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多舛的書寫或生命之旅的抵達
——關于梁曉陽長篇小說《出塞書》
歷來新疆大地不僅意味著流放,蠻荒,落后,廣袤,空曠,還意味著富饒的資源,美麗的雪山,奇幻的大漠,孤獨的落日。你所能想到的孤獨和曠遠,寂寞和喧囂,詩意和遠方這里都有。它可以美得冰清玉潔,如詩似畫,還可以孤獨得只剩下無際的戈壁和沉默。這是一片可以給你無限向往,也可以給你無限期待和夢想的熱土,只要你有足夠的熱愛和癡迷。
《出塞書》是青年作家梁曉陽往返桂疆兩地,歷時十五年寫出的一部關于流亡到新疆的內地人坎坷經歷的命運之書。煌煌六十七萬字龐大的體量,就可以看出其中所付出的艱辛和勞苦。若非足夠堅毅的心智,勃勃的野心是不足以支撐他完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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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分為上下卷。《出塞書》是以第一人稱為視角的家族敘事,以梁小羊的岳母呂冰瑩為譜系的一個大家族的命運變遷。他們如浮萍般動蕩起伏的一生,以及盲流到新疆的坎坷經歷。向上可以追溯到呂冰瑩的祖父,父輩的經歷,向下可以看到疆二代,三代的成長。書中講述了呂冰瑩,呂冰潔,良珍姨以及一眾親友們的諸多歷險經歷。大量的口述,真實地還原了那個特殊年代人們逃往新疆的種種往事。整個家族上有九十六歲的姨公,九十七歲的姨婆,他們是整個家族命運的見證者。這個家族最小的一代,是出生在新疆的梁小羊的女兒依力和光亮的女兒清蕓。
呂冰瑩一生命運坎坷。出生在大家族,卻從小被賣,而后被舅公舅婆收留長大。生父的身世至今成謎。當一切風暴過去,她調往廣西任教的調令都寄來了,卻被學校校長扣留。不僅如此,校長為了安排自家親戚,還強令呂冰瑩提前退休。盡管如此,經歷重重磨難的呂冰瑩非但沒有氣餒,相反她卻利用自己的便利條件,不斷地接濟和安置那些從內地逃難來的人,收留他們住,給他們煮飯,甚至對于素不相識的困難者都給予救助。呂冰瑩善良美好的品德為她帶來好的口碑。大家都知道新源馬場有一位熱心的“呂大姐”。另一方面,呂冰瑩的善行也為她帶來了不同程度的機遇,比如說收到調回廣西的調令,比如說順利調回馬場,這些看似不相關的機會,無不是她從前處處施舍給予的回報。所謂的愛出者愛返,用在呂冰瑩身上在恰切不過。
命運的風暴過后他們也曾試圖回到南方,回到故鄉,然而南方卻成了他們事實上的客棧,他們已經適應不了那里的氣候,風俗。就這樣從新疆調回廣西南寧的李英英和丈夫艾天成又再次調回新源縣馬場。好在新疆再次以地母般的胸懷接納了他們。最終艾天成長眠在新疆大地,這里成了他生命最后的歸宿。
一同埋葬在后山草原上的還有八舅婆和三爺爺。
三爺爺畢業于云南陸軍講武堂。因為那場運動,一位叱咤風云的指揮官逃亡至新疆成了一個默默無聞的盲流。在老馬場度過風燭殘年的晚年,最后把骨殖埋在河岸大地,魂歇后山草原。
書中有一個不能不提的細節:1976年秋天,阿依到了上學的年齡。在入學申請一欄里,填報成分,阿依填了個富農。回到家卻挨父親了狠狠的一巴掌。“我爸說,你這個不知死活的丫頭,填了富農,你就沒命了,還會連累一家人。”他把帶我到學校,找到老師,要過來那張表。“……我爸在富農兩字上恨恨地涂著,直到辨認不出來了才停手,然后又劃掉了我上午填寫的整欄字,在最后另起一欄,認認真真地填寫著我的基本情況,在成分那一欄工工整整地填上了貧農兩字。”章澤州在十多年后,對那場運動的迫害還心有余悸,由此可見那場運動對人身心傷害之大。
雖說呂冰瑩、呂冰潔姐妹,最后都有回到南方的機會,但是她們最終還是留在了鞏乃斯,留在了老馬場。呂冰瑩一生坎坷卻樂知天命,隨時對別人的難處都施予援助,及至暮年在經歷了老伴章澤州的死亡之后,對漸次明朗的人生,她都不愿意給兒女增添任何負擔,她的身上有著通透又樸素的人生哲學。呂冰瑩無疑是一個有著地母般寬廣胸懷和思想的智者。
