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9期|林袁:雪鄉
內文摘錄|
對面的雪山似乎近在咫尺,那白山黑水撲面而來,細節肉眼可見。白的是雪。黑的是樹。她看到紅松,落葉松,云杉,冷杉,各式各樣的針葉林和落葉闊葉林層疊地混織在一起。一棵樹接一棵樹,一片林接一片林。林線之上則只有一望無際的白。是經年不化的雪和堅冰,那白色看久了,眼睛會失去焦點。
她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被巨大的滑雪眼鏡擋住了一半。茶色的鏡片在陽光下閃著彩虹般的光。露在外面的下巴覆蓋著微微發青的胡茬,上面結了非常細小的一層冰渣。她覺得滑稽,不由得咯咯地笑了。
出租車雪亮的燈光依次掃過高大的雪松、低矮的不知名灌木和茫茫一片的雪地。光圈到不了的地方是白雪覆蓋的平原,在峽灣和河域之間逶迤伸展。四處只剩下白雪映出的冷光。氣溫極低,一切倒是顯得像膠卷一樣異常清晰。偶爾有零落的燈光打破這一幅凝滯而冷清的畫面。孩子剛從令人疲倦的長途飛行中醒過來,此刻正老老實實地坐在她身邊,溫熱的小手緊緊地攥住她的手臂。
到家了。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她打開車門。車外的冷空氣像是一大杯加了冰的伏特加向她劈頭蓋腦地潑過來。不遠處雪松枝條上懸掛的雪像是受驚一般簌簌地往下落。司機幫她從后備箱拿出行李。兩件大的,一件小的。“天氣真冷啊。”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雪地里激起空寂的回響,悲戚得近乎優美了。
鑰匙轉動的聲音是清脆的嗒的一聲,門開了。她摸索著墻上的開關。屋子里面冷得像冰窟——零下十度的低溫,每走一步,裹挾的空氣就像是刀片一樣割著她的皮膚。肯定是什么地方出錯了,她走之前明明沒有關暖氣的呀。她有一點氣急敗壞,一個房間接著一個房間地查過去。墻上的暖氣片毫無生氣地懸掛著,像是冰冷的手術器械泛著白光。她以前從來沒有覺得它們這么面目可憎過。孩子仍然站在門廳里,她的手里不知所措地拉著小行李箱,上面畫著大大的加菲貓圖案。“暖氣不工作。不過媽媽現在把暖氣的總開關重新啟動了。”她竭力輕松地說。“什么叫重新啟動?”五歲的孩子小心翼翼問道。她笑了。
她睡得很不踏實。像是浸沒在無邊的冰水中,身體每一個細微的觸感都被無窮的放大。羽絨被沉甸甸的像是掛在身上的鉛球,把她往水的深處拽。凌晨一點,她一骨碌爬起來,到了女兒的房間,孩子蜷縮成一團睡得正香,她把手伸進去試了試溫度,被子里面還算暖和。她想了想,把孩子叫起來,孩子睡眼惺忪地揉著眼睛。她幫孩子穿衣服的時候,孩子一直都閉著眼睛。連她牽著孩子的手走過冰涼的門廳,打開門,抱著她坐上車的時候,她也是懵懵懂懂的。“我們去旅館。”她說,“希望我們在那里能睡個好覺。”車子引擎發動的時候,她看著車尾冒出的黑煙發呆。
“凌晨一點,零下十五度。家里的暖氣壞了。我們只好開車去了旅館。”她是這么跟克里斯蒂安說的。他的聲音不急不躁。他說等他下班的時候會過來,幫她看一下暖氣哪里出問題了。但他不確定是幾點。他是一直都很忙的。
當然她也氣急敗壞地給丈夫打國際長途電話抱怨。她打電話的時候,是北京的上午,她知道丈夫此時正在北京他那間高級辦公室里俯瞰著整個城市——那間辦公室有著半圓形的落地窗。一陣歇斯底里的抽噎讓她不得不掛上了電話。
