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9期|禹風:攻城(節選)
內文摘錄|
“不光有我父母,”櫻桃在電話那頭笑得高興,“父親安排了派對,要把親戚全部請來。來吧。我陷在城堡里了,你快來攻城吧!我所有的表姐妹和堂姐妹們,她們都是和攻下城堡的人成婚的。來吧,你也來玩這游戲!”
譚自逸關掉照明總開關,室外清寂的暗黃路燈光投在窗簾上,只是一種模糊的蛋青色,像一個經不起推敲的亂夢。他坐著搖晃上身,膝蓋也抖動著,語氣溫柔地對黑暗中的自己說:“別這樣!挺好的。那就這樣好了!”然后急切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酒瓶,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一
烈日當頭,譚自逸差不多提前一小時到了琪琪家樓下。
他確認公寓大樓外和門廳里躲開了暑熱,一片寧靜祥和,嗅到油脂在陽光炙烤中散發讓喉頭發鈍的氣味,就轉身走開一百三十米,推開小街左邊隆昌鍋貼店玻璃門,進去點鍋貼吃。這里的鍋貼據說是大城中心區最好的,保住了老字號湯汁原味。
三兩帶金黃斑點和淡黑焦痕的鍋貼送到譚自逸面前。除了鍋貼,店家還送一海碗咖哩牛肉粉絲湯,另附一小碟如假包換的鎮江醋。
譚自逸腹中饑餓,腸子咕咕叫。他趕了很長的路,倒了三回公交車,發燙的空氣裹得他通身汗。現在吹著隆昌的立地電風扇,人緩過一口氣,卻還感到身上膩膩的。他嘆口氣,筷子搛起裙邊翹翹的鍋貼,泡進黑醋液。
他很餓,但又不怎么想吃。開始吃起來,好吃的鍋貼大概才兩三只,后來的吃在嘴里都沒味兒了。
譚自逸眼前全是琪琪的身影。他的耳邊也聽不見別的聲音,都被琪琪那副略帶沙啞的嗓音環繞。連鍋貼的香氣都讓他想起琪琪身上那股子好聞的氣味。
他知道這下子自己麻煩了,自己的心毫無預兆地被琪琪拴住了,好似牛鼻子拴上了一根粗繩子,甩不掉,更不想甩。他是在高校舞會上認識琪琪的,如今,他若想往舞會上去看看風景,只要琪琪不樂意,他就老大難,去不成了。不過琪琪也一直熱衷去學校舞會,現在為了表示不花心,要去只同他一起去,想想這畢竟也算是公平的。
譚自逸從前不是沒追過女孩子、沒甩過女孩子,當然也絕非沒被女孩子甩過,但他被一個女生一下子迷到心驚肉跳,這還算是第一次。
一碗咖哩湯,到了最后,一口也沒碰。譚自逸害怕咖哩在嘴角留下滑稽的黃顏色。他站起身,背對電風扇又涼快了三十秒,在別的食客想開口抗議之前,乖覺地走出了店堂。
熱浪兜頭又罩住了他,汗猛地從頸部滋出,簡直像開鍋的米粥汁。他低頭看腕表,匆匆追逐著樓角和樹冠的陰影,又到了琪琪公寓樓下。他注意看了看,琪琪還沒下來迎接他。他掏出手絹,輕輕擦拭臉上和脖子上的新汗。一轉頭,看見有個阿婆在大法桐下賣綠豆棒冰。
還有沒有時間吃棒冰呢?
又渴又熱。熱鍋上的螞蟻。
琪琪住公寓樓十八樓三室。同住的除了父母,還有個弟弟。
家里面積小,是爸爸廠里分的房,只一室一廳。里間臥室只可能是暗間,廳倒南北通暢,光線明亮。小套有衛生間但沒廚房,燒飯要到走廊里,用煤爐子燒。
本來一家四口都在臥室擠著睡,現在弟弟上高中,到廳里沙發床上睡了。琪琪已經是大學生,回家日子也想在廳里搭鋪位,不過,爸爸做主還讓她睡在臥室里。爸爸說亙亙大了,男孩子在廳里自由,琪琪反正大多數時間住校,周末還不如保持原狀。畢竟臥室更安全些,大樓里人雜,萬一有溜門撬鎖的,嚇壞了反而不美。
今天恰好弟弟不在。每逢周六弟弟都要出去訓練,他加入了區田徑隊,訓練時間雷打不動,不吃過晚飯不回來。琪琪爸爸聽說琪琪今天要把學校里交到的男朋友帶回來,什么心理準備都沒有,猛地愣了一愣,身體僵在空氣里。
琪琪媽媽偷笑了一下,拍打老公:“做啥?舍不得小棉襖?受刺激了?”
