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福德談翻譯與“奇趣漢學”
閔福德(澎湃新聞 蔣立冬 繪)
閔福德(John Minford),生于1946年,英國漢學家、文學翻譯家。曾于中國內地、中國香港、澳大利亞及新西蘭任教,并將包括《紅樓夢》《聊齋志異》《孫子兵法》《鹿鼎記》《易經》在內的多部中國文學經典翻譯成英文。其岳父霍克思(David Hawkes)同為著名漢學家、翻譯家,二人合譯的《紅樓夢》,前八十回由霍克思負責,后四十回出自閔福德手筆。
去年,閔福德出版了最新譯作《道德經》?!渡虾u》今年7月在他位于法國南部的山莊采訪了他,請他談談幾十年來的翻譯心得,以及“奇趣漢學”的理念。
去年12月,維京企鵝出版社出版了您翻譯的《道德經》。您是如何與《道德經》結緣的呢?
閔福德:我和《道德經》的緣分從學生時期就開始了。我最早對道家思想的了解來自英國哲學家艾倫·沃茨(Alan Watts)的著作,從那時起我就成為了老莊之道的追隨者。六十年代牛津大學的中文課程還是以四書五經為基礎的。我先跟隨雷蒙德·道森(Raymond Dawson)教授讀了《孟子》和《春秋左氏傳》,然后就選擇了《道德經》和《莊子》這兩本書作為我的專修科目。《道德經》也就從此一直伴隨在我身旁,但我從未想過要翻譯它。1998年我忽然收到維京企鵝(Viking-Penguin)紐約總編輯發來的邀請,說希望我能新譯一版《孫子兵法》(于2002年出版)。之后他們又委托我翻譯了《易經》(2014年出版) 以及《道德經》。這三本書都是由美國的維京企鵝發行的。我和英國的企鵝出版社的合作可以追溯回1970年我和我的老師霍克思開始翻譯《紅樓夢》的時候。從那時起,我便有幸能持續地與企鵝出版社合作,我的《聊齋志異》也于2006年由企鵝出版社出版。特別提一點,《紅樓夢》和《聊齋志異》都系屬“企鵝古典叢刊”(Penguin Classics)。這個系列自E. V. 里烏(E. V. Rieu)于1946年創辦以來,便竭力用流暢易讀的形式將世界古典名著呈現給英語讀者,強調在扎實的學術根基上,譯作的文學性和藝術性。這與我的翻譯理念恰巧相合。
您在《道德經》的序文中提出了“靈讀” 的讀法,能稍作解釋嗎?
閔福德:“靈讀”(Lectio Divina)在拉丁文中的原意為“神圣的閱讀”。這是西方教會里一種古老的讀經和禱告的方式,是一種緩慢的、冥想式的誦讀。我對“信達雅”中“達”有兩個層面的理解,首先你必須要“達到”,然后還需要“表達”。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花了好幾年為翻譯《道德經》做準備,包括收集不同的版本、注本,研究書中的詞匯和語言,閱讀古今中外學者們的研究等等。2016年,我旅居于羅馬的圣安瑟倫修道院 (Sant'Anselmo all'Aventino),在那里,我體驗了幾天的隱修生活。這是一所本篤會(Order of Saint Benedict)的修道院和學院,每天清晨我步入教堂,和修道士們站在一起,聽他們吟唱從八世紀流傳至今的圣歌。與我同行的好友也是一名本篤會的修道士,他向我描述了他們每日需要進行的“靈讀” 操練——分成誦讀(lectio)、默想(meditatio)、禱告(oratio)、靜觀(contemplatio)四個階段,通過反復誦讀《圣經》中的某段文字,繼而進入默想,對所讀的內容進行反思和發想,再以禱告的方式作為響應。最后再靜靜地審查內心的轉變,感受天人合一的樂趣。我忽然意識到這是我翻譯《道德經》需要達到的境界。因為我相信《道德經》的雛形正是來自那些由道士們反復吟誦、默想,從而悟道的經文。我便將此稱為Lectio Sinica(中國式靈讀)。