圣誕和新年的假期連在一起有半個月。其實不是回國度假。更像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北京的冬天并不使人留戀——在大部分霧霾肆虐的日子里,你只能看到高樓,馬路,行人和汽車那影影綽綽的輪廓懸浮在模糊的黃色之中——細節被困在渾沌里,像是被軀體困住的靈魂。空氣里是金屬和硫磺的腥味。這時候,你只能企盼西伯利亞的寒流能長驅直入。冷空氣過后的太陽是淡黃色的一個圓,不情不愿地照著冬天光禿禿的草皮地,還有在風中搖擺的枯藤似的枝干。“我們回到挪威就可以滑雪了。”她是這么告訴孩子的。“不,其實還要再等上一個月。”一月是挪威最冷的月份。從一月底開始,白晝逐漸變長,如果春天來得早的話,二月里的陽光就已經灼灼地照著了。
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好像遲一點,是二月份,她剛滑完一個長長的雪道,停在一個大坡上休息——通常雪道的盡頭會是這樣的一個大坡。邊緣驟然出現了一個斷層,像被刀削過似的。
克里斯蒂安就是在那兒第一次跟她搭上話的。
“遠處是冰川。哈當厄爾高原的冰川。”他說。
對面的雪山似乎近在咫尺,那白山黑水撲面而來,細節肉眼可見。白的是雪。黑的是樹。她看到紅松,落葉松,云杉,冷杉,各式各樣的針葉林和落葉闊葉林層疊地混織在一起。一棵樹接一棵樹,一片林接一片林。林線之上則只有一望無際的白。是經年不化的雪和堅冰,那白色看久了,眼睛會失去焦點。
她看不清他的臉。因為他的臉被巨大的滑雪眼鏡擋住了一半。茶色的鏡片在陽光下閃著彩虹般的光。露在外面的下巴覆蓋著微微發青的胡茬,上面結了非常細小的一層冰渣。她覺得滑稽,不由得咯咯地笑了。她說她得接著往下滑了。
大坡比她想象的陡。表面覆蓋的浮雪已經被千萬道的雪橇劃痕壓實了,底下的冰在太陽的照耀下閃著藍光。已經連續好幾天溫度都是零上了。這是個向風的大坡,白天溫度升高融化的雪在晚上又重新凝結,被壓雪機壓實之后撒上一層薄雪。她聽見自己的滑雪板劃過表面的硬雪,像是粗鹽,接近透明的顆粒,觸碰到底下的冰層,發出吱吱的聲響。底部的刃突然嵌到了冰里面,而她的身體剎不住車,繼續向前。她一下子失去了重心,順著坡摔了下去。她聽見風聲在耳邊呼呼的響,身體就像是坐滑梯,不過這滑梯是凍實了的雪面。鞋子和雪板之間的咬合松脫了,雪板滴溜溜地往山下滾。
終于停住了。她有點狼狽地站起來。這次她看清楚了克里斯蒂安的臉。因為他摘下了滑雪眼鏡朝她笑,手里還拿著她的雪板。她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方法找回她的雪板的。但是這對挪威人來說很容易——他們根本就是在冰雪上長大的。
半小時之后,她們已經坐在山腳下的餐廳里,喝著熱巧克力了。
她告訴克里斯蒂安,她在這里已經生活十來年了。“我還摔過更狠的——第一次滑雪,從纜車上掉下來,直接掉到了黑道。幾乎是鼻青臉腫下到山腳的。”她說。
他問她是不是一個人來的。她說不。她帶著女兒。此刻女兒在小孩專用的坡上玩,有專門的人照看。這其實是一次公司活動,盡管大伙兒搭著纜車一起上山,到了山頂之后便像水滴消失在大海一樣無影無蹤。
孩子腳上是新買的滑雪板,從小孩的坡道上往下沖——她穿著粉紅色的滑雪服,臉蛋凍得紅撲撲的,有鼻涕糊在臉上。她其實是個膽怯、害羞的孩子。剛開始做某件事情的時候,她都是比較謹慎,猶猶豫豫的,但是玩瘋了的時候,就什么都忘了。此刻,她已經在教練的帶領下,可以自如地剎車和拐彎了。
