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君匋與魯迅的交往
錢君匋刻魯迅(白文)印 邊款釋文:先生三十八歲時以外祖家姓氏魯,合迅行之迅成此名,見第一篇小說《狂人日記》
魯迅先生是在1927年10月偕許廣平從廣州來到上海定居的。因為當時魯迅先生不再去大學講課而專門從事寫作,所以他對出版物的內容和形式等十分重視,尤其對書籍裝幀設計非常關注,錢君匋和魯迅先生的關系,就是從書籍裝幀開始的。
錢君匋第一次偶遇魯迅,是他1927年剛進開明書店不久的一個午后。錢君匋在《憶魯迅先生》一文中曾詳細回憶:
1927年的一個午后,我第一次見到了魯迅先生。那時我正在上海寶山路寶山里六十號初創的開明書店工作……那天魯迅先生來開明訪問章錫琛,上得樓來,第一腳踏進我們的辦公室。我見他穿著淺灰色的長袍,唇上留著一小撮胡髭,氣概非常溫文莊重,有一種極可親近的樣子。他向著我問章錫琛在不在,我很恭敬地告訴他在里面的一間,話還沒有說完,章錫琛聽見魯迅先生,連忙撇開座上客,三腳兩步地從另一室迎了出來,招呼著讓到里邊去了。先在座的客人夏丏尊,為了計劃出版書刊,正到開明來商量,于是魯迅先生同時會見了他。魯迅先生訪問完畢,辭出時又通過我們的辦公室,章錫琛就為我們一一介紹。其時我正好是一個二十歲的青年,見陌生人常現木訥之態。魯迅先生轉過身去,看見開明所出的新書,便隨手拿起幾本來,問這些書的裝幀是誰的作品,這時我才戰戰兢兢地指著《寂寞的國》和《塵影》、《春日》這幾種,說是我所作的。魯迅先生看了又看,指著這種裝幀誠懇地說:“不錯,設計得很好,受了一些陶元慶的影響是不是?但頗有你自己的風格,努力下去,是不會錯的。是不是還有其他的作品?給我看看。”我聽了這番話,真是受寵若驚,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其實我當時所作的裝幀還不成熟,更談不上什么風格,這完全是魯迅先生獎掖后進的話。我之所以把書籍裝幀堅持到現在,魯迅先生的這一番話,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
二十歲時見到魯迅先生的場景,深深地印刻在錢君匋的記憶版圖上。這是錢君匋第一次與魯迅先生零距離接觸,感受到了魯迅先生淵博的學養和平易近人的人格;何況作為文藝界一面旗幟的魯迅,竟對錢君匋的作品有所褒獎,這讓當時還是小職員的錢君匋對他的印象更深刻了。后來,錢君匋的同學陶元慶知道錢君匋與魯迅有過不期而遇的緣分,便帶著錢君匋去拜訪魯迅先生。陶元慶很早就認識魯迅,早在1925年陶元慶于北京舉辦個人西洋畫展覽會時,魯迅就為展覽會寫了《陶元慶氏西洋繪畫展覽會目錄》的序,稱贊陶元慶作品中“固有的東方情調”自然而然地從作品中滲出,融成特別的“豐神”了,期許小老鄉陶元慶“將來,還當更進于神化之域罷”。因為有這么一層關系,陶元慶才能帶錢君匋去魯迅家中拜訪。多年后錢君匋回憶說:
這一年的十一月間,有一個上午,元慶來看我,邀我一起去魯迅先生家看畫像的拓本。當我們到了橫浜路景云里,剛一進門,魯迅先生就從樓上下來迎接。我們跟他上樓。大家隨便談了一些閑話。因為元慶常為魯迅先生設計封面,不知不覺中便閑談到這個上頭去,并提出民族化的問題來,魯迅一聽,認為很有意思,便想到他所收藏的畫像石拓片,于是取出來讓大家欣賞探討,并提醒我們是否可以從這種東西中吸取養料……這些精美的畫像拓片,對我的啟發很大。后來我在許多封面中運用了這些畫像的構圖和技法,如《民十三之故宮》和《東方雜志》等書刊裝幀。
在魯迅當年的日記里,有五處提到了錢君匋。1928年7月17日,天氣晴朗,魯迅偕許廣平等人同游杭州剛剛返回上海,此時,旅途勞頓的魯迅在日記中寫道:“得錢君匋信并《朝花夕拾》書面兩千枚。”二十一歲的錢君匋在給魯迅的信上說了些什么呢?事隔三十三年,錢君匋回憶:
魯迅先生對書籍藝術一向非常重視,又是行家,所以他的著作,以及他為人所編印的著作,其版式都非常優美,別具一格。他自己的著作,其裝幀大部分出于陶元慶的手筆。元慶死后,魯迅先生的許多書才自己來裝幀,如《引玉集》等。只有《十月》和《藝術論》,以及后來的一本《死魂靈》和一本《死魂靈百圖》,其裝幀是我所作的。
