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鋼琴家忘記自己在彈琴
鋼琴家陳宏寬
近日,在上海音樂學院舉辦的國際鋼琴藝術節閉幕音樂會上,鋼琴家陳宏寬精湛的演奏贏得了觀眾熱烈的掌聲。
陳宏寬是當今樂壇獲得國際鋼琴大賽獎項最多的華人鋼琴家之一,也是許多樂迷心目中最值得聆聽的鋼琴家之一。在接受記者專訪時,他這樣講述自己心中的鋼琴藝術。
彈琴最大的樂趣
是能聽到越來越復雜的聲音
解放周末:您在此次上音國際鋼琴藝術節閉幕音樂會上選擇了三首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為什么選擇這三首作品?您如何理解貝多芬?
陳宏寬:這三首曲子展現的都不是一般人眼中的貝多芬,聽上去并不是那么剛強或倔強,它們展現了貝多芬的另一面。《降E大調第13號鋼琴奏鳴曲》之一是一首很甜美的曲子。《A大調第28號鋼琴奏鳴曲》很奇妙,有人猜測作曲家可能是暗戀了某個人,才會寫出這樣的曲子。
古典音樂給很多人的感覺是四四方方、有條有理的,可是創作它們的人并不是四四方方的,并不是只有浪漫派作曲家才知道怎么叫浪漫,巴赫、貝多芬等古典樂派作曲家也有浪漫的一面。我希望聽眾們能夠跳出對貝多芬固有的充滿憤怒的印象。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我會把貝多芬彈得像拉赫瑪尼諾夫,因為他的作品遵循的是古典的結構,我必須尊重這種結構。
解放周末:您在音樂會上還演奏了肖邦的《第二號鋼琴奏鳴曲》,您彈的肖邦和其他鋼琴家似乎不太一樣。
陳宏寬:這可能是因為我對肖邦的理解和別人不太一樣。肖邦的這首奏鳴曲是我13歲就開始學的,已經彈了將近50年了。我小時候覺得肖邦的旋律很美,很好聽,后來覺得他的音樂中有悲傷的成分,我想這可能和肖邦的健康狀況一直不好有關系。他20多歲就得了肺炎,幾乎半輩子都在生病,他內心的悲傷不僅僅是源自于對祖國波蘭的思念。我彈得越多就越發現,在優美與悲傷之外,肖邦的音樂基礎其實很深厚,這份基礎來自于巴赫。肖邦的啟蒙老師曾經讓肖邦練習巴赫的平均律。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很少有人知道巴赫的平均律,這對肖邦后來的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他的曲子里經常能聽到多聲部的復調風格。
肖邦的復調和巴赫很不一樣,你看巴赫的譜子,一看就知道那是復調,但在肖邦的譜子里就未必能看出那么多復調,需要仔細用耳朵去聽,這種聽覺的訓練可能需要很長的時間。所以大多數年輕學生只能夠把肖邦的旋律彈得很美,但在音樂的內在構造上不一定能建構得很完美。我也做過學生,我深深知道經過持續的聽覺訓練后,我在他的音樂中所能聽到的東西會越來越多,這種感覺是很奇妙的。我覺得彈鋼琴這么多年,最大的樂趣就是發現自己可以聽到越來越復雜的聲音。
解放周末:這種聽覺技能是如何訓練的?
陳宏寬:我喜歡用聽交響樂來訓練自己的耳朵,我可以同時聽到很多聲音,就像指揮在看總譜一樣。尤其是馬勒的交響樂,他是德奧派音樂的代表。我也很喜歡聽勃拉姆斯以及德彪西、普羅科菲耶夫、伯恩斯坦等人的作品。聽交響樂的時候我還會研究各種樂器的音色以及它們組合在一起的效果,我會記下來,在鋼琴演奏中進行模仿。
好的音樂能觸碰人心最柔弱的地方
解放周末:有人說,成功的鋼琴家需要在理性與感性之間實現一種平衡,您在演奏中如何平衡感性與理性?
陳宏寬:很多人評價我的演奏比較理性,其實我覺得我的理性來自于感性,或者說是感性帶動了我的理性。我研究音樂的時候通常都是以感性為主,然后再追問自己為什么我會有這種感覺。在練習一部作品的過程中,如果我突然彈出了一種很妙的效果,我就會去探究,剛才的音樂表情是如何做到的,因為我希望能夠重復它。假如只是靈光乍現,而不去總結分析,那這輩子可能就只能彈出那一次。
解放周末:您希望您的演奏能給聽眾帶去什么?
