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2019年第9期|楊少衡:暗自顫抖(節選)
1
午夜一點十分,電話鈴響,詹一驥驚醒。
他心知不好。這個時段的電話絕無好事,要不是哪里起火了,就是誰死了。
打電話的是趙光儲,從省城打來。趙光儲的話音里透著緊張,有絲絲氣喘。這人一緊張便口吃,他報告的情況果然具有爆炸性:陳克“跑、跑路”了。
“你不是下午還見過他?”詹一驥詫異。
幾小時前,傍晚時分,趙光儲曾來過一個電話,報稱已經與陳克見面,陳答應明日一早與趙一起前來本縣。該報告屬實,并未弄虛作假,電話是趙在陳克的公司里打的。當時趙光儲前去登門拜訪,陳在開會,會中抽空跑出來,到了他的總裁辦公室,與趙光儲匆匆一見。趙光儲代表詹一驥向陳克致意,邀請陳光臨本縣,參加第三屆“蘭花博覽會”開幕式暨相關招商活動。陳克爽快應允,稱感謝詹書記盛情,前些時詹已經通過電話相邀,他本人非常愿意借此之機跟詹見一面。詹一驥走馬上任,他自當前去拜會,日后項目上的事情,還要仰仗詹多關照。只因為近期公司遇到一些事,他一時脫不開身。現在事情基本料理清楚了,明天恰好有個空當,那就兵貴神速,先去跟詹見個面,后天參加博覽會開幕式,把幾個意向書一并簽下。趙光儲聞之大喜,與他商定了動身時間,相約屆時到陳的公司會合出發,而后即打電話報告了詹一驥。晚飯后,趙光儲從自己所居賓館給陳克再打電話,想商量一下日程安排的幾個細節,不料電話怎么也掛不通,總是“你所呼叫的用戶已關機”。趙光儲打電話到陳公司里問,一位自稱總裁辦公室的人員稱,他們總裁在開會,命不許干擾,只能待會后聯絡。趙光儲從晚八時一直等到晚十一時,陳克一直在開會,電話始終掛不通。十一點過后,公司總辦的電話也沒人接了。趙光儲感覺不對,趕緊四處打聽,通過各個途徑追問陳克下落,一直追到午夜才得到一條消息:陳克已經離開省城,搭乘晚七點航班前往香港。趙光儲大驚,即通過內部關系查對了機場相關信息,確認陳克果真已經匆匆離境。從陳克所乘航班時間看,他幾乎是在與趙光儲見面之后即動身前往機場。難得陳總裁在準備拎個包啟程跑路的倉促之際還裝得一臉無辜,煞有介事作欣然應邀前來姿態,撒個大謊把趙光儲穩住。
“情況比較緊急,這么晚了還是得趕緊向您報、報告。”趙光儲說。
詹一驥嘆氣道:“你是只夜半烏鴉。”
趙光儲沒聽明白:“詹書記什么意見?”
詹一驥說:“我說咱們運氣好。”
他命趙光儲繼續核對情況,務必搞清楚。陳克真的跑路了,或者只是臨時出游?以現有情況看,后者的可能性不大,卻也需要準確確定。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陳總裁跑了,他那些人呢?那個總裁辦公室呢?難道那張大辦公桌和他的總裁椅也都打包搬上飛機,跟他跑了嗎?無論如何得找到一個誰來說說怎么回事。總會有人知道陳克去了哪里,怎么聯系,必須把那個人找到。
當晚再也無法入睡。詹一驥早早起床,早早來到辦公室,那時天還是黑的,整個縣委大樓只有值班室亮著燈。詹一驥進辦公室后一直坐在辦公桌后邊那張椅子上,兩手搭在椅子扶手上。他看著自己的手指頭,能感覺到它們在打戰、發抖,止都止不住。
這是恐懼。藏得很深,說到就到。
第二天上午九時,趙光儲發來一條短信,確認無誤,陳克已經失蹤且無從聯絡。
當時詹一驥在市賓館會議中心參加會議,坐在大會場臺下第一排。當天上午市里召開大會傳達上級會議精神,詹一驥奉命前來參加。他在會場給趙光儲回了一條短信,命趙立刻返回縣城,下午兩點半到縣委小會議室開碰頭會。短信發走后,詹一驥特意再加發一句:“最新動態暫不外傳,目前保密。”
趙光儲回稱:“明白。”
會議結束已是中午,詹一驥在賓館餐廳草草吃點東西,趕緊上車返回縣城。轎車駛上高速后,他靠在轎車后座上睡著了。醒來時轎車已經下了高速,沿縣道急奔縣城。詹一驥伸手往口袋里掏,并非拿手機什么的,是下意識動作。他一邊看車窗外閃過的山嶺、林木,一邊情不自禁掏身上口袋,夾克口袋、褲子口袋,逐一掏,左掏右掏都是無用功,什么都沒掏出來。
下午碰頭會參加者為縣里幾個主要人物,書記、縣長、副書記,加上縣委辦主任趙光儲。趙向大家報告了陳克“跑路”的情況,眾人面面相覷,無不表情沉重。
詹一驥說:“咱們得趕緊研究,不要弄出大事。”
縣里事務千頭萬緒,風平浪靜還好,最怕發生大的意外。陳克雖是從省城“跑路”,卻一定會牽動本縣,引發諸多麻煩,必須作為本縣一個突發事件重點關注,加強風險防范。會上即商量了幾條,比較急迫的是明日博覽會與陳克有關的幾個項目合作意向書簽約先撤下來,同時緊急修訂會議材料,把涉及陳克的文字全部刪除,不要在任何地方體現,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詹一驥說:“強調一條,目前嚴格保密。”
陳克失蹤消息未經證實,情況還可能生變。萬一這邊沸沸揚揚到處傳說陳克“跑路”,人家忽然又飛回來,掛著個降落傘自天而下,欣然光臨本縣蘭博會,那怎么辦?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卻也不能完全排除。現在格外需要防范的是恐慌。在情況明朗之前,人為擴散陳克失聯消息,可能會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導致人心崩潰。
大家認識完全一致,此刻該消息非常敏感,必須謹防失控。
“有什么妙計?”詹一驥問,“誰來給點陽光?”
