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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海文學》2019年第10期|馮驥才:老鬼宋雨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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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源:《上海文學》2019年第10期 | 馮驥才  2019年10月10日09:18

    寫這篇文章帶著一些歉疚,那就更不能不寫。

    他在世時不止一次說:“大馮,你還欠我一篇畫評啊。”

    我確實欠著他的,卻笑道:“你急什么呀,你愈急我愈寫不出來。”我這話看似開玩笑,實則認真。認真的是,我真想寫出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把這位當代山水畫大家非凡的畫魂勾勒出來。也許我們在一起太要好太廝熟,他可能并不知道我對他才華的欽佩,不知道他在我心里的位置有多高。這是個純粹的藝術的位置。說實話,站在我心中這個位置上的沒有幾人。這反而不好下筆。

    我是先看到他的畫,而后才見到他本人的。早在上世紀80年代,我偶然見到一幅畫的印刷品,令我心里陡然一震。那幅畫是畫長江三峽的吧。畫中重巖疊嶂,立地摩天,峭拔萬丈,一片豪邁逼人的自然生命。我年輕時是學習宋畫的,是所謂“劉李馬夏”的北宗山水。我知道,唯有宋人才有這樣的本領,讓你真切地感受到大自然之浩大、雄奇與高不可攀。從此,一個極具才氣的名字叫我記住,就是宋雨桂。

    1980年代我從繪畫轉入了文學,與畫界全然斷了聯系,也就一直與他緣慳一面。然而偶爾在什么雜志上看到了這位陌生的宋雨桂的畫,總會情不自禁盯上一眼;每每這一眼卻更加深了對他的印象。直到本世紀初政協換屆時,從新委員的名單中發現他的大名,我欣喜異常。政協文藝組是結識各樣文藝奇人的好地方。依照慣例,開幕式那天,兩千多位政協委員要合拍一張巨型的“全家福”。我是老委員,站在前排,不知后邊一排排站在臺子上的人群中哪一位是宋雨桂,他肯定就在人群中。我便扭過頭大叫一聲:“請問哪位是宋雨桂?”接著從上邊很近的地方,一個人彎下腰,垂下一張蒼勁消瘦、滿是胡茬的臉,并伸過一只出奇地短而厚的手,發出干啞的一聲:“我。”我很高興地握住他的手,便結識了這位“久違”的朋友宋雨桂。

    人和人的關系很怪。有的像石子兒和石子兒,在一起多少年,依舊各是各的;有的像水珠兒和水珠兒,碰上即刻就融了。我和雨桂就是這樣。這樣沒有原因,也不必去問原因。

    可是,我和他完全是兩種人。我身上有畫家們都免不了的邋遢和隨性的一面,但我更有作家必需的清醒、鎮定、明晰和理性;相比之下,他就完全是個生活上七顛八倒、不合邏輯的糊涂蟲了。酒讓他找不到北,煙也不能給他多少清醒。雖然偶爾他也有點小聰明和小狡猾,但這種狡猾能叫人看得出來就是可愛的。故而,朋友們稱他“雨鬼(桂)”,或稱“老鬼”,他也這么自稱,甚至寫在畫上。他是我認識的畫家中最放浪不羈的一位。他能泡澡時糊里糊涂地睡在浴缸里,一直睡到天亮。除去冬天里愛戴一條鮮紅的圍巾,吃穿全不講究。只有一次中央文史館開會,把他那幅剛剛完成的六十多米長的巨型長卷《新富春山居圖》陳放在人大會堂,請溫總理來看。那天他被要求“著正裝”。據說他穿來的西服和領帶都是臨時找人借的,穿上去像個假人;紫紅色領帶上繡著金花。他問我“咋樣”,我說像個穿洋裝的鄉鎮企業家。

    由于政協開會的原故,我們聚在一起的時間就多了,每年至少要多上十幾天。我們在一個組,由于姓氏筆畫接近,所住的房間幾乎對門,他晚上興致一來就砸開我的門,拉我過去聊天和畫畫。畫家們逢到開會都不帶筆墨,害怕應酬。他不然,住進賓館的頭一天就把筆墨紙硯都擺在桌上。筆墨和煙酒從來與他形影不離。不知筆墨在他的煙酒里,還是煙酒在他的筆墨中。誰給誰提神,誰為誰助興。這位傻乎乎的老鬼的房間總是朋友們快樂的相聚之處。我們同組的藝術家韓美林、濮存昕、姜昆、何家英、閻維文、施大畏、滕矢初、譚利華、馮遠等等,相互都很要好。老鬼的房間便是大家最輕松的會客間。老鬼不大會聊天,但他喜歡朋友們圍在他身邊說說笑笑的氛圍,更喜歡在這種氛圍里拿起筆來乘興涂抹一通,然后被哪位朋友高高興興地拿去。朋友們高興了,他也盡興了。那時候他的畫在市場上價位已經很高,但自古以來,文人之間的筆墨從來都是“一紙人情”而已。一天晚上他忽然跑出去,從他在北京的畫室里抱來十余幅用日本卡紙畫的山水,其中幾幅稱得上很精妙的小品。轉天上午,他遇上哪位朋友,便跑過去低聲說:“回頭到我房間來,我給你一張畫。”他很即興,也很隨性。我對他打趣道:“看來你的畫沒人要了,只能往外送。”他對我做個鬼臉。他喜歡我這么打趣他。就像我另一個好友張賢亮,能這樣打趣的是怎樣的知己?

