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粹哲學有多純粹
摘要:純粹哲學代表了對哲學的一種態度,其純粹性的一個參照系表現在它與現實經驗處于非直接關系中。但這并不能判定哲學是無用的,哲學正是始于在政治的爭論中尋求確定性,在人類思想的極限處給予希望,在超越世俗利益和興趣的同時保持對日常生活的審視態度。純粹哲學往往試圖回答一些無解的問題,在窮極一切可能性之后宣告嘗試失敗,卻仍樂此不疲于這種追求。哲學在這個過程中拉開了與經驗的距離,自身變得純粹起來。
關鍵詞:純粹哲學 政治哲學 邏輯學 三階思想
作者趙汀陽,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北京100732)。
葉秀山先生的遺作《哲學的希望》是他晚年的著作,正文前收有葉先生為“純粹哲學”叢書所作的兩篇解釋純粹哲學概念的序言。純粹哲學是葉先生理解哲學的關鍵概念,也是他的一貫觀點。以我的記憶,自從1985年以來,多次聽到葉先生談起純粹哲學這個概念,表面上指有別于生活哲學或實踐哲學之類的無功利附加值的哲學。在其深層含義上,對于葉先生來說,純粹哲學約等于(合格的)哲學,他幾乎想說,在純粹哲學之外無哲學。因此,純粹哲學的說法并非在哲學內部劃分出一個種類稱為純粹哲學,而是對哲學本身的定性。按照這種定義,恐怕只有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笛卡爾、康德、黑格爾、胡塞爾和海德格爾等一部分哲學家的部分思想被確認為純粹哲學。
這個看起來苛刻的定義卻缺乏明確的邊界封閉性,于是,有些最偉大的哲學家就不容易被確定為純粹的還是不純粹的。比如維特根斯坦的《邏輯哲學論》是極端純粹的,其純粹程度甚至超過康德和海德格爾,尤其是維特根斯坦從來沒有討論過政治哲學,對倫理學也采取了冷酷的分析方式,更增添了純粹的色彩。然而其后期哲學非常強調經驗細節以及生活實踐對理性規則的塑造力,因而又有一種遠離德語傳統而接近英國哲學的傾向。按照純粹哲學的概念,維特根斯坦的形象就在波動中有些含糊了。據我所知,葉秀山先生看輕以經驗為本因而導致“短視”的哲學,而且對政治哲學毫無興趣,因為政治哲學顯然是不純粹的。因此,葉先生對既是經驗主義又特別關心政治的英國哲學傳統缺乏興趣。不過,葉先生卻很看重列維納斯和福柯,可是這兩個哲學家卻有明顯的政治性。盡管列維納斯在討論形而上問題時很純粹,但其思想深處卻以猶太教信念重新解釋了形而上的基本概念,這種以宗教為本的解釋方式有幾分類似中世紀以基督教信念去解釋亞里士多德的意味,于是就不純粹了。??聞t更加不純粹,福柯通過對話語本質的發現而揭示了知識與權力的共謀關系,于是知識(不包括嚴格的自然科學)就不可能純粹了,不可能具有客觀性或中立性。如果??碌陌l現是對的,那么,絕大多數的哲學都是不純粹的。
看來,哲學的純粹性仍然是一個值得分析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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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從人類知識—思想系統的內部狀況來看,就很容易看到有一些在實踐上可以致用的知識以及一些貌似“無用的”知識。比如工程技術是典型有用的,而哲學是典型無用的?!盁o用”往往被認為是思想純粹性的證據,因此部分哲學家會以哲學無用而自豪。對哲學的這種理解通常被認為源于亞里士多德關于哲學起源于“對知識的好奇”的說法,不過我相信更與一度追求“為知識而知識”的現代哲學有關,類似于19—20世紀的“為藝術而藝術”觀念。不過,為藝術而藝術的觀念已經終結于杜尚、沃霍爾、博伊斯等后現代藝術,而為知識而知識的觀念也因馬克思主義、福柯理論、當代政治哲學而動搖。尤其是,以量子力學為代表的新物理學、哥德爾定理所揭示的數學系統的不完備性、復雜科學的興起,更是要求重新理解真理的概念,簡單地說,真理的絕對性和唯一性已經變得可疑。