琪琪借著媽媽解圍啞然一笑,對準爸爸發嗲:“你不要嚇壞我同學,人家也是嬌生慣養的,嚇不起!”
爸爸也不說話,皮笑肉不笑。
琪琪覺得自己聰明,一大早她就開始搞衛生,整頓好廳里的擺設。鮮花是昨天回家路上買的,插在舊花瓶里,放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慢慢梳妝打扮,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白短袖上衣,血色長裙。爸爸看看她,夸一句:“進了高等學府,你真添文雅了。”
媽媽已麻利地換了出客衣裳,埋怨琪琪:“還好是大熱天,方便些。你今后再搞突然襲擊,別怪我見不了客!”琪琪笑:“最好他別來了!煩死我!”
爸爸最終也換了衣服,穿得像去上班似的:灰色麻紗短袖襯衣,藍長褲,還穿上了皮鞋。媽媽抿著嘴,對琪琪遞眼色。爸爸把手表校準,戴在左邊手腕子上,拖過靠背椅子,坐到落地電風扇正前方風口下。
琪琪走進衛生間,對著鏡子看自己。她眉毛淡淡,好比遠山,眸子明亮,恰似遠山出高湖。摸摸清秀的臉頰,她臉上一燙,想起了譚自逸親自己時說的那些體己話。
譚自逸還是忍不住要了一根綠豆棒冰,等不及地揭開蠟紙,把有豆的一頭塞進嘴里,大門牙咔嚓咬一口,爽。老婆婆看著他笑,他也露一嘴牙對婆婆笑:“救命的棒冰!”
伸手去西短口袋掏錢,一摸,他目瞪口呆,口袋是空的。他四處看,看不見有人像小偷。難道錢包掉在鍋貼店?
老婆婆放他去鍋貼店找錢包。譚自逸拔腿飛跑,再不計較烈日當頭。他跑進鍋貼店,先看桌子底下,但見紛亂的毛腿和臟拖鞋,哪里有錢包?問服務員,服務員笑道:“皮夾?這是撿皮夾子的天氣嗎?”一個食客笑他:“身上路邊多找找,應該不會丟。這么熱,小偷不肯出來吃苦的。”
譚自逸只好垂頭喪氣往琪琪家公寓走回來,一路還往地上瞄。錢包里錢倒不多,也沒放證件,只拿什么付老太婆的棒冰?難道要琪琪代付錢?琪琪下來接他不會帶錢,這一來,肯定上去拿錢,弄得沒面子。
他悶胸悶腦回到公寓門口,琪琪還沒下來。他剛要開口,眼光一長,看見自己的錢包好好地躺在棒冰箱子外側,老婆婆立在那一頭看不見。原來自己順手先掏出來一放,才接過棒冰的。
剛和老婆婆自嘲自笑幾句,付了錢,一回頭,譚自逸愣在大太陽底下。琪琪這女子水仙似的正站在公寓門廳里,悄悄望著他,勾嘴角微笑。
他心旌亂搖走上去,舉高手臂,用短袖口擦擦滿額頭汗珠,低聲說:“你簡直是塊白冰磚。我好想咬一口。”
琪琪暗笑一聲:“你找死!我爸在上頭坐著,穿得跟個法官,你還有膽調戲我?”
“你爸?你爸爸很兇么?我沒禮物。”譚自逸第一次想到禮物。
琪琪笑了:“譚先生,你搞清楚再夢囈。你是我同學,禮拜六來找我玩。禮物?你又不是毛腳女婿。禮物?你想得美!”
譚自逸笑了,他就愛琪琪這一調調。如果琪琪對別人這么講話,他想自己會嫉妒死。
電梯里只他們倆,他看看她,她正在看他。他想湊過去親她一口,她快手打了他一巴掌:“放肆!”
