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術時代的新文學:網絡文學的生產機制有何不同?
網絡環境下的類型小說創作之所以能夠突破類似臺灣武俠文學的“地下”狀態,最大的原動力正在于技術的支持。總結臺灣武俠小說由盛而衰的根本原因,主要在于三點:其他娛樂產業的興起和替代效應;著作權保護缺乏,創新成本過高,金錢的吸引力迫使出版社和寫作者傾向于自我重復,無法滿足類型小說閱讀者的需求;金庸的市場效應配合金學浪潮,進一步將武俠領域邊緣化。然而,在互聯網環境下,由于技術取消了空間的限制,將寫作、發表、出版和銷售壓縮到寫作者-閱讀者的扁平結構中,從而能以極為低廉的交易價格,同時維持龐大的閱讀需求和龐大的寫作群體。早在2012年5月,盛大文學就簽約作家160萬人,注冊讀者1個億,擁有超過600萬部小說,每天更新的小說字數平均8000萬。沒有任何一個娛樂類型可以提供如此快速且巨大的內容更新,姑且不論其中的創新性,僅僅是“追上寫作進度”已經可以滿足絕大多數讀者的閱讀需求,無論他們的閱讀速度多快,需要的閱讀量多大。不可思議的供給突破了市場的限制,更重要的是,正是“技術+文學”所導致的這種創作爆炸和看似無限的生產動力,激發了整個文化生產領域的內容源頭變革,從而將資本引入這一生產領域。隨著網絡小說改編的《步步驚心》、《裸婚時代》、《甄嬛傳》等電視劇的熱播,加上《鬼吹燈》、《斗破蒼穹》等改編成網游的潮流,網絡文學已不再是局限于讀者、作者、網站的小生意,而是文化創意源頭,數百億元產業的源泉。即使現在有一百個金庸,也無法對抗這個巨大的市場,更勿論從合法性上將之取消。它已經巨大到絕不可能繼續維持“地下”狀態,而必須成為“正統”文學生產體制的一部分。
也就是說,技術為原動力的逆襲所帶來的真正沖擊與挑戰,應當在網絡類型化小說的生產體制中尋求。在強調這種生產機制可能的社會意義之前,我們必須在文學內部回答:作為一種“文學”生產體制,而非僅僅是技術促進生產的模式,網絡文學及其生產是如何發生的?它“新”在哪里,究竟與傳統的文學生產有何不同?
讀什么:“設定”
第一個問題:網絡文學的看點是什么?人們為什么要閱讀網絡文學,與其他文學形式相比,閱讀中追求和獲得的東西是否存在差異,如果有特殊性,是什么?
這個問題相當自然,在研究中卻很棘手。崔宰溶在《中國網絡文學研究的困境與突破》中,將之重新表述為:
如果說網絡文學真的具有真正的革新意義,這就等于說它與傳統文學完全不一樣,結果我們不得不面臨兩個難題:(1)它到底是不是“文學”?(2)既然所有的傳統文學理論都失去合法性,那么我們應該以怎樣的尺度來評價和理解它?這簡直是兩頭為難的困境。
這個兩頭為難的困境,對于興致勃勃的普通閱讀者來說其實并不存在,悖謬的是,它正是崔以及其他網絡文學研究者所采取的文學理論進路本身造成的。正如“新閱讀:文學的焦慮和挑戰”一章所努力呈現的,從浪漫主義到后現代文學理論的發展,核心問題正是要尋找一種“理論”的方式,來對抗18~19世紀在制度規范和文學理論層面相伴而生的“天才-作者”和“作者-作品”中心論對“商業化寫作”的遮蔽,討論如何在文學理論的框架下,給隨著市場發展而日益凸顯其影響的商業化寫作以合適的位置。在這個意義上,無論是本雅明及整個法蘭克福學派的精英-大眾文學劃分,還是羅蘭·巴特及其他后結構主義者對于作者與作品中心地位的直接破除,都是一種認識論意義上的解決之道,是對所謂“傳統文學”之唯一主體性和確定性的消解,而不是要繼續堅持“文學”的神圣性,在此架構下討論商業化網絡小說寫作的“特殊”神圣性。
也就是說,崔所觀察到的研究中的左右為難可能并非真實存在的“困境”。即使網絡文學確實不是那個傳統意義上的“文學”,但這并不意味著傳統的文學理論都失去了合法性,而只是在一個新的技術時代條件下,給之前的解決方式提出了新的挑戰:當商業化寫作已經無法被簡單地掃除到“大眾文學”的低端范疇,且也并未走向“作者的死亡”和“讀者的狂歡”時,“宏大敘事”不但沒有被消解,反而出現加強的趨勢,面對這種現實,應當如何重新理解寫作者、寫作、閱讀和整個生產的社會意義?