亞里士多德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厲害的哲學家,他創立了邏輯學,僅此一項發明就已經無人匹敵,但他對哲學起源的猜測卻有些可疑,至少容易產生誤導。對知識的好奇意味著對因果關系的好奇,這一點基本可信,但問題是,追問因果而產生的知識是科學,并不是哲學。換句話說,研究因果關系而發現必然規律,這是科學的起源,卻不是哲學的起源。哲學根本就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種知識,事實上,哲學從來沒有解決過哪怕一個哲學問題,任何一個哲學問題至今都沒有一個唯一正確的答案,所以哲學不是知識。哲學問題居然沒有答案,這是維特根斯坦反思哲學的一個重要發現。由此看來,亞里士多德所說的對純粹知識的好奇,實為科學的起源,而聯系于哲學則是后世的一個錯位想象——希臘時期的哲學與科學尚無明確區分,只是哲學被認為是最高級的知識(episteme)??梢哉f,前蘇格拉底的思想,雖然包含一些哲學問題(例如巴門尼德),但大多數其實是對萬物起源或本質的前科學想象。
嚴格意義上的哲學始自蘇格拉底,更準確地說,哲學始于政治,而蘇格拉底是對哲學思維方式有著自覺意識的第一個希臘人。為什么說哲學始于政治?這是個大論題,只能簡要地說,哲學始于觀點爭論。如果沒有思想爭論,就意味著一種文明有著充分的共識,也就不需要哲學了,顯然,如果沒有需要爭論的問題,也就不需要反思。所有文明都具有哲學的潛能,但哲學的產生卻需要觸發條件,這個觸發條件就是政治。
請允許我借用“知識考古學”回溯到思想的初始狀態。思想產生分歧的基礎是可能性,如果沒有復數的可能性,就無可挑選,也就無可爭議。那么,人類思想如何開發了可能性?這要追溯到語言之初,當人類發明了否定詞(不、not),就在思想中發明了復數的可能性。說出“不”等于暗示另有選項,也因此在理論上敞開了無數可能性,于是,思想維度由“一”裂變為“多”。能夠以一種可能性去質疑另一種可能性,或者說,能夠對某個給定的現實說不,就是反思的開始。在能夠說“不”之前,生活里只有王與奴仆的關系,而能夠說“不”,就創造了對等而不可還原的他者之心。因此,在知識考古學的意義上,否定詞是第一個哲學詞匯。當然,否定詞只是反思的潛能,哲學的出現還需要政治條件。
哲學的思想對象是可能性,而不是數學和科學所尋求的必然性,所以說,前蘇格拉底的那些探求萬物“始基”的思想實為科學的先聲。蘇格拉底的反思基于希臘政治生活的條件,即能夠以自由人的角度去反思政治生活而產生了爭論。為什么爭論始于政治?因為只有涉及重大利益和權力的政治問題才會產生必須計較、不可讓步的嚴重分歧,而生活中的小分歧都會在日常磨合中互相讓步而化為社會共識和習俗。
希臘產生反思哲學的背景是城邦(polis)及其公共事務。一個典型城邦有著一系列公共設備:神廟、政府、政治廣場(agora)、劇院、運動場等。其中,神廟代表既定共識,無須爭論;廣場則是對共同(common)事務展開公開(public)爭論的公共空間,在那里產生了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在爭論中,人們各有各的說法和道理(logos),進而產生了關于爭論的元問題:怎樣才是有理的?由于爭論的問題大多事關政治或倫理,首先就引出對倫理和政治理由的反思,于是,希臘的思想焦點由自然之道(physis,類似于天道)轉向人為之道(nomos,類似于禮法),可見反思其實始于很不純粹的問題。