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19年第9期|朱婧:危險的妻子
梨花和我說她的驚濤駭浪時,我正用手指一寸寸檢測臉上的皮膚,手指的觸感可以清晰分辨出的細密顆粒提示我,百年不遇的過敏事件正在發生。大概半小時后她離開了,我開始準備晚飯,家里陡然安靜下來。細仔在圍床里,她已經習得了新的方法,懂得在我不鎖定圍床滑輪的時候,靠自己的力量,把圍床從臥室滑到餐廳,足夠看到在廚房做事的我。她對于這種游走的游戲樂此不疲。我在準備晚飯的菜,有時回頭看到她,細軟頭發覆住的小腦袋,肉乎乎的臉蛋有好看的弧度,她對我笑,露出僅有的幾顆牙齒。
明蝦開背抽線,留一點蝦尾,熱油下鍋瞬間會有彎曲的弧度,成為蝦球,生動、飽滿、肉感,搭配碧綠蘆筍和西蘭花都是好的。鱸魚蒸好放上蔥團等待開餐的時候再淋汁。輔食機在安靜工作,綠色是菠菜,黃色是番薯,紅色是胡蘿卜,用核桃油在平底鍋煎小塊三文魚或者鱈魚,是細仔的晚飯。
吃飯的時候,我對昆說:“我好像過敏了。”
“嗯。”昆含混不清地應了一句,好像回答了又好像沒有回答我。我有點困惑為什么突然過敏,但也沒有太留意。在喂細仔的間隙里,我自己飛快吃進一些食物,囫圇咽下去。
第二天,第三天,到了第七天,那些小顆粒依然存在,我感覺到了焦慮。對著鏡子檢查,如果靠得足夠近,能看到細小的顆粒,但遠看只是一片紅色。用手去觸摸,那種不悅感黏滯在手指上。在餐桌上,我再次說:“我好像確實過敏了。”“哦。”昆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好像是有點紅。”
隔天下午,梨花輪休,照例又到訪。梨花和我大學同學了四年,本來并不熟悉。她是本地人,周末總要回家,我們的活動軌跡也總是完美錯過。她大方通達,喜歡參加社團活動,而我是宅居型的,基本出沒于宿舍、圖書館和教室。我們如何親密起來的呢,回想起來,是因為有段時間,她愛好旱冰,本市有個很有人氣的溜冰場,緊靠溜冰場不遠,是本市最大的圖書市場,我們為了各自的愛好,從偏遠的學校乘巴士進城,她去溜冰場,我去書市,然后一起乘搖搖晃晃的公交車回學校。我問過她,那么多溜冰場,為什么去那個?她告訴我,那個離她讀書的高中很近,以前放學回家騎車路過,看到里面的有型男女,總是想自己什么時候能夠進去玩。在夜間回學校的擁擠的車上,我們自以為隔開了天地,相互交付了一些秘密的話,竟成了知己。都在這個城市工作,又差不多在同一時間結婚,彼此參加了對方的婚禮,先后不遠有了孩子,都是可愛的女孩。
把兩個孩子一起放在圍床里,她們合起來的力量讓圍床變成了滑車在客廳里四處滑行,她們的笑聲像天使的鈴聲飄落整個空間。梨花自己煮了咖啡,從冰箱找到剩下的一點芝士蛋糕拿出來吃。這種蛋糕曾經瘋狂流行,卻突然無人問津,送上門還買一送一,我很快放棄了自己做蛋糕那種費事勞神的工作。甜膩與苦味的對沖最合理,我放下手里的活,也倒了一杯咖啡,坐在她旁邊,小心地半勺半勺地吃蛋糕,幾乎每次只敢吃勺尖一點,多次,少量,以控制對糖分的依賴。31歲的責任包括:保持身形;吃少一些;教細仔認識數字。