當我意識到了這點,當我聆聽到了《道德經》的 “聲音”之后,一切就“靈”了。接下來我還需要在“表達”上下工夫,這又花去了兩年的時間。不管是翻譯也好,還是做其他事情,最重要的就是耐心,一定要給自己足夠的時間?,F在的人總是太過急躁,你必須要等種子在地下生根發芽,它才能長大,這都需要時間。我與霍克思先生合譯《紅樓夢》一共花了十六年,這期間我們沒有申請任何一個項目或基金,完全是憑我們對這本書的喜愛堅持下來的。我總是強調“情”的重要性,我覺得作為一名譯者如果你不熱愛你翻譯的東西,讀者很快能感受出來的。當我在翻譯的時候,我總是將自我放下,用心去感受書中一切情感,再想辦法將我感受到的用另一種語言表達出來。我想,這是我和很多譯者最大的不同,我總是讓我的情感來引導我的翻譯。《道德經》的有聲書是由美國演員愛德華多·巴萊里尼(Edoardo Ballerini)朗讀的,他曾寫信向我詢問過注意事項,我回信和他解釋了“靈讀”這一概念。后來,我聽了他的朗誦,從中我可以感受到他傳遞出來的感情,這點我非常高興。
閔福德譯《道德經》
您在您的《道德經》譯本的每個章節后面都附上了一首中國詩,這點和其它的譯本很不同。您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
閔福德:這只是我當時的一個想法,《道德經》是一本只有五千字的書,而道家思想卻與中華文化密不可分,所以我想用一種方式讓西方讀者更進一步地了解這個博大而悠久的傳統,不管是通過音樂、美術還是詩詞。再說,中國最好的詩人幾乎都受到了道家思想的影響,好像這是成為詩人必備的條件一樣。我收錄了好幾首謝靈運的詩,他受了佛教和道教的影響,在詩中常以登山作為尋道的一種象征。就好像對李白來說,飲酒就代表了他對道的追求。我選擇加入詩也和排版有關。我花了很多時間來思考《道德經》的排版。我請臺灣的朋友廖新田教授幫我寫了很多漂亮的篆書,放在每個章節的前面。譬如第六章我用了“谷神不死”這四個字,讀者首先看到的不是我的翻譯,而是這種古老的字體。這和《道德經》一樣,有一種永恒的感覺。接下來才是我的翻譯及一些注語。可是到最后,我總覺得還少了些什么。那些批注《道德經》的人個個都能長篇大論,說得神乎玄乎,我覺得結尾還是需要一個簡短的、實在的東西。所以我選了一些我喜歡的詩,不管是李白還是寒山,可以說這本書也是一本充滿道家思想的詩歌選集。我在書的最后面放入了一個“悟道集”(Florilegium)來代替傳統的索引或者詞匯表。我還因此和出版社交涉了很久,他們不喜歡這個主意。我的目的是在最后用二十多頁歸納整理書中的主要意象,因為《道德經》是一部混亂的、毫無秩序的書,我希望在最后能留給讀者們一些明確的、總結性的東西。很少有譯者會談排版的問題,可這很重要。中國所有的古典文獻都沒有標點,也沒有分段。當你在翻譯這些典籍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重新排版。這個過程可以很有趣。我也非常感謝我的出版社,我和他們合作了二十年,知道他們是對細節十分有要求,在排版、字體、封面設計上都很講究,也肯花時間。他們用了將近一年才將此書出版。
您覺得《道德經》以及其它的傳統典籍對新一代的中國讀者還有任何吸引力嗎?