比如,希臘人困惑于什么是美德(arete),以及美德是否可教之類的問題。人們為了贏得爭論而使用了修辭術,即訴諸情感的花言巧語,使聽眾在淚水中失去理智,于是,對理由的合法性的反思產生了辯證法,即訴諸理性并正確使用理性的方法(這與黑格爾之后的辯證法完全不同),辯證法以無法反駁的冷酷理由把軟心腸變成硬心腸,其主要成就是創造了邏輯學,使思維本身成為了思想對象,當思想開始反思自身,哲學就開始變得純粹了。蘇格拉底是反思哲學的開始,而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是希臘哲學的最大成就。
后來的哲學發展表明,最符合純粹標準的哲學問題大多與邏輯有關。邏輯雖然純粹,卻絕非無用,相反,顯然極其有用,如果沒有邏輯,數學和科學的發展就會有困難,一切爭議也會陷于混亂。問題出在“無用”的說法有著誤導性。顯然,哲學意義上的“無用”不可能指沒有用處(useless),而是指“高于”因而遠離經驗或實踐的思想層次。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一篇關于哲學是否有用的文章里,我設想了一個外星人的視角來觀察哲學是否有用。假定有外星人對人類文明進行“人類學”的研究,那么,無論從功能主義還是結構主義的角度都會發現哲學對于人類非常有用,因為哲學觀念建構了人類文明的思想框架以及幾乎所有基本假設,這意味著哲學和科學技術是同等有用的。
當然,一個哲學問題不會因為是大問題就有意義,而必須同時是一個必要問題才是有意義的,否則很可能是多余的問題甚至是偽問題。所謂必要,是指一個哲學觀念對于解釋或解決人類生活或思想中的普遍難題有著不可或缺或不可替代的作用。有一些存在于哲學史敘事中的哲學問題恐怕就不能滿足這個標準,比如前蘇格拉底時期的一些觀念,諸如世界本源是水或火或四因之類,或者后世的白板理論、先驗統覺之類。這些問題作為思想往事的紀念碑對于哲學史有意義,但對于哲學理論卻缺乏建構意義。就是說,如果一個哲學理論不包含那些問題,甚至人類沒有想過那些問題,生活不會因此有什么實質變化,思想和知識體系也不會因此無處奠基。
分析哲學曾經試圖清理形而上學偽問題,盡管后來被證明有許多擴大化的過激行為和冤案錯案,但有一部分批判仍然是可信的。邏輯語言是對自然語言的性質、功能和結構進行分析和反思的元語言,當把自然語言所表述的哲學命題還原為邏輯語言,就會發現有一些哲學問題只存在于自然語言中,而在邏輯語言中就消失了。這意味著,有一些哲學問題在邏輯空間里無法被定位因而在邏輯上并不存在,而是自然語言的語法產生的副產品。每種自然語言都是一個特殊的文化現象,語法各有不同,因此,由特殊語法而產生的“問題”就只是表達了語法現象,并沒有表達作為思想對象的普遍問題。比如nothing,可以表達not exist,也可以表達not a thing,也可以表達there is not,這三筆不同的“賬目”不能隨便算成一筆賬,如果分開算清,就只是邏輯上可以理解的平常功能,只有混在一起才會產生“深刻問題”的幻覺。比如說“世界是無”之類,尤其是給nothing多加一些語法后綴,比如nothingness,就更容易產生具有深刻意義的幻覺。
在此可以討論一個最有爭議的問題。如果把“存在本身”(being)歸入無意義的問題,或者說,being只是特殊語系的語法現象而不是一個哲學問題,那就要了傳統形而上學的老命了,估計會使一些哲學家義憤填膺。但我想說,盡管分析哲學有其嚴重的局限性,但分析哲學對偽問題的批判卻仍然有效:關于形而上學對象,既不存在相應的可驗證描述命題,也不產生對思維有建構意義的形式命題,就是說,既不表達經驗,也不表達理性本身,因此,關于形而上學對象的話語其實是偽裝為哲學的“文學”。可以這樣分析:系動詞is(以及不定式to be或動名詞being形式)具有邏輯有效的表達功能,然而作為名詞的being卻僅僅是一個語法現象,并不存在一個與之對應的思想對象,它在思想的坐標系中無法被識別。