她還告訴他,這是孩子出生以來她第一次滑雪。當她重新穿上笨重的靴子的時候,兩條腿像是灌了鉛一般的沉。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把滑雪靴的金屬搭扣扣上,內心的沮喪難以形容。不過,當她乘坐索道到達山頂的時候,這種感覺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她沒有告訴他的是,大部分時候,她都是一個人生活。有了孩子之后,便是和孩子兩個人生活。她們的生活很孤單。其實,她是想要告訴他她生活中的矛盾,她的悲傷和需要。就像大部分女人一樣,鐵了心不想要平凡的交談,而是要真正的談話。但她最終什么都沒有說。
克里斯蒂安第一次來她家的時候,孩子還在幼兒園里。是個二月底的一天下午。太陽努力地刺破云層,發出冷冷的光。積雪已經融化得差不多了,黑一塊白一塊的,顯得異常丑陋。馬路上到處都是輪胎碾壓過亂七八糟的印子,臟乎乎的雪和碎冰被飛馳過的汽車甩得到處都是。這是一副凌亂不堪、令人沮喪的畫面。她帶著這種情緒回到了家。其實,她對于即將發生的事情不太確定,但并沒有感到不安。
房間里滿滿的都是孩子的玩具,樂高積木,粉紅色的玩具推車,各式各樣的毛絨玩偶,散落得到處都是。她其實是跟孩子說過要在樓上自己的房間里玩玩具,但是孩子固執地想要下樓來,在她做飯,或者收拾屋子的時候,孩子就一個人把喜歡的玩具搬到廚房和客廳。她一個人可以安靜地玩很久。
時間不多,剛夠她把玩具搬進孩子的房間。其實沒有非這樣做不可的理由,但是她這樣做了,并且把房門關上了。
她記得他那藍灰色的眼睛,皮膚近看時那粗糙的紋理,當然還有身體的溫度,以及他從她身上直起身時寬大平展的胸膛。但她不記得他確切的樣子。她相信,自己從一開始就強烈地感覺到了他的存在,讓一般的觀察都變得不可能了。他向她俯下頭來時,他的臉看上去有點兒不一樣,也許是五官因為重力的作用而湊在一起。而當他仰躺著的時候,那張臉顯得很舒展,當然不再年輕,也并不光滑。她不知道的是,后來她對這張臉上的每一道紋路,每一個疤痕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當時她所想的只是記住這一件事。記住的意思是在心里再次體驗,然后永遠封存起來。
她看到房間里有很多孩子的照片,從幾個月到幾歲的。有笑著的和嘟著嘴生氣的,有在湖邊喂鴨子,采榛果,蕩秋千的,有在海邊游泳,還有在山上滑雪的。這讓她感到不舒服。這些東西令她感到震驚,照片一直在那里,但此刻它們是如此清晰地凸現出來,就在她認識到自己身體那本色的驚奇和欲望的喧騰的時刻。床頭柜上也有一張,照片里孩子咧著嘴在笑,舉著一根棒棒糖。她輕輕地把照片反扣過來。
只是整個房子里,都沒有丈夫的照片。沒有她們一家三口的照片。她的丈夫并不在這里。但孩子是在挪威出生的,在霍達蘭郡的郡醫院。生產的過程不很順利。所幸孩子終究是健康地出生了。幾個月大的時候,她和孩子回國待了一段時間。然而她似乎是一日比一日抑郁。終于在孩子一歲半的時候,她決定回挪威去。“我把孩子暫時留在北京。”她對丈夫說,“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原來的工作還在等著我。等我重新安頓好了,我再把孩子接過去。”
