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在召喚
一個人,70歲,耄耋之年,老了。
1949-2019,中國海軍也70歲了,對于這支艦隊來說,70歲卻意氣風發,正韶華。
1949年4月23日,在百萬大軍過大江的炮火硝煙中,中央軍委命令三野組建華東軍區海軍,任命張愛萍為司令員兼政委。來不及召開成立大會,當天,張愛萍便帶領4名干部8名戰士,離開泰州白馬廟,緊急趕往江陰要塞接收國民黨起義部隊。
從白馬廟剛剛起航時,這支年輕的艦隊簡直可以說是“老”“破”“舊”“殘”。全部家當只有百余艘艦船,其中有清朝購自日本的“楚”字號,也有民國初年江南造船廠造的“永”字號,還有來自美、英、法、德、加等國二戰前的艦艇。里面最老的艦齡有50多“歲”。艦船型號雜亂,主副機機型多達300余種。許多艦船年久失修,缺“胳膊”少“腿”。全部艦船總噸位還不如清末北洋海軍。
1950年5月,人民海軍成立后的首次海戰——萬山海戰打響。16艘參戰的艦船面對的是擁有30多艘艦艇、總噸位超過1萬噸的國民黨海軍第三艦隊。
戰斗中,我海軍木殼小炮艇“解放號”沖入敵陣,直撲國民黨旗艦“太和”號,從500米一直打到50米,“太和”號被打蒙了,艦上一片鬼哭狼嚎。
一個被俘的國民黨海軍艦長不服氣地說:“海軍打仗都是艦對艦、炮對炮,沒見過扔手榴彈的,也沒見過端著刺刀跳到人家甲板上抓人的!”
剛剛從戰場上轉隸而來的陸軍官兵,用慣了步槍和手榴彈,根本不知道海戰應該怎么打。
同樣的,肖勁光、劉道生、王宏坤、羅舜初、周希漢、方強、蘇振華這些參加過兩萬五千里長征,身經百戰、歷盡磨難、屢建奇功的紅軍將領,原以為仗打完了,蔣介石被趕到臺灣島,全國解放了,該脫下戰袍去參加社會主義經濟建設了。當聽說要他們去海軍工作時,感到十分突然,覺得自己是“旱鴨子”如何干得了海軍?但是,他們聽到召喚聲了,一陣陣撞擊心懷的召喚聲——波濤洶涌的大海在召喚,人民海軍在召喚!
在海軍檔案館里,我翻閱到了一份1953年時任海軍參謀長周希漢給肖勁光司令員的《請辭信》。信中言:從陸軍到海軍,從單一兵種到多兵種,由于作戰的戰場、任務和手段的不同,自己在戰爭年代熟悉、擅長的那一套作戰方法已經用不上了。而新的戰役訓練、軍事理論、圖上作業、圖上導演、司令部(首長)帶通信工具的演習和實兵演習等,這些內容的實施都必須由參謀長唱主角。難、難、難!放牛娃出身的海軍參謀長發怵了,情急之下,遞了請辭信。
沒有文化的苦惱,讓周希漢主動請辭,表現出他對知識的敬畏和不計名利的大局觀。當然,服從命令是軍人的天職。此后,在海軍參謀長任上,周希漢刻苦學習、宵衣旰食,干得風生水起。周恩來總理表揚他:周希漢勤奮學習,是海軍的專家,是建設海軍的功臣。
我曾經采訪過海軍原副司令員楊國宇。這位1930年參加革命的老紅軍,調入海軍青島基地任參謀長前是陸軍第11軍參謀長。
第一次與蘇聯顧問見面,顧問問:“參謀長畢業于哪所軍事學院?”
楊國宇笑著說:“啥子軍事學院哦?‘雪山’‘草地’算不算軍事學院?”
顧問又問:“你是基地參謀長,我再問你,你們這個防區應該布置多少門海岸炮?青島碼頭應該布設多少個高炮營?”
楊國宇搖了搖頭說:“我剛到海軍,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懂。”
基地政委出來解圍:“我們基地幾位領導,從小就出來當紅軍,文化水平都不高,更沒上過什么軍事學院。”
楊國宇心里很憋屈。自己參加革命20年,打過大大小小的仗數不清。誰知到了海軍,卻成了個不合格的參謀長。沒有退路,只有從頭學起。
他在回憶錄里寫道:我是參謀頭兒,要領導參謀,更要拼命地學。那時學的東西很多,天文、地文航海,魚雷、水雷、聲吶、雷達,各型艦艇、飛機和岸炮,以及化學等。我開始向蘇聯專家學,但需要翻譯太費勁,便改向咱們自己懂業務的同志學,請了8個專業干部對我單個教練。兩個月后,當我在潛艇上列出空氣再生板的化學公式時,蘇聯海軍潛艇專家看到后,當即伸出大拇指。以后蘇聯專家再也不小看我們了。我們的技術干部干什么學什么,經過三四個月的專業培訓,就敢操艇出海了。
1980年,楊國宇率領海軍艦船編隊,遠航太平洋,保障運載火箭試驗。只是,組成這個編隊的或是科研船,或是輔助船,還稱不上是真正的海軍編隊。
楊國宇在任上曾帶領海軍編隊巡邏南沙群島海域,抵達南中國海最南面的曾母暗沙,那是他帶領戰艦走得最遠的一次。臨終前,他曾對身旁的工作人員說:“我這一生最遺憾的是無法率領海軍艦隊走得更遠……”
走向深藍,成為幾代海軍官兵苦苦追尋的夢想。
