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19年第9期|王躍文:小樵夫的夢(外一篇)
王躍文,男,漢族,湖南溆浦人,1962年09月生,中共黨員,大專學歷。當代作家,文學創作一級。現任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黨組副書記,湖南省政協文教衛體和文史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協主席團委員。曾榮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2006年度湖南省青年文學獎,多次獲《當代》《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刊物文學獎。曾被授予“湖南省德藝雙馨文藝家”,被推為湖南省2010年度十大文化人物。主要作品包括:長篇小說《國畫》《梅次故事》《朝夕之間》《愛歷元年》《西州月》《大清相國》《亡魂鳥》《蒼黃》;中篇小說《漫水》《無雪之冬》;以及散文隨筆集《幽默的代價》;訪談錄作品《王躍文文學回憶錄》《無違》 等。
溆水河從南邊深山奔騰而下,流到我的村子漫水,水勢早已平緩了。河兩岸是寬闊綿延的平地,田里的莊稼,稻谷、油菜、甘蔗、橘子、西瓜,四時不絕。老輩人沒出過遠門,直把家鄉當平原。我同老人談天,告訴他們溆水流入沅江,沅江入貫洞庭,洞庭匯入長江,長江奔向東海。老人卻同我講神話,說溆水邊有座鹿鳴山,山下有個蛤蟆潭,潭里有個無底洞,無底洞直通東海龍宮。
漫水真是個美麗的村子。記得小時候,老木屋家家相連,窄窄的村間小路多鋪著石板。我夏天喜歡穿木屐,走在石板路上梆梆響。遇著村里的長輩,必站在路邊行禮。隔上三五家,便可見大大小小的池塘,塘里養著大白鵝和大麻鴨,卸犁的耕牛也泡在塘里嬉水。鵝和鴨喜歡把頭插進翅膀里,安閑地浮在水上睡覺。我夏天常常跳進塘里玩水,夢想自己也能有鵝鴨的功夫。村里最大的塘在王家祠堂前面,名字就叫大塘。烏桕樹、松樹、柳樹,沿塘坎長著,樹上落滿了麻雀、喜鵲、烏鴉、白鷺。一條小溪從大塘穿過,滿塘清澈的活水,引得孩子們最愛在大塘游泳。記得一九七六年初夏,漫水小學紀念毛主席暢游長江十周年游泳比賽,地點就在大塘。發令槍啪的一響,小運動員們撲通入水。
村里人每天都下地做事,勤快是很受人敬重的。小時候,媽媽夸我肯做事,我便越做越起勁。半夜醒來聽得刮大風,我就有些睡不著了。村外山上必定落滿了松茅。天剛微明,我就從床上滾下來,取下竹筢子和筲箕,飛跑著上山去。路上會遇著些大人或同齡人,他們也是去扒松茅的。各自心里都藏著一片山坡,那是大家多年扒松茅常去的老地方。有時起了大霧,扒松茅的人鼻子碰鼻子了,才看清對面的黑影是誰。相互玩笑著打個招呼,又消失在嚴霧緊鎖的松林里。山里遠近,都聽得見竹筢子的響聲。
新鮮松茅的清香很好聞,顏色嫩黃也好看。扒松茅時,倘又遇著一窩好樅菌,那天便是黃道吉日了。我那會兒力氣雖然不大,但挑著滿滿一擔松茅也不覺重。松茅原本就不怎么砸秤的。我把松茅稀里嘩啦倒在場院里,用扁擔挑開攤勻,好讓日頭曬干。媽媽已做好早飯,我三扒兩咽吃過,背上書包往學校跑。坐在課桌前打開書本,身上還滿是松茅的香。