閔福德:年輕一代的中國讀者或許喪失了閱讀《道德經》原文的能力,但是我相信他們在追求物質條件外,依然保有內在的、心靈上的追求。就我接觸到的年輕學生來說,他們不僅對傳統文化和思想充滿興趣,甚至有些如饑似渴。我想任何體制或者教育都無法改變我們作為人對更高的精神層面的追求,就這點而言,中國和西方國家都是一樣的。
您覺得一個好的譯者或一部好的翻譯需要具備什么樣的特質?
閔福德:我覺得“靈”就是一個很好的象征。這個字的意象很古老,“雨”字底下三個“口”,然后是一個“巫”字。這代表遠古時代巫師與天地萬物溝通的神秘力量。其實翻譯與通靈十分相似,我妹妹就是一個靈媒,一旦她“出神”,便可以與靈魂溝通。同樣,譯者也需要聆聽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翻譯是一個很奇怪的過程,你往往在召喚一個死去已久的、來自異國他鄉的靈魂。身為譯者,我們要想盡辦法與這個靈魂溝通,聽到他的聲音?!办`” 在吳語和一些其它方言中依然屬于日常用語,一個電燈泡如果能用,那么就 “靈”了。到最后,一個翻譯好不好,其實就看它靈不靈,有沒有感情。這和翻譯理論一點關系也沒有。
作為《紅樓夢》后四十回的譯者,您如何看待高鶚的續書?
閔福德:這個問題我在我的博士論文中反復申訴過(當時我答辯的主考官是紅學家吳世昌,副考官是楊憲益——另一位《紅樓夢》的英譯者),我深信高鶚是一名認真負責的編輯。是他將曹雪芹殘損的手稿修補成輯,使得《紅樓夢》可以完整地流傳?!都t樓夢》中許多動人心弦的情節也都出自后四十回,這里林語堂、夏志清、余國藩、白先勇都曾撰文討論過。我的老師霍克思在他的《紅樓夢翻譯筆記》中也曾經好幾次對高鶚的修改表示贊賞。我想高鶚身為漢軍旗人能比一般人更加了解曹雪芹筆下所描繪的清代特有的旗人貴族世界。
您從事翻譯工作已將近半個世紀,除了上述提到的先秦哲學經典和明清小說以外,您也翻譯了許多現代的作品,譬如金庸的《鹿鼎記》、八十年代的朦朧詩歌,以及香港詩人也斯的作品等等。您是如何將這樣不同的語言與風格翻譯出來的呢?
閔福德:這些年來我確實翻譯了許多不同歷史時期、風格題材迥異的文學作品。身為譯者,我總是喜歡接受新的挑戰。多數時候,這些挑戰帶給了我不一樣的視角,也提升了我翻譯的功底。我相信做任何工作都需要有勇于嘗試、不斷探索的精神。我發表的第一篇譯作是四川大學繆鉞教授的《論詞》,那是1979年我還在讀博士的時候。當時身在香港的翻譯家、文學評論家宋淇先生寫信給我的指導老師、在澳大利亞國立大學任教的柳存仁教授,問他有沒有適當的人選。他們兩個是老朋友,柳存仁教授向他推薦了我。我那時對詞的了解并不深,好在有柳教授的細心指導,我花了將近一年來學習、品味詞的境界。正因如此,詞在接下來的四十年里帶給了我無限的樂趣。也因為我的這篇翻譯,在2000年我收到了宋緒康先生的邀請,希望我將他父親宋訓倫(宋訓倫與國畫大師張大千、溥心畬,篆刻家吳昌碩等人均為好友)的詞翻譯成英文。我因此和宋緒康先生成為了摯友。這都是文字因緣。
八十年代初,我在天津教書,在朋友龐秉鈞教授的推薦下讀了一些二十世紀初的新詩,于是我對現代詩發生了興趣。后來朦朧詩人興起,有的詩人也成了我的朋友,他們獨特的語言風格對于我來說無疑是一種新的挑戰。1982年我在宋淇的邀請下前往香港中文大學擔任翻譯期刊《譯叢》的編輯。在這期間,我和宋淇合編了《山上有木》(Trees on the Mountain:An Anthology of New Chinese Writing),里面首次收錄了來自兩岸三地的新詩、散文、小說以及戲劇的翻譯,為的是向西方讀者展示中國新文學的多樣性。