陽光可以掃除陰霾,但是此刻卻苦無妙計,并非大家沒主意,是應對辦法確實很有限。不能指望完全封鎖消息,眼下是信息時代,如果陳克真是跑了,過幾天肯定眾所周知,暫時封鎖消息只為了爭取時間作防范準備,不是根本辦法。討論中定的一二三四幾條,都算暫時應急而已。事情會如何發展很難全部預知,可以料想的只是很麻煩,甚至驚心。最壞的情況就好比多米諾骨牌,推倒第一塊,砸倒第二塊,接二連三,頃刻間全盤倒。陳克“跑路”,第一塊已經倒了,誰是第二塊?然后還有誰要被砸倒?有什么辦法阻止其連鎖反應,避免一地狼藉?
詹一驥說:“咱們得有個辦法。”
碰頭會匆匆結束。詹一驥離開小會議室,沿著樓道走廊回自己的辦公室。途經電梯間邊的值班室,忽見一位客人在值班室的沙發上正襟危坐。此人個頭不高,一頭白發,看上去非常醒目。一見詹一驥露面,那人晃著頭站起身叫喚:“詹書記!詹書記!”
“本家老師啊。”詹一驥打招呼。
“不敢當。”對方說,“小姓張。”
詹一驥嘿嘿。不管是張是詹,總之讀音差不多,一筆寫不出兩個。
“找我有事?”他問。
對方稱有特別重要的事情要報告。
詹一驥打趣:“咱們本家老師沒有哪件事情不重要。”
他沒讓對方去辦公室,自己抬腿走進值班室聽對方報告。詹一驥特地說明,此刻有急事要處理,請張老師講得扼要一點。
此人叫張勝,六十四五模樣,已退休,此前曾任縣博物館負責人,在本地小有名氣。這個人長相有特點,一頭白發根根雪白,亂蓬蓬頂在頭上,像一個巨大的白鳥窩。據說他是少白頭,從三十來歲起就白發蒼蒼了。他很瘦,一張臉皮包骨頭,兩個眼睛陷在大眼窩里,猛一看好比骷髏回魂,像是剛從墓地里走出來。這位張老師曾經拿若干件“特別重要”的事情叨擾過詹一驥,每一件都與其退休前的供職單位相關,其中最別致的一項是縣博物館圍墻上的玻璃刺。據他說,當年那些玻璃刺是他親手種植于墻頭,以防小偷越墻而入。數十年后,玻璃刺已破損大半,不再能有效嚇阻盜賊,成為重大隱患。他請求詹一驥重視此事,免得博物館珍貴館藏文物被洗劫一空。這個人特別能說,幾根玻璃刺的來龍去脈能說個半天,詹一驥耐心聽了許久,不得不打斷他,當場拿手機給縣文化局長打電話,把事情交代給該局長。送客時他開玩笑稱對方為“本家老師”,一筆寫不出兩個。事后他悄悄交代辦公室工作人員,日后這位白發先生來訪,要先擋駕,把他的重要問題先問明白,記錄下來。如果又是保護玻璃刺什么的,別讓他守株待兔,可以讓他先回去,事情直接交代有關部門處理并報知詹一驥。
今天他沒給勸回,或許果然特別重要?
張勝一張嘴,竟說出詹一驥此刻最擔心的事情:“聽說陳克‘跑路’了。”
詹一驥吃驚道:“誰說的?”
“外邊都在傳。”
外界確實早有猜測,張勝聽到的應該是那些猜測。問題是此刻猜測卻已成真。
詹一驥問:“他為什么跑?莫非張老師知道?”
“聽說資金鏈斷了。”
“張老師對資金鏈也有研究?”
“不敢。略知一二而已。”
詹一驥了解張勝為什么對陳克如此關心。難道張勝除了館藏文物,也還鼓搗店面炒賣?張勝頓時眼睛大睜,一頭白鳥窩晃動不止。
“詹書記忘記我們那個事了?”他詰問。
“珍品館?”
他放心了:“噢,記得呢。”
張勝稱,他對炒賣店面沒有興趣,他關注陳克,只是因為他們那件事才弄個開頭。本來陳克已經答應來簽個意向書,現在卻突然跑路了,可怎么辦呢?詹一驥答應過的,這事只能指望詹一驥了。
“本家老師是塊雙面膠,強力牌。”詹一驥調侃。
他感謝張勝,稱張反映的情況非常重要。如果張所聽屬實,那么情況很嚴重。開發商答應捐獻一大筆錢,轉眼一跑了之,怎么可以這么糊弄人?如果陳克真的跑了,牽涉的可不光是若干張書畫藏品,還會傷害很多人。眼下詹一驥得趕緊去把情況核實清楚,因此不能聽張勝多談。
“請詹書記務必繼續關心我們這件事。”張勝道。
“行。”詹一驥干脆回答。
他讓值班員立刻送張勝下樓,自己也起身,把客人送到電梯邊。進電梯前張勝伸出手想跟詹一驥握別,詹一驥笑笑,舉手擺擺,避開了。
他知道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手指發抖,情不自禁。或稱“暗自顫抖”。
幾分鐘后告急電話到達:陳克“跑路”消息已經不脛而走,縣城北部“中央商業圈”售樓處開始有人聚集吵鬧,還有更多人正在從縣城各角落趕往該處。
所謂“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類似消息確實無法封鎖,非人力所能為。試圖通過控制消息爭取一點處置時間已屬徒勞,第二塊骨牌已經給砸倒。
詹一驥說:“咱們運氣就是這么好。”
他命立刻行動,按剛才碰頭會布置,迅速調兵遣將,把局面控制住。
2
在成為所謂“中央商務圈”之前,那地方被稱之為“大石坑”,它確實就是一大片亂石坑。那里原本有幾座石頭山,滿山都是堅硬的花崗巖,早年間有打石匠在那里打石頭,用的是傳統工藝,在巨石上找出紋理,拿鐵鑿子順紋理在巖石表面鑿出一排石眼,再用大鐵錘把鐵楔子硬砸進石眼,讓巨石順石眼排列位置開裂,一段段剝離下來,再打出所需的條石、塊石。這種采石法沿用了不知多少個世紀,直到近幾十年才被機器采石取代。大規模機器采石促成幾座石頭山迅速采空消失,在那一帶制造出高高低低一串大石坑。后來由于環保要求日漸嚴格,采石場漸漸被廢棄,大石坑成為被遺棄的工地,滿目瘡痍躺在那里曬太陽,等待時來運轉。
