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散文創作回眸:關乎人的生活 直指人的心靈
散文走過當代文學七十年歷程,雖風雨兼程,卻也鮮花滿眼,春色如許。所以,回首來路,散文之林姚黃魏紫,蒼蒼莽莽,令人感慨萬千。
關于散文的定義、界說、實績和走向,雖沒有太多的專門論述,但從來是眾說紛紜,歧見不斷,隨著散文一段時間的熱鬧,其紛爭時有發生。時下論說散文,多自說自話,沒有多大反響。記得上世紀60年代初,《人民日報》發起“筆談散文”,產生了“形散神不散”之說,評說散文,多從藝術風格和文體特色上,其標準和價值取向比較統一,影響長遠。如今,一些創作和研究者,多是“我注六經”,命名盛行。這個“口號”、那個“主義”,這個“新”、那個“場”的歸納與詮釋,雖有對散文現象的詮釋,但不乏作驚人之語的秀場,所以,應者寥寥,圈子里熱鬧。有人說,如今的散文,成了文學門類中最不安分的一個,不無道理。
其實說來,散文是沒有標準、無邊界的,文體的不確定性,非驢非馬,難有明確共識。散文是什么?散文何時生成?言人人殊,莫衷一是。“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之說古已有之,直追《史記》,說是舶來品,源自英倫隨筆。究竟是老古體,還是現代文,抑或是洋貨?沒成定說。人們說散文,多在與其他文學的比較中界定,比如,除了小說、戲劇、詩歌外,語言類文學,唯散文是也。更多時候,散文是大雜燴,有時隨筆雜文一鍋煮,有時小品漫筆一家親,有時公文時評一筐收,等等。散文的不確定性,不專門性,似乎成了特點,沒有統一標準,誰都可以弄出一個定義。所以,時下命名好事者眾,所謂新散文、大散文、文化散文云云,概念爆炸,旗號揮舞,自娛自樂,應者寥寥。沒有相應的作品支撐,口號標簽是難以服眾的。何況,標新立異,有意無意地否定或貶抑了此前的散文實績。
我不守舊,對散文現狀,沒有冬烘到無視其新的存在、新的面貌的地步。取法乎上,成就于新。若無創新,不能代雄。這是老祖宗說的,也是文學的規律。但是,從梳理和檢視一種文體歷史成就的角度,應看重它的整體性,與社會歷史的聯系。往大處說,它對于時代、生活、生命的意義,有描繪有擔當。換言之,散文的人生情懷,生命體驗,情感表達,是文學中最直接和充分的,曾帶給我們無限的閱讀興奮。所以,看一個時期的文學實績,我以為,反映時代生活的足跡,再現社會歷史和人文脈向,展示一個階段的審美趨勢,散文功不可沒。
這就說到了散文的社會性。文學是什么,功能何在?文學可以凈化心靈,表達情感。文學者,大可以載道,家國情懷,小可以自娛,生命體驗,“興、觀、群、怨”,見微知著,激揚文字,“筆端常帶感情”……無一不可視為文學之道,也是散文創作之道。回望過往,不難看出,文學對于歷史和時代的再現,對于社會生活的描繪,對于個體生命、人生情感的激勵和浸潤,時時刻刻。當然,散文有多樣寫法,有不同的分類,較為統一的說法是,有敘事、說理和抒情“老三樣”。這樣的標準,雖難以細化和量化,但也可看出,散文之于社會人生,可寫大事,也可抒私情,既有長篇,也有短制,厚實凝重與輕盈飄逸,銅琶鐵板與小橋流水,相得益彰,相輔相成。
這也是為何散文有那么多讀者,歷久不衰,有那么多的作者,好為善為的緣由。
回望七十年散文,一個鮮明的特色是與社會歷史與個體人生的聯系——再現了社會生活的變化,記錄了人的思想情感。風雨七十年,共和國歷程,注定了散文(也是文學)的艱難前行。犖犖大端者,芥豆之微者,無不在文學的殿堂里反映。散文也是共和國文學宏大建筑中的一個截面,較為快捷地反映了社會歷史的發展變化。反過來看,風雨征程的社會歷史,促生了文學的多彩多姿的面貌。
具體而言,散文在當代文學歷程中,經歷了幾個階段。