“我昨天夜班,今天早上回來檢查,他果然又沒有在家過夜。毛巾是干的,牙刷是干的。
“前天晚上他洗澡的時候,我拿了他的車鑰匙下樓,在車的后備廂里找到一部手機。不過有密碼,我打不開。”
梨花照例告訴我她丈夫最近的動態,口氣像私家偵探事務所的偵探。近來,她的陳述里已經多了不少智力方面的較量。梨花和她的丈夫肖,我和昆,早先我們四人一起吃飯,一起唱歌,有過一段無憂的時光。梨花的丈夫,婚齡:4年;孩子:3歲;出軌史:3.5年。這三年半,我看過她崩潰,看過她絕望,看到她怨恨,看到她冷眼旁觀。像談論八卦一般談論她丈夫出軌的最新動態,已成為我們見面聊天的固定內容。
“我的同事看到他倆一起在宜家買東西。他居然還和我同事點頭打招呼。
“那天他說在一個飯店吃飯,我去飯店的停車場找到他的車。我就坐在飯店大門對面的咖啡店落地窗邊的位置等,我看他什么時候從里面出來,是不是和他說的人一起出來。”
一起吃流行的食物,在各個場景里轉換,在火鍋店、奶茶店、咖啡店,聽她說這些內容,是我們近兩年的日常。聽這些話的時候,一定要吃東西,而且要吃那些沒有負擔的食物,甜膩的蛋糕,配色好看的果味氣泡酒,鮮美湯汁里翻滾的薄薄的雪花牛肉,這對于需要嚴格管理身材的我來說幾乎是對梨花的犧牲和奉獻。生完細仔后,我大概比婚前胖了有10公斤,核心原因是因身體故在孕前和孕早期的激素用藥。然而幸運在于,我生了一個很健康的孩子。
梨花離開后,細仔睡著,居所總格外安靜些,窗邊偶或一些鳥鳴,我坐在飄窗上,疊細仔的衣衫,放進她有粉色貓咪圖案的衣柜。走去餐廳,撤去餐盤,清洗干凈,放至晾架。從浴室拿臟衣籃去洗衣服,路過餐桌,看到紙巾盒的邊角有一抹雪白,那抹雪白細膩如細仔洗澡時愛玩的沐浴泡沫,細仔每每把泡沫壓到小杯子里滿滿一杯,在浴缸里如此不倦地玩上很久。我看著紙巾盒上那抹雪白,定住想是什么,突然想起,早晨細仔吃的是鮮牛乳蛋糕卷,那抹雪白,是牛乳。我從紙巾盒里抽出一張紙巾,擦拭干凈,繼而去洗衣服。
細仔醒了,已近傍晚,把她抱上推車,出門去超市,新雨后,空氣潮濕清涼,裙擺間或碰到小腿,觸感溫存,77%絲綢加23%棉質的配比可著人心。路邊淡黃色墻壁上爬著細小的蝸牛,還有不知名的白色軟蟲,看著軟弱。我停下給細仔看,細仔不知道怕,伸手想去碰蝸牛。我推動推車離開,回家做飯,等昆回來。一天落幕時,卻是我們家庭生活的序曲。
細仔的手很軟,像蝸牛,還有抱起她來的感受。早晨起床,我拿起她的腳,穿好襪子,褲子套到她的膝蓋,再抱起她在懷里,把褲子全部穿上去,覆住鼓鼓的小肚子。扶抱著她柔軟的小身體,親一親她的面孔,讓她的頭靠在我的肩頭上,扶起一只胳膊,穿進衣服的一個袖子,再把她的頭換靠到我另一邊肩頭,穿好另一只袖子,然后,把她歪抱在懷里,扣好衣扣,再輕輕拍她的屁股,在耳邊親吻她。把她抱出房間時,往往昆快吃完早飯了,他有時會接過細仔抱一下。我在餐桌旁坐下,和昆說上幾句話,昆會告訴我晚上的安排,告訴我回不回來吃晚飯。我送他到門口,他親親細仔,親親我,然后進電梯。有時我和細仔睡得沉,他會自己起來吃點東西,走之前,過來房間看我們。他腮邊的胡茬碰醒我,我在光線黯淡的臥室,睡意朦朧地向他告別。