    隨性使他松弛。尤其畫家,只有這種松弛乃至放縱才能使筆墨一任自然地釋放出身上的才情。他早期的繪畫具有宋畫的特征,進入本世紀便放棄了宋人筆下的“刻劃”,拿來元明以來的“抒寫”。他對山水畫的一大貢獻是將勾勒溶化到淋漓的水墨里。我與他相識這十幾年里,正是他步入藝術生涯隨心所欲和爐火純青的輝煌期。我與他一起畫畫時,常常驚嘆于他看似不經意、幾近胡涂亂抹中,山巒林莽中無窮的意味皆在其中。看似粗獷,實則精微。這一是出于他天生的才氣,二是來自對大自然的感悟。其實感悟也有一種才氣。那幾年他迷上黃山,總往安徽跑,畫了許多黃山寫生的冊頁與手卷,都稱得上當代山水的極品。他喜歡黃山無窮的變化。山之變幻,緣自云煙。我與他上過一次黃山,他告訴我天都峰后邊有一片大山,絕無人跡,野氣十足,奇石怪松,處處險境,而且云煙不絕。我們幾次說到一起登黃山,去畫云煙,直說得逸興遄飛,卻都因為我被文化搶救的事纏住手腳,難于抽身。到了今天,這想起來快意無窮的事,都已成為一個永遠的昨日夢了。

    雨桂問我:“你說咱倆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我笑道:“你是大師,我是大馮。”

    他說:“我沒跟你逗,我說的是畫。”

    我說:“我是文人畫,你是——原始人的畫。”

    他琢磨一下,說:“你這話絕了。”

    我的話的確說到他的本質。他的山水,不刻劃,不著意,不做作,不營造。他本真、原生、天然、率性,混混沌沌中有極大的張力。古來山水,皆人所為,很少有雨桂這樣的發自天然和一任天然。

    我是文人,我的畫充滿人文;他是“原始人”,他的畫充滿野性。畫中從來不見屋宇、舟車、人物。他不畫風景、風光,不畫討人喜歡的“山水畫”。筆下全是大自然生命的本身。只有遠山深谷,荒灘禿岡,煙籠霧罩,野水奔流。這中間是不是還潛在著一點寂寥與荒涼?我從他筆墨中參悟到一種苦澀的東西。只可惜我們當今的藝術理論只關注文本不關心人本。沒注意到他偶爾說到“我要過飯”這句話后邊的人生磨礪,以及這種磨礪究竟與他深郁而幽暗的筆情墨意有什么深切的因緣。

    我總想與他有一次關乎個人的深談,但總沒有那種深談必需的環境。錯過了。這也是我欠他的了。

    作家與畫家不同,作家一本書可以不斷再版和重印。畫家的畫只有一幅,很少被人看到原作。畫家要想展示真正的自己,只有不斷地舉辦畫展,就像莫扎特在他那個沒有電視與網絡等傳播手段的時代,要想被別人了解,只能跑到一個個城市去開音樂會和一遍遍地演奏。我對雨桂說:“天津還沒見過你的畫呢,我學院的美術館是一流的,我給你辦一個畫展吧。”

    我想讓更多人真正見識到這位山水大家。

    藝術界的朋友們支持我的想法。韓美林為他大字題寫了展名“宋雨桂訪友畫展”。我也勁頭十足,不單親自給他布展、掛畫和寫前言,連記者們用的新聞通稿也是我親自撰寫,我怕記者寫不到位。開幕那天幾十位藝術家從北京趕過來為他助興。我從他的畫中選出三種他愛用的顏色:玫紅、翠綠和水墨中的“銀灰”,制成氫氣球,裝在一個巨大的玻璃槽里,用金色的布和紅絲帶包裝成一個大禮包。開幕式上,幾位嘉賓韓美林、金鐵霖、李谷一、王鐵成、吳雁澤、關牧村等人用剪子剪開禮包,氣球升空,冉冉飛上高高的大廳。一瞬間我們感覺把老鬼的魂兒放出來了。隨后一些天雨桂的畫便成了展覽令人驚嘆的主角,每天都有大量的觀眾來看他的畫。他為觀眾現場演示作畫時,電視臺做了直播,還是我在一旁為他做的“解說”呢。

    多美好的藝術家的生活!