松茅畢竟不經燒,家里要有足夠的柴火,到底需要上山砍柴。山林都是封禁了的,只能砍松杉之外的雜木。離家近的山上,稍高大些的雜木早已砍盡。我人小,去不了太遠的地方,只能在離家最近的山上,砍貼地生長的檵木叢。偶爾會砍傷手,我就把傷口放在嘴里銜著止血。有一回,傷口砍得太深,舌舔嘴吮都止不了血。我用柴刀刮下油茶樹皮上的黃色粉末,涂敷到傷口上,居然把血止住了。事后傷口亦無感染,大概是油茶樹的植物堿能殺菌消炎吧。所謂神農嘗百草,大概就是這么來的。
我很羨慕村里一位老人,他能用尖嘴鋤挖出檵木老根。他家場院里常年曬著檵木老根,那是極經燒的。我也試過去挖,卻是放棄了。依我當時年紀的臂力,根本挖不動山上堅硬的黃土。我只有眼饞的份。檵木老根狀如虬龍,黃亮黃亮。課堂上聽老師講勞動是美麗的,我想到的便是那些檵木老根。
砍柴累了的時候,我會坐在山坡上休息。眼前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稻田。記得童年時的夏天,田野里白鷺翔集,引得老鷹在空中盤旋。五六歲時,我到田野去看白鷺,總幻想白鷺能像傳說中的仙鶴,與人朝夕相處。可不管我怎么輕手輕腳,它們見人就一飛而起,又在不遠處落下。我砍柴的這片松林,也是白鷺棲息的地方。
有個周末,聽達哥說要去二十里外,一個叫壩塘灣的地方砍柴。我聽了很興奮,一定要跟著去。達哥是我的堂兄,也是我的老師。我在學校喊他老師,回家便喊他達哥。媽媽說壩塘灣太遠了,不準我去。我反正是要去。我羨慕人家都穿草鞋,便求媽媽買了一雙小草鞋。我平時上山是打赤腳的,腳板皮硬得像牛蹄子。
星期日,我早早地起床。達哥說,早些出門,好趁涼快。那天跟達哥去砍柴的有七八個人,年紀都在二十歲上下,我是最小的。平生第一次穿草鞋,我興奮得像條小黃狗,蹦蹦跳跳的。哪知道走出不到半里地,我的腳后跟就叫草鞋打破皮了,鮮血慢慢滲出來。我雖然腳板皮很硬,腳后跟卻是經不住草鞋磨,不像達哥他們長年穿草鞋的。我只好脫掉草鞋掛在腰間,仍舊打著赤腳趕路。
壩塘灣的柴火果然是多,盡是大拇指粗的雜木,高過人頭。平時鄉下人擺龍門陣,說的都是關乎勞作的事。天長日久,耳濡目染,我也知道些農事。并不是所有雜木都適合當柴砍,有些雜木燒起來火不旺,有些雜木挑起來太重。櫟樹雖是上好的柴火,但是濕櫟樹太砸秤了,若在山上就地燒炭是最好的。冬天去場坪上買木炭,櫟樹炭是最貴的。映山紅是好柴,挑起來不壓肩,燃起來火也旺。我并不認得所有雜木,卻又不好問別人,怕出丑。我只憑眼睛啞看,見人家砍什么柴,我就跟著砍什么柴。
達哥是個快活人,高興了就唱樣板戲,唱得荒腔走板的。他唱著唱著人就遠了,等他回來時背上扛著大捆干柴。有人就說他不義道,撇開大家撿干柴去了。達哥說,壩塘灣的干柴撿得差不多了,他只是運氣好。北斗溪干柴多,路太遠了。要是不怕磨腳板皮,下個星期到北斗溪撿干柴去!我巴不得明天又是星期日,好去挑一擔干柴回來。
擔柴下山,達哥他們快步如飛。鄉下人的榮耀,便是力氣大,會勞作。我人小腿短,要跟上他們實在為難。挑重擔趕長路,歇肩是常事。卻誰也不愿先說歇肩,都憋著股蠻勁,不肯服輸。終于,有人說:“歇歇肩吧!”大家就放下柴擔,撩起衣襟擦汗、扇風。達哥朝那喊歇肩的人笑道:“飯桶,才趕兩三腳路,就只喊歇肩了!”不論誰最先喊歇肩,總要被人笑話的。我卻實在是有些趕不上了,暗自感激那喊歇肩的人。