這將我們帶到“如何認識”的問題。崔宰溶受詹金斯對美國粉絲文學研究的影響,在網絡文學研究領域內第一次引入“粉絲理論”和麥克拉夫林(Thomas McLaughlin)的土著理論(Vernacular theory),倡導運用網絡文學討論者使用的語言來重構參與者對網絡文學的理解和批評。
土著理論由豪斯頓·巴克(Houston Baker)提出,他分析了美國黑人文化中的布魯斯(Blues)音樂,認為后者是缺乏文化權力的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自己建立的文化批評體系(Baker,1984)。麥克拉夫林將之擴展到文化批評理論研究的層面,用來理解更廣泛領域內的日常文化,特別是消費行為。“對我來說,批評理論的關鍵就是對既有支配性范式的不信任,以及努力提出問題的姿態”(McLaughlin,1996:160),在此基礎上,他對“理論”做了一個去精英化的重構。“理論就是‘想當然’的反面”,無論進行“理論”思考的人是知識精英,還是普通的文化受眾,也無論其思考是否系統、深刻,只要在嘗試看透文化現象的表層(taking for granted),進而把握“運行方式和結構”,就是在制造“理論”。通過這一重構,文化普通受眾對文化產品的消費過程,得以擺脫法蘭克福學派所假設的被動接受者的形象,而被刻畫成一種日常生活“文化批評”的實踐者。
這一研究路徑實際上延續了羅蘭·巴特之后以讀者代替作者作為意義生產中心的做法,但其特殊性在于,它將分析對象從“文本”在閱讀過程中的意義產生,替換成讀者討論、理解和分析“文本”的一整套理論。經由這種變換,“文本”的意義退居次位,“讀者”的理解以及讀者之間認知的互動,成為研究的中心。
崔的理論引介是極有洞察力的,土著理論對于文化產品消費的認識正符合網絡文學閱讀的現實。從一開始,網絡文學便是圍繞著寫作者和讀者之間不停息的閱讀、交流、討論而發展起來的。從各種評論、論壇轉帖,我們都很容易發現,與對傳統文學作品的討論不同,網絡小說的討論者最關注的并不是寫作風格、文筆優美與否、情節是否吸引人,甚至不是對單一人物性格的分析或褒貶。他們關注的恰恰是文學作品所構建世界的“運行規則和結構”。關于這一點,我們可以通過對龍的天空網站評論帖的內容分析來加以考察。
閱讀者在意什么?
龍的天空,作為中國最早最大的原創文學網站,自從錯失了VIP收費的機會之后,幾乎已經完全退出了原創的舞臺,2008年更由于合同糾紛被強制封站。在此之后,由網友們捐款重啟的“龍空”,徹底走上了原創評論網站的方向,各大原創網站的知名寫作者、活躍評論者、想要學習如何獲得更多關注的新手、想通過評論和推薦在浩瀚書庫里選擇合適小說的讀者,都活躍在這個空間里。2013年3月8日,“龍空”發表最新公告:“評論是龍空的根本——寫在龍空第三紀三周年之際”,確認了作為原創評論網站的最終定位。
“原創評論區”因此成為“龍空”最為重要的板塊,雖然常有變動,但評論內容總體來說比較穩定,經常出現的類別和功能大致可以總結如下(見表5-1)。
表5-1網絡文學讀者在討論什么?
