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凡一平:我們的師傅(節選)
內文摘錄|
在實地行竊之前,師傅韋建邦對我的教導和訓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從來不在師傅的家里受訓,而是在山上的巖洞、懸崖,以及河邊的亂石灘、沙灘,還有河中等。這些艱險的地方是我們的訓練場,我們在這里那里摸爬滾打、攀登和奔跑,令行禁止,像一群特種兵。事實上,師傅韋建邦就是把我們當作特殊的戰士來培養和訓練的。為此,他專門帶我們去公社看過三部電影,一部是《奇襲》,另一部是《鐵道衛士》,還有一部是《渡江偵察記》。這三部反美、反特和反蔣的電影里的英雄人物或正面形象,是我們學習的榜樣。
我
我的師傅死了。
他死去的消息是大哥告訴我的。大哥來南寧看望住院的大嫂,只待了半天就要回去。他說韋建邦死了,明天出殯。韋建邦雖然不是我們的什么親戚,雖然他的一生很壞,但總歸是本村人,如今他走了,送一送是應該的。
大哥的話是在為他的匆忙返回說明理由,但在我聽來卻是一種提醒,或一種規勸。韋建邦曾經是我師傅,教我偷竊,大哥是知道的。為此大哥恨死了他,也恨死了我。直到后來我洗心革面,并成為一名作家光宗耀祖,大哥才原諒了我,也似乎原諒了韋建邦。
我該不該回去為我的師傅送葬?
大哥沒有明示,就走了。他去汽車站乘車。我呆呆地在醫院坐了好長一會兒,又在我的奔馳車里冥思苦想了許久。
然后,我給大哥打電話:等等我。
我開車回上嶺。大哥坐在車上,喜滋滋的,像是撈蝦的時候捕得一條大魚回家,眉飛色舞地蹺腿坐在太師椅上,像個功臣。他現在就蹺著腿,朝著車窗外揚眉吐氣,不時看我兩眼,像是滿意我回去奔喪、送韋建邦上路的行為。大哥是個要面子的人,有我這么一個有頭有臉的弟弟,去為村里一個被詬病一生的逝者送別,這是慈悲為懷并且家教極好的表現。我也看了看極有成就感的大哥,說你可以在車里抽煙。大哥的一只手本來就在兜里,直接抽出來,連帶著一盒煙,是我抽不慣送給他的硬中華。他把一支煙叼到了嘴上,正要點燃,卻放棄了。他說算了,還是不抽了。
車子到了鄉里,準備經過圩場,我停了下來。大哥和我都下了車,一同抽煙。我邊抽煙邊向圩場走去。圩場人流稀疏,或許是天色已晚的緣故,也或許是不逢圩日。我站在空曠的圩場中央,像站在一個恐怖的山谷。關于我童年在圩場所做或發生的一切,像溶洞中受驚嚇的蝙蝠,呼啦啦地飛出,向我撲來。
我的第一次行竊,便是在這個圩場。
那年,1972年,我八歲。
在實地行竊之前,師傅韋建邦對我的教導和訓練,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們從來不在師傅的家里受訓,而是在山上的巖洞、懸崖,以及河邊的亂石灘、沙灘,還有河中等。這些艱險的地方是我們的訓練場,我們在這里那里摸爬滾打、攀登和奔跑,令行禁止,像一群特種兵。事實上,師傅韋建邦就是把我們當作特殊的戰士來培養和訓練的。為此,他專門帶我們去公社看過三部電影,一部是《奇襲》,另一部是《鐵道衛士》,還有一部是《渡江偵察記》。這三部反美、反特和反蔣的電影里的英雄人物或正面形象,是我們學習的榜樣。師傅要我們學習他們的機智和勇敢,如何達到目的或完成任務,又保全自己、再接再厲。同時,師傅強調了解反面人物的重要性,他先搬出一句“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那時我們還聽不懂的古文,然后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如果對敵我雙方的情況或底牌摸得一清二楚,打起仗來一百戰都不會有危險。師傅的學問和教學方法讓我們佩服。后來我們知道,師傅是在宜山上的高中,那是一所著名的中學。若干年后我考取的河池師專,學校所在地便是宜山,與師傅的母校一河之隔。