陳宏寬:我想帶給聽眾一段經歷。聽音樂有點像看電影,一部好的電影能讓人沉醉其中,收獲情感上的經歷或者體驗,音樂也是如此。
解放周末:但與電影相比,音樂更為抽象。
陳宏寬:是的。我們每個人都有弱點,每個人內心都有屬于自己的秘密,好的音樂能觸碰人心最柔弱、最隱秘的地方,讓心靈獲得一些安慰,感覺到安穩,不需要再隱瞞或者隱藏什么。盡管有些音樂聽起來有很強的節奏或者氣場,但沒有強就體現不出弱,當你體會到那種弱,就能與作曲家實現某種心靈的溝通。
解放周末:您在彈奏哪些作品時更容易與作曲家實現這種心靈的溝通?
陳宏寬:我彈莫扎特的時候常常覺得他的音樂里有一種過意不去。因為他太優秀了,周圍的人無法真正理解他,他有很多話無法對人講,但在音樂里我們可以聽到他內心的聲音。
舒伯特的音樂是憂傷與愛的混合體。一個鋼琴家如果不知道什么是愛,是彈不出舒伯特的憂傷的。但如果只是把他的曲子彈得很漂亮,而表現不出其中憂傷的話,那他音樂里的愛也是表達不出來的。
肖邦的音樂里有一種反抗,不理解這份反抗,就彈不出肖邦的美。斯克里亞賓的作品我也是從小就彈了,他的音樂很抽象,他一生都在研究陰與陽的關系。
希望人們聽到的是音樂而不是鋼琴
解放周末:鋼琴被稱為“樂器之王”,與這件樂器相伴近50年,您覺得它的最獨特之處在哪里?
陳宏寬:鋼琴的獨特之處就在于它能夠模仿幾乎所有樂器的聲音,甚至連人聲也可以模仿,鋼琴家其實一直都在做模仿的工作。
我常常在想,如果一個演奏家在彈琴的時候能夠“離開鋼琴”,忘記自己在彈鋼琴,那不是很妙嗎?我有一個鋼琴系的同事曾經告訴我說,他小時候練琴,媽媽經常這樣批評他:你練了這么久,我還是聽到你在彈鋼琴。
鋼琴大師魯賓斯坦也說過類似的話:如果人們聽到的是音樂,而忘記了我是在彈鋼琴,那就成功了。將近50年來,我一直在慢慢想辦法,在彈琴的時候忘記自己是在彈琴。
解放周末:您曾經說過,一個人的藝術生涯大致會經歷三個階段:做徒弟的階段、“漫游”的階段、做師父的階段。您曾擔任過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的主任,近年來又多次在上音國際鋼琴藝術節進行指導,您覺得這些年來中國學生的鋼琴演奏發生了怎樣的變化?
陳宏寬:十多年前來上音做鋼琴系主任的時候,我就決心改變一些學生的彈法。這些年我回上音開大師工作室,參加鋼琴大師班、藝術節,希望能給中國學生介紹更多的鋼琴美學。傅聰老師也是鋼琴大師班的常客,借用他的話說:經過這些年的努力,我們的學生在音樂里面有了選擇。音樂是一種選擇,一種藝術上的選擇,要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這樣彈,而不是譜子上怎么寫,就按部就班地彈,在這些音符背后可能有一千種彈法。
人物
陳宏寬的鋼琴之路起步很晚。
1958年出生于臺北的他,吹過小號、圓號,拉過中胡,還學過一個月的大管。直到14歲,他才開始在德國全心投入鋼琴的學習。他說,學習過其他的樂器,讓他更好地認識音樂。
年輕時的陳宏寬包攬了世界九大國際鋼琴比賽中七項大賽的獎牌及三項大賽的最高獎項。成名后,他又陸續擔任包括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在內的諸多國際鋼琴重要賽事的評委。他是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的首位華人終身教授,還任教于耶魯大學音樂學院、波士頓大學、新英格蘭音樂學院等世界知名音樂學府。
34歲,正值職業發展黃金時期的陳宏寬遭遇了“滅頂之災”。他的手意外受傷,醫生判斷,他可能永別舞臺。
近7年后,他憑借不懈的努力,奇跡般地康復了,并再次舉辦獨奏音樂會。樂評家這樣評價陳宏寬的演奏:“他上世紀80年代的演奏如太陽神與酒神,充滿強烈對比的演奏個性在他的內心戰斗,他能夠發自內心如詩般地演奏,也能夠爆發驚心動魄的效果。而如今,安詳寧靜與氣勢磅礴的演奏達到如此和諧完整的融合。”
2004年,陳宏寬受鋼琴家傅聰之邀,到上海音樂學院擔任鋼琴系主任及國際鋼琴藝術中心主任。任期結束后,他也經常參與上音舉辦的國際鋼琴藝術節。2018年,他在上音開設了陳宏寬鋼琴大師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