這個城市不算很大,昆通勤卻要開車一個多小時。很早出門,較晚回來,已是常態。我們也似乎有一種默契,他從通勤開始就進入另一種生活,回來的時間才是屬于我們的。隨著職位的提升,昆出門越來越早,回來越來越晚,我越來越不認識他周圍的人。我好像在一場角力里,和通勤時間爭奪我的丈夫,晚一點離家,早一點回家,對我來講,都是歡喜的。
梨花和她的丈夫肖是中學同學,他們的戀愛也開始于溜冰場,一開始是因為一張團購票,這是梨花當笑話告訴我的古早故事。一次,兩個高中女同學與梨花相約滑冰,梨花上網團購滑冰場的票券,卻發現,有四人成團,買三送一的活動,她毫不猶豫地選擇買了四人套票。多出的一張票,本著不浪費的原則,她鬼使神差地邀請了肖,當時他倆完全不熟悉。肖騎了一輛老舊自行車來,梨花說還記得那是他中學時的座駕,到了大學,也未被他嫌棄。肖是那種在人群中毫不起眼的人,絕非梨花中意的類型。梨花說她不知道他原來那么擅長這一項活動,而她還只能勉強完成滑行罷了。在冰場上他經過她身邊時,很自然地拉起了她的手。
他們經歷漫長的相識,大學的戀愛,如約的婚姻,以及三年后的崩裂。梨花說過那個戲劇性的一刻,不合適的短信到來的時候,是個晚上,在他們和朋友聚會散場后回家的路上,肖在開車,梨花坐在副駕駛的位置。被背叛多難堪,尤其面部浮腫,身材臃腫,腹中的每一次胎動都提示身體里存在一個孩子將以他的姓為姓,或許還會有與他相似的容貌。梨花跳下車的時候,只感到小腹底部一陣劇烈扯痛。肖并沒有即刻停下車來,車緩緩前行了一段,才靠邊停下。那時已近深夜,能見到城市燈光勾勒的樓宇輪廓,路燈漫射的光線下無盡延展的高架路,天空有飛機的夜航燈,見不到月亮,流云在黑暗中涌動。梨花說,此前半小時,他們還在停車場的出口,為停車費的事和保安進行激烈的辯論。四個月后,梨花的孩子平安地如期降臨。
我和昆是在圖書館認識的,我們認識的時候,他為了考特別難的專業資質證每日泡館,因此我們成了秘而不宣每天在圖書館碰見的人,走到一起也是一種自然。畢業時,他如愿考到了資質證,拿到了理想的大企業的合約,開啟了光明前程。
我們畢業后,順其自然地建立家庭,我猶記得婚禮上他微醺的臉上滿足的表情,甚至有孩子般的驚訝與無知。驚訝于自己的好運,世人認為的正確而美麗的人生的每一個節點,他幾乎毫無阻礙地抵達。昆對生活有著充分的現實想法,他聽到梨花和肖的事情的時候,評價了兩個字:愚蠢。
如果說那場戀愛和婚姻一定要找出一個破綻,來解釋其荒誕無比的走向,梨花給了我一個特別通俗的理由:肖不愛她。在妻子孕期被發現出軌后,肖并沒有覺悟的意思,只是轉向了更隱秘的地下戀情。他尚算安分地陪梨花度過孕期,待她生下女兒后,就過上了完全無忌的生活。一周有一半時間不回來,就算回來也要到12點后,晚上自然睡書房,有時澡也不洗睡沙發,清晨就離開去上班。
梨花說,肖中學的時候很喜歡一個女孩子,大家都知道,只有那個女孩子假裝不知道。他每天放學等那個女孩,乘那趟對他來說繞路的公交車陪她回家。那種等待是沒法有所回應和回報的,他經常只能放學后自己先去公交車站,戴著耳機聽歌,默默等到那個女孩也到了站臺,一前一后上車,然后呢,也未必會去搭話,就是等她下車后,自己在下一站下車,轉車回家。梨花說她有時看到肖站在公交車站臺,沉默也孤單的樣子,會有點不忍心。畢業后那個女孩出國讀書,那段青梅時代的故事也不了了之。
