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恨》
作者:鐘曉陽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9月 ISBN:9787530219485
一平翻開報紙讀到有關黃老太太去世的訃聞的那天,頭版新聞是戴卓爾夫人訪問北京,因此總也不會不記得那是一九八二年的九月下旬。占二分之一版面的訃聞,家屬名單只寥寥數行,而“媳”的抬頭下方正是姑姐于珍的名字。他不禁想到這些子孫后代中,有幾個會在喪禮上掉淚。他知道姑姐一定不會。他和母親都沒有去喪禮。
想起來有八年沒看見姑姐了。自父親火化那天一別,此后再沒她的消息。他先是忙于升學,繼而就業,忙碌中淡忘了過去,而姑姐于珍正是這“過去”的一部分。即便那則訃聞勾起了一些前事的回憶,他在轉告過母親之后便又拋開一邊。因此次年春初某個有雨的傍晚,當校工來到教員室通報說有位“黃太太找于老師”,他一點也沒想到電話另一頭的人會是于珍。
“這些年沒聲沒氣,忘了有姑姐這個人了?”于珍的聲音里有怨嗔。
“姑姐。”一平叫了聲。
“你一點也不想姑姐嗎?姑姐可是很想你。”
“姑姐怎么知道我在這學校?”
“怎么?也不問候聲?” “姑姐好嗎 ?”
“托賴未死,一口氣吊住命。”
“怎么了?身體沒事吧?”
“身體一天差過一天,你再不來怕要見不著了……”
談話結束后一平把話筒放回電話座,如夢初醒環顧員工已然下班的校務處辦公室,連那個來叫他聽電話的校工也已不知去向。他越過無人的操場走向校門,雨一絲絲,織成了珠簾拂他身上。
那個雨過天青的周末,他從佐敦乘渡輪過海到統一碼頭再換乘巴士上山。在總站下了車,依約在山頂餐廳門前上了于珍派來接他的銀色丹拿牌汽車。
車廂里坐定,只覺一股芳香劑氣味撲鼻,不禁腦海閃過兒時的一幕:六七個大人小孩擠在這輛大車上,出發去姑姐和新姑丈的婚禮,他和金鉆并排坐,穿著花童花女禮服,捧著花籃,車廂里滿是濃濃的花香和脂粉香。車子開過優美的山頂道,貼山壁轉過一個個彎。夾道密樹濃蔭,向車窗潑著一蓬蓬綠,叫人益覺是人在山里。
“好艷的綠!”一平在心底輕嘆。
峰回路轉來到海拔更高處,下午四點鐘的陽光照得萬物皆輝煌。蔚藍海景、山谷峭壁、華屋美舍,輪流打窗外閃過。記得多年前隨父親上山也是個艷陽天,一段車程又一段徒步程,跋涉萬水千山,終于在那些大宅間迷了路。不久車子穿過兩條花崗巖柱,便是樹蔭蓋頂的一條斜坡,翻過坡頂,兩排矛形鐵柵橫在當前,遙見圍墻深處,密葉繁枝里屹立著一幢淡灰色水泥建筑,正是童年記憶里的森嚴城堡。司機操作遙控器開了大柵,車子緩緩駛入屋前空地,一平深吸一口氣,說不上來胸間那股壓迫感因何而來。
已經有個白衫黑褲的梳辮女傭等在門口,口稱“侄少爺”迎他入內。他尾隨女傭穿過前庭中庭、大廳小廳、長廊短廊、洞門拱門,只覺閌閌閬閬地大人稀。
上了一節彎樓梯,估量著來到正樓背面的走廊,女傭推開一扇門輕敲兩下道:“太太,侄少爺來了。”側身讓一平入內。
他佇立門內讓瞳孔調適。只見一個瘦削影子迎來,走到他面前的幽暗里。
這是她?一平一個晃神,不敢相信眼前的色衰婦人跟當年那個貌美如花的于珍是同一個人。脂粉不施白發不染,是月宮里老去的嫦娥,目光帶著八年時光的熱度落在他身上:“看你,是個大人了。”
一平舉了舉手里的紙袋子:“媽媽問候你,叫我帶盒燕窩給你補身,又特地去買了盒豬油糕,記得姑姐愛吃。”他想放在矮幾上,見每寸空間都擺滿東西,便讓它靠在幾腳邊。
“難為大嫂還記得,這東西我早都不吃了。”
“姑姐精神好些?那天通電話之后我和媽媽都有點掛心。”
電話里說得那么嚴重,此刻看她瘦是瘦些,人倒是精神。
“你姑姐命硬,死不了。”于珍回到臥榻坐下拍拍軟墊,“來,讓姑姐好好看看你。”
一平捺下本能的抗拒過去挨她坐,忍受了好一會帶研究意味的打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