數年前,有一條新高鐵線路規劃在媒體披露,本縣赫然為該線途經地,且規劃有一個火車站,站址就選在大石坑附近。采石場遺址隆重入選,原因除了考慮高鐵線路走向和地理因素,也考慮了未來的縣城變化。本縣已經規劃將行政中心北遷,帶動縣城北部開發與發展,高鐵站建在大石坑附近,可以助推新縣城中心的形成。時下高鐵是交通大動脈,行政中心是權力集中處,雙雙相逢于城北,于那個方向是重大利好,人員、設施、產業、服務、機會都會向那邊匯聚,好比搖錢樹掉下的錢噼里啪啦全都掉到一個聚寶盆里。因此高鐵規劃在媒體披露后,有眾多開發商和資金擁向大石坑,洶涌澎湃迅速將那些坑坑洼洼淹沒,有如臺風登陸暴雨成災。陳克的“中央商務圈”為其中一大手筆。
陳克是省城開發商,有一份民間排行榜將其公司列進本省前五,其開發印記遍布省內外,所開發住宅兼商務區域多以“中央商務圈”命名。這一名稱倒不是陳克圖謀不軌,企圖另立中央,只是一個商業符號、廣告語匯。據他自己解釋,凡城市必有商業區,而商業區亦有中心與邊緣之分,他建設的各“中央商務圈”都將成為所在城市的新商業中心,類似于北京的王府井,象征著繁華與財富。在一次招商活動中,陳克被請到本縣考察,他看中了大石坑,認為極具前景。經過一系列運作,陳克拿下了與擬議中的高鐵火車站相鄰的大片土地,正式宣布興建本縣“中央商務圈”。陳克公司以規劃和營銷見長,其規劃方案想象力豐富,畫出的效果圖堪比日本東京銀座。其產品宣傳鋪天蓋地,到處有聲音,名滿省內外。得益于地方領導的支持,準其“特事特辦”,陳克這個項目一路綠燈,動工不久就開始預售,賣樓花,“中央商務圈”還只見一圈圍墻之際,圖紙上的門面和住宅已經預售一空。滿世界的人“撲通撲通”一群一群往大石坑里跳,連省城那邊的人也組織炒房團跑來買房買店面。本縣倚仗地利、人和之便,組成了陳克的最大客戶群體,有人開玩笑稱,那段日子里無論城鄉,口袋里有幾個錢的都去填坑了,趨之若鶩。那幾年恰好環境寬松,用專家的說法叫“流動性”充裕,銀行里有錢,各家銀行鼓勵大家貸款,開發商從銀行拿錢蓋房,業主從銀行拿錢買房,大家都缺項目,唯獨不差錢。拿來的錢除了買房買車,還可以高消費,可以加杠桿炒股,暗中還可以豪賭,搞那些可疑的快速賺錢金融把戲。于是熱潮滾滾。
然后有一天突然起風了,環境開始變化,銀根收緊,大家忽然發現轉瞬間那些錢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需要償還的巨額債務卻都在那里,一個都不能少。借新還舊已經不再那么容易,資金鏈說斷就斷。這時能怎么辦?實在不行就“跑路”吧,該商務脫身運動早已不是什么新鮮勾當,陳克老板不是第一個跑的,更不是最后一個。但是別的老板“跑路”,或許只因為短期資金周轉不了,暫避以求緩解,陳克不一樣,他的事情要麻煩得多。陳克長于搶抓商機,其項目大都有熱門概念依托,這些依托同樣也會因情況變化生變,例如途經本縣的那條新高鐵線路,在熱熱鬧鬧談論了若干年之后,因形勢變化審批轉嚴未能最終獲誰,被列為暫緩。大石坑“中央商務圈”經極力放大并提前消費的來日商機頓時疑問叢生。
早年間有一首流行歌曲唱得很無奈:“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詹一驥大約相當于那個悲傷者。本縣“中央商務圈”熱浪滾滾那些日子里,詹一驥還不是地方官,他在市直單位任職,貴為市發改委主任,不掌握大權,責任亦沒有那么大,不需要挖空心思去填哪個大石坑,也不擔心時候一到把自己填進坑里。不料事情頃刻生變,本縣前任書記被提拔到省直部門任職,詹一驥被挑選為繼任者派到本縣。兩人果然運氣有別:前任領導在時,“流動性”充裕,遍地黃金,新高鐵線路新鮮出爐,大手筆招商氣勢如虹。陳克來來去去,前呼后擁,會見、宴請,高朋滿座,場面燦爛,采石場遺址都給做成了“中央商務圈”。驕人政績五光十色,一朝提拔華麗轉身,帶走無盡美麗。輪到詹一驥就不行了,新高鐵說緩就緩,資金鏈說斷就斷,請陳克來見一面,人家嘴上應承好聽,轉身一拍屁股“跑路”,“中央商務圈”又成了大石坑,所有問題和悲傷一并丟給了詹一驥。
幾個月前,詹一驥初到任時,遠處天邊隱隱約約已經有雷聲滾過,有傳聞稱陳克戰線拉得太長,快撐不住了,靠幾張圖紙從本縣大石坑撈走的大批資金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一傳聞讓相關業主們頗受驚。眼見得“中央商務圈”工程并未按計劃如期進行,大石坑周邊,除了搶建起來、裝修豪華有如西洋皇宮的售樓處,并沒有哪一幢商廈拔地而起。已經繳納不菲預售金,甚至以誘人優惠價交足全部房款的業主們感覺不安,一些業主找開發方交涉,要一個說法。開發方一再表示盡管放心,中央商務圈還是中央商務圈,前途依舊美好。工程拖延只是因為設計方案調整,新方案肯定要比舊方案更加高大上,新方案一旦確定就會抓緊開建,保證按合同規定交房。表態很好聽,畢竟都是口水,業主們的忐忑之心無處安放,他們找來找去,找到新任縣委書記詹一驥。詹書記原本與他們跳坑無涉,但是現在是他來本縣管事,當然就要找他,要求他把他們從坑里打撈上岸。
詹一驥表態:“這個事我會重視。”
那時候他就情不自禁暗自顫抖,心里隱隱約約有一種感覺,他管那叫作“恐懼”。