不過,我愿意采取一個兼顧邏輯和語言的看法,being可以被理解為:至少存在一個事物的必然性,并且,存在無窮多事物的可能性。于是,being是一個有意義的概念,但不是一個有意義的問題,因為無所問也不能被提問?;蛘哒f,being是存在論的一切問題的前提,但其本身卻不是存在論中的一個問題,因為關于being的任何有效的意義解釋都不可能超出其重言式(being is being),任何超出這個重言式的解釋都是虛構故事。being涉及一切在者(beings)的創世秘密,人類不是世界的創造者,無從知曉這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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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試圖說明的是,哲學的純粹性并不在于把思想表達為無用的語言游戲,這兩者并無必然聯系。哲學的純粹性只在于反思性。所謂反思,在于建構思想的“元”(meta)層次,思想進入元層次,就超越了現實經驗,也就具有純粹性了。亞里士多德的metaphysics是第一個元理論(metatheory)。與先秦中國發現的天道與人道結構類似,希臘人也發現了physis 和 nomos(自然之道和人為之道)之別。自然在特殊經驗中顯示為個別事物,而自然之道卻是對所有事物普遍有效的原理,顯然不是有限經驗所能夠表達的,因此需要在超越了經驗的更高維度里去理解自然之道,也就是metaphysics。有趣的是,希臘人沒有發展出與nomos相應的元理論,比如metanomology(這是個虛構的概念)。也許可以替希臘人編造一個理由:nomos屬于人的實踐,從創意到實現的整個過程都屬于人,因此不存在外在于人的秘密,人就是自己的“破壁人”。這里的假設是,只有當一個系統的創意是隱蔽的,才需要建立一個元系統來解讀其密碼,人的行為雖時或不可理喻,卻沒有隱藏的密碼,而只有錯誤——蘇格拉底嘗言:無人故意犯錯。反駁錯誤不能依靠形而上學,因為各人有各人的形而上學,而只能依靠邏輯,可以說,邏輯學就相當于nomos的元理論了。觀念都可以表達為命題,邏輯是關于命題關系的元理論,不過,邏輯只能確定命題關系是否正確,卻無法判定命題本身是否正確,因此,邏輯學只是關于人的思想的半個元理論。另外半個元理論一直缺失,所以至今哲學家幾乎都不完全同意另一個哲學家的意見。
元理論是對一個系統的整體性質的反思,比如數學的元理論,最典型的是羅素計劃(把數學還原為邏輯)和哥德爾定理。哲學本身已經是反思性的,所以,就功能而言,哲學理論都是元理論。但有個問題,哲學理論并無絕對必然的鐵證,很少有哲學命題具有數學或邏輯命題那樣的強制力或自明性。因此,盡管哲學已經是元理論,仍然還需要更高層次的元理論來解釋,比如維特根斯坦有個“哲學語法”的概念(philosophical grammar),意味著對哲學自身的反思,即關于哲學自身的元理論。
哲學本身是反思,同時又需要被反思,這個特殊情況使哲學具有脫離實際的純粹性。對此也許可以這樣解釋:人都能夠思考,思考的產品是想法,人人都有想法,比如說“我認為事情是如此這般的”,就是一個想法,這是一階思想;如果我們對想法進行反思,即關于思想的思想,反思的是思想的合理性,由此進入思想的元層次,其產品是哲學,這是二階思想;哲學語法則是對反思的反思,這是三階思想,其產品是關于哲學的元理論(例如邏輯哲學、維特根斯坦哲學、福柯的知識考古學等)。對于日常生活,通常只需要一階思想,但如果遇到疑難問題則需要二階反思。當被問到行事是否需要“三思”,孔子說,再思就夠了。對于一般的思想問題,二階反思確實夠了,但對于哲學本身的奠基問題就需要三思了。