他消停了,拉拉衣襟,摸摸眼鏡架子,還捋了捋梳理整齊的長發。夏天留長發,每天都得仔細洗。
門口已放了琪琪的珠光白拖鞋和一雙天藍色塑料大拖鞋。譚自逸跟在琪琪身后,眼睛落在琪琪苗條的腰身上。偶爾環顧四周,他只看見遠處有鑲著玻璃的墻花,能從雕花縫隙看見天空和附近的高樓。烈日刺目,讓他有點眼瞎。
琪琪微笑著看他換好了拖鞋,對他甩個媚眼,笑吟吟推開門:“姆媽,阿爸,我同學來玩了!”
譚自逸眼睛還有點花,他一大步跨進門,手臂垂下來放在小腹前,拘謹地微微欠身,大聲講:“阿姨好,爺叔好,打擾了。”
琪琪姆媽笑著走過來,把房門拉到筆直:“進來,進來,大熱天的,快來喝涼茶。”她好奇得了不得,把這高個子男生上下看。
但見一位微胖中年男子端坐高背椅上,正像蠟人館里蠟像。譚自逸不敢大意,對準他又欠身,幅度大過第一次:“請叔叔原諒,打擾您午休了。”
“禮貌不用這么周到。”琪琪爸爸沒表情地揮揮手,又像接著要講什么,喉結蠕動。譚自逸耐心等待,可對方終究沒再說什么,手一伸,似乎請譚自逸自便。
琪琪指給譚自逸沙發,等他坐下,從媽媽手里接過茶,遞給他。遞完茶,她往爸爸身邊一站,小鳥依人,笑看房里所有人。
二
冬天,窗外栗樹樹枝全光禿禿,若不立馬打開熱汀,房里就冷得叫人發抖。譚自逸傍晚從蒙巴納斯摩天辦公樓回到阿萊西亞老公寓,沒做晚飯。他吃掉一半半路順手買的新鮮長棍子面包,喝了罐放水汀上暖了暖的酸奶,沖過澡,就躺下了。
他剛從日本商務旅行回來,生意上的難題平衡好了,他有點瞌睡。巴黎散發的氣味對他有鎮定撫慰作用。
這種時刻還要做什么呢?不需要。他渴望有難得的美夢像鴿子般降在他身上。
櫻桃已回里爾去了,先去給她父母報信。
櫻桃是出生在里爾的法國女郎,名字Cerise就是漂亮的小果子櫻桃。她已習慣譚自逸稱呼她“櫻桃”,這中文聽上去蠻好聽,她喜歡。不過,譚自逸說等到了里爾的弗海希納府上,最好還是以法語稱呼她,免得造次得罪她父親。一個比人家女兒年齡大一倍的亞洲人要到老法人家求親,最好還是謹小慎微處處檢點。里爾不是巴黎,里爾守舊得多。
譚自逸臨睡前攬鏡自照,樣貌還好,曬干的橄欖未必不如青橄欖。只兩鬢染銀,他若不接受染發,到時候和未來岳父面面相覷,倒真有同齡人的尷尬。
終于克服重重心障,跋涉到婚姻的地標前了。
譚自逸此刻平靜地想:看來上海那個地方是不會回去長住的。原來自己命里的城池竟是巴黎,好似一棵苗移栽到合適的土壤里,怎么也不能回到原來的花盆里去了。
更讓譚自逸沒想到的是,會有一個黑發褐眼的櫻桃在這片土地上等他。
他打開臥室的熱汀,床邊推來小餐車,放上一瓶白蘭地和三只紅蘋果。他一個人自己跟自己過了多年,養成一個習慣,就是邊喝酒邊翻閱報紙和書籍,看到好文字和難得的新聞就喝一大口。這樣睡過去蠻舒服的,根本不會有夢,到第二天鬧鐘也叫不醒。而不喝酒的日子他天天必有夢,多數是碎片般無意義的思維圖像。他今天隱隱約約盼著有夢,所以他不準備大喝白蘭地,那白蘭地只為讓自己放松一下,也讓蘋果滋味帶上酒意。
正喝得有點忘懷放不下酒杯,櫻桃的電話來了:“我同爸爸媽媽說了,他們等你來。”
譚自逸沒能立馬回答這句話,他遲疑地含著一口酒,舌頭浸在一股沉重的芳香里。思考一番后,吞了酒漿問:“他們知道我是誰了?”
櫻桃挺輕松自在地笑了一聲:“Oui(對),他們知道你是外國人。放心吧,這難道不是我自己的事嗎?你就當成一次公關活動好了。”
“公關?”譚自逸沉吟道,“對你父母倒不應該公關。”
“不光有我父母,”櫻桃在電話那頭笑得高興,“父親安排了派對,要把親戚全部請來。來吧。我陷在城堡里了,你快來攻城吧!我所有的表姐妹和堂姐妹們,她們都是和攻下城堡的人成婚的。來吧,你也來玩這游戲!”