當時有個人真名實姓寫了一封信,分別向省委和市委主要領導告了本縣領導一狀。告狀者為退休干部張勝,所告事項很尋常:本縣博物館設施欠賬多,館藏文物有重大隱患,其本人寫信反映、上門求見,多方努力,始終未得縣領導過問,事情無從解決,因此冒昧上書。這封信從上頭層層下轉,到了詹一驥手里。察看一下告狀信寫作時間,是在詹到任之前。這封信并未指名道姓告哪位具體領導,詹一驥本人剛到任,與所涉及事項還扯不上,上級領導也未在信上批示,因而不算重大信訪件,“閱處閱處”而已。時下一個縣里,并非只是博物館設施不足,學校、醫院、圖書館、道路、橋梁、供電、供水等等,哪個設施充足了,不需要重視了?因此這件事詹一驥不管也罷,最多轉批給分管領導去處理就可以了。詹一驥卻命辦公室給張勝打了個電話,約他到辦公室來談了一次話,兩位“本家”由此結識。
張勝說:“詹書記一看就跟前邊那位書記不一樣。”
詹一驥笑:“張老師這頭白發跟人最不一樣。”
雙方第一次見面,張勝除了給詹一驥帶來一頭白發,還帶來一個小玻璃盒,里邊裝著一只小蟲子,那是什么蟲子?書蛀蟲,亦稱蠹魚,已經死亡。張勝告訴詹一驥,這只書蟲是他本人親手從本縣博物館所藏一幅清代畫作的蛀眼下捕獲,關進玻璃盒里。他曾把它提供給各級若干位領導考察,以證明自己所言不虛,本館重要藏品正在遭難。想要制止這類蟲子破壞,樟腦丸解決不了問題,必須修一個珍品收藏館,采購安裝相關設備,讓該館處于恒溫恒濕狀態,那么蟲子就沒有了,藏品就安全了。
詹一驥打聽張勝都給哪些人展覽過這只蟲子?張勝介紹了其過程:他先是找了博物館現任館長,要館長向上級反映問題。館長說蓋個珍品館得多少錢?恒溫恒濕一年得耗多少電?經費哪里來?館里根本沒法解決。如果可以解決,張勝自己當博物館負責人為什么沒弄成?不要沒事找事,算了吧。張勝得不到館長支持,只能自己折騰,帶著那只蟲子逐級投訴,到處展示給領導們,先后找了文化局分管副局長、局長、分管副縣長、縣長,卻沒有人能夠解決問題。他曾千方百計找前任書記反映,請求一見,人家根本不理睬,只是讓人通知他去找有關部門反映,甚至讓他到信訪局去,似乎他是在為自己討要什么。無奈之下,他才給省、市領導去了信。
詹一驥說:“張老師還真是屢敗屢戰。”
他問張勝為什么如此執著?不是已經退休幾年了嗎?張勝回答是因為心里放不下。本館藏有一批明清字畫,是市里一位民間收藏家捐獻的。這位收藏家癡迷收藏多年,手中有不少東西,他的兩個兒子不長進,總是惦記老爹那些寶貝。收藏家心知自己一死,辛辛苦苦收藏的物品轉眼會被兩個兒子瓜分、甩賣,一輩子心血將付之東流,為此感覺煩惱。由于一些收藏品鑒定,收藏家找過張勝,彼此相識。收藏家向張勝講了自己的煩惱,張即建議他把藏品捐獻給博物館,博物館可以保管這些藏品,可以定期展出,收藏家的名字會因此被人們記住。收藏家同意了,但是其家人反對,兩個兒子曾跑到博物館暴打過張勝,為此上過法院。幾經周折,最終收藏家在去世之前把部分字畫藏品捐獻給了縣博物館。由于本館設施簡陋,好不容易征集來的藏品現在正在被書蟲啃食,如果沒有及時采取措施,不要多少年就將蛀成一堆碎片。那樣的話,張勝來日何以去面對九泉下那位收藏家?張勝本人幾年前就辦了退休手續,事實上他退而未休,至今還在上班。縣博物館人員編制少,專業人員不足,因此到齡后還繼續留用他,沒多給錢,領的還就是那幾個養老金。為什么他愿意白干?因為他學考古,一輩子干的就是這個。他是老單身,沒有老婆孩子,不上班還能干些啥?只想活到老干到老。近些時他不斷找上邊領導反映問題,弄得像個老上訪戶,上上下下領導都煩了。博物館頭頭已經找他去,拉下臉讓他收手,別再多管閑事,還通知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清楚,以后不要上班了,安心養老去。
“看起來你沒收手。”詹一驥說,“讓張老師收手也難。”
在找張勝談話之前,詹一驥已經向分管縣領導了解過情況,知道這個張勝是個地方專家,喜歡在山野孤墳間打轉,眼光獨到,縣博物館館藏文物多為他收集。但是為人執著,近乎偏執,按照其業務能力和資歷,早該讓他當博物館長,卻因為個性讓人不放心,因此只給他安一個“負責人”,沒給他真正名分。結果負責了六七年,始終沒當上館長,直到退休。博物館設施確實不足,問題是周邊縣級博物館情況都差不多,目前還沒有哪一家建起什么珍品館,也沒有哪一家搞什么恒溫恒濕收藏室,哪怕建得起也供不起。相比起若干字畫,眼下民生方面的一些問題還更突出,更迫切需要解決,張勝這件事只能待日后再說。
詹一驥說:“張老師,我要給你一點陽光。”
他允諾重視張勝反映的這件事,一旦條件具備,即想辦法予以解決。但是目前還不是時候,只能留待日后。
張勝即顯失望,話也直:“詹書記就是給個氣泡。”
詹一驥稱自己給的是陽光,陽光與氣泡不是一回事。氣泡終究要破,而陽光戳不破,它是希望。張勝可以相信,珍品館、恒溫恒濕終究會有的,只是不在現在而已。
“等到終于有了,藏品只怕已經讓書蟲啃光了。”張勝道。
詹一驥讓他想一想辦法,千方百計盡人事吧。樟腦丸不行,除蟲劑怎么樣?總是有對付的辦法。另外,所謂“給點陽光”也不意味只是空等,如果能夠有其他辦法,例如通過社會公益捐助方式籌集資金,那也不失為一條路子。
當著他的面,詹一驥給縣文化局長打了個電話,稱張勝老師是個專家,雖然已經退休,其專業作用還可以發揮。請文化局長通知博物館要重視,不許拉臉趕人。
張勝道謝,還說了一句:“詹書記確實跟以前那位不大一樣。”
詹一驥問:“哪里不一樣?”