父輩們艱難的命運是那個特殊年代造成的,讓他們活命的土地上有他們悲涼的青年時代。他們用熱血在時光中播撒陽光,開荒拓土,把貧瘠的大地變成肥沃良田。“幾年下來,他們把當時哈拉布拉的鹽堿灘涂都改良成了萬頃良田。”由此也可以看出,自建國以來,逃亡到新疆的大批盲流對新疆建設做出的巨大貢獻。無論是農場人還是兵團人,正是因為有了他們當年開荒拓土的建設,才有了新疆現如今翻天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于新疆建設他們功不可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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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出塞書》中梁曉陽也寫出了對疆二代人的命運和思考。疆二代們一次次地離開新疆與再次回歸。
與父輩不同,疆二代,疆三代他們離開是為見識更的廣闊天地,外面世界的精彩讓他們開闊眼界,同時也意味著時代的變化與創造。以光亮,春花為代表的留在內地打拼的人,他們更多地希望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尋找屬于自己的命運之河。
而光旭、棗花、柳花則從南方回到新疆。他們最終的回歸意味著新農村建設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他們作為年青一代新疆建設的主力軍,從城市回歸到農村,一方面是生養他們的這方水土的召喚和熱愛,另一方面也昭示著當下時代農村生活取得了更大的發展和進步,代表了當下一部分疆二代對目前生活一種自得其樂的滿足。
疆二代、三代甚至更多的人留在這里,他們熱愛這片生養他們的土地,無論是老一輩人還是疆二代們,他們能夠留在新疆生活,就意味著他們繼續像父輩一樣為這片土地做出巨大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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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縝密是《出塞書》最為顯著的特點。下卷與上卷的不同在于,上卷是以記錄父輩的口述為主,而下卷則更多的是以梁小羊的心靈諦視與反思為主。
如果說父輩出塞是為了活命,而梁小羊的出塞是則是為了心靈的休憩與身體的安頓。“為什么讓我降生在這片非議葳蕤的土地上,讓我一結婚就陷進了這片奔逃不出的瘴癘叢生的熱帶雨林中?”梁小羊在南方生活的抑郁不得志,生活中多年不育,來自于家族的壓力,來自同事中異樣的眼光。讓他一次次地逃離南方,一次次地出塞新疆。只有在新疆這片大地上才能讓他放空心靈,新源馬場清新的空氣,喀班巴依奇雄的雪山,淳樸的民風鄉情,讓他樂不思蜀,讓他癡迷熱愛這片神奇的土地。然而梁小羊的出塞并不僅僅停留在新疆風景習俗的迷戀上。他有更大的野心要在這片土地上實現,那就是他的文學抱負。
“為了愛情,巴格達不嫌遠。”套用在梁曉陽身上就是,“為了夢想,巴格達不嫌遠”。無數次地他喃喃自語,我要寫出一本書,我要成為一個作家,這是他的文學夢想。“而這里是天山腹地里的月亮,夜鶯動聽的聲音一句句地滑入柔和的月光里,月光也因此多了一脈純自然的動感……明亮亮的月光把身體照得像個通透的汽燈,而自己心里的那個夢——一個在西北大地抒寫的夢,做一名特立獨行的作家的夢——也更明亮了。”為此他幾近癡迷,歷經十五年在桂疆兩地往返,天道酬勤,他獲得了大量翔實的第一手資料。父輩們的盲流歲月,曾經遙遠的歷史在他筆下被還原,被記述。