走的時候,丈夫沒有說什么。他向來尊重她的意見,一貫如此。她應該意識到,這種不加干涉,寬厚包容的態度于她而言是件幸事,因為她是個感情充沛的人,大部分時候她聽憑自己的直覺行事,而她的直覺帶來的后果是她自己不能控制的。然而那時她還年輕,時常會氣急敗壞,覺得丈夫的態度像是一個巨大的海綿體,不動聲色地把她的能量吸進去。“我不想勉強你做任何事情。”丈夫說,“事實上,我覺得已經無所謂了。”
在那之后的一整個春天,她幾乎沒有一天不想他。就像每次一睡著就做同樣的夢。這個夢其實很像這個多雨的城市一般,如夢如幻,面目不清。她會把頭靠在沙發靠墊上,想象自己躺在他懷里。你會以為她記不起他的臉,但那張臉卻會突然清晰地出現。那是一張混合了男孩的天真和男人的疲倦的臉。他的身體也會出現在她的夢境里。她對他如此渴望,這種渴望幾乎摧毀了她對日常生活的耐心。時而,他們也會見面,但見面的時間通常不確定,何況這種令人眩暈的幸福感只會持續短短的時間。隨之而來的便是這段關系的陰影。也許是因為他偶爾的怠慢和時不時拐彎抹角的警告,關于家庭,責任,和其他。
她和孩子的家在一個山坡上。往高處去,有小孩子玩的沙坑和秋千。還有一到春天就開得嗶嗶剝剝的野花。從山坡的最高處可以看到海天交接的地方有飛機起降,飛機掠過她們頭頂上空的時候像是潔白的大鳥,孩子會指著機翼上紅色的標志歡呼雀躍。孩子并不經常和鄰居家的孩子玩。大部分時候,都是她陪著孩子,蕩秋千,跳房子,在地上用粉筆畫畫。往山腳下走,是一個有環形跑道的體育場。
她開始跑步,只有在不間歇的跑步中,她的幻想才會蟄居起來,消失不見。而一旦停止奔跑,那種環繞著心臟的重負,又摧枯拉朽地一路燒上來。當然,跑步的時候也是必須帶著孩子的。因為她不能把孩子一個人留在家里。在她更小的時候,有一次早上她想去跑步——當時孩子在熟睡,她就到體育場去了——也許跑的時間稍稍久了點,當她回家的時候,發現孩子靠在小床上哭泣。不是聲嘶力竭的那種,孩子從來不那樣哭,是小聲的抽泣,哽咽,上氣不接下氣。她手里還拿著睡覺用的一個小兔玩偶,上面糊滿了她的鼻涕和眼淚。“我以為你掉到馬桶里了。”孩子說。從那以后,她便寸步不離孩子了。
“我們背靠背,同時出發,朝相反的方向跑。”她對孩子說。孩子跑得很慢,有時候會蹲下來拽剛剛長出來的小草,或者挖沙子。她也就隨她去。這幾乎是她唯一的鍛煉時間了。有時候孩子會沿著跑道騎自行車,或者穿著旱冰鞋。同樣的游戲她們玩了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在整個跑步時間里,她必須時時注意著孩子,防止她跑到外面去,或者受傷——她穿著的紅衣服,帽子上那個紅色的毛絨小球,在空曠的操場上顯得格外鮮艷奪目。
有一天,在她們跑步的時候,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她和孩子隔得很遠。她聽見孩子在大聲的叫媽媽,她竭盡全力跑過去。當她一把摟住孩子的時候,她發現起初是自己的嘴唇在哆嗦,然后淚水不受控制地噴涌而出,和著雨水,還有孩子的鼻涕。
雨水從她的視線里逐漸模糊,消失了。眼前飄舞的是大片大片的雪花,拍打著酒店餐廳的玻璃窗。又下雪了。所幸的是,室內很暖和。她們頭一天凌晨來到了離家最近的這家酒店。她催促孩子快一點吃早飯,因為待會兒還要上幼兒園——孩子的鼻尖上還掛著黃油炒蛋的碎末。
頭天晚上在旅館前臺登記之后,孩子突然愣愣的問了她一句,“媽媽,你還記得去年夏天的時候,我們在一個國家,你點了一杯巧克力冰淇淋給我吃,但我不想刷第二次牙,所以最后也沒有吃那杯冰淇淋,最后化掉了的事情嗎?”