當時,農村節能很受重視,不斷推廣各種節能灶。那些年,原是縣里干部的父親已回家當農民。他是讀書人,手又靈巧,就自己動手打節能灶。父親按新介紹的灶型,打了一款牛尾灶,引得村上的人都來學習。原理大致是兩鍋串聯,共一孔灶眼燒柴。灶眼處算是牛頭,第一口鍋子煮飯,第二口鍋子炒菜,煙囪裝在灶尾。用牛尾灶做飯炒菜,需主婦事先盤算清楚,眼快手疾,行云流水。
我除了上山砍柴,別的農活也干,插秧、薅田、鋤草、刨草皮、捉棉蟲、收稻子。只是沒資格鞭牛耕地,那是成年男人干的事。我想等自己長大了,不會再用牛耕地,我會去開拖拉機。那時,力田勞作的社員都相信,手頭很多事以后都是機器干的。有一張宣傳畫很叫我神往:一位女知青,頭戴草帽,肩搭白毛巾,駕著拖拉機耕地。
我到底沒有當成拖拉機手。十九歲那年,我離開了那個叫漫水的村子。爾后,離家越來越遠。父母仍在老家,我有空便回去探望。每次回去,都見村上有人家起新屋。低矮的老木屋慢慢消失,新起的都是樣式時髦的洋房。若要問誰家起新屋花了多少錢,主人都只會謙虛地搖頭笑。村里人都在暗自較勁勤勞致富,卻誰都不愿顯得有錢的樣子。
大塘坎的樹上仍是落滿了麻雀、喜鵲、烏鴉、白鷺,塘坎邊的坪上卻像城市小區公園,裝有各種健身器材。晚上,村婦們在坪里跳廣場舞,男孩子打陀螺,女孩子跳繩。男人們愛玩著健身器材擺龍門陣,評說誰家房子建得最好,誰家睡在銀行的錢最多。正是俗話說的,家藏萬貫財,隔壁有斗量。池塘里的大白鵝依舊伸長了脖子高亢地叫,一只鴨捉了一條魚引得一群鴨爭搶。塘里卻不見耕牛了。村里早已沒有牛耕,而耕地的機械卻比當年的拖拉機更先進。
漫水是我村子的老地名,不知何故過去竟有五六十年被人改作“萬水”。也許是有人寫字偷懶吧。但村里人仍把“萬水”讀作“漫水”。二〇一二年,我創作了中篇小說《漫水》,用的就是家鄉真實的地名。這篇小說后來獲得魯迅文學獎,并在英國翻譯出版。鄉親們很高興,又把村名改回漫水。村里干部專門跑到長沙,說要為我在村部建個工作室,也為村里揚揚名。我婉謝了鄉親們的美意,卻承諾為村里捐個圖書室,叫漫水書屋。
父母都已是九旬老人,不肯出遠門了。母親說,鄉下同城里也差不多了,又比城里清靜。又說,如今村里人過得舒服,不要去井里擔水,不要去山上砍柴,都用自來水和液化氣了。娘是勞動慣了,只道如今日子過得太輕松,會不會把年輕人都養懶了。
有年春上,我回家看望父母,飯菜剛剛上桌,五只燕子飛進來,脆亮脆亮地叫,繞飛三匝,又翩然而出,像極了時下流行的快閃。妻驚呼:五燕旋堂,好吉祥啊!
娘 說
娘今年九十歲了,身子骨很健旺。她最愛講的仍是那句老話:“我十三歲到你王家門上!”我說:“娘,都快八十年了,王家是您自己的!”娘是童養媳,比爹大五歲。娘十三歲那年,叫我爺爺領回漫水。娘的婆家在七八里外的南村。爹那年不到八歲,娘快進屋的時候,他正在屋門前打陀螺。有人突然喊我爹:“快爬到樓上去!”爹忙丟掉手里的陀螺鞭子,從堂屋門口的板樓梯爬上去,跨開雙腿站在屋門上方的樓梯口。娘低著頭,從爹的胯下進了王家門。多年以后,爹把這故事當笑話講出來,說:“老人家教的規矩,說是從此女人就對男人服帖了。”
臨解放,爹長到十四歲,娘已十九歲。鄉下到處都聽人在說:只等紅旗舞過來,沒結婚的男女,全捉到城里去,女的站在街上,男的封上眼睛,蹲到地上去摸,摸到穿絆絆鞋的,就是你老婆。老家舊時的布鞋,女鞋有絆絆,男鞋沒絆絆。多年后,又是爹把這故事當笑話講出來,說:“我怕人家把你娘摸走,就同她結婚了。”