從1985年中國海軍艦艇編隊首次穿越馬六甲海峽,首次航行在印度洋上,到2000年橫跨太平洋、印度洋和大西洋,首訪非洲大陸;從2001年中國海軍首航紅海、地中海,首訪歐洲大陸的德國、英國、法國和意大利,到2002年歷時132天,航程3.3萬海里,橫跨三大洋,遠涉五大洲,完成了中華民族歷史上的首次環球航行。向海圖強,只能是一海里一海里向外延伸。
2008年12月26日,由“武漢”號、“海口”號導彈驅逐艦和“微山湖”號綜合補給艦組成的海軍艦艇編隊,奔赴亞丁灣、索馬里海域執行護航任務,這是人民海軍首次走出國門執行非戰爭軍事任務。10年來,中國海軍共為3400艘外國船舶實施了護航,約占我護航船舶總數的51.5%;解救、接護的船舶中,外國船舶約占一半。
披堅執銳,搏風斗浪。
如果說海軍初建頭四五年那段從無到有的歷史可歌可泣,那么近10年, 強軍興軍的征程波瀾壯闊,更值得好好書寫。
遼寧艦入列,國產航母、萬噸級大型驅逐艦下水試航,新型潛艇、綜合補給艦、兩棲船塢登陸艦密集入列,人民海軍裝備自主建設的步伐越來越快、越走越穩,發展受制于人越來越少。
人是戰斗力的第一要素,血性歷來是勝戰的刀鋒。這幾年下部隊,我發現這支原本以農家子弟為主體的、我非常熟悉的艦隊變得陌生了,一大批年輕指揮員革弊鼎新,鳳凰涅槃,正從大海崛起。
2018年4月12日,48艘戰艦,76架戰機,萬余名官兵參加,新中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海上閱兵在南海舉行。當駕駛著遼寧艦從檢閱艦前經過時,劉喆艦長神色肅穆、激情澎湃。
劉喆獲得軍事科學院戰略學博士學位后,經過一番風浪磨礪,成為一名護衛艦艦長。有一年,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旗艦藍嶺號訪問上海。在甲板招待會上,劉喆端著酒杯對藍嶺號艦長說:“讓我們為黃浦江美景干杯!”藍嶺號艦長說:“也為你的軍艦干杯。雖然它很小,但很漂亮!”不遠處停泊著劉喆所在的那艘兩千噸的護衛艦,在兩萬噸級的藍嶺號面前,像是孩子站在一位巨人身旁。藍嶺號艦長的話讓劉喆暗暗立志:以后,我一定要成為一名大艦艦長、航母艦長!劉喆真的成為航母艦長,偶然之中帶著必然。劉喆說:“遼寧艦上的官兵都有幾分‘焦慮’,一艘戰艦從入列到形成戰斗力,需要我們去學習創新的事情太多太多……”正因為有這么一種緊迫感,海軍航母人奮起直追,勠力前行。
作為航母編隊的“帶刀侍衛”,海軍首艘萬噸級大型驅逐艦被視為未來中國海軍編隊的核心戰艦。2017年6月,時任臨沂艦艦長的高克,調任該艦首任艦長。高克被稱為“金牌艦長”,擁有包括航母在內的海軍7種艦型艦艇工作經歷,接受過航空兵專業培訓,參加了中俄聯演。兩年前,高克奉命率領正在執行第19批亞丁灣護航任務的臨沂艦,緊急奔赴也門履行撤僑任務,9天內3進亞丁港和荷臺達港,將163名中國同胞和13個國家的269名外國公民護送至吉布提,履行了我大國的責任,展示了人民海軍的良好形象。高克的成長路線,是海軍著眼轉型建設、全面建成世界一流海軍,打造過硬艦艇長隊伍的一個縮影。
艦載機飛行員被稱為“刀尖上的舞者”。西方斷言“即便中國有了航母,但艦載戰斗機十年落不到遼寧艦甲板上”。然而就在遼寧艦入列三個月后,中國海軍第一代艦載戰斗機飛行員戴明盟駕駛殲-15戰機在遼寧艦成功著落、起飛。
中流擊水,勇進者勝。我軍這支最年輕的部隊,牢固樹立戰斗力這個唯一的根本的標準,強化訓練。2017年初冬的一個夜晚,一架殲-15戰斗機成功地在遼寧艦完成起降。艦載航空兵某部參謀長徐英帶領團隊,一舉攻克艦載戰斗機夜間著艦技術難關。此后,他多次指揮飛行員成功完成超低空突擊、空中攻防等實戰背景下的戰術訓練考核。
70歲,人民海軍正韶華。
青春朝氣,彰顯在馳騁深藍的征途上。2019年年初,由海軍合肥艦、運城艦、長白山艦和洪湖艦組成的遠海訓練編隊,在南海、西太平洋等海域進行遠海聯合訓練后返回母港。34天,10000海里。如今,這樣的出洋訓練已是常態化。在遠海大洋,海軍編隊東進西出、南征北戰,縱橫馳騁。微山湖艦液貨班班長凌章權曾經7赴亞丁灣護航,在這片危機四伏、云譎波詭的海域工作、戰斗、生活了1000余天。凌章權說:“每次到亞丁灣護航,便對使命感和責任感有了更深的感受。”
青春朝氣,洋溢在海軍官兵的眉宇間。在海軍的主戰艦艇,你隨便問問普通的官兵出訪過哪些國家,有的回答七八個、十幾個,多的二十幾個。他們可以隨口說出一片片陌生的海域、一道道著名的海峽。海軍編隊走得越遠,年輕官兵的視野越開闊、胸襟越寬廣。2017年國外一位戰略研究者參觀海口艦時,敏銳地捕捉到海口艦年輕官兵自信的目光,他說:“他們履行的國際義務越來越多,訓練也不斷向遠海遠域拓展,官兵們變得越來越自信。”
70年,乘風破浪,挺進深藍。
青春永在,人民海軍正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