她記起來那是去年夏天在格拉納達。丈夫從北京飛過來,先是在挪威待了一段時間,之后他們一起去了西班牙。格拉納達背靠著內華達雪山,那是西班牙的最高峰,也是冬季時候的滑雪勝地。在這里,人們同時可以看見長滿棕櫚,劍麻等熱帶植物的紅色土地和白雪皚皚的內華達山脈,阿爾罕布拉宮就在這奇妙景色的中央。她們的酒店就在阿爾罕布拉宮的腳下。這是一個夏天明亮的黃昏,從酒店露臺上可以遠遠看見天的盡頭內華達山脈留下的巨大的陰影,太陽逐漸隱去,暮色如煙如霧地蕩漾開來。
她們在酒店的露臺上吃飯。飯后孩子說困,丈夫就領著她回房間休息了。她和朋友繼續喝酒。她們喝的是桑格利亞水果酒。然后像是心血來潮般,她點了一杯巧克力香草味兒的冰淇淋,然后給丈夫打電話,問孩子有沒有睡。“媽媽給你點了你最愛吃的巧克力冰淇淋呢。”這是她最為擅長的對孩子的小小示好,這法子她用了無數次,就像是她對孩子感覺有所虧欠時的彌補,因為她對孩子的注意力并不是持續不斷的。有時候,她的溫柔像是一種策略,為了讓日子好過點兒而不得不采取的策略。孩子回答說她剛剛刷過牙。“如果要到外面來吃冰淇淋的話,那就又要再刷一次牙了。”孩子有一點猶豫地說。她回答,“那我就只能等冰淇淋自己化掉了。”第二天孩子醒過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問冰淇淋有沒有化掉。她肯定地回答說化掉了。
時隔好幾個月,不知為何孩子又想了起來。也許是住在旅館這件事情,讓那杯空氣里化掉的冰淇淋奇跡般地重生了。
“那是在西班牙啊。”她溫柔地回答。
晚上,其實已經是凌晨三四點了,孩子躺在酒店的大床上,溫熱的身體緊緊地靠著她。她先是輕聲地呼喚,“媽媽,媽媽。我睡不著。”“為什么睡不著?”孩子自言自語地說,“真討厭,那杯化了的冰淇淋老是在我腦子里,趕也趕不走。”孩子講中文時候的語法是顛三倒四的。孩子用被子蒙住頭。她說,“爸爸,”然后輕聲的啜泣起來。她想去親孩子的臉,但孩子固執的仰著頭,反抗著她,不讓她靠近。
這件事情帶給她的影響幾乎是災難性的。以至于吃著豐盛的酒店早餐的時候,她也是感覺沒滋沒味的。當然,也許是休息不夠的原因。她頂著兩個黑眼圈,看著孩子吃飯。孩子把炒蛋撒得到處都是,她也沒有生氣。她不能停止地去想頭天晚上的情形——孩子把頭蒙在被子里哭泣——年齡還那么小呀。當然,她和孩子之間一直都是非常親密的。畢竟從出生到現在,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們母女倆孤零零地在這里生活的呀。毫無疑問,她是深愛孩子的。但她太缺乏作為母親應有的抑制、禮儀和自我控制的能力了。她想到有幾次把無理取鬧的孩子一個人留在原地,任憑其哭泣。當然她的離開只是一個小小的警示。事實上她并沒有真正的離開,但威嚇毫無疑問起到了作用。
事情總是這樣的。你把一些東西擱開了一陣子,比如說某些記憶,它們藏在黑暗的壁櫥里,落滿了灰塵。然后有一天,你去拿其他東西的時候,突然發現了這樣東西,拿出來,小心翼翼地拭去上面的灰塵,你發現,其實還是和以前一樣,只不過陳舊了一點。那樣東西其實是你的光輝寶藏。但她的心因為回憶而劇烈地哆嗦和疼痛了起來。
她希望克里斯蒂安能早一點過來。最好能在她去幼兒園接孩子之前。她的孩子并沒有見過克里斯蒂安。在她想象中,這個可能發生的場景是極其荒謬,不可接受的。但克里斯蒂安說他被工作絆住了。等他過來的時候,孩子已經從幼兒園接回來了。她們的行李仍然放在旅館,所以她是帶著孩子從旅館趕過去的。她看到克里斯蒂安的車已經在門口的雪地上停著了。引擎熄了,他長長的腿從半開的車門伸出來,也許他覺得車里面悶。其實他是可以把天窗打開的。
“是媽媽的一個朋友。”她是這么對孩子解釋的。孩子似懂非懂地答應了一聲。他蹲下來,親切地和孩子打了個招呼。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
克里斯蒂安在工具房忙著。她陪著孩子在樓上看書。她們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他叫她下樓去,他說有一些管道的位置他不清楚。她找到了說明書給他。他們在狹小的工具房里一起讀著那本小冊子。其實她是不用幫忙的,因為克里斯蒂安對這些很拿手。但她不由自主地把身體貼住了他的,一股熱切的驚懼,如一股電流般傳遍全身,同時她必須始終警覺地傾聽著樓上的聲音。他的觸摸是克制的,但是卻帶給她無邊的美妙。