爹讀過小學,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土改工作隊進村沒幾天,爹就被相中作為干部培養。工作隊長橫過一桿步槍放在我爹手里說:“小王,好好干!”爹后來同我說:“真是怪,同樣是鐵,槍桿子上的鐵,同鍋子、斧頭和菜刀上的鐵,氣味不一樣!槍桿子的鐵氣往人肉里鉆,叫你有力量!”不出半個月,爹就坐在昏暗的桐油燈下,抱著那桿步槍寫下了入黨申請書。
娘最想學識字。村上來了速成識字班的老師,一個穿舊軍裝的中年男人。村里人不論男女老幼,想學識字都可報名。老師手里拿著一張報紙,凡去報名的都讓你認認字。娘已認得很多字,一個一個指著念給老師聽。老師和顏悅色,說:“小黃,您不是文盲,掃盲班不收!”我娘急了,急得一身老汗。她原以為字越認得多,老師越會取錄。娘講盡好話,老師才讓她進了掃盲班。速成識字班的學習,一個多月就結束了,我娘成了班上認字最多的人。老師問:“小黃,您沒上過學,哪里認得的字?”娘說:“我自己撿的。”
爹很快就隨工作隊出遠門了。娘已生下我大姐,既要干農活,還要侍奉公婆。可是,她不肯放棄上學。等到我大姐兩歲時,娘背著我大姐正式上了三年小學。娘的學堂在溆水河對岸的鹿鳴山上,我爹就是那所小學畢業的。每天,娘都要背著我大姐,先趕四五里路,再喊渡船過河去。有一天,渡船停在對岸喊不應,娘怕上學遲到,往上游走到河面寬淺處,背著我大姐蹚水過河。娘說:“剛到半江上,望到水起綠豆黃,曉得洪水要來了。我加勁往對岸行,哪曉得一聲喊,洪水就齊胸膛了。我忙把你大姐從背上解下來,舉起!離岸坎還有丈把遠,洪水就到我肩上了。我嗆了幾口洪水,才泅到岸上。那回,差點把你大姐淹死了!”我平生唯獨聽娘把洪水將來時,河水最初淡淡的渾,比作“綠豆黃”,真是準確極了。娘后來每次講起那回的驚險,都忍不住撫著胸口,說她差點兒要了大女兒的命。
爹在外頭很忙,回家離家都匆匆的。有回,爹風風火火回到家里,低頭吃飯的時候,說:“你要入黨!”娘知道,爹這話是對她說的。娘也不吱聲,只點了點頭。爹吃飯是不抬頭的,但他知道娘肯定點頭了。娘早就寫過入黨申請了,只是沒有告訴爹。那年,娘也入黨了。這時候,爹已不再扛步槍,身上斜挎著快慢機,色如老銀的槍把子露在皮槍套外面,暗紅的纓子隨風飄著。娘后來回憶那幾年的事,總是說:“那時候的人,干凈啊!從大財主家沒收的金銀財寶,整船整船沿河放下來,一個船工劃船,一個干部押船。干部就是你爹,他硬是半點貪財的念想都沒動過!”
我娘能說會道,做事干練。可她自己卻說,年輕時嘴笨,人多就不敢開口。有一次,娘去縣里開會,同去的南下干部說:“小黃,回去由你傳達會議精神!”我娘聽了兩耳發炸,忙說:“我不行,我不行。”干部說:“你行的!”那位干部很嚴肅,娘對他既敬重,又害怕,只好答應,卻又說:“那您不要在場,您在場我不敢說話。”干部答應了。開會時,娘怕手腳沒地方放,抱著我大姐上臺了。娘先是一邊拍著我大姐,一邊低頭傳達會議精神,臺下坐滿了村里的人。等她剛剛說完,忽聽得身后響起了掌聲。娘回頭一看,嚇得汗都出來了。原來,那位南下干部一直站在我娘身后不遠處,這會兒正微笑著朝她豎起大拇指。過了六十多年,娘說起那回的經歷,還會說:“那時候的南下干部,工作水平真高!”