張勝稱詹一驥真是有點陽光,不像原來那位領導牛逼烘烘,一臉冰霜。
詹一驥自嘲道:“那個我也會,只是沒到季節。”
雖然問題沒有解決,詹一驥一番談話竟讓張勝有所開竅。后來有一天,他興沖沖前來報喜,稱珍品館有望大功告成。
詹一驥吃驚:“張老師得天助了?”
其實竟還是“詹助”。上一次交談,詹一驥提到可以爭取公益捐贈,那其實只是一種排解安慰性說法,力求不讓張勝太失落,號稱陽光,其實跟氣泡差不多。沒料到人家當真了。張勝跟詹一驥談過話后,明白靠縣里立項出資目前無望,于是就琢磨其他路徑。時下什么人有一擲千金捐建珍品館的能力?當然只有大老板。張勝恰好認識一位大老板,他就是陳克。張勝怎么會跟陳克有涉呢?時下有不少大老板除了能賺錢,亦附庸風雅,玩點古董字畫。但是老板們會忽悠業主,自己也容易被假古董冒牌書畫大師忽悠,因為于此行非專業。他們便需要一些可靠專業人員提供意見。陳克在本縣拿大石坑聚寶,打聽到這里有一位張老師是專業人員,于是欣然結識,一起吃過幾次飯,張勝亦為陳克鑒定過幾個古董,彼此便有了聯系渠道。張勝跟詹一驥談過話后找個機會自費旅行,乘大巴前往省城,直接去陳克公司叩門。陳克一聽張老師來了,很高興,撥冗共進晚餐。席間張勝提出珍品館這件事,陳克竟絲毫沒有推托,一口應允,答應支持此項公益事業,一擲三百萬元。
“回去告訴你們縣領導,請他們出面談,可以先簽一個意向。”陳克說。
張勝喜出望外,即找詹一驥報喜。詹一驥心里雖有疑問,卻也表示重視,馬上安排分管副縣長與陳克聯絡,落實此事。雙方很快談妥。恰本縣籌備舉辦第三屆“蘭花博覽會”,推銷本縣花農種植的花卉產品,并借以組織招商,陳克答應前來參加活動,屆時與本縣簽署若干項目合作意向,把這項捐助也列進去。
那個時點距陳克后來的“跑路”已相距不遠。從各種跡象分析,當時陳克的資金鏈已經扯得非常之緊,“咯嘣咯嘣”的斷裂之聲開始傳響。難得陳總裁在如此非常時刻,還能煞有介事開出如此大的一個價碼,給了張勝和本縣一個大氣泡。或許陳克如此熱心當地公益,其實只是他的又一策略。高調大手筆支持本地公益事業,表明于他來說幾百萬不算什么,實力依舊強勁。或許陳克打算以此暫充一粒安心丸,供此間“中央商務圈”的眾多業主服用,有助于穩定他們的情緒。
然后他就“跑路”了。
3
局面暫時控制下來。
陳克拔腿開溜的消息一傳開,眾多業主非常緊張,都怕血本無歸,但是心里也都懷有僥幸,希望不是真的,或屬猜測或謠傳,有如寒流突襲,刮風下雨,幾天后自當陽光再現。此刻他們需要證實情況,從開發商那里討個說法。如果讓業主們沒頭蒼蠅般四處亂竄,無處討需要的說法,他們很快就會陷于真正的恐慌。而陳克失蹤,他的公司已經亂成一團,他的售樓部沒有誰能回答業主的任何問題,如果聽任他們一問三不知,局面很快便會失控。必須有人給個說法,陳克給不了,那么就得詹一驥給。
幸虧詹一驥防范及時,安排到位,當業主們紛紛涌到大石坑售樓部時,詹一驥派去的人員已經提前趕到,樓外有警察維持秩序,樓內有工作人員指揮應對。陳克的雇員們被臨時接管,奉命必須按照規定的口徑回答業主的質詢。關于陳克去向,必須稱還在聯系之中,很快當有消息。關于大石坑“中央商務圈”,必須稱目前并沒有接到公司總部的變更通知,一切應該都按原計劃進行。關于不能如期交房怎么辦?必須斬釘截鐵,保證按照合同規定執行,延期交房將給業主所承諾的補償。如果企業違背承諾將如何處置?政府將加強監督,直至問題得到合理解決,不相信企業,也應該相信政府。誰說政府會來擦這個屁股?人家已經來了,此刻建設局、執法局等部門人員已經在大廳里實施監督。心亂如麻的業主們抬眼四望,發現果然政府人員這里一個那里一個已經介入,于是多少松了口氣。
實際上,除了前臺那些工作人員,還有人位于后臺作現場調度指揮,是相關部門的負責官員,由縣政府一位分管副縣長統一指揮,駐守于售樓部二層辦公室,密切關注樓下前臺動態,并同詹一驥保持熱線聯系,隨時準備應急處置。
由于亂流初起,暫時只是微風小雨,屬于可控范圍。業主們雖感覺不安,卻因有政府官員的介入與安撫,感覺有所依靠。大石坑沒有發生騷亂,聚集者漸次散去。詹一驥的及時應對,讓這塊骨牌在經歷最初震撼之后沒有即刻傾倒。
這時不敢掉以輕心,事情剛剛開始,沖擊還會一波波接踵而來。
幾天后各種信息紛紛傳來。陳克失蹤后,他在各地開發的“中央商務圈”都陷入困境。他的公司總部已經大門緊閉,沒有誰出來收拾殘局。其公司的賬面只剩下一堆債務。所有跡象都表明陳克徹底丟棄一切,在可以預見的將來,別指望他能回來重整爛攤子。業主們交付的大筆資金填進大石坑,如果沒有被他揮霍一盡,就是被他席卷而去。欺瞞與洗劫已成事實,錢無處討,房連個影子都沒有,眾業主已血本無歸。
接下來事態將如何發展?業主與開發商之間原有買賣合同,業主們可以依法對違約開發商提起訴訟,尋求法律保護。問題是陳克跑了,如果從此人間蒸發,再也找不到,即便業主們提出訴訟,法院作出判決也無法執行,這筆賬有可能永遠擱置。但是沒有誰會心甘情愿自認倒霉,業主們不可能坐視自己的利益蒙受重大損失,必定要千方百計設法挽回。他們會這里找那里找,極力擴大影響,尋求同情與幫助,事情有可能演變成一個社會事件,一個群體性事件,這就是下一個可能倒下的骨牌。