我說的我們,指的是與我同一批受訓的學徒,或者同學。他們是藍上杰、韋燎、覃紅色和韋衛鸞。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是不允許互相稱名道姓的,只叫外號。師傅給我們起的外號分別是:我——老鼠,藍上杰——黃狗,韋燎——野兔,覃紅色——老貓,韋衛鸞——花卷。
在這些外號里面,花卷算是比較好聽的,可能是韋衛鸞長得好看的原因吧,她也是我們這批學徒中唯一的女性。
經過一段時間的刻苦訓練,并且通過了嚴格的考核,我們終于要實戰了。師傅給我們的任務是:偷收購站韋有權的錢。
那天是圩日。那時的市場是七天一圩,也就是逢星期天便是圩日。星期天圩日,對還在念書的我們來說,是行竊的好日子。
那天的圩場像往常的圩日一樣熱鬧和有序。如果說有什么特別或不一樣,就是圩場上出現了五個八到十歲的身懷絕技的兒童,這是一個訓練有素的偷竊團伙,今天是他們第一次出任務,也是一次大考。而且他們是獨立獨行,師傅沒有出馬。師傅為什么沒有出馬?我后來想,不是因為師傅信任我們,而是為了保護我們,也為了保護他自己。師傅是個賊,他的聲名十里八鄉都知道的。他如果出現在圩場上,就會引起人們的惶恐,就像黃鼠狼出現在雞群里雞一定會緊張和警惕一樣。
我們在圩場的出現,果然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像幾只小黃鱔鉆進了魚塘一樣。
收購站在街的西側,在郵電所和食品站的中間。那是人流密集的區域,也是現金收支最多的地方,我如今用金融中心來形容它。我們到達收購站的時間是上午九時許,韋有權柜臺上的座鐘有指示。我們選擇在這個時間到達,是因為這個時段人開始多起來,而韋有權掌握的錢還有大部分沒有支付出去。這是我們的可乘之機。
在這之前一個小時,我跟蹤韋有權去信用社取款。他住在公社的宿舍,這是師傅告訴我的。公社就是后來的鄉政府。我認得韋有權,我拿松鼠皮賣給過他。一張松鼠皮收購標價是一角錢,但他通常給我五分,最多八分。他克扣的原因是品相不好,就是看不順眼,總之是他說了算。我聽很多人說他們賣給收購站的貨物,都被韋有權克扣,沒有得過全價。收購站就是韋有權一個人,他大權獨攬,為所欲為,被人們背地里稱為南霸天。
更早的時候,我就在公社宿舍守候了。而我出門的時間還要早,雞叫就出門了。我悄悄離開家,來到河邊。師傅已經在竹排上等我們。我、黃狗、野兔、老貓和花卷到齊了,他便把我們渡過河去。我們六個人站在四根竹子連接成的排筏上,光著腳。因為超重,竹排沒在了水里,河水也漫過我們的腳踝。我感覺到刺骨的冷,因為這是歲末冬天。我相信其他人的感覺也和我一樣。但我們都站得很穩,像已經抽穗的水稻一樣。竹排渡達河對岸,師傅先上岸,然后一個一個地接我們上岸。他一句話都不說,似乎囑咐都含在牽著我們的手里了。然后我們穿鞋。等我們穿好鞋,發現師傅已經不見了。他和竹排消失在清晨的河霧中。
岸邊是公路,沿著公路往西走五公里,便是菁盛鄉的圩場。我、黃狗、野兔、老貓和花卷離圩場還有一公里的時候,便分開了,各行其是。
盯梢是我的工作。
公社宿舍有兩排平房,韋有權住在后面一排右數過來第二間。這也是師傅事先告訴我的。他雖然沒來,卻什么情況都知道。我爬到兩排房子靠右側的一棵樹上,開始俯瞰。
韋有權的房門開了。他先出來刷牙,披著一件棉衣。然后他再進去,過了一會兒出來,還穿著那件棉衣,卻比先前光鮮齊整多了。他的頭發油油亮亮,全往后翻,像一邊倒的草叢。他關門而不鎖門,說明屋里還有人。一個帶繩的包拎在他手上,隨意地輕飄晃蕩,說明包里現在沒錢。他一邊走一邊吹著口哨,說明他昨晚上睡得或過得很舒服。過后我知道他有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妻子。