那么,為什么不需要四階、五階乃至無窮反思?其實,所謂的理由無窮倒退只是一種理論想象,實踐上并非如此,只要到達三階反思,即對思想系統的整體反思,思想就只能在同一個層次上原地踏步或者循環論證,再也沒有更進一步的理由了。所謂“更進一步”的理由只能是已知理由的重復或者等價表達。這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說的挖不動的硬基底(bedrock),或者說思想界限,也就是無可選擇的地方,于是只能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不能是別的樣子。那么,抵達思想界限的思想似乎就是最純粹的了,似乎距離現實最遠,對此應該說,是又不是,這要看是哪些哲學問題。如果是涉及邏輯形式、邏輯悖論或先驗范疇之類的問題,確實距離現實很遠;但如果是涉及生活形式、價值觀或信念的問題,則距離現實很近。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看法,對事情的解釋終結于實踐,實踐的選擇是生活問題的最后證明,于是,生活問題的邊界具有這樣的形式:事情就只能這樣做。至于為什么只能這樣做,而不是那樣做,卻是個無意義的問題,因為不存在別的選擇,而只有當存在至少兩個選項的時候,才能夠追問為什么這樣做。
哲學家曾經以為哲學是更高的或關于整體的知識,這是一個幻覺。哲學不是知識,因為不能給出任何一個問題的答案,而僅僅表達了問題的極限,即到達一個問題走投無路的地方。比如說加繆問題:為什么不自殺?也許會這樣回答:因為想活,為什么想活?因為生活有意義,為什么有意義?什么樣的意義?這里幾乎走投無路了。我喜歡梁漱溟的一個故事:有人問他:生活的意義是什么?梁漱溟反問:你為什么要問這個問題?顯然,如果在生活之外尋找答案,所能想到的答案(比如神的目的之類)只不過是等價于生活意義的同義詞,它可以被替換為任何一種答案,但都等價于同義反復??梢?,生活的答案只能在生活內部,于是只好用整個生活去回答,也就等于沒有回答。如果一個問題跑不出這個問題的所在地,這個所在地就是問題的極限。幾乎可以說,每個哲學問題最終都要抵達思想的極限,而思想界限不可能再加解釋。極限問題都沒有答案,問題本身就是答案。因為觸及思想邊界,哲學問題最徹底表達了人類思維的性質。有一個可以反觀哲學問題性質的鏡子:哲學問題相當于圖靈機或人工智能無法回答的那些問題,可以粗略地歸為三類:
1.涉及無窮性的問題。如果一個系統是有窮的,哪怕是有著萬億個星系的宇宙,在理論上就存在一個能行算法或推導過程來獲得終極答案,盡管實踐上幾乎無希望。但對于一個開放而永不完成的無窮集合,就不存在窮盡算法。許多哲學問題都具有此種令人絕望的性質,即使是最好的價值比如說自由,我們也不敢說,在無窮多的每種情況下,自由永遠都是好的。還有另一種情況,如果是一個完成式的因而有邊界的無窮集合,是否就可以達到一種哲學的終極理解?我不知道哲學是否有此種神力,但康托是一個達到上帝思維的數學家,他在數學上理解了這種完成式的“有限”無窮性。萊布尼茲相信只有上帝能夠在瞬間一覽無余地看到無數可能世界,所以知道存在的秘密,而人顯然缺乏理解無窮性的能力。康托數學可以看作是對萊布尼茲問題的數學解答,但只是純形式的解答,仍然不能表達實質事物的無窮性,因此仍然低于哲學家的期望。膽子最大的哲學家試圖理解相當于上帝所掌握的關于存在的實質秘密,比如黑格爾對絕對精神的演繹,但大多數現代哲學家認為黑格爾想多了。無論如何,哲學家至少能夠對涉及無窮性的哲學問題給出有意義的解釋,盡管不是答案,但足以樂此不疲。
