怎么也會觀察人了?想到這點我有點兒詫異,我搖搖腦袋,努力陷入呆滯。
有一天我凝視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看到了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除了我們的衣服不一樣,他的長相、身高以及姿態完完全全跟我毫無二致,那簡直就是另一個我。那不是說誰和誰長得相似,而就是一模一樣,就跟同卵雙胞胎似的。我從呆滯的狀態中驚醒,趕緊去追他,但是他上了一輛無人駕駛的出租車之后消失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我腦子里全是這件事。我守株待兔,期望又能看見他,但徒勞無功。世界太大了,他也許是路過這里。我把這件事跟老班長說了,他居然嘲笑我說,你是不是發呆做夢了。他明明知道我的發呆跟打瞌睡有著本質區別,竟然仗著自己是領導這樣胡說八道。我也顧不上跟他吵了,我請求他幫助我,幫我調取那天的監控視頻。我想再確認一下那個人的樣子,也是確認一下自己有沒有眼花。他讓我等等。等了兩天后,我追問他,他竟然說:“不巧啊,那個時間點正好設備出故障了,沒有相關的視頻資料。”
設備怎么會無端端地出故障呢?我無法相信。他解釋說故障時間只有一分鐘左右,也許是供電的問題。可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出現只有十秒鐘。
“你不會騙我吧?”我只得說了這么一句有氣無力的話。我壓制著語氣。因為我只是個聯防隊員,我的級別低到塵埃里,我沒有資格要求去查看視頻設備。
“喂,你個呆子!我騙你這個做什么?如果真的發現世上有個和你一模一樣的人,我肯定會驚得下巴掉下來,向上級匯報了。”
他說的似乎有道理,無懈可擊。
“那你相信我說的嗎?”我還抱有最后一點希望。
“做這行的,我有時都無法相信自己所說的,我們只能相信物證。你現在也做這行了,應該已經懂得的了。”
我極度失望,沒有再回復他的語音。我的懊喪如同雪崩,讓我坐在那里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我被他時時刻刻盯視著,可我需要看見我想看到的事物時,卻什么也看不見。我受夠了。我打定了主意。
周一開會時,我向他遞交了辭職報告,他跳起身來喊道:“什么鬼,為什么?”
“我想去找那個和我長得一樣的人,也許那個人是我的同卵兄弟,也許那個人是我的克隆人或復制人。”
“你不會出毛病了吧?就算要找,你也得用人臉識別啊,在大數據庫中找。你自己去找豈不是大海撈針!”
“你的數據庫找不到他的,我想像他一樣,活得自由自在。”
“呆子!傻瓜!”他使勁罵道,惡狠狠盯著我,好像我剛剛殺掉了一家人。
“我想清楚了,同意吧。”
“你真的想好了?”他的語氣愈發凌厲,“你可不要后悔,做過安全工作的人辭職后還得繼續接受我們的監視和管理。”
我立刻笑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開玩笑的,誰讓你不幫我調取視頻資料。你做了領導后架子也忒大了,是不是看不起我這個老同學了?一點小忙都不肯幫。”
他愣了一下,然后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不是告訴你了,設備壞了,你不信的話散會后我帶你去看。”
會后他當然沒有帶我去看。他在主席臺上滿面春風,說得口干舌燥,會后自然而然忘記了這件芝麻小事,匆匆忙忙坐進警車去忙了。
但我真的想好了。
我剛才只是權宜之計,以求蒙混過關。確實還不到時候。我深刻反省了自己,自己還是太幼稚了,還以為自己是個出租車司機。現在我可是個治安聯防隊員了。我得想個萬全之策,擺脫他的監控才行。辭職之后還要被他時刻監控那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毀容?確實沒有那樣的勇氣。應該總會有別的辦法吧,還有時間,可以慢慢想。等逃脫之后,我應該會去森林。在一片廣袤無邊的大森林里,我住在大樹的樹冠上,像大猩猩那樣采摘果實和收集鳥蛋為生。原生態的環境一定會讓我返祖,毛發會逐漸覆蓋我的身體和臉龐,陽光會烤焦我的皮膚,樹枝的勾劃會讓我疤痕交錯,還有那無處不在的寬闊樹葉,會遮住陽光和衛星上的攝像頭。我最終會退化成某種靈長類,成為一頭不折不扣的原始動物,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樣一來,就沒有任何人和任何機器可以認出我來了,我就像那個玻璃罩里的腦袋一樣安全。
我不會為這樣的自己感到悲哀。因為我堅信,自己所看到的那另一個我絕不是幻覺,而是真實存在的,他會替我在人類社會好好活著,為人類貢獻一點兒可有可無的能力,然后踏踏實實地接受機器的監控和識別。而我,則可以完全放下心來,做到真正徹底的無憂無慮,那將創造出無邊無際的發呆,就連樹懶和考拉也無法企及。
【作者簡介】 王威廉,先后就讀于中山大學物理系、人類學系、中文系,文學博士。著有長篇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內臉》《非法入住》《聽鹽生長的聲音》《生活課》《倒立生活》等。現任職于廣東省作家協會,兼任廣東外語外貿大學中國語言文化學院創意寫作專業導師。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花城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