等他走得一定遠,我從樹上下來,隨在他身后,保持不被他發現的距離。
他走到位于街中心的信用社,進去,一定是取錢。出來的時候,他原來拎的包變成掛的了,而且還搭上了一只手,像加了一把鎖。
他往收購站去。收購站已經有賣貨的人在那里排隊了。其中就有我們的人,他是老貓。老貓的手里拎著一個麻袋。我知道麻袋里是一條蛇。黃狗、花卷和野兔我雖然沒有看見,但我知道他們就在附近,在相應的時機才會出現。
韋有權一到收購站,所有人整排地讓開,給他通過。他拔出別在褲腰帶的鑰匙開門。開門后他一點也不著急收購,而是先檢查收購站里尚未運走的動物,看看有沒有死的。果然有一只死的,那是一只果子貍。他不慌不忙、不痛不癢地把果子貍從籠里拿出來,放進一個桶里。然后他給活著的動物食物和水。罷了,他搓搓手,像是把氣味搓掉一樣。他終于坐到了柜臺邊,打開抽屜,把算盤拿出來擺上,把筆和筆記本擺上,還給鐘上鏈。做完這些事情,他才把掛包從身上拿下來,放進抽屜里,目光也跟隨進了抽屜,手在抽屜里還有動作,像是拉開拉鏈和區分大錢和零錢。
第一個收購是賣蛇的。是一條眼鏡蛇,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排隊的時候他就一直拿著,雙手拿捏得十分老到,像是個專業捕蛇者。韋有權也像跟他很熟,看了蛇一眼,就示意他自己將蛇拿到一邊的蛇籠去放。等他回來,韋有權給了他四元錢。他滿意地走了。我看了看墻上眼鏡蛇的收購價格,是一斤一元。那條蛇目測也是四足斤。說明韋有權也不是每個人都克扣的。
第二個收購是賣金銀花的。是個老婆婆。老婆婆的金銀花裝在一個背簍里,滿滿當當的,已經曬干,我估摸有五斤左右。韋有權將金銀花過秤,扣除背簍的重量,果然是五斤。但是韋有權以金銀花未干為由,扣掉了一斤的水分,只付了四斤的錢。老婆婆不服,央求韋有權再給三毛錢。她舉著手里的一只空瓶子,說再給我三毛錢買煤油吧。但韋有權就是不給。老婆婆只能就走了。
接著輪到老貓了。老貓摸索麻袋將蛇頭摁住,然后一只手伸進袋子里,捏住蛇頭,將蛇拖出來。這也是一條眼鏡蛇,有兩斤重,半米長。老貓一手抓蛇頭,一手握蛇的尾部,像捧著一把劍,戰戰兢兢正要交給韋有權的時候,蛇忽然滑出老貓的手,掉落在地。
一聲尖利的喊叫,在這個時候及時發出:毒蛇咬人了!
喊叫者是花卷,我知道是她。制造混亂策應老貓是她的任務。
收購站果然亂作一團,頓時像炸開的鍋。人們四散躲逃,我推你,你推他,像電影里遇到轟炸的平民。
地上的蛇爬到墻根,走投無路。它昂起頭,面向人,吐著蛇芯子,威嚇著觀望它的人。
韋有權坐不住了。他站起來,離開柜臺。他操起一把攝叉子,獨自并且從容不迫地向蛇走去,像個孤膽英雄。他手里的攝叉子一下夾住了蛇的七寸,將蛇控制。他回身看見了當事人老貓,看著足有兩斤的蛇,惡狠狠地說:一斤半。老貓沒有異議。韋有權將蛇直接拿到蛇籠去放,然后返回柜臺。
他拉開抽屜,準備掏錢付給老貓。他發現包不在了。
但我在,花卷在,加上老貓,我們都還留在現場,像三個誠實、勇敢的孩子。
公社公安很快就來了,就一個。我們認得他,叫譚公安。譚公安原本不認得我們,但現在認得了。他問了我們的姓名,還問了我們之間是什么關系。老貓說我們是同一個村的人,那條蛇是我們三人共同捕獲的,一起拿來賣,然后一起分錢。譚公安讓我們把身上的東西都掏出來。我們掏出身上所有的東西,就是沒有錢。韋有權又一一搜我們的身,見不到一分錢。譚公安相信我們,把我們放了。我們開始還不走,因為韋有權還沒有把錢給我們。韋有權罵罵咧咧,說沒看見我的錢都被偷光了嗎?要錢沒有,要不你們把蛇拿回去!