我們的楔子是仿照《紅樓夢》開頭而寫成的,宋淇更是效仿脂硯齋在里面加入了批注。后來,在這本書的基礎上,我和我的好友白杰明(Geremie Barmé)又于1987年推出了《火種》(Seeds of Fire: Chinese Voices of Conscience),收錄了當時最新銳、最具爭議性的詩人、作家、編劇及藝術家的創作。這本書的靈感來自魯迅的“石在,火種是不會絕的”,這句話放到現在依然適宜。我和白杰明的合作與友誼也一直持續至今,2017年我們在新西蘭共同創辦了一所名為“白水書院”的私人學院。
在接下來的二十年里,我和香港詩人也斯從相識逐漸成為知己。我翻譯了很多他的小說和詩歌,有時候他讀完我的英文翻譯又對自己的詩有了新的想法,回頭重新修改。我從這樣的合作中品嘗到了創作的樂趣。同時期,我在宋淇的介紹下認識了香港女作家西西,我又和同事朋友們一起將《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翻譯成英文。也斯不僅帶我走遍了香港的大街小巷,更向我展示了香港文學獨特的一面。我因此在2012得到香港藝術發展局的資助,擔任“香港文學與翻譯”系列圖書的總編輯。這個系列即將在明年陸續出版,包括也斯、劉以鬯、西西、鐘玲、李歐梵五位作家的作品的選譯本,和一部四五十年代的作品集。
您的中文名字還是宋淇取的,能談談你們之間的友誼嗎?
閔福德:我將我翻譯的《詞論》寄給宋淇后不久便收到了他的來信。在通信過程中,我發現他是少有的誠心喜歡與作家和譯者們交換意見的編輯。我也從中感受到了他對文學和翻譯的癡迷,為了將中國文學以最完美的形式呈現出來,他可以不惜一切。當我偶爾有不同看法的時候,他也十分尊重我的意愿。我第一次見到宋淇本人是1980年的8月,我經由香港前往天津任教的時候。我們可以說是一見如故,因為我們都非常喜愛《紅樓夢》。我剛到天津的那會,物資還十分貧乏,宋淇經常寄東西給我,我就是在他寄給我的好利獲得(Olivetti)打字機上完成了一部分《紅樓夢》的翻譯。1982年他邀請我前往香港與他一起共事。在接下來的四年多,我們幾乎每天都會碰面,我從他身上學到了太多的東西。他從未在大學里任教,不是狹義上的學者,相反,他是二十世紀初文人的典范,不僅擁有扎實的國學基礎,又精通西方語言和文化。這和他的家學也有關,他的父親宋春舫是王國維的表弟,早年曾留學瑞士,以戲劇研究和藏書聞名。
宋淇一生最熱愛的三樣東西就是翻譯、《紅樓夢》和詞。他不僅是一個很好的翻譯家,也可以算是研究《紅樓夢》英譯的第一個人。他在《紅樓夢西游記》里展現出作為文學評論者的敏銳和作為譯者對中西文化的熟諳,可謂是翻譯批評的上乘之作。宋淇也曾經擔任過編劇,在香港影劇圈十分活躍。記得有一次我在深夜致電向他請教《紅樓夢》第九十一回末寶玉與黛玉那段令人費解的禪語。他后來回電向我詳細說明了一番。但是第二天一早,他又在辦公室里把這段對話從頭到尾演了出來,從房間的一端踱步到另一端,不停地重復那幾句禪語,直到他覺得他把作者的意思全部都表達了出來為止。后來我再見到他的妻子鄺文美女士的時候,她告訴我說宋淇那晚幾乎徹夜未眠,一直在他的書房里面喃喃自語,想象著書中人物的動作神情和作者的用意。這就是嚴復所謂“達”的最高境界吧。宋淇在《譯叢》主編的最后一本書就是有關古典詩詞的。書的中文名稱我們決定叫做“知音集”,英文名則是A Brotherhood in Song,出自英國詩人濟慈的寫給朋友的信:
詩詞固然美妙
然而分享使其美妙加倍
Sweet are the pleasures that to verse belong,
And doubly sweet a brotherhood in song.