2.涉及悖論性的問題。包括自相關、惡循環和兩難:(1)自相關(a 的整體意義等價于a的一個構成部分)并非都是悖論,要取決于是良基的還是非良基的。生物細胞的DNA包含這種生物的全息,即部分與整體可以實現完整映射,這是良基的自相關。此類神奇性會引起哲學的浮想,但除了數學,哲學尚無能力達到此種神奇境界。與之不同,嚴格的說謊者悖論“這句話自身是假話”,則是非良基的自相關,其部分與整體的關系并非全息遺傳,因此產生荒謬結果。關于此類悖論,至今尚無最終解答。我有個分析是這樣的(未必正確):這句話之所以能夠同時推出是假話并且真話,問題出在,“p是假的”的含義溢出了p,同樣,“p是真的”的含義也溢出了p。其真值判斷預設了在p中沒有表達的真理標準,即暗中挪用了在p之外而多出來的某種含義,因此,“這句話本身是假的”與“這句話本身‘是假的’”之間并沒有形成完整映射。這種思想走私是許多哲學論證常用的技巧。哲學中有太多經不起追問的價值預設,不足為奇。(2)惡循環(a推出非a,非a推出a)是哲學的純粹推論經常遇到的尷尬狀況,比如二律背反。不純粹的現實事物有著大量約束條件,因而幾乎不可能產生二律背反,純粹思想獲得了自由,缺乏足夠的約束條件就容易產生惡循環,因此哲學很怕循環論證。不過,并非所有的循環論證都是壞的,事實上,有的循環論證是良性的,而且是思想抵達思想邊界的勝利標志,即a推出b而b推出a,其中并沒有矛盾,只是顯示了走投無路的不可逾越邊界,而這正是哲學所能夠尋找的“真理”(不是科學真理,只是唯一選擇)。(3)兩難困境。這是哲學家熱衷爭論的問題,但其中實有大量假兩難,雖然有趣但并非無解,比如“布里丹之驢”,唯一合理解是選擇其中任意一堆草料;又如“有軌電車悖論”,許多哲學家參加了討論,情節越演繹越離奇,但都預設了自相矛盾的價值觀而作繭自縛,其實并非無解,而是有兩個合理解:如果涉及的是具體人,那么有情景性的多種合情解;如果是抽象人,那么功利主義是唯一理性解。真正的兩難困境必須涉及兩種絕對必要的事情,不能兩全又不可放棄其中任何一種,即對于給定選項,不存在數列式的無矛盾排序。凡是能夠兩害取其輕的選擇都不是真正的兩難。哲學家對兩難的興趣在于,人類的基本需要和基本價值幾乎都具有形成兩難的潛力,至少在特定條件下必定形成兩難,這說明了人類的價值系統是自相矛盾的,比如公正、自由、平等、真理等價值之間都是互相矛盾的。
3.涉及未來性的問題。對于未來有效的問題,除了將要出現的問題,也包括自古以來一直有效或永遠有效的問題。顯然,如果一個問題永遠有效,就等于始終在場,在未來也將繼續在場,所以,未來性包含了仍然有效或永遠有效的在場問題。在這個意義上說,哲學問題的根本性質在于問題具有未來性。由此可以理解為什么哲學不關心歷史而關心永恒,準確地說,是不關心不再在場的那種歷史,而一直在場的歷史意味著一直在場的問題,因此,一直在場的歷史在存在論上屬于未來,也就仍然是哲學問題。
以上三類哲學問題是純粹的還是不純粹的,我們無法抽象地進行判斷,而要看一個問題與現實的相關性。根據前面所論的三思層次,二階思想與現實只隔一層,而三階思想與現實隔了兩層,那么二階思想就似乎不夠純粹。比如政治哲學討論秩序、公正、自由和平等這些生活問題,與現實只隔一層,因此被認為是不純粹的。但事情并非盡皆如此,數學或邏輯與現實也只隔一層,數學—邏輯基礎的元理論(例如哥德爾的工作)才是隔了兩層的研究,可是人們通常認為“只隔一層”的邏輯和數學已經非常純粹了,至少比作為純粹哲學的形而上學和知識論更具純粹性。可見理論與現實的相關度不足以判斷一種理論是否純粹。然而問題是,哲學為什么渴望與現實劃清界限?應該說,這是屬于希臘—歐陸哲學的一個內部問題,別的哲學未必有此愿望。按照希臘—歐陸哲學的假定,表現在經驗中的現象因為變動不居而缺乏必然性和確定性,所以是可疑的,真正的知識對象必須是不變的形而上存在。但是,重視經驗的英國哲學并不承認這個假定,其他哲學也未必承認。比如中國思想最關心的問題就是變化(變易),理由是,變化才是存在的根本性質,如果無變化,就等于不存在,而且,如果無變化,也就無問題,或者說,問題無從提出。