譚自逸關掉照明總開關,室外清寂的暗黃路燈光投在窗簾上,只是一種模糊的蛋青色,像一個經不起推敲的亂夢。他坐著搖晃上身,膝蓋也抖動著,語氣溫柔地對黑暗中的自己說:“別這樣!挺好的。那就這樣好了!”然后急切地伸出手,在黑暗中摸到酒瓶,就著瓶口喝了一大口。
下一刻,譚自逸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周圍行人都是和他一般的黃皮膚單眼皮亞洲人。他望見巴黎圣母院的鐘樓,加快腳步,匯入了亞洲人的人群。他費力地想越過這些行走的人,走了好半天,人流反而把他吞沒了。
他身體難受,像被吸入一個巨大的肉鼓鼓的袋子,眼看袋口向他合攏來。他透不過氣,手腳亂蹬。呼的一下,袋子還是合攏了,純正的黑暗吞噬了他。
惶惑加上恐懼,反倒讓他一下子冷靜了,他沉在黑暗的底部等待。
黑暗中有個灰色的點,他覺得自己的心神在向那個灰點竭力靠近。然后,他整個身體被一股力量吸入了灰色的打旋的圈圈。
譚自逸自天而降,落到一個過路天橋上。
他端詳了一下四周,認出這是他幼年時居住的街區。他住過的老樓周圍房屋都在,單單那飛檐走脊的老樓不見了。
他走過空無一人的天橋,車流在橋下通過,沒有轎車,都是些三個輪子灰藍色的烏龜車。推開天橋這一側的玻璃門,里面是個布置成植物園暖棚般的咖啡館。喝咖啡的客人隱在闊大的熱帶植物葉下,只聞到咖啡香氣和一點腐土氣息。
譚自逸上上下下觀看了一番,這咖啡館呈現一片寂然。他推開玻璃門,退回天橋,凝望橋下舊式車輛,越過馬路走入對面建筑物,一下子,他毛骨悚然。
原來這個公寓他熟悉的!他看見了遠處的墻花,用玻璃鑲著,外面的云彩投射進來。
他覺得他應該往上去到十八樓。尋找電梯,沒電梯。尋找樓梯,找不到樓梯。不過,那邊有個公寓服務臺,服務臺上坐著幾個衣著陳舊的婦女。
譚自逸彬彬有禮地上前問好,請教如何上去十八樓。一個老太婆抬起龍鐘皓首,研究譚自逸的提問。譚自逸捂住自己的嘴,還是忍不住說:“您不賣棒冰了?”老太婆笑嘻嘻翻開一本陳舊的牛皮紙封面大本子,手指伸到嘴里沾沾口水,翻了幾頁,說:“十八樓?琪琪家?琪琪不住在這里啦。她媽媽和她弟弟在。”
譚自逸一層一層往上步行,螺旋形的水泥梯子像是要絞住人的腳。往梯子邊上通氣小窗口看出去,他看見一段黃浦江面,也看見流入黃浦江的蜿蜒的蘇州河,兩條河流一黃一灰都黏稠地流。
他明白自己又是在夢里。他知道夢里只有幻象。他知道十八樓是走不到的,走到了也枉然……
三
“阿爸,你說話呀。他名字叫譚自逸,他的法語是我們系最好的,比那些高年級生還好!”琪琪抓住爸爸的手臂,搖撼他。
譚自逸喝了一口茶,為了不接觸琪琪爸爸的目光,臉湊到茶杯上。琪琪對他的描繪讓他有了點能量,他坐直了,露出一個謙虛的微笑。看看琪琪媽,她正笑嘻嘻打量他。扭頭看見琪琪,琪琪也正對他笑,比平時笑得更持久。琪琪爸爸就在琪琪身邊,臉兒長長的,仿佛老僧入定,毫無表情。譚自逸注意到琪琪爸爸有點下垂的臉頰肉,下垂部分顯得特別不待見人。
譚自逸自謙說:“琪琪過獎了。我爸爸是教法語的,我從小學了,不是我特別有什么了不起的能力。倒是琪琪學法語比我有天賦。”
“你爸爸是教授,你媽媽做什么工作?”琪琪爸爸急促又突然地問。
“媽媽?”譚自逸心里有說不清的狐疑,“媽媽是爸爸同班同學,當社科書翻譯。”
每個人都豎起耳朵等待,等待琪琪爸的下一句話。
譚自逸沒等到琪琪爸爸任何評價。沉默拖長了,就成了冷場。
“阿爸,這個和你擺弄精密儀表是差不多的。一個個字講究過去,就是你一個個小零件擺弄過來。”琪琪嗲悠悠拉住爸爸胳膊。
譚自逸連忙站起身,對著琪琪爸爸恭恭敬敬說:“爺叔是工程師,巧手巧心思。”
只聽那當爹的冷冷一句:“不敢當,我只是個老技工,不是知識分子。”
譚自逸慢慢坐回沙發上,捧起茶杯又喝了一口。琪琪媽馬上伸手過來:“我給你加茶。”但聽琪琪嘻嘻笑:“阿爸呀阿爸,你對的。工人階級才是領導階級。”
琪琪爸爸斜了一眼琪琪,身子動了動,在椅子上坐直,清清喉嚨,終于喊一聲:“譚自逸。”
像屁股上爆一個彈簧,譚自逸嗖地站起來,畢恭畢敬望著琪琪爸爸。
“小譚,”琪琪爸爸伸手示意譚自逸坐下,“我問你三個問題可不可以?”