《月亮和六便士》里,思特里克蘭德就是這樣一個心無旁騖地投身藝術,追求精神的人,他全身被藝術點燃的激情和創作欲望是令人向往和崇拜的。“使思特里克蘭德著了迷的是一種創作欲,他熱切地想創造出美來。這種激情叫他一刻也不能寧靜。逼著他東奔西走。他好像是一個終生跋涉的朝圣者,永遠思慕著一塊圣地。盤踞在他心頭的魔鬼對他毫無憐憫之情。世上有些人渴望尋獲真理,他們的要求非常強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就是叫他們把生活的基礎完全打翻,也在所不惜。”
生活中梁曉陽也是這樣的人。
桂疆兩地往來轉場的十五年也是梁曉陽生命的轉場。是他作為文學旅人對自己成長的一次次審視,回歸。“我就是一個兩地之間的游民。然而,我知道,我卻又很難離開這片喧囂的土地,甚至有一種感覺,你越是背叛它就越是無法離開它,盡管事實上我的腳步從來沒有停下。”他把一年一次回到伊犁稱為“感恩之旅”。他深情地寫道:“就是這個詞,讓我草根一樣的旅程境界開始變得崇高。是的,我的作品寫自伊犁,出版在新疆,我的確是回去感恩;我的愛人來自伊犁,我的女兒出生在伊犁,我的作品產自伊犁,我實在是要一輩子感恩伊犁。”
當然這片土地也回饋梁曉陽作為一個作家的榮光,贊譽,熱情,如同之前賜予他這個土地養育的愛人,在巴彥岱誕生的女兒,成就他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家,給予他這片土地上取之不盡的題材。風景,河流,山脈,民間的溫度以及他被這片土地上的人民當成親愛的兄弟和朋友的情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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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南方人梁曉陽對新疆的書寫與新疆本土作家劉亮程、李娟的視角還是有很大區別的。對于我們司空見慣習焉不察的日常,他有著南方人的陌生感和新奇體驗。十五年來奔波在南方與新疆兩地,一次次地跋涉與回歸,諦視與凝望終于完成了這部沉甸甸的心靈之書。從《吉爾尕朗河兩岸》到《出塞書》梁曉陽在十五年中完成的兩部重要作品。無論是在長篇散文集《吉爾尕朗河兩岸》還是長篇小說《出塞書》,梁曉陽細密綿長的敘事風格都是不容忽視的,語言詩意的呈現,氣勢磅礴的畫面感都給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書中大量翔實的口述史,是以自傳性很強的非虛構來呈現的。尤其上部,在農場眾多人的回憶下,梁曉陽以口述實錄的方式,記錄老一輩人逃跑到新疆的盲流生活,是對他們苦難經歷的再現以及最終在新疆大地安家落戶的艱難人生的一次回顧。整部書對老一輩人飽受命運顛簸的苦痛和對自我人性的深度挖掘都得到了呈現。隨著年事老邁,父輩們作為生命的形式終將消逝,而文字的記錄卻可以使之傳承下去,從這一點上說,梁曉陽對盲流到新疆老一輩人艱難多蹇的命運和苦難的書寫無疑有著特別的意義。
《出塞書》中每一章都可以作為獨立的篇章來讀,可能是因為寫作的時間足夠久遠,有些內容難免重復。還可能跟梁曉陽對新疆的熱愛有關,他飽滿的激情對所見風景事物,事無巨細的傾訴,有時候沉浸在他文字的敘述中有一種透不過氣來的冗長,繁瑣。作為長篇小說因為人物之間相互勾連,敘事的凝練就顯得尤為重要。比如《紅樓夢》上百個人物之間既有交叉,又各自獨立,但卻少有內容上的重復與拖沓。這些也足以說明我們有足夠的耐心,期待青年作家梁曉陽在文學創作上更多的可能性。
無論是父輩被迫的出塞,還是疆二代主動的回歸,亦或是梁曉陽自我放逐式的出塞都是完成生命的體驗,這或許就是命運。就像與新疆的緣分是梁曉陽的宿命一樣,完成對這片土地的書寫則可以看作是他的使命,是他對文學的一次精神獻祭,也是文學對桂疆兩地生命之旅的抵達。
胡嵐,新疆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33屆高研班學員。評論、散文、詩歌作品見《光明日報》《文藝報》《北京文學》《散文海外版》《詩刊》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