由于牽涉的人員如此之多,利益損失如此之大,“中央商務圈”迅速成為本地當下最突出的不穩定因素,一旦失控必造成混亂,足以令詹一驥萬分擔心,因此才需要他迅速派員前去處置。作為地方領導,此刻除了設法控制局面,不要造成混亂外,似乎很難更多介入干預,因為究其根本,事情畢竟是開發商陳克與業主間的買賣,其糾紛得由他們自己解決或者訴諸法律,地方領導無法替代。
詹一驥卻斷言不行:“咱們不能讓自己總坐在火山口上。”
他認為應急控制只能維持一時,事情得到根本解決之前,隨時還可能出亂子,因此還必須有一個根本之策,把屁股底下的火山口移除。人哪里移得走火山?要是真的碰上某個山口噴火,唯一辦法就是趕緊拔腿開溜,逃之夭夭,跑得快或還有救,絕無其他生存之道。別指望往火山口澆水,或者畫符念咒可以勸說巖漿止步。這是常識。
詹一驥卻堅持必須主動出擊,找到一個解決辦法,這讓人感覺有些錯位。所謂“冤有主債有頭”,“中央商務圈”里的冤主是把錢填進大石坑的業主們,債頭則是那位特別擅長忽悠的陳克總裁。哪怕“跑路”了,債頭還是陳克,不是地方領導,詹一驥有什么必要把陳克欠的債視同自己所欠,把不可能解決的問題攬到自己身上?
詹一驥說:“要是弄出亂子,我們承受不起。”
如果處置不力釀成群體性事件,地方官員是要承擔責任的。如果事情鬧大了,其后果地方官員確實很難承受。對相關官員來說,這關乎自身,最具痛感,他們其實也是一塊骨牌,弄不好會給砸倒,因而自當格外重視。深入解讀一下,詹一驥說的“我們”其實只是對各位領導表示客氣,實際上他該說的是“我”,出亂子是他所不能承受的。之所以需要如此深刻認識,除了他是縣委書記,第一責任人,本縣刮風下雨無不與他有涉外,顯然也還有其個人原因。該原因不是秘密,眾所周知。詹一驥竭盡全力要控制住事態,奮不顧身似乎要拿自己去填火山口,那是可以理解的。
張勝給詹一驥打來一個電話,就縣博物館的蠹魚繼續請求幫助。
詹一驥答復:“看起來咱們都被陳老板忽悠了,你那個事還得另想辦法。”
張勝鍥而不舍,稱每進博物館,想起好不容易征集來的珍貴藏品正在成為書蟲的美味,胸中就陣陣發緊,像是書蟲也把心啃出破洞。陳克的捐贈已經無望,他只能再轉求詹一驥。領導曾經表態要給他一點陽光,現在只能指望領導了。
詹一驥還是那句話:“我答應過,一定重視。”
詹一驥把張勝的請求拿到會議上說,表示對自己啟發很大。啟發什么呢?陳克跑了,所謂公益捐贈成為泡沫,人家張老師沒有放棄,繼續想辦法努力推進事業。張老師想到什么高招呢?就是找個接盤手。陳總裁指靠不了了,能不能請詹書記接走這個盤?咱們為什么不能學習張老師,想辦法找一個人接走大石坑這個盤子?
詹一驥其實只是拿張勝的電話做個話題而已,所謂“接盤”并不是什么新花樣,早都屢見不鮮。陳克的“中央商務圈”因資金鏈斷裂難以為繼,如果地方政府能夠輔以更多利益與優惠條件,吸引另一位開發商接管這個項目,注入資金重新啟動,那么項目還可以繼續推進,業主們的利益還可以得到保障,亂子便不會出,問題便從根本處得到解決。但是這件事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很不容易,涉及方方面面,其中最關鍵的是有誰愿意來接一個爛攤子。這種事怎么說怎么可疑,表面看是請君救場,弄不好其實就是把人拉來做冤大頭。
詹一驥說:“無論如何,咱們得先有一些人選。”
很快地便有一份名單提交到詹一驥手上。其中有當年對大石坑感興趣,或者參加過招標,卻敗在陳克手下的企業。近年間曾參與本縣其他地段開發的企業,歷年招商活動中到本縣考察過但最終沒有落地的企業,以及各個渠道可以聯系上的開發商,只要具有足夠實力,都列于名單之中。這份名單被分解成若干組,交相關部門人員分頭落實,縣領導們亦分別聯絡其中重點客商,從中尋找可進一步接觸的合適對象。
有三個重點客商在幾輪篩選中出線。三位客商與本縣或深或淺都有關系,其中兩位在省城,一位在深圳,他們的企業實力都強,發展均較穩健,企業主目前均在崗,沒有如陳克般跑得不知去向。從若干跡象上分析,他們都有爭取的可能。
詹一驥帶著幾位得力干部和大包相關資料,分別走訪了三位客商。根據客商各自方便的時間,先跑省城,再飛深圳,然后再殺回省城,馬不停蹄,穿梭來去,閃電出擊,跑得汗如雨下,手指顫抖,臉色發白。結果令人遺憾:三位客商無一例外,同樣婉言謝絕,有如事前串通。
應當說這樣的結果并不出人意料。人家憑什么要來當接盤手?這件事涉及兩個開發商之間的轉讓,還涉及眾多業主和當地政府的利益,需要面對的問題多如牛毛,麻煩無盡,更主要的還要考慮大石坑目前的地位。如果說這個坑依然如當初那樣引人注目,炙手可熱,好比香噴噴剛出爐的一塊蛋糕,或者還會有人不計較陳克那家伙曾在蛋糕上啃過幾口,愿意接過去繼續往下啃,只要滋味尚可。問題是情況已經變了,大石坑已經退熱還寒,高鐵線路暫緩,高鐵站不知所終,陳克自己混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走人。此刻誰去接手,豈不是自己去跳坑找死?