冰場上平衡協調的身姿,體貼的毫無造作地伸出的手,讓平凡無奇的肖也發出光來。梨花說,肖那樣看起來耐心和細膩的人,會讓人想依賴的。如此,他們成為高中同學中最讓人沒想到的一對。肖確實不是梨花的本命,曾經她目光所在都是陽光且有活力的人,所謂緣分卻無法預謀,出于偶然。兩人都是本地人,學歷家境相當,甚至兩家離得都不遠,大學畢業后結婚也是自然。那個讓她今日才開始惶惑的問題,她從未考慮過。談起丈夫和出軌的對象,梨花一半苦澀一半嘲諷地和我說:“他們大概是真愛吧。”
昆吃完晚飯喜歡看一會兒電視,沙發的長榻是他專屬的位置。那個位置,白天從陽臺進來的陽光剛好抵達,我喜歡把一塊蓋毯放在那兒,秋冬是羊毛線毯,春夏換成棉麻織毯。吃完晚飯,躺在沙發上,毯子蓋在腿上,專心地看電視的是昆。足球比賽,脫口秀,刑偵電視劇,都是他喜愛的。細仔再小一點的時候,常常夜醒哭鬧,為了不吵到昆睡覺,我把細仔抱到客廳,來回走動,淺吟低唱地哄她,最能讓她安靜下來的是“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待到她漸漸睡去,我會坐下來等一會兒,等她完全睡熟再放回小床。彼時,清澈的月光移到昆的專座,我多數會坐過去,好像那里最踏實。月光之下,細仔的面孔如雕琢一般精巧,嬰兒是上帝愛的造物,只為喚起憐憫之心。細仔的眉目舒展,五官無一不像昆。
梨花說的那個問題,我也未必想過。我和昆,在年紀很輕的時候認識,彼此都是簡單的人,是因為互相喜愛才在一起,也是因為幸運而能結婚。在婚姻里,我們也并不吝嗇表達“我愛你”這樣的話,卻不會停下來去想什么是愛,我們之間是否是愛。對成年人來說,應付生活日常已經需要竭盡全力,他需要在他的位置獲得認同和經濟回報,我需要照顧好昆和幼兒,保證一個家庭的良好運轉,思考那樣的問題好像是庸人自擾。梨花需要去給失敗的婚姻解因,我卻不想去窺探,好像不想窺探肖的通勤生活,他和什么人熟悉,他在外面怎樣說話,是怎樣的形象,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作為一個丈夫和父親的樣子而已。
晚上哄睡完細仔,走出臥室走到客廳,昆坐在他的專座,正低頭看手機。他抬頭看到我,笑了笑,笑容幾乎和婚禮上差不多滿足,只是多了慵懶和放松。他說想喝果蔬汁,我去冰箱拿了番茄和胡蘿卜,選了幾個蘋果,做成一杯送過去。隨即回廚房洗榨汁機,絨絨的果肉掛在濾網上,很難清洗,只能用小刷子一點點刷下來。偶爾抬頭,看到夜色將廚房的玻璃窗變成了一面鏡子,看到自己在鏡子里的面孔。清洗好了,回到客廳,坐在昆的身旁,他已經專注地看起了球賽,我在旁陪了一會兒,他似乎感覺到我的無聊,問:“要不要看一部電影?”我回答:“好啊。”他開始選影片,我去給他拿小食和啤酒。剛選好坐定,細仔的哭聲響了。我回到臥室抱她在懷,慢慢走,輕輕哄,手臂上的分量只覺得愈來愈沉,孩子總在悄悄地長大。原來剛好抱在懷里的她,現在抱著,小腿已經全在外面。一邊抱哄,一邊親吻她柔軟的發,聞她熟悉的氣味。待哄好再出來,昆已經關了電視,準備睡了。我收拾好客廳,洗漱好回到房間,看到黑暗里,手機屏幕的亮光映照著他似有笑意的臉。我去小床邊查看細仔,給她蓋好被子,到床邊坐下,手摸上面孔,依舊的細密顆粒,更有一些麻木兼輕微的刺痛。我和昆說:“我可能要去看一下,我好像真的過敏了。”他從那片亮光里抬起頭來,說:“好啊。”