我想宋淇這一生就在與中外讀者分享他讀書的樂趣吧。
您提到您從澳大利亞國立大學退休后,與漢學家白杰明先生在新西蘭創辦了“白水書院”。在書院的網站上,您提出了“奇趣漢學”的說法,能談談嗎?
閔福德:“奇趣漢學”(Nouvelle Chinoiserie)這個中文名稱是由我的好友白杰明翻譯的,取自圓明園中的“諧奇趣”。當時我正好讀到十八世紀英國的一個叫做“慕雅會”(Society of Dilettanti)的團體,里面的成員大多都是貴族,他們對歐洲大陸的藝術、建筑、歷史很感興趣,經常組織去歐洲的考古活動,回來后與成員分享他們的收獲與樂趣。他們的座右銘是Seria Ludo,意思是 “游戲地學術”。這也是奇趣漢學的座右銘,更是我一生追求,那就是把中國文學的樂趣分享給西方的讀者。我也因此遭到抨擊,甚至有學者說我翻譯的《聊齋志異》是“西方消費主義”。可是我為什么不能讓我的書讀來是有意思呢?蒲松齡、曹雪芹他們不都是風雅游戲,悅己娛人嗎?奇趣漢學可以被看作是對當前學界主流思潮的一種反抗,它很容易被貼上 “消費主義”“東方主義”“殖民主義”的標簽,但我不在乎。因為貼標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就連“Chinoiserie”(中國風)現在也被看作是一個負面的詞,說它視中國為“玩物”,這是誤解。我曾經撰文為“東方主義”辯護,因為被抨擊為“東方主義”的學者都是些真正熱愛他們所研究的文化的人。亞瑟·韋利(Arthur Waley,1898-1966)就是一個典型。你看他翻譯的《西游記》,選的都是他覺得有趣的部分,題目也索性換成“Monkey”(美猴王)。還有他有關白居易和袁枚的書,全部都是因為他欣賞這兩個人的個性為人。他的翻譯不僅詼諧幽默,更是充滿了人性。奇趣漢學的出發點就是以人為本,提倡人的文學,反對將文學和藝術當作說教或是宣傳的工具。
白水書院的辦學理念是什么?
閔福德:去年我們的白水書院舉辦了一場由二十多位中外學者參加的“雅集”。我們刻意打破學術會議的規范和流程,效仿魏晉時期的蘭亭雅集還有竹林七賢,在會議當中融入了音樂、戲曲和藝術鑒賞等項目,更有美食和美酒助興。當中的亮點來自我的朋友、收藏家宋緒康先生帶來的一系列的名人字畫和手跡。宋先生不僅給我們講解了這些字畫背后的文化底蘊,更向我們展示了他自身作為一名鑒賞家的修養?!八囆g的修養”就是雅集的主旨之一。此外,我們還有幸邀請到了由鄧宛霞女士所指導的香港京昆戲劇團為我們表演。其中很令我難忘的一幕就是排練的過程中,兩個年青年的花旦跟著年邁的老師練唱,老師唱一句學生學一句。這是口傳最好的例子,也是中國藝術能夠一代一代地傳承下來的原因。幸好這一切都有錄像記錄。雅集的另外一個主旨就是“文化的傳承”。我們的參與者是一些二三十歲的年輕學者和能夠“從心所欲”的老一輩的學者,可以說是“群賢畢至,少長咸集”。這樣年輕人能有機會跟老一輩的學者交流,老一輩的學者也很樂意與年輕人分享他們的心得。我們注重的就是這種自我的修養以及文化的傳承,這是做任何有關中國的研究都不可或缺的。我不明白現在的學者怎么能只專注于研究廣東小工廠的就業率或是西北農村婦女的權益之類問題,當然不是說這些不重要,而是說作為一名學者你必須從更高、更長遠的視角來看待事情,你需要了解中國的文化、歷史、文學、美術還有音樂。畢竟這些才是真正流傳下來的東西啊。我們現在對宋朝的煤產量知道多少?但是我們都知道宋朝的詩詞、話本小說,還有書法和繪畫。這就是我們舉辦雅集的原因,也是白水書院的辦學理念。我們將學術、文學和翻譯視作人文教育的一部分,秉持四海之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精神。
您繼續談談“口傳”這個概念嗎?翻譯也可以“口傳”嗎?