詹一驥卻不感覺沮喪,鍥而不舍,屢敗屢戰,如他表揚過的張老師。頭一輪三個客商沒拿下來,那么就再篩選出三個,不行再三個,直到拿下其中一個為止。詹一驥強調,不要認為屢敗屢戰沒有意義,事情做成,便是解決了根本問題,即使一時沒有做成,只要繼續堅持,對陷于焦灼中的眾多業主來說,依然是給了他們一點陽光。
于是大家心領神會。領導果然有見地,進退都有所得。詹一驥所稱的陽光其實就是信心,對陷于困境的眾多業主而言,此刻信心最重要,人失去信心便會崩潰,有信心就有希望,就不會鋌而走險冒失作亂。詹一驥率本縣領導們千方百計尋找接盤手,節奏很快,動作很大,外界自有傳聞,該消息對大石坑的業主們相當于一顆定心丸,于穩定他們的信心大有作用。如果接盤手找到了,眾業主便有救了。即使一時找不到,只要領導們還在努力,那就尚可期待,信心還可維持。詹一驥給一點陽光,從增強信心謹防崩潰入手,果然精到。理論上說,哪怕一直沒有找到接盤手,只要持續不斷地尋找下去,業主們就沒有理由完全喪失信心。這是不是說事情因此便可無限期拖延,永遠“在路上”,不用真正去解決?恐怕也不行,那樣的話,所謂陽光真的就成了氣泡。
在大家持續的努力中,一個意外情報由縣人大主任傳遞到詹一驥耳朵里。
“聽說涂志強明天回來。”主任說。
詹一驥問:“準確嗎?”
“應當不錯。”
詹一驥情不自禁,抬起手掌在辦公桌上用力一拍道:“抓住他!”
涂志強是什么人?開發商,上市公司老板,第一輪三個接盤候選人之一,詹一驥專程前往深圳拜訪過的那一位。迄今為止,此人從未在本縣投資搞項目,之所以被挑選出來,因為他是本縣人,出生、成長在本縣,考上大學才遠走高飛。近十年來其企業發展迅速,已成為本縣籍在外商人中實力最強的幾位之一。此人其實才四十來歲,屬年輕有為一類,以往他曾數次應邀返鄉參加本縣招商活動,似有興趣在家鄉做點事,對項目卻頗挑剔,不見兔子不撒鷹。前些時詹一驥親自去求賢招募,邀請其前來接盤跳坑,他對父母官客氣有加,但是拒絕得非常干脆,提到他認識陳克,兩人不對路,陳克目中無人,夸夸其談,渾身冒泡,他早說過,尿都不跟那家伙尿在一起。眼下他更不會去替那家伙擦屁股。詹一驥反復爭取無效,只能拜拜。沒料不過幾天,忽報這位涂志強返鄉。涂的父母早被涂接到深圳生活,親朋中走得近的大多也跑去投奔了,他在本縣沒有太多牽掛。詹一驥剛去招募未果,他即突然歸來,無疑意味深長,于跑得渾身是汗依然在隧道中的詹書記,有如一道陽光。事實上人都需要陽光,業主們需要,開發商需要,詹一驥同樣也需要。
縣人大主任是本地人,曾任縣委副書記,與涂志強是同鄉同宗,輩分還要高一點,因此被詹一驥指定為聯絡人,負責聯系涂志強,一起做工作。他傳遞的情報非常及時,詹一驥即作緊急調整,推掉原有的一切日程安排,全力對付涂志強。
第二天上午,涂志強帶著兩個隨員悄然光臨。
他也不繞彎,承認自己就是要來看看大石坑。他老家村子距大石坑不遠,他光屁股的時候就常跑到那邊玩,對那里的一個大水塘印象很深。但是離開家鄉之后他再也沒去過大石坑,直到詹一驥來深圳談起,他才突然記起,便非常想回來看一看。
詹一驥說:“來得好。”
詹一驥不記得工地里有什么大水塘,卻堅持親自陪同,與人大主任一起,帶著涂志強一行考察大石坑工地。這是第一步,非常重要。沒有誰會閉著眼睛就去跳坑,無論那里有沒有水塘,現場考察都是必須的。
他們走進公路邊的“中央商務圈”售樓部。此刻該售樓部門可羅雀,樓邊空地雜草叢生,周邊非常安靜有如一片墓地。盡管早已不能賣房,不能退房,無法回答問詢,完全無事可干,該售樓部內依然有人值班。值班人員基本都是陳克的原雇員,但是他們已經無法從前老板處領取薪水,目前其工資由本縣建設局以臨時項目安排發放。建設局奉詹一驥之命接管該售樓部后,留用了若干原雇員,讓他們維持售樓部日常運轉,搞衛生,接電話,接訪客,按照規定的口徑回答問題,并報告情況。這種安排同樣意在穩定人心,如果吝惜幾個臨時工工資,任售樓部自然關張,肯定會造成業主們更大的心理壓力,釀造出更大的恐慌。
涂志強對售樓部當前運轉狀態不感興趣,不聞不問。詹一驥也不作解釋。一行人穿過空空蕩蕩的售樓大廳,走進辦公區,再到后門。工地就在眼前,被一圈一眼望不到邊的長長圍墻圈起來,這就是所謂的“中央商務圈”。涂志強沒再往前,他站在門邊,抬頭張望了好一會兒,搖頭稱不對,即轉身離開。
詹一驥說:“這里就是大石坑。”
涂志強說:“水塘不在這里。”
他們上車繼續前進,轉來轉去,一路打電話詢問。好一會兒問清楚了,原來果然有一個大水塘,位于山邊,離工地直線距離其實也就幾百米。但是水塘已經沒有了,早些年機械采石時,磨石污水排入水塘,石粉沉淀塘底,漸漸就把整個塘填滿。眼下那里沒有水,只剩下一塘石粉和碎石渣。
涂志強在一個破損的石砌堤岸處找到了感覺。他記得這個堤岸,當年就是這個樣子。當年水塘里好大一片水面,他就站在這個位置,“撲通”往塘里跳了下去。
“下去就上不來了。”詹一驥打趣。
涂志強很吃驚:“詹書記哪里聽說的?”