梨花一年一度的旅行又即將開始,她從未因任何的生活變化停止這一習慣,孕期也罷,被出軌期也罷,我都相信是這一次次的旅行給她補充能量讓她足以擊倒生活里的怪獸,不被小覷。我們照例在她出發之前一起吃飯。這次選在有華麗水晶吊燈的炸雞店,那其實是間酒吧,不過以炸雞的美味聞名。我小心地把炸雞的酥皮剝開,把尚透著熱氣的雞肉撕成一片一片來吃。梨花嘲笑我:“這樣吃炸雞還有什么意思?”她這次的旅行漫長且目的地陌生,她要從阿塞拜疆過境去格魯吉亞,最后停留的地方是黑海邊的巴統,她說她是為了一對雕塑去那里。位于海邊的雕塑阿里和尼諾,原型是小說中的人物,是被民族和戰爭生死分離的一對戀人,他們被藝術家打造成由平行線條構建的運動鋼雕。她把網絡上的視頻打開給我看,畫面里極具現代風格的男女雕塑,擁抱,交錯,又分離。她說,阿里和尼諾每天只有十分鐘會是擁抱的,她想去看他們擁抱的樣子。于是,我們一起中二地舉起氣泡水碰杯,祝愿她的旅行順風滿帆。梨花和我在旅行目的地的想法上總是南轅北轍,我每年的旅行目的地多是海邊,選擇可以步行到海邊沙灘的酒店,多數時間白天在海邊的躺椅看小說,晚上在燭光晃動的酒店餐廳吃擺盤漂亮的食物,清晨和傍晚追看太陽的光線穿透云層的色澤變化是唯有的旅行樂趣。我不會游泳,昆會長時間地在夜晚的室外泳池游泳,他懼怕海水,卻喜愛海邊泳池的水。也因為同樣理由,昆懼怕潛水,雖然我喜愛潛水,但并不妨礙我們共同熱愛這種度假方式。梨花的目的地,包括了沙漠、草原、高山,幾乎在征服地球表面的各種地形。
梨花在水晶燈的光線照射下貼近我,向我展示剛打完水光針的臉上肉眼可見的數百個細密針孔,我和梨花說起我的過敏。她說:“你去看看吧,我的醫生原來是在皮膚科的,我幫你約。”她還說,“你要愛惜你的臉。”
骨骼之上覆以肌理,肌理之上覆以皮膚,萬千人有了萬千面孔。臉作為生來的名片,像被隨機發牌,拿到哪一張全看運氣,人們的癡纏、驕傲、沮喪,常常關系于此。因為這皮相,人們就迷信了一種真相,以為可以因此擁有美善,引發愛戀,寄托于己身的愿望亦奢望通過皮相的追求去溯達,想想也是不可思議的。我也是從被說著可愛的年紀成長到這里,但常常覺得這種皮相的陌生,就像在夜晚的廚房,看到玻璃形成的鏡面里的自己,會恍惚地問自己那個人是誰。但是,從梨花的口中,我能理解擁有可愛的面孔大概被她視為我平安婚姻的極大保障。
醫生說,過敏的原因,無非是皮膚失去了平衡,或者受到了刺激。如果沒有過敏史,多是因為受了刺激。她問:“你最近有沒有接觸一些刺激性的東西,例如汽油,油漆,消毒液?”我想了想,說:“我最近做過除霉。”
臥室的淺茶色墻紙上先是有星星點點的黑色斑點,我以為是污漬,卻發現擦拭不干凈。一日下午細仔午睡后,我開始仔細檢查,發現飄窗的下面,蓋布的遮擋下,是面積更大的、幾乎成片的灰黑色斑塊,應該是霉斑。晚飯的時候我與昆說:“墻紙生霉斑了,我得做一下除霉。”
“是膠的問題嗎?”