我們選擇了把蛇拿回去。在回去的半路,老貓把蛇放生了。這條蛇沒有牙齒,是師傅事先親自拔掉的,他不想因為謀財而鬧出人命。而我們選擇把蛇拿回,是不想讓韋有權和公安過后發現蛇的秘密或真相。
我、老貓和花卷見到師傅,黃狗和野兔已經在師傅身邊了。看到黃狗和野兔,我知道韋有權的錢,已經變成了我們的錢。按照計劃,我負責偵察,老貓負責演戲,花卷負責助演,黃狗負責技術,野兔負責接應。所謂的技術和接應,就是黃狗趁亂偷走了錢,再交給在外面的野兔轉移。
師傅當場給我們五個人每人一元錢。
那趟偷的錢我至今不清楚具體的數額,但至少上百元。我問黃狗和野兔,黃狗說我看都不看就交給了野兔。野兔說師傅教育我們不該問的不要問,你問了不該問的問題。
有一段時間我對師傅耿耿于懷,覺得他是在剝削我們,壓榨我們,像資本家和地主老財。我甚至還詛咒過他死。直到若干年后我考上大學,從第一學期第一個月起,我每個月都收到十元的匯款,匯款人沒有留名,但我知道是師傅寄的。在大學時期,他沒有中斷過匯款。我相信他給我寄,同樣也會給老貓寄,給黃狗寄,給野兔寄。花卷雖然沒讀大學,但師傅肯定沒少資助她。她是女孩,師傅最疼她。
“小弟,我們走吧。”大哥在說話。
大哥看見我在圩場上站得太久,又什么東西都沒買,知道我只是在回憶。
我第一次行竊那天,回到家,大哥問我一天都去了哪里。我說我去趕街了。大哥從我身上搜出了一元錢,問錢是從哪來的?是不是偷的?我當然說不是。我說我和藍上杰韋燎他們抓得一條蛇,拿到收購站去賣,分得的。大哥當時信了。但是很快,收購站的錢被偷的事情傳到大哥那里,我被大哥狠狠揍了一頓,要我承認錢是我偷的,是韋建邦教唆的。我當時想打死都不能說。大哥見我被痛打都不認,才覺得冤枉了我。他大概也認為,假如收購站的錢是我偷的,我的身上不可能只有一元錢。在這一點上,師傅的確是保護了我,也保護了他自己,因為那天,師傅一天都在村里晃悠,他有足夠多的收購站失竊事件不在場的人證。
陳年往事,大哥是不可能追究了,甚至都不記得了。此刻站在他身邊的弟弟,已然是人五人六、社會名流,縱使有可恥的過去,那都是可以忽略和諒解的。就像韋建邦,他如今人已死,一生和一身的罪孽,都可以寬恕,并將歸于塵土。
我繼續開車,去送別我師傅。
師傅的家在上嶺村的東頭,我家在西頭。也就是說,紅水河從上嶺村流過,師傅家在下游,我家在上游。在不通橋梁之前,行人要從碼頭過,進出村莊,是從上游過。如今有了橋梁,建在東邊,車輛進出村莊,則變成從下游走了。
臨近村莊,大哥說,我們坐船過去吧,把車留在河這邊。
我說為什么?