閔福德:我年輕的時候花了很多年學習鋼琴,你可以從書中閱讀大量有關鋼琴的技法,但這些都比不上坐在一名真正的鋼琴大師旁邊,觀察他的指法,聆聽他的演奏。當我翻譯《紅樓夢》的時候,我每周都會去見我的老師霍克思先生。我們總會在他的書房里談上兩三個小時。在這過程中,我學習到的總是比我們談論的內容多得多。有的時候這不僅僅是口頭上的傳授,更是一種身教。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問我:“你知道我們為什么要翻譯《紅樓夢》嗎?”我說:“我不知道。”他回答道:“因為我們就是高興。”(We’re just doing it for the hell of it.)這就如同禪宗里禪師和學生之間的關系,很多時候禪師是通過棒喝的形式來幫助學生覺悟??趥髟谥袊膫鹘y教育中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這也是為什么人們會問你的老師是誰而不是你的學校,就要看你繼承了哪一個學派。這種傳承也不僅局限于中國,這是人與人之間交流的基本方式,是一種化學反應,就像戀愛一樣。有的時候對方只需要說上幾句話就能觸動你內心深處的情緒,這種感覺非常奇妙。這也是我為什么這么反對翻譯理論,理論家們總有大量東西可以說,但他們都只是自顧自說,他們是典型的有口無傳。
最后非常榮幸可以來到您在法國南部的山莊。這間坐落在山谷里葡萄園內的石屋充滿了有趣的東方元素:從大門口的兩座石獅,到院子里噴泉內打著太極拳的小人兒。這座房子是否也是奇趣漢學的一種延伸呢?
閔福德:我和我的夫人雷切爾(Rachel,霍克思的長女)于1995年買下了這座房子,算起來也快二十五年了。里面很多的家具和裝飾是我們在天津和香港居住的時候購得的,包括門口的石獅還有瓷墩,所以這里的裝飾是自然形成的,并非刻意為之。同時我們也在房子里也加入了西方的元素,像門上掛著的羅馬神像等等。這片山谷的歷史可以追溯到羅馬時代,公元一世紀就有退役的羅馬士兵在這里種葡萄、釀葡萄酒。這座房子也許可以代表我這一輩子的追求吧,那就是將中西文化打通,并且將中國文學以有趣的方式呈現給西方讀者。奇趣漢學強調趣味性,同樣地,這座房子是用來休閑,用來招待朋友們的,這里有足夠的空間可以同時容納十幾個人呢!現在我在屋后的空地上修建了一座“中式園林”,叫做“思樸園”。里面有一個拱門,一張小板凳,還有一座小橋。另外還有一塊頑石,是前幾周從山上滾落下來的,真是渾然天成。橋底下沒有水,或者說有看不見的水,因為我們知道地底下是有山泉水的。這個地方原本的名稱是“Fontmarty”,也就是“水源” 的意思。要是沒有水源,那就不會有這里的一切。此外,這所房子的一切都是依靠太陽能。也可以說,這是一個充滿道家意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