這個地方文化系統包含了日常文化領域里的大部分角色和功能,但其中的“設定”卻相對較難找到現實的對應物。“設定”是什么?這類主題主要包含什么樣的討論?
給都市主角一個儲物空間的能力,做哪行最賺錢?
西幻世界干凈整潔,貴族講究禮儀是生產力決定的?
穿越成崇禎,你有信心翻盤嗎?
戰力討論:一個宅男如何殺死一個強力吸血鬼
如果世界上人類的一切都重置,又如何?
如果林沖重生為林黛玉,紅樓夢故事會如何發展?
在你穿越之后,如果未婚妻來退婚,應該如何處理?
悟空、玉帝和恐龍誰更早?
……
以上是在歷年討論帖中隨機提取的有關“設定”的討論主題。面對這些問題,非網絡文學閱讀者大概會覺得莫名其妙,更難找到一個合適的方式來對背后的意義進行解釋。從中探討網絡小說及其閱讀的逃避性?將之解讀為網絡平臺上人類想象力的爆炸?或者,干脆采取選擇性無視的態度,將其中較為合理的部分處理成網絡文學的積極意義,過于“無稽”的討論,如“如果一條龍來做1000年的皇帝,一個古代王朝會發展成什么樣”,大概正可以說明大多數網絡文學讀者確實文化素質不高。
但是,以上理解方式對網絡文學的內部討論者來說,更加莫名其妙。在圈內人看來,這些關于“設定”的議題顯然相當嚴肅且有趣,否則不可能長期吸引眾多ID加入,并一直保持熱烈討論的態勢。那么,他們覺得有趣的點在哪里?討論的目標是什么?怎么評價這些討論的好壞優劣?
“設定”,不是故事大綱,它一般不涉及具體故事的進程;也不是母題,它遠比母題要復雜。設定更接近于一套世界觀,如果用游戲來做比喻,大概類似于游戲規則。關于設定的討論,往往發生在小說創作之前,或者在創作過程當中。作者經常把自己構想的設定拿出來與同伴(包括讀者、其他寫作者或典型的設定愛好者)交流,在討論中不斷驗證或者推翻設定的“合理性”,從而推動小說的持續發展。崔宰溶的論文雖然沒有專門討論“設定”,但他注意到了網絡小說“千篇一律”中的差異性,并使用了一個非常精妙的比喻。
例如下象棋。象棋具有很嚴格既定的游戲規則,棋子的安排,走棋的方式都必須遵守這個規則,對門外漢來說,每次象棋對弈看上去都很相似,如果將成千上萬的對弈擺在一個空間里,給門外漢看,他肯定沒辦法看出任何有意義的差異。
也就是說,擁有固定的套路是一回事,但重點在于,在這種套路之中,同樣的形式會在游戲參與者的實踐中產生無數的變奏。網絡文學也同樣擁有既定的游戲規則,每一次的文學實踐都具有獨特性。對于熟知其內在規則的人來說,眾多網絡文學作品之間存在的微不足道的差異也會有意義。網絡文學實踐中常見的俗套和套路,與其說是令人乏味的陳腐因素,不如說是一種作者有意使用的、讀者也樂意接受的共同的形式因素。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說網絡文學的千篇一律反而是讀者和作者之間博弈的產物。
借用這個比喻,在讀者和作者之間博弈產生,在外人看來千篇一律,卻激發局內人閱讀快感和意義的潛在故事結構/“套路”,就是設定。
設定如何被討論?