“爺叔請問。”譚自逸骨頭輕,心想有問有答,事情必有進展。
“第一個問題。”琪琪爸爸看見老婆給客人端茶來,略等了等,等譚自逸欠身接過茶杯。“假設一下好吧?假設我們家要和別家打群架,對方好幾個大漢,我這邊只有我和我兒子,你要恰好在邊上,你怎么辦?”
琪琪媽噗哧笑了:“老頭子,奇出怪樣。我們家怎么會跟人打群架?”
琪琪咯咯笑。
“我就是這么問個問題。”琪琪爸爸對老婆解釋,“不懂少插嘴!”
譚自逸愣在沙發上,這個問題問得好,讓他發現了自己的底線。
“爺叔,我從前沒有打過架。我想我不會打架的,也打不過別人。除非有人欺負琪琪,要是有人欺負琪琪,我只好上去拼了。”他一五一十回答,一口氣講完了。
短暫的沉默。琪琪悄悄走過來,在譚自逸身邊坐下,伸手摟住了他,頭靠在他肩上。琪琪媽一拍大腿:“行了,行了。能這樣還不是行了?”
琪琪爸爸往琪琪原來站的地方撩了一把:“說句你們知識分子的話:喜歡房子,不也喜歡房子上住的烏鴉嗎?你不肯幫我們打架?”
譚自逸本來以為琪琪會笑話她爸,可是,奇怪,琪琪并沒吱聲。她埋頭在他背后,只是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想我不會逃開的,”譚自逸說,“我來勸架。”
“第二個問題,”琪琪爸爸不評論“勸架”這種選擇,“第二個問題你聽好了,很重要。琪琪是有弟弟的女人。弟弟么,有可能要吃姐夫一輩子的。受得了么?”
“阿爸,你不要這種樣子好不好?”琪琪從譚自逸背后探出頭,臉皺了起來,“人家同學來家里玩玩而已,你什么意思啦?”
譚自逸心疼琪琪,他摟住琪琪腰肢,對她爸爸說:“爺叔,你誤會我的意思了吧?我勸架是為了和平,不是不把您當自家人。我和琪琪好,我誠心誠意,我總會擔當我的角色的。”
琪琪媽站起來,跑出房間,嘴里說:“我爐子上煮著綠豆湯,我要去看看。”
琪琪爸爸不動聲色,又說:“最后一個問題問你,但不必回答我:你會喜歡一個工人的家庭嗎?”
琪琪嗚的一聲哭了:“爸爸你有毛病呀?”
琪琪爸爸擺擺手,對譚自逸說:“你去幫琪琪媽看一看爐子,不要不小心燒起來。天熱,著火不得了!”
譚自逸應一聲,放開琪琪,跑出房間去。琪琪扭轉身,不看她爸。
琪琪爸爸冷冷說:“現在我看過這小子了,細皮嫩肉小白臉,還架著金框子眼鏡,你很會挑男朋友。喏,我也問你三個問題,你自己好好去想就得了。”
“我不要聽。”琪琪抽噎了一下。
“很簡單,一說就完。第一,男人這般嫩,又是書呆子家庭出來的,你希望他怎么成熟?男人成熟都得女人付代價,你知不知道?第二,阿爸是男人,自然了解男人。男人對女人總要膩味的,你魅力多大,能讓他迷你多少年?現在就戀愛,將來沒結果,再換人來得及?第三,戀愛應該先甜后苦還是先苦后甜?自己動腦子,你從小又不笨的!”