大哥說避諱。你的車是新車好車,不宜經停喪家。另外,你現在的身份,也不便過于張揚。
我接受了大哥的建議。
我坐船渡河。天色已黑,所有的景物都只是一種顏色,家鄉的山巒和河流兩岸的竹林,像是一幅涂上焦墨的圖畫。河面上是有一些波光,但不足以映照那龐大的山水。
擺渡的艄公是我小學同學,叫潘得康。他的家離我家也就是十米遠。小時他去學校上學,要路過我家,而我從碼頭外出和回家,則必須經過他家門前。他在我們班上,是最守規矩的老實人,卻只讀到小學畢業就輟學了。他要接他爸爸的班。他家祖孫三代都是艄公。擺渡是他們家的專屬,甚至碼頭也是。碼頭現在叫得康碼頭,但原先不是,而是以得康的爺爺命名的,得康的爺爺死后,就以得康的父親命名,現在以得康的名字命名碼頭,意味著得康的父親也死了。他的父親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他十二歲開始接班,意味著他已經當了四十三年的艄公,因為他與我同齡。得康碼頭原來陡峭和窄小,有一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它是由先人踏出來的,而非開鑿而成。它在十年前得到修建,我是作了貢獻的,或者說跟我師傅有關。
十幾年前,師傅與得康忽然到南寧找到我。他們的到訪就是與碼頭有關,具體地說就是來找錢修建碼頭的。得康開宗明義,說碼頭雖然是以我家的人命名的,但所有權屬于集體,屬于上嶺村,也就是說屬于國家。他言外之意是,國家能給錢修建碼頭就好了。而我是領國家工資的人,幫助找到國家的錢來修建上嶺村的碼頭是我的責任。
關于碼頭的事,師傅一言不發。但他的到來和在得康、我身邊的存在,已勝似千言萬語。我從前的、偷竊的師傅,已經斷了聯系二十年、回村也不再見面的師傅,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讓我十分激動和害怕。他或許是自愿來的,或許是被得康“綁架”來的。得康為碼頭的事,為什么要帶上韋建邦?說明他知道我和韋建邦曾經的師徒關系,不可能不知道。他要挾韋建邦,再用韋建邦來要挾我?
師傅已經是老人了。他那年應該已近七十歲。頭發已經基本掉光,剩下沒幾十根,發白和細軟,像荒漠中的殘存的草,也維持不了多久。我招待他們吃飯的時候,發現他的牙倒是結實和齊整,咬得動我夾給他的雞胸脯,應該是裝了假牙。
我滿口答應:你們放心,修建碼頭的錢,包在我的身上。
我找到修建碼頭的二十萬元錢,已經是兩年后。兩年來,碼頭成為我的一塊心病,為了找錢治病,我不遺余力,多方求告。終于,自治區財政廳專項撥款二十萬,層層下放到市里、縣里、鄉里,由鄉里實施修建。碼頭修建好了,我藥到病除。
船只向對岸的碼頭駛去,我的同學潘得康駕輕就熟。因為我的歸來,他興奮得說個不停。他肯定知道我這次為什么回來,為誰而來。他說,你坐船過河是對的。我早已經在這里等你了。我曉得你一定回來。我說,現在有橋了,還有人坐船渡河嗎?這個我以為老實的同學幽默地說,你就是。
船只靠上碼頭。我和大哥上岸。大哥問我要不要先回家,休息到天亮再去。
我說,我自己去就好,你休息。
師傅的家燈火通明,人聲鼎沸。周邊的人家也被燈火照亮,被不眠的人激活,仿佛一個夜市。
我像一名不速之客,進入燈火和人群中。我本想在房屋外邊先找個角落,默默觀望和緬懷我的師傅,但我肥胖的身軀和獨有的光頭特征,很快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一個司儀過來,引領我去上香。
我走進師傅的家。在靈堂前,我首先看見師傅的遺像,像一個粗藤盤結的樹根,在等候我。我瞻仰師傅,他滄桑、黑黃、浮腫,臉上滿是皺褶和斑點。這應該是他晚年的照片。師傅年輕的時候可不是這樣。他英俊瀟灑,紅光滿面,像電影里的好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拜他為師,是被他的相貌所吸引。他的長相和氣質的確和村里人不同,他一點都不猥瑣,也不粗鄙,盡管他是個賊。他為什么是個賊?或者說他為什么成為賊?他的經歷讓我好奇,為此我接近他。我走近他之后,發現他有滿肚子的故事和滿身的本事。他字寫得好,畫畫更好。總之,他令我著迷,也令藍上杰、韋燎、覃紅色和韋衛鸞著迷。嚴格來說,我們拜他為師,是為了成為有本領的人,而不是為了做賊。后來我們果然都不再做賊,或者說我們除了賊的本領不再使用,師傅教給我們的其他本領,我們各有專長,都用到了極致。