到了下一年的七月間,元慶為魯迅先生的《朝花夕拾》作好了極其優秀的裝幀。印刷時,魯迅先生怕形象和色彩與原作有出入,打算自己上印刷廠去看著印,又因有杭州之行,不能分身。這時,元慶遠在北京。這件事就落在我的身上。我一向知道魯迅先生對書籍印刷質量的要求很高,就一連跑了好幾天印刷廠,在那里看著他們印制這個書面,對每套色彩都細致地校正了。我對書籍的印制質量嚴格要求的習慣,尋起根來,還是由于受到了魯迅先生的影響。
《朝花夕拾》印完以后,我就附了一封信,一起托印刷廠送給魯迅先生。那封信上所說的,除了關于《朝花夕拾》的印制以外,還告訴了魯迅先生他所譯的《思想,山水,人物》一書中的一個誤譯……
錢君匋的回憶是正確的,當時魯迅不顧旅途勞累,當天就給錢君匋回信:
君匋先生:
頃奉到惠函并書面二包,費神謝謝。印費多少,應如何交付,希見示,當即遵辦。
《思想,山水,人物》中的Shetch Book一字,完全系我看錯譯錯,最近出版的《一般》里有一篇文章(題目似系《論翻譯之難》)指摘得很對的。但那結論以翻譯為冒險,我卻以為不然。翻譯似乎不能因為有人粗心或淺學,有了誤解,便成冒險事業,于是反過來給誤譯的人辯護。
魯迅 七月十七日
據《魯迅日記》,這封7月17日寫的信是18日發出的,19日魯迅“下午得錢君匋信”。而從《魯迅日記》的記載來看,當時錢君匋還有給魯迅的信,1931年3月4日的日記里記著“得錢君匋信,索《土敏土之圖》,即與之。”在1934年10月1日魯迅的日記中,也有得到錢君匋信的記載。
不到三十歲的錢君匋有幸與文壇巨匠魯迅書信往來,并且直接聆聽魯迅對裝幀出版的見解,感受魯迅做人做事認真負責的態度,這讓錢君匋終身受益。筆者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碰到這樣一件事,當時桐鄉君匋藝術院已經落成并開放,君匋藝術院的同志給錢君匋送來一份工作總結,由于君匋藝術院沒有打字機,總結材料是手寫的。這份工作總結的字寫得龍飛鳳舞,錢先生看了一眼就讓人退回去,讓藝術院的同志重新寫。他說,這材料是給別人看的,怎么可以寫得這樣龍飛鳳舞?給別人看的材料,一定要寫得端端正正的,這是禮貌,是尊重別人的表現。后來我見錢先生在包幾本書,兩橫兩豎,包得方方正正,扎得緊緊的,我在一旁問錢先生:“您這樣一絲不茍是受誰的影響?”錢先生不假思索,一邊包一邊脫口而出:“魯迅。”當時我就在想,恐怕古今中外成大家的人,都是一絲不茍的人。如果玩世不恭,沒有道德情操,即便在江湖上前呼后擁紅得發紫,也只是曇花一現!
進了開明書店以后,錢君匋為了學習研究日本的書籍裝幀設計,專門去內山書店買書,為自己的書籍裝幀作參考。這期間,錢君匋也得到了魯迅先生的關照:
當時我覺得日本出版的書籍很可愛,因而經常要買些日本版的書。日本國人內山完造在上海北四川路魏盛里開了一爿內山書店,是唯一專銷日本書的書鋪……有一次到內山書店去,可見一套多卷本的《世界標記圖案大系》,開本很大,定價又貴,我很想買而又不敢下手。這一天正是隆冬,天氣頗冷,我偶然闖進店堂中間,不料看到在一個角落里,魯迅和內山完造兩人圍著火缸在飲茶閑扯,魯迅手里還拿著一根煙卷,神態非常自若。我見是魯迅,便舉手打個招呼,魯迅一見是我,就招呼我過去共飲一杯。我們寒暄幾句后,魯迅便介紹我與內山完造相識……魯迅問我是否經常來這里買書,我說三日兩頭來看看,這里的好書實在多,買不勝買。魯迅似乎意識到我買書或有困難,便誠懇地用日語對內山說:
“錢君匋先生是我的朋友,他在新文藝界很著名,他買書較多,建議給他記賬的優惠待遇,你看使不使得?”
內山完造聽了魯迅的建議,立即作出決定:
“是的,我經常看到錢君匋先生來買書,是一位大主顧,你的建議很好,我完全同意,從今天起,開個戶頭,錢先生買書,照中國的習慣,按一年三節結賬不遲。”
……
內山書店買書記賬的人并不多,我因有魯迅的支持,才得到記賬的權利。
錢君匋是感恩的,后來他在裝幀出版方面取得成功之后,用最拿手的篆刻,在自己人生最困難的時候,為魯迅先生制《魯迅印譜》,晚年還制《錢刻魯迅筆名印譜》,以此懷念這位在自己人生道路上無私提供支持與幫助的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