譚自逸跑出房間,看見綠豆湯還安安穩穩在煤爐上煮著,琪琪媽正在走廊一扇小窗邊憑欄遠眺。
“阿姨,要不要我幫忙?”
琪琪媽轉過身,擺擺手。她撩開齊耳短發,露出一縷銀絲,小而亮的雙眼上下又打量一下譚自逸,壓低嗓音:“乖囡,對不住你。老頭子就是怪脾氣,你不要被他嚇著。下次他不在家,你跟著琪琪再來玩。我自己做冷飲給你們吃。”
譚自逸不曉得說什么好。他咧開嘴,傻笑笑:“我喜歡琪琪!”
琪琪媽就問:“你平時在家干活兒嗎?我家琪琪可是啥家務都不會做,光會享福的。”
四
巴黎到里爾的高速列車滑翔了兩個小時,譚自逸本想打個瞌睡,可他帶的行李太多,身邊擱著的包袋不算,車廂外行李架上還有兩個大旅行箱,塞滿了他全球采辦來送櫻桃家的禮物。他怕行李箱被人偷走,一直不肯合眼。晚上又沒睡好,就有淺淺的黑眼圈掛著。
里爾火車站給人一種沉穩樸素的觀感,相比巴黎,這里顯出一種波瀾不驚又睡意蒙眬的氣氛。譚自逸出了車廂,有條不紊地把隨身包袋固定到兩只大行李箱上,雙手各拖一只,順人流往外走。途中他停下來仔細閱讀了小旅館“床先生”的燈箱廣告:只要付三十九點九歐元就可以在單人房間住上一晚。櫻桃說好到車站接他,住旅館不在議題之內,不過他很向往能自己做主,至少把行李先寄存在“床先生”,以便輕松得體出現在她父母面前。
經過車站麥當勞,譚自逸推開玻璃門進去,把行李靠墻放好,想用一用洗手間。洗手間沒鎖,他一推,忽聽一聲驚叫,蹦出個金發矮個姑娘。譚自逸還沒來得及說抱歉,那女孩已搶先說了聲中文“你好”,下死勁看著他拋個媚眼,走開了。
譚自逸走進洗手間,鎖上門,發現馬桶沒沖過,里面扔著帶血的手紙。他皺著眉頭沖了馬桶,用完廁所,洗手出來,那女孩坐在高腳椅上,什么也不吃,目不轉睛看著他。譚自逸憐憫地看她一看,去柜臺上買了漢堡,放進大衣口袋,拖箱子出了車站。
一陣涼快的風吹走淺淺燥熱。只見櫻桃張開雙臂笑著跑來,她的高個總讓身上的黑大衣帶上時裝表演的風尚。他們兩邊吻臉親熱一番,各拖一只箱子走向櫻桃開的雷諾車。
譚自逸吃著漢堡說想把箱子寄放到“床先生”去,櫻桃笑:“何必‘床先生’?弟弟在爸爸家附近有個小公寓,他又不住。鑰匙在哪里我知道,就扔他那兒去。”譚自逸遲疑:“那樣妥當嗎?”櫻桃坐到駕駛座上,聳聳肩:“有啥不妥當?”
櫻桃準備發動汽車,她轉過臉,滿臉都是明媚:“我很開心你來里爾,逸,你一定會喜歡我們家的!”
譚自逸帶著漢堡氣味親吻了櫻桃,不過他發現櫻桃的快樂并沒傳染到他。他有些莫名傷感,摸摸櫻桃和中國人黑得不同調的長發:“我自然會喜歡你家,櫻桃,中國人有句成語叫做‘愛屋及烏’。”
里爾舊城鐫刻著一種特別的歷史感,有人說那是荷德英西歷史上爭奪里爾留下的建筑大雜燴造就的,不過這些老建筑相處得天衣無縫,默默地矗立了數百年。譚自逸迷戀地望著風景:“櫻桃,既然里爾可以接受這么多風格的建筑,想必你家也能接受一個東方人?”