“也可能是因為潮濕吧。”
室內的濕度計提示已經到達89%的濕度值,抽濕機開著小半天就是一兜水,這個城市的梅雨季節總有一種把人不斷往下拽、讓人陷落的喪氣感。我的每天日常,變成和梅雨季家庭的各種新生瑣細事物的斗爭,時刻注意保持廚房、浴室的干燥,衣柜放入吸濕劑,食物柜的各種干物米面仔細封袋,烘干細仔每日的衣衫毛巾。連綿陰雨的午后,細仔醒來,抱她坐在飄窗上,雨滴在玻璃上滑動游走,引得她伸手去摸,窗外的新綠在梅雨灰中似被洗凈。我會抱著細仔坐上很久,恍惚直到該做晚飯。梅雨天氣我愛做咖喱,輕微辣度激發的汗水是對濕悶的抵抗,咖喱的滋味混合,充分調動味覺的敏銳。想濃稠有味就做韓式咖喱,想清淡就做日式湯咖喱,把冰箱里所有的剩余蔬菜一起煮燉,放入早先燉好的牛肉塊,加入咖喱粉,根據所需不同加入清水,燉煮完畢,燜上米飯,等昆回來。那種抱著細仔在窗邊的午后時光,我的手掌貼近的是我的孩子柔軟的體膚,嬌柔的脖頸和背脊常在我的懷抱中拱動,她還留有哺乳期的習性,偶爾帶著鼻息貼近我胸前。我的腦中多是空洞,無所謂回憶或者以回憶之名的重建記憶。并不懷念什么,也談不上幻望,這樣的時刻讓我覺得好像會在這里,會在這個房子里,在我赤著腳每天丈量每一寸地板的房屋,在我熟悉每個抽屜的每個角落的物品擺放的房屋,過完我的一輩子。猶記得剛搬來時,我邀梨花和肖來吃晚飯,梨花坐在今日固定坐著吐槽的餐桌位置,陪著做飯的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昆和肖在客廳玩PS2的實況足球游戲。廚房是剛開始流行的開放式廚房,我把做好的菜裝在配套購置的漂亮餐盤,次第端上黑胡桃木長餐桌,那桌子邊角是柔和的弧形,我們已為未來的孩子做了考量。當時一切都是新的,我們的生活也是新的。看到墻紙的斑點,是“物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受,時光里各種物質變化,破敗必然,我只是看不到自己。
隔天我就乘火車帶著細仔回了我的母親家,忍著生了雙胞胎男孩的弟媳婦難掩不悅的表情,還是留下了細仔給我母親照顧。回來后我去市場買了大卷的塑料紙,買了一箱去霉的噴霧。把臥室的窗簾和隔簾拆除,把衣柜的移門用膠帶封好,用塑料紙封蓋好床和邊柜,把細仔的小床搬離臥室,我用除霉噴霧把墻壁的每一塊地方均勻噴上。這種噴霧說起來除霉防霉,其實從成分來看,就是漂白水,但是效果誠然立竿見影。全部噴灑完畢,封閉臥室,半日后打開,霉斑已經無有蹤影。接著,打開空調的除濕模式,打開抽濕機,放入大量的吸濕包,進行換氣干燥。好在,那已經是梅雨天的末尾,偶爾的晴日里,霉斑消失、恢復如新的墻面和漸漸消失的消毒水氣味,都在鼓勵我,好像我完成了一場戰役。
“除霉的時候你戴口罩了嗎?”醫生問。
“沒有。”
“孩子也在嗎?”