她聽到孩子在踢踢踏踏地下樓梯。閃電般地分開。她走出去問孩子需要什么。孩子說她想出去玩。她們住的這一片房子的外圍有一個池塘。已經結冰了。邊上有一群孩子在打雪仗。雪球飛來飛去,大一點的孩子們很靈巧地在閃避,有一些年齡和個頭都比較小的則是跟著跑,或者滿地打滾。孩子們五顏六色的衣服在一片白色上分外奪目,就像是奶油蛋糕上撒的糖霜和果醬。孩子肯定是過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可以啊。她聽見自己和顏悅色地回答。通常情況下,她是不讓孩子單獨和鄰居家的孩子到太遠的地方去玩耍的,叮囑孩子就在門口玩,和其他小朋友一起打雪仗。
孩子剛出門,男人便宣布,“暖氣好了。”她知道這難不倒他。他是個經驗豐富的工程師。實際上,當他擺弄工具的時候,靈巧的雙手經常讓她覺得熱情高漲。他叫她過去看。暖氣片開始滋滋地響,熱氣直往外冒。暖氣片看上去突然賞心悅目了起來。他勾下頭來。他的舌頭異常靈巧。她覺得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后背抵著堅實冰冷的墻壁。
這時候她們聽到外面一陣騷動。“有孩子掉池塘里了。”似乎是鄰居在叫。有人打開門沖出去。她只聽到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叫喊聲,還有孩子驚懼的哭泣聲。這突如其來,令人驚恐的聲響一剎那就將她包圍了。她掙脫他的胳膊,離開了他。打開門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的頭發蓬亂,羽絨服的拉鏈也掉下來了。但她不介意誰看見她,她大腦一片空白,只是拔開腿朝池塘跑過去。那里已經圍了一圈人了。沒有人注意到她。她一路跑,一路叫女兒的名字。恐懼使她雙唇發白,聲音顫抖,必須極力控制才能不讓眼淚流下來。她甚至已經在想象池塘的冰裂開了一條巨縫,把她的孩子吞噬了。不過水很淺,就算掉下去也淹不死。但是也許會有腦震蕩,也許會有后遺癥……各種各樣的假設在她腦子里瘋狂地打架。
就在那里,池塘邊上,她看見了自己的孩子。她在那里,好端端的,一點事也沒有,她只是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臉驚奇地看著她頭發蓬亂,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掉到池塘里的是另一個孩子。池塘表面的冰其實只薄薄的一層。雖然看上去很厚。當他們試圖在冰面上進一步探索的時候,冰層裂開了,其中一個孩子掉了下去。但是池塘的水其實很淺。孩子也只受了一點輕傷。手腳的皮膚擦破了,可能嗆了幾口水。只不過在這么極端寒冷的天氣里——據說有零下十五度,衣服和鞋子都吸飽了水,也足以讓孩子的家長叫來救護車了。“防止體溫過低。”她們是這樣說的。
她抱起孩子。其實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反應會那么大。簡直像是已經提前宣判了孩子的死亡似的。這太可怕了。她關于可能發生的一切的想法太可怕了。剛才在狹小的工具房里發生的一切頓時令她興味索然。很久以后,當她回顧那個晚上的時候,她仍然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種悔意——一直以來,她很小心地把自己切作兩半,作為母親的一半,和作為女人的一半。有時候這兩半會重疊,會撕咬,會帶來難以想象的麻煩和疼痛。如果有時候事情不受控制怎么辦呢?那種撕扯帶來的虛脫感,她又應該怎么去對付呢?
他們是怎么說再見的?她和克里斯蒂安?他們在那之后還是朋友嗎?好像是的。畢竟,這是完全不相干的兩件事情。但是從那之后,他們就只是朋友了。
她和丈夫之間還是老樣子。但她已經學會了順應天命,不再抱怨。沒過多久,她帶孩子又去了一趟滑雪場。她所在的城市一年四季都很溫和,雨量充沛,很少下雪。開車到最近的滑雪場也需要將近一個小時。但她還是帶孩子去了。這是霍達蘭郡最大的滑雪中心。在白天,云彩在連綿的山脊上投下巨大的陰影。到晚上,高山則像是沉默的怪獸。方圓幾十公里之內有數十條索道上上下下,數不清的雪道穿行其間。也有很多地方根本就沒有路,那里是愛好野外滑雪的人的樂園。
那天早上,她們站在滑雪場外,她牽著孩子的手,站在巨大的雪坡下面,仰頭望著滑雪纜車緩緩地上升和下降,微風揚起的雪塵飄在她和孩子的面孔上。
林袁,1979年生于湖南。浙江大學畢業,后赴挪威科技大學取得工科博士學位。軟件開發架構師,業余小說創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