“你的法語說得比我還地道,你哪是什么東方人?”櫻桃啐道,“你只是法國人當中長得比較蒙古的那一位。”
“‘兩眼分開遠,生性缺憐憫’。你說我是成吉思汗?”譚自逸摸摸自己鼻梁,“不是,我的鼻梁倒真不比法國人低多少。”
櫻桃停車在一棟淡黃石灰石飾面的公寓前,他倆把行李拖到三樓,櫻桃從門框上頭摸到鑰匙,打開了房門。弟弟葛薩維爾的公寓整潔得如同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廳。櫻桃打開書房把行李箱塞進去:“不用打電話給他,明天我們早點來取送人的東西。”
“應該留張紙條給他,萬一他來這兒。”譚自逸不太踏實,“我得有點禮貌。”
“是啊,”櫻桃笑著轉身開門,“何不在紙條上再留一百歐元寄存費呢?紳士都這么做的。”
他倆跑下樓來,鉆進暖和的汽車,搓著手。櫻桃說:“不急著去見我爸媽,你還沒見識里爾,如果你不是緊張到沒胃口的話,我們先去吃東西,然后到戴高樂廣場喝一杯?”
譚自逸忽然明白自己確是緊張的。年紀大了,早不需要考試,現在心理卻像臨試,還是決定性的大考。他笑了:“我怕我走進你家,就像一只狗走進貓咪窩。”
“哈哈哈,”櫻桃花枝亂顫,“其實你錯了,你走進我家,不可能是一只狗,狗在里爾一點兒不特別。你將意識到自己可能是一只熊貓!”
譚自逸拉住櫻桃手,動情地親吻她:“姑娘,你是我的陽光。我怕失去你。”
“放心吧,老熊貓。”櫻桃掙脫他,笑道,“這里是自由世界,沒有梅里美筆下的家族勢力。”
譚自逸頭往后一仰,吐出一口氣:“我餓死了,我們去吃奶酪蒸貽貝吧!”
奶酪蒸貽貝?
記得很多年前那個下午,琪琪媽端著滾燙綠豆湯鍋同譚自逸走回房間,琪琪正捂著臉哭泣,她的手絹濕得叫譚自逸心驚。
琪琪爸爸端坐在那張靠背椅上,不像一個老技工。像什么?譚自逸覺得他活像一尊木乃伊,像埃及法老。
“琪琪,你不要哭。”譚自逸心酸,“即使一切不如人愿,我永遠都喜歡你。你知道這和天熱一樣的,是自然現象,改變不了。”他對著琪琪慢慢說這幾句,卻知道自己是說給琪琪爸爸聽。
“你會變的,你不會永遠喜歡我。”琪琪嗚咽得更起勁了,“男人都一樣的,男人沒長性。”
譚自逸放開琪琪站了起來,他渾身止不住顫抖,惱得咬牙切齒。琪琪爸爸可以更禮貌一點,或仁慈一點,沒必要這么對待一個陌生人。
自己有什么錯呢,有什么罪呢,譚自逸想,愛上一個男人的女兒是罪過嗎?他是大學生,難道不該戀愛了嗎?
他覺得自己再也敷衍不下去,喉嚨哽住了,一個禮貌的字眼也吐不出。他轉身朝琪琪家房門走去,兩眼發直,一只手捏住自己咽喉,一下子就到了走廊里。
譚自逸忍不住回望了一下,看不清房間深處,他被遠處窗花外明亮的白云照射,白云之上的世界孤單凄涼。
他按了電梯,走進去。電梯正要合上的時候,他聽見琪琪的聲音。他趕緊去打開電梯,可電梯卻往下墜落了……
公寓樓外,熱空氣不燙了,四周此起彼伏著大黑蟬的鳴聲。老婆婆依舊站在樹蔭下賣棒冰,她朝譚自逸招招手,他走攏去。老婆婆扒開棒冰箱子上厚厚的深藍色棉墊子,打開大保溫杯蓋,掏出一根棒冰:“你認識琪琪?我請你吃。”
譚自逸苦笑,接過棒冰:“謝謝阿婆,單吃一根不好,現在湊成一對!”
他背對著公寓樓慢慢吃棒冰,等棒冰融化在喉嚨間。他把棒冰木柄放進口袋,回過頭,琪琪并沒坐電梯下來,留給他滿目空曠。他低了腦袋,快步走向遠處……
其實他并不知道琪琪一直在望得見樓下的十八樓走廊盡頭俯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