這里涉及曾經有過爭論的一個問題:中國思想是不是哲學?這個問題其實與學理無關,只不過是個命名。如果以希臘—歐陸傳統來命名哲學,那么其他文明的思想(包括中國)都不是哲學,這樣的話,哲學就只是歐洲的特殊文化,就像中醫是中國的特殊文化;如果以思想功能來看,許多文明都有對基本問題進行反思的思想,希臘—歐陸傳統只是其中一種反思方式。因此,如果以“反思性”功能來定義哲學,那么,各種反思都屬于哲學。需要澄清的事情僅僅是,命名乃約定俗成,假如一定要把哲學當成是希臘—歐陸思想的專名,只要人們普遍認可此命名,就無需爭論了,而其他思想可以另外命名,比如根據功能來命名為反思學或形而上學之類(中國本來就有形而上之名)。在人們愿意重新命名之前,我們暫且把哲學當成一般概念來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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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為純粹哲學等于合格的哲學,這與希臘—歐陸形而上學的三種基本誘惑有關,即追問存在、超越性和完美。這三個誘惑雖然美不可抗,可是卻超出了思維能力,人類不可能發展出能夠解釋存在、超越和完美的理論,因為存在、超越和完美都是“不可說的”,因此,這三個最根本的概念無法構成有意義的思想問題,或者說,這三個概念反而拒絕了反思??梢韵胂?,這個維特根斯坦式的看法一定讓人感到失望,但我還是試圖說說理由。
1.存在是最大的概念,卻不是問題。在前面已經分析過,只有在神學里,存在才成為問題,是神對自己的提問。正如萊布尼茲想象的,只有上帝才需要思考應該創造什么樣的存在,于是在無數可能世界里挑選出了“最好可能世界”。但存在對于人卻不是一個問題,而是給定條件,人沒有創造存在的能力,也不能挑選世界,顯然,在沒有第二個選項的地方,就不存在任何思想問題。關于存在的概念,唯一能夠說出的必然命題是重言式(tautology),唯有“being is being”這個命題是“分析性的”(具有必然性的),其他關于存在的言說都是“綜合性的”,而綜合命題必須有經驗內容。很遺憾,人類不可能獲得關于存在本身的經驗內容,這意味著,關于存在,所有超出重言式的斷言,都是缺乏真值的想象。比如說,存在是無,或存在是絕對,此類言說都令人心潮澎湃,可惜都不是真命題。因此,關于存在的言說只是文學,卻不是知識,也許海德格爾是對的,存在的跡象只在詩中顯現。不過,存在的概念卻能夠引出一個極其重要的衍生問題:如果存在變成行為的其中一個選項,即存在分裂為“去在或去毀滅”(to be or not to be),就涌現為一個最嚴重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就不再純粹了。
2.超越者(the transcendent)這個概念有著宗教背景,本應該屬于神學問題,但一旦出現在哲學中,則轉化為一個超越思想界限的問題。可是思想超越思想是悖論,在思想中不可能表達超越者,于是這個問題就進一步化歸為一個如何確定思想界限的問題,即對有效思想邊界的探索,也就由存在論轉入知識論,同時也從超越性轉向超驗性(transcendental)。這是康德最早提出的問題,試圖研究先驗性(a priori)何以能夠普遍必然地應用于經驗,即獨立于經驗的先驗性何以對于經驗具有超驗的有效性。這個問題至今仍然是最重要的哲學問題之一。