共和國初始,除舊布新,激濁揚清,社會角色的轉變,思想教育的升華,諸多作家的筆下,記錄新生活,感悟新時代,書寫生活中的昂揚奮進,描繪共和國山川風物,記錄新生活的特別事件。后一時期在“雙百”方針的指引下,探索創新,思路活躍,有了隨筆雜感式的新文字。可以說,新中國成立后第一個十年,是當代散文的發軔階段,這一時期,多是從現代文學中走過來的名人大家們,擔任文壇的重要角色,引領文學風尚,著眼于大視野,從新舊不同對比中,書寫新時代感懷,記錄新的人生歷程。爾后,歷經社會變動,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文學整體沉寂,創作歉收,即使偶有作品,也多平淡應景之作。除了少有的幾位思考者外,作品的成色和內蘊大打折扣,即使如前所提及的,六十年代初關于散文的討論,影響較大,也有作品跟進,但那一時期創作,多為思想隨筆,或者小品文類的雜文隨感。這與當時由報紙發起討論有關,而且,這之前,曾經的《三家村札記》、“馬鐵丁雜文”、《長短錄》欄目,都是作為雜文隨筆風行于世的。
新時期的到來,是散文高光期。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新時期思想解放之路。文學禁錮打開,創作力勃發,散文強勢而為,特別是不同身份的作者,如小說家、詩人、文化學者等加入,增加了思想文化含量,舉凡有分量的小說家、詩人都有上乘之作。在思想解放浪潮中,域外文化的大量引入,現代派的風潮在詩歌和小說中率先興起,散文受到極大影響,表現為題旨多樣化,內涵的漸進豐富,形式突破傳統模式,關注人本,描寫心靈,風格的個人化個性化,個體精神的關注,哲理意味的增強,散文由單一平面到駁雜豐富。這一現象,持續在上世紀八十年代。
再后,上世紀九十年代,流行文化的興起,都市化的形成,時尚文化的走俏,特別是傳統媒體周刊化、都市化進程,這一時期的散文多了個人專欄,適應現代化生活節奏,小感覺、“短平快”“小女人式”的文字,在周末版上走紅,各類散文的命名也從這一時期濫觴。不長時期,流行甜點的、雞湯式的文字,隨著都市化報刊的式微,漸為一些讀者和作者們厭棄,持有傳統文學理念的作者,開辟了另一路徑,就有了“美文”和“大散文”的登場,此舉雖有“標新立異”之嫌,但不能不是對輕淺的快餐式的散文之風的反撥。一些歷史散文,以長篇氣勢開掘傳統文化,以厚重和豐盈贏得報刊,主要是由于文學刊物的重視。這一時期約是九十年代中后期,文學整體面貌從一段時間的尋覓,到風正帆懸的向好趨勢。摹寫歷史人物或文化事件,特別是文學的人物,諸如蘇軾、王安石、魯迅等,以新的視角、新的面貌展示,壯大了散文思想內涵,形成了散文思想性和文化性的凸現,其余緒仍然影響繼往。
當下,散文在探索中前行,在爭議中發展,無論是后來各類名號的出現,還是執著探索者的默默耕耘,對于散文的熱鬧,對于散文的持續發展,客觀上都有助力。時下各路散文的樣式仍爭奇斗艷,長短兼制,各逞其好。而那些厚實而豐饒的東西,多為人們看重。自媒體時代閱讀發生變異,輕淺的閱讀已成趨勢。從某種意義說,曾經的散文熱,不復存在,但是在當代文學生態中,活躍而靈動的一支,仍然是散文。因為,散文關乎人的生活,可直指人之心靈,也關注民生。散文最是“頂天立地”的,上可仰望天空,追問自然宇宙,下可接地氣,書寫柴米油鹽。不同的閱讀和欣賞,都會有不同的便利所獲。
(作者:王必勝,系人民日報文藝部原副主任、文學評論家;此文為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即將推出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優秀文學作品精選·散文卷》序言,發表時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