“不在啊。”
“孩子你知道送走,自己不知道做防護嗎?”醫生笑道,“給你開點藥膏,沒事的,再過一段時間應該會好,不行再過來看。”
“對了。”她接著說,“你要不要來做祛斑,你這個妊娠斑很淡,早點做能做掉的。”醫生指向我的臉頰。我遲疑了一下,說:“以后吧。”
晚上昆有應酬,回來時細仔已經睡著,我把他換下的衣服拿去洗,給他倒了解酒的葛根水,在客廳坐下疊衣服,等他洗澡出來。我告訴昆:“醫生說,可能是除霉的時候,皮膚受了消毒水的刺激。過一段時間就好了。”“哦。”昆應著,一邊喝水,一邊打開了電視。
“明天可以晚點到公司。今天看個電影睡吧。”
“好。”我應答。
昆若回來晚了,多數會這樣補償我。看完電影,查視孩子,各自對著一方屏幕的亮光,然后再各自睡著。又一天平安過去,也不知道是否心理作用,臉上皮膚的麻木刺痛好像輕減了。
大概也就兩周,我的過敏癥狀完全消失了。又是午后,梨花又到訪,梅雨后的盛夏熱烈到來,窗外是暴暑和酷晴,天空的云朵很少卻很飽滿,邊緣清晰如畫,我給梨花準備了薄荷氣泡水和抹茶千層蛋糕。孩子們在地板上的爬行墊上各自玩著玩具,難得的安靜。梨花給我展示手機里的小鎮、酒莊、圣三一教堂,最后,是阿里和尼諾,她真的看到了。我第一次看到完整的視頻,并著嘈雜的人聲作為背景音,其中有梨花那天真直率的聲音,好像回到讀書時一樣,好像時間沒有變化過,遺忘并求生,真是人類生來就有的能力。
他們接近,他們擁抱,他們分離。他們分離是為了再一次相遇,他們一定可以相遇,這真是浪漫又堅定的想法。我和梨花說:“我也想去看。”這是我第一次對梨花的旅行目的地感興趣吧。
第一次和昆出去旅行,我們還是學生,昆是第一次乘飛機。飛行中有一段遇到氣流,飛機顛簸得厲害,杯架上的果汁幾乎晃動潑出。昆一只手下意識地頂住前面座椅的后背,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我的手,他很害怕,卻又假裝放松地對著我笑,那笑容難看得很。他說:“還好我們在一起,就算有什么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就好。”我一直記得的是這樣的時刻,我和昆,是一起長大的人。
“我本來很長時間不管他了。后來我想,我干嘛讓他那么快活,我就晚上沒事打個電話好了,就是讓他們不舒服也好。
“他周一又說他要出差,周四才能回來。結果周四晚上也是過了12點才回來。他洗澡的時候,我用他的手機驗證碼上了12306查他的火車票,他出差當天來回的,所以你說他去哪里了?”
梨花幾乎沒有語調起伏地在陳述,語速很快,她似乎就是為了說完而已。我下定決心把勺子挖得果斷一點,將滿滿一勺子的抹茶千層送到嘴中,柔和滑膩,甘苦并濟。
朱婧,80后,畢業于南京大學文學院,戲劇影視學碩士。以小說創作為主,兼及文學評論和童話。在《花城》《青年文學》《作家》《萌芽》《揚子江評論》等刊物發表作品數十萬字。已出版《關于愛,關于藥》《惘然記》《幸福迷藏》《美術館旁邊的動物園》等。現任教于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