3.完美存在(the perfect)只屬于概念,不可能具有現實性,比如幾何上的絕對圓在現實中并不存在。經驗中的事物必定是不完美的,純粹哲學不滿足于不完美的經驗,因此試圖尋找高于經驗的完美存在。不過,在這個問題上,哲學的目標與神學相形見絀,很顯然,在任何意義上都完美的存在被假定為上帝,哲學尋找的理念或絕對精神都不及上帝的概念。人類思維能夠理解和表達的完美存在只能出現在邏輯或數學的純粹形式概念中,一旦哲學試圖建構含有經驗內容的完美事物,就不得不削弱其完美性,于是就表現為從來無法定義的“理想”。
可以發現,存在、超越性和完美是互相解釋的概念,也都是人類思維力所不及的思想對象,都具有某種程度的神學色彩。甚至可以設想,假如沒有中世紀和神學,僅以希臘資源發展出來的西方哲學很可能面目皆非,純粹哲學的比例會小得多——考慮到希臘哲學對政治哲學的重視不亞于形而上學。事實上正是中世紀的神學激發了西方科學和形而上學的虔誠而純粹的動力,都是為了認識上帝所造萬物的秘密。一直到文藝復興,西方哲學才重新認識人自身,但其形而上學的神學底色卻不曾褪去。當代西方哲學以政治哲學和科技哲學為主,不再強調哲學的純粹性,但形而上學仍然是所有哲學的基礎。
如果局限于西方哲學,或可這樣總結:人類意識力所能及的純粹思想對象大概包括:(1)具有先驗性(a priori)的純形式對象,也就是數學和邏輯。這是純度最高的對象;(2)重言式命題,表達分析性的語義,雖有內容,卻是已知內容的重復,在純度上稍次于數學和邏輯命題;(3)自相關(reflexive)或循環論證命題,在純度上又有所減色,具有不重復的內容,但其意義卻形成循環解釋,因此形成一個具有內在意義的封閉域;(4)超驗性(transcendental)的思想對象。這是哲學家最感興趣的純粹對象,自從康德以來,哲學家進行了大量研究,胡塞爾可能是最后的成功者,他證明了我思的意向性能夠構造內在于我思的純粹所思(cogitatum qua cogitatum),即獨立于外部經驗、僅憑自身而在意識中在場的對象。此種所思具有獨立于外部世界而僅僅屬于意識的內在客觀性,因此是純粹的,這一點證明了主觀性(subjectivity)能夠在主觀性內部創造客觀性(objectivity),于是,主觀性就擁有純粹屬于主觀性自身的一個完整世界。這可能是關于“宇宙即吾心”的唯一成功證明。不過,這個現象學證明真的是唯心主義的勝利嗎?是也不是,雖然它證明了意識中有個內在世界,但同時也證明了意識的內在世界缺乏存在論上的重要性,因為它無法解決外部世界里的任何一個問題,無力解決任何實踐問題(包括政治、倫理和經濟等問題),也無力解釋語言問題,也無力解釋涉及他人的問題。簡單地說,“現象學世界”只是解釋了自我意識,卻沒有解釋外部世界,因此不能回應存在論問題。這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海德格爾轉向在世的存在論而背叛了胡塞爾。在當代哲學里,現象學的思想力量不及分析哲學、政治哲學以及??聻榇淼姆▏軐W,就不足為奇了。
最后,回到葉秀山先生的問題。純粹哲學的重要性在于它是哲學的基礎,但純粹性不等于排斥現實,按照葉先生的說法,純粹性只是意味著在間接的“深層次上”去思考現實。也許可以說,除了探索形式真理的數學和邏輯,任何有“內容”的哲學問題都是不純粹的,因為無關現實的問題通常不會被提出來,即使偶然被提出,也不會長時間被討論,就是說,無關現實的問題缺乏持續生長的條件。因此,哲學的純粹性不在于問題,而在于方法,就是說,哲學問題不是純粹的,但用于分析和解釋哲學問題的方法是純粹的,是訴諸理性本身的方法。
葉秀山先生有一個側面提示,他把市場化的“生活哲學”看作是純粹哲學的反面,由此可見純粹哲學概念的指向,即哲學必須超越世俗的利益和興趣。也許可以這樣理解:生活屬于俗世,但蘊含著有待提純分析的深刻問題,而人生哲理以及宗教性的安慰話語比生活更通俗因而遠離了反思。世上只有勞動才能慰藉心靈,只有具有精神性的苦難才值得反思,只有不給安慰的反思才是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