無須提前打聽。涂老板這么在乎一個水塘,一定有過深刻記憶,肯定是歷過險。
涂志強承認,當年他跟著幾個大孩子從堤岸跳入水塘,人家眨眼間從水里冒出來,他卻被塘底水草纏住,甩也甩不脫,當場就嚇昏了。還好岸上有一個大人發覺不對勁,跳下塘把他拖出水,他已經不省人事,大家都以為他死了。等一肚子水給擠出來,他才“哇”一下起死回生。從此他再也不敢下水,直到現在。
“我知道這種感覺。”詹一驥調侃,“我管它叫‘暗自顫抖’。”
他宣布要給涂志強一點陽光,保證涂此生不再恐水。那是什么呢?詹一驥把陳克的大石坑項目作為“陽光”奉送給涂志強,外加附送這一塘石渣。他說,可以考慮在昔日水塘處建一座水立方,不妨命名為“涂志強游泳館”,可以在游泳館旁立個紀念碑,找個著名書法家寫八個字刻上去:“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或者只刻“必有后福”四個字,前四字省略,那就更加含蓄,意味深長。
涂志強嘿嘿,說了一句:“我還需要一個天大的理由。”
話題悄然從水塘轉向接盤。無論是誰,要接手一個爛攤子都需要足夠理由,僅憑思念一個當年的水塘不足以成事。詹一驥早已準備了若干重要理由,雙方在深圳時已經交流過,此刻繼續宣講。詹一驥強調大石坑的發展前景并未根本改變,本縣行政中心北移規劃已經在步步實施,而新高鐵線建設只是暫緩,并非取消,隨著經濟形勢變化和各方努力爭取,可能很快又被提上建設日程,屆時大石坑炙手可熱程度或許會比前幾年更甚十倍。等大家蜂擁而至時再跟著來,只怕已經無處立足,難以分一杯羹。現在恰逢低潮,在陳克倒臺之際接手,有如炒股票逢低買進,這是最有利的。涂志強是成功開發商,對此自然非常有數。
涂志強道:“我感覺詹書記厲害,陳克碰上了也得甘拜下風。”
詹一驥稱跟陳克僅通過一次電話,無緣相見,尚未比畫過,不知高下。以他自己認識,陳克這種不負責任的跑路老板,跟他這個堅守崗位的縣委書記沒有可比性。陳克本質上是忽悠,他本質上是務實。陳克吹的都是氣泡,他給的是陽光。
“感覺還是有點像。”涂志強笑。
“本質上不一樣。”詹一驥堅持。
涂志強一行來去匆匆,在大石坑走一圈,中午在縣賓館吃頓飯,下午即啟程趕班機回深圳。詹一驥全陪,與縣人大主任一起,親自送涂志強去省城機場,三人坐一輛車,一路深談,探討合作條件與各種問題如何解決。涂志強顯然有所動心,否則他不會專程前來看點,與詹一驥的進一步接觸和深入了解情況顯然有助于他下決心。類似事情當然不可能一蹴而就,涂志強提出還要考慮考慮,詹一驥表示認可。
他提議:“涂老板再考慮一下,可以先簽一個意向。”
“需要嗎?”
“我們很需要。”
意向不像協議有約束力,未必簽了就是,但是有一個意向,有利于進一步往下談,用一個意向書顯示取得進展,于外有安定人心作用,對詹一驥本人也大有意義。所謂“我們很需要”所言不虛。
涂志強答應考慮。
事情至此似逢轉機,曙光隱約浮現。不料恰在其時出了事,一出就是大事。
詹一驥在機場接到縣委辦主任趙光儲的告急電話。
“售、售樓部,”趙光儲一急便口吃,“騷亂。火、火。”
那時涂志強還在貴賓室等候登機,詹一驥帶著縣人大主任送客。當著客人的面,詹一驥不能在電話里多問,以防驚動客商,節外生枝。
“回頭我給你電話。”詹一驥只跟趙光儲說一句,即掛了手機。
十幾分鐘后,涂志強及其隨員登機離開。
那時縣里已經亂成一團。
說來可嘆。僅僅數小時前,當天上午,詹一驥領著涂志強到大石坑看點時曾親自走進原“中央商務圈”售樓部,當時那里門可羅雀。哪里知道下午三點來鐘時,忽然有十來部車輛匯集到該售樓部前,嘩嘩嘩下來四五十號不速之客。當時該售樓部大門緊閉,值班人員脫崗,不知去向。不速之客不得其門而入,大家情緒沖動,拼命打門、喊叫,四處打電話。恰好天下小雨,不速之客們不愿上車離開,加之有人急著要進廁所方便,亂哄哄中有人性起,拿磚頭打碎一面窗玻璃,從窗子進入大廳,從里邊把大門打開,大家蜂擁而入。二十幾分鐘后,警察聞訊趕來維持秩序,那時售樓部上上下下有許多房間已經如同被洗劫過,房門被撞開,桌椅被推倒,一片狼藉。警察命不速之客離開,對方卻要警察把能解決問題的人叫來,售樓的人、公司老板、政府負責官員,統統叫來,不解決問題他們不走。雙方對峙中,忽有濃煙騰起,然后火光熊熊,竟是樓房著火。這時不用勸說了,不速之客們慌不擇路,或奪門,或越窗,爭相從大廳逃出。逃命過程中發生推搡踩踏,有數人倒在大門邊,頭破血流慘不忍睹。而后消防車、救護車鳴笛趕來,場面恐怖如末世災難。
詹一驥馬不停蹄,從省城飛車趕回縣城。
他一路手抖,恐懼如烏云籠罩,心知大事不好。
……
作者簡介
楊少衡,男,祖籍河南省林州市,1953年生于福建省漳州市。1969年上山下鄉當知青,1977年起,分別在鄉鎮、縣、市和省直部門工作。西北大學中文系畢業。現為福建省文聯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協會主席。出版有長篇小說《海峽之痛》《黨校同學》《地下黨》《風口浪尖》;中篇小說集《秘書長》《林老板的槍》《縣長故事》《你沒事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