我記事的時候,爹已是村里的養蜂人。蜂群是大隊公家的。養蜂是技術活,不是聰明人做不來。油菜花開的時候,溆水河畔一片金黃不見邊際。爹把蜂箱搬到花海深處,搭上簡易草棚住著。花事繁盛時,一天要取一次蜂蜜。我放學后,背著書包就往花海里跑。快到蜂場了,我就貓著腰低著頭,狂蜂亂舞中慢慢走到爹身邊去。人在蜂陣里不能快走,快了蜜蜂會蜇人。爹忙著取蜂蜜,瞪我一眼,低聲喝道:“莫來瘋!蜂要蜇死你,快回家去。”爹其實是怕人講閑話,說我是來討蜂蜜吃的。
花事是有季節的,漫水從春上到初夏,有油菜花、草籽花、柑橘花。過了這些花季,爹就得出遠門趕花。山西的槐花,內蒙的葵花,黑龍江的椴樹花,四川和貴州大山里的各種野花。爹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四川和貴州,那里的山花蜜格外清香。爹外出趕花的日子,只要高音喇叭播天氣預報,娘就會停下手里的事,低頭細細地聽。我和弟弟正打打鬧鬧,也會馬上安靜下來。知道爹那邊天氣好,娘就放心了,說:“明天又有好蜜取。”爹那邊要是天氣不好,娘的眉頭就緊緊的。
娘接到爹寄回來的信,就直接交給大哥,說:“你讀一下。”全家人就坐在一起,聽大哥讀爹的信。爹無非是問家里是否安好,奶奶身子是否硬朗,自己在外事事皆妥,有時也說說那邊有趣的事。聽大哥念完信,娘長舒一口氣,說:“你寫封回信吧。”哥就取了紙筆,聽娘口述。娘原是識文斷字的,也寫得一手好字,可她每次都讓大哥讀信,讓大哥執筆回信。落款處,大哥照例寫道:田青字。田青是娘的名,字卻是大哥的字。有一年,爹從貴州趕花回家,娘在灶屋忙著做飯,爹坐在灶前燒火。我進去舀水喝,聽爹責怪娘,說:“我出門兩三個月,你半個字我都收不到!”娘紅了臉,說:“兒子這么大了,能讀能寫,還用我寫信?”我看出爹不高興,飛快地跑出灶屋。
家里有口舊皮箱,裝的東西五花八門。有黃舊照片,空瓶空壺,螺絲釘,小鋼珠,亂線團,舊筆記本,老證件,還有很多不認得的東西。小時候,我和弟弟常把皮箱的東西倒出來,一件件拿著猜,拿著玩,又一件件放回去。有一回,我翻到爹年輕時的工作證,紅色布面封皮已經褪色。證件的黑白照片上,爹留著三七開的短發,眼睛清澈明亮,眉毛粗黑如炭筆畫上。大哥見我拿著爹的舊證件玩,就說:“那時候,爹的手槍只有這么長。”哥張開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手槍的樣子。我好羨慕大哥,他見過爹的手槍。
爹恢復工作那年,他自己得空又清理了那口舊皮箱,值得留下的東西他都撿了出來。那本舊工作證如今鎖在他的抽屜里。爹的舊工作證,讓我想起娘講過的一樁舊事。娘年輕時,穿的滿襟衣,舊式抿襠褲。有回去區里開會,叫人不小心潑濕了褲子。兩位女干部拉著娘去商店買了一條新式西褲,娘先是死也不肯穿;千勸萬勸娘穿上,她卻躲在角落不肯出來。兩位女干部拉著我娘進了區公所,把她往我爹面前一推,笑道:“看看你堂客,漂亮不漂亮?”我爹長得黑,笑起來一口白牙。爹當時的年紀,應該正是舊工作證上照片的樣子。回想起這事,娘說:“我從來沒穿過西褲,怕丑,恨不得往土眼里鉆!”當時年輕的娘,哪會想到自己七十年后竟是穿著極愛漂亮的老太太?
爹娘越來越老,我離家越來越遠。爹娘七十歲前還愿意隨我短暫住住,后來就不肯出遠門了。勸他們出來走走,娘只說:“我沒有遺憾了。北京也去過了,西湖也游過了,大海也見過了,飛機也坐過了。”
我有空就回老家去,陪老爹老娘說說話。爹不太喜歡說話,娘的嘴是不停的。有些話娘說過無數次了,我也會笑瞇瞇地聽。有回,娘說著說著,突然大笑起來。我問:“娘,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娘說起了村外的那條公路。解放初,公路剛修好的時候,只見汽車來來往往,從來不見汽車在村里停下來。娘說:“村里小孩子就猜,汽車跑得這么快,怎么停下來呢?你一句他一句,吵得像山麻雀。有個小孩最聰明,說汽車開到公路最頂頭,那里豎起好大一塊青石,嘭地撞上去,就停了。”我聽了,笑得眼淚水都出來了。媽媽說:“世界變得太快了,老輩人哪里想得到?當年那么稀罕的汽車,如今哪家沒有?”
娘講話頗有些蒙太奇,天上地上,東西南北。有回,娘突然說:“人字,兩筆,難寫!寫得不穩,東倒西歪;寫出頭了,一把大叉。”我聽明白了,老人家是囑咐兒孫們好好做人,守規矩,不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