我接過司儀遞來的香,跪拜我曾經敬愛也曾經怨恨和疏離的師傅。我一邊跪拜一邊默念:師傅,請走好。謝謝您,師傅。師傅,對不起。
師傅的眾親屬在給我鞠躬回禮。他們守在棺材的兩旁,披麻戴孝。我知道師傅沒有子女,所謂的親屬,應該只是叔侄、堂、表、外甥的關系。師傅的房子,在幾年前進行了重建,十八米寬三十米深、四層的樓房,在村里算是上好。師傅在人生接近終點的時候,為什么還要起新房?我想無非是為了給他埋怨一生的親屬們有個交代或回報吧。毫無疑問,師傅如今死了,他的喪事無比隆重,因為天明出殯之后,這幢房子就不再是師傅的了。他的親屬將繼承或分掉他的房子。
法事已經在進行。在屋外新搭起的帳篷,菁盛鄉最著名的道公和風水師樊光良,正率領他的團隊,敲鑼打鼓念唱經文。他們專心投入、精神抖擻,像一支不辭辛苦、敬業為民的文藝輕騎兵。
發現我來了,樊光良離開他的團隊,走過來和我打招呼。招呼過后,他仍沒有歸隊,繼續和我說話,則變成聊天了。樊光良是我高中同學,他的學歷也止于高中,但他的道行神通,非我作家兼大學教授所能比。
老同學,你來了,就是對師傅最好的超度。樊光良說。
你憑什么認為他是我的師傅?我說。我對樊光良的指認感到吃驚,因為我上高中時已經不做賊了。
我曉得,他是你師傅。我也有師傅,這沒什么。樊光良說,他摸著他的胡須,像抓著什么把柄一樣。
人非圣賢孰能無過,逝者為大,這你應該懂吧?我說。我的意思是讓樊光良不要糾纏我和韋建邦的師徒關系。
對的,我對你講的就是這個意思呀。
我說,你是大師。
樊光良說,可是你比我有出息。
那可能是因為我們的師傅不一樣。
你憑什么認為我們不是同一個師傅呢?樊光良說。
我吃驚,是嗎?
我比你晚些年拜他為師,只是你不曉得而已。樊光良說,他點煙抽,也遞給我一支。我不是你那批學徒和那個團隊的。
那為什么我不知道你,你卻知道我?
所以我成了道公,你成了作家和教授呀。
我心里罵了句狗日的,嘴上卻說你才是人類靈魂的工程師,因為你天天和靈魂打交道。
沒錯,他邊說邊笑,我們的師傅,該為我們驕傲。
就像你那幫正在做念唱打的徒弟們一樣,他們也應該為你這個師傅感到驕傲。
我和樊光良表面輕松和諧其實針鋒相對地聊著,反正我打算在這里一直待著,直到出殯。有樊光良在,正好可以解悶和解乏。他陪我聊個把小時,再過去念一會兒經,又過來和我聊,像是兩邊開會或應酬的領導。我說你這么不用心,不專心,不怕師傅收拾你嗎?樊光良說我與師傅通靈了,照顧好你,正是他的意思呀。
我竟然莫名地感動。
半夜三更,吊唁的人大多已經散去,或已經睡著,忽然來了一個人。
她穿著黑色皮衣,掛白圍巾,沉重而急速地向房屋走來,徑直朝靈堂進去。我在屋外看見她朝逝者跪拜,上香、斟酒。雖然她背對我,身影也不熟悉,但我心里仍跳出一個永不能忘的名字:花卷。
等她出來,我迎上前去。她也看見了我,認出了我。
她叫我的學名:樊一平!
我說你怎么知道是我?
她說你太好認了,電視上也見過你。
我這個樣子的確是不能犯罪了,因為不好逃。
那我是誰?認出來了嗎?
我說花卷。
她不生氣,說真名呢?
韋衛鸞。(節選)
……
選自《十月》2019第4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9期
凡一平,本名樊一平,壯族。1964 年生,廣西都安縣上嶺村人。先后畢業和就讀于河池師專、復旦大學中文系。現任廣西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導師,八桂學者文學創作崗成員,第十二、十三屆全國人大代表,廣西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跪下》《順口溜》《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8部、小說集《撒謊的村莊》等10部,散文集《掘地三尺》。曾獲銅鼓獎、獨秀獎、百花文學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等。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天等山》等翻譯成瑞典文、越南文、俄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