    他來過天津,我卻沒有去過沈陽。我很想去,但那些年我在困難重重的文化保護中愈陷愈深,連與他見面的機會也愈來愈少了,以致在他的宏大的美術館在沈陽落成之日,只能寫了一段半打趣的“講話”,交給姜昆在臺上念了。他是不是認為我又欠了他一次?

    還好,我一直與他在手機上有聯系。但他竟在一段長時間未有通話的時間里患了重病。開始我有點不信,他這樣強有力的人怎么會被病魔抓住?

    等到我確切地知道他所患的是絕癥時,他已做了手術,轉而叫我欣慰——他竟跑到鐵嶺去畫畫,而且是畫一幅屬于國家項目的超大的巨幅山水——黃河。他的病并不嚴重吧,不然怎么會把這么沉重的差事壓在背上?這時,他剛學會微信;我也是現代文明的邊緣人,也僅略通微信。待相互溝通,便知道他已畫了大半,尺幅之大超出我的想像。在他發來的照片上,人站在畫前,竟然很小!他取材于黃河的壺口,正是萬里黃河驚天動地的高潮。為了表現出黃河的氣勢、豪情與遼闊,他決定通幅洪流巨浪,不畫兩岸,不畫樹石。他說他只要“鋪天蓋地的水”。水的飛流直下,奔騰咆哮,激蕩翻滾,巨浪滔天。但這么巨大的畫面,全是水,怎么畫呢?這簡直是個瘋狂的想法,也是對自己極致的挑戰。我知道,當世畫江畫海,很少有人能超過老鬼。可是沒有固體的、靜態的、大面積形體的支持與依托,怎樣才能結構成一個渾然又強大的整體?

    那一陣子,他不斷地發來繪畫過程的照片與視頻。不斷與我用語音通話討論畫面的結構方法。一次,我以一個作家角度說:“黃河是我們民族的母親河,你一定要畫出它的歷史,也就是它的神秘、兇險、可怕、威脅和災難性,才能對比它的磅礴、豪邁、超越和奔涌向前的力量。”他顯然被我打動了。一次他發來一段視頻,背景竟播放鋼琴協奏曲《黃河》。畫太大了,鋪滿一個大廳的地面,他坐在畫面上來畫。這情景深深感動了我。我從沒有見人這么畫畫……而且他已經完全進入萬里黃河鋪天蓋地、雷霆萬鈞的境界了。

    2016年深秋在北京開文代會,忽然接到他電話,他也來開會了。他告訴我一個大好消息。他的那幅畫黃河壺口的畫——《黃河雄姿》正在國家博物館展出,他請我去看。晚間,他就坐車來賓館接我,并邀來我們共同的好友何家英同去。盡管我在微信中已經無數次看了這幅畫,但站在畫前仰頭一看,我還是驚呆了。家英情不自禁發出一聲“哎喲!”隨后半天我們沒有出聲,顯然我們已經不知說什么。老鬼一直盯著我們的臉,等我們的評價。家英說:“這么大的畫,你的筆頭并不大,也沒有很大的色塊,怎么這么渾然一體?”我說:“憑借著一種空氣感吧。當今的山水畫有空氣感的不多,空氣感就是大自然的生命感。”家英隨即對雨桂說:“你成功了!”

    宋雨桂聽了這話,自轉了一圈,他很得意。真正的朋友之間無須任何美言與頌歌,這一句頂到天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達對他由衷的稱許和敬佩。可是這一拍嚇了我一跳。他的身軀本如硬邦邦的木樁,這一下就像拍在一個空空的草筐上。一下子我想到他的病。他原先那充沛的生命質感到哪里去了,都掏空給了這幅巨畫了嗎?我好像明白了他為什么在手術之后,這么急于跑到鐵嶺一連幾個月去畫如此巨幅的畫。他后來發給我的一些作畫時的照片是趴在畫上作畫的,身前用一條毯子卷成卷兒墊著前胸。他已經幾近力竭了嗎?真正的藝術家都明白,只有把生命放到藝術里才能永恒。

    幾個月后老鬼去了。

    所以我說過,這是繪畫史上一幅真正用生命完成的畫作。

    他也值了,在生命最后的一瞬——他把自己和我們民族偉大的母親河激情地融為了一體。

    我的書房墻上掛著雨桂的《思驥圖》,那是十多年前我的學院大樓落成時,他送給我的。這幅畫很大,橫幅。萬頃碧濤漫天而來,挾風裹雨,呼嘯而至,浩浩蕩蕩鋪滿了丈余大紙。前門石岸上一匹駿馬迎風而立,長鬃飄飛,傲然不群。他畫這幅畫時,人在關外,我在津門。畫中這馬是他想念的我還是想像的我?我卻從這充滿情感力量的畫面中感受到這位不善言語表達的老友心中的情意。故而它一直在我書房迎面的大墻上。

    現在,老鬼還能思念我們這些人間的好友嗎?這便是我寫這文章的緣由:

    情義不在天堂,只在人間。情意是人間的,最好在人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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