如果說網絡文學的閱讀者最在意的不是語言文字、思想深度,反而是套路式的“設定”,那么,在具體的小說中,設定指的是哪些部分?它如何被討論,參與者又究竟如何判斷其高下呢?這個問題的完全解答顯然需要更多專著來推進,但如果只是為了發現它與傳統文學的審美標準有何不同,也許并不困難。
我從龍空論壇無數的討論帖中隨機選擇了一個魔法世界奇幻小說作者關于設定的討論帖,然后將發帖人的所有發言單獨抽出,處理成對他個人的“訪談”,只不過訪談者不是我,而是他自己,以及被他的發言擾動而做出回應的各種論壇參與者。通過對這個訪談中出現的各種關鍵詞編碼,最終發現討論始終圍繞的具體議題如下。
A判斷小說好壞的標準是什么?
B誰有權來判斷和討論?
C討論“設定”的標準是什么?談論設定好壞時,我們在談些什么?
D他認為的“合理”世界究竟是怎樣的畫面?
通過圍繞以上議題的內容分析,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近乎完整的標準體系和判斷過程(見圖5-1)。
圖5-1評判奇幻小說的標準體系
圖5-1中的關鍵詞全部來自發帖人使用的詞語,盡管詞語在使用過程中具體含義并不穩定,但在較為粗略的層面上進行總結,仍然可以發現以下基本判斷(見表5-2)。
表5-2思維推導
問題1直接涉及“設定”的內容和評價標準,繼續分析訪談中關于設定的內容,最終得到作者所理解的“客觀知識”,總結可以得到一個非常有趣的知識結構表(見表5-3)。
表5-3“客觀知識”體系
討論中所浮現出來的這套客觀知識,看起來是一個疊加了奇幻元素、混合了中學課本的簡化馬克思主義和馬路自由經濟學的知識體系:世界發展存在固定的動力(魔法驅動或者科技驅動),動力形式決定了世界的發展階段,動力形式的進化速度決定了所處社會發展階段的差距。魔法控制的中世紀-古代世界是農業社會,市場、法律與人權進化緩慢;科技控制的現代工業社會,市場、法律與人權進化快速。兩個世界的戰斗力建立在市場、法律與人權的綜合水平之上。在討論過程中,發帖人與回帖人的主要爭論要點就在于:高魔世界是否足以抵擋中科世界的火力,而討論的主要方式則是爭論高魔農業世界的經濟發展動力、政治動員能力和社會組織能力,有無發展到某個階段的可能性。
如果沒有“魔法”、“噴火”、“巫師”等詞語不斷閃現,整場討論看起來幾乎像是中學論壇歷史、政治和社會學板塊上的對決。支配著這些討論者的想象世界的,并不是很多人所假設的那種完全“架空”的虛幻想象力,而是中國學生最為熟悉的社會客觀規律:自由市場、人權、法律構成現代社會的上層結構;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科技水平決定經濟基礎;社會經由技術的進化實現進化和發展;進化階段高的社會全面勝過低階段的社會。
以上分析的只是網絡討論區數以萬次討論中的一次,類似的分析可以不斷進行下去。盡管奇幻小說、言情小說、修仙小說領域,在具體的“客觀知識”內容上會有相當大的差異,但客觀知識和公有領域的存在,則是共通的。這個發現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理解閱讀“設定”的樂趣所在:世界觀構建(world building)的參與感。
寫作者、讀者和參與討論者明顯在以一種討論客觀知識的態度對待“設定”。例如,是否引入魔法社會,魔法社會是否分低魔和高魔,這是屬于作者的自由,然而,一旦作者決定引入,那么這個魔法社會的發展趨勢就不再是作者自己創造的范疇。在整場討論中,“合理”與“不合理”構成了最常見的標準。盡管作者不斷重申他為何認為高魔世界和中科世界的戰斗力應該可以保持均衡,且在均衡狀態下有利于故事發展,但他不得不面對來自眾多讀者的抨擊和反對:“這種均衡完全不科學。”在這個過程中,讀者參與的不是作者的內在心理世界,而是一項想象向外投射的集體工作。
福斯特在《如何閱讀一本小說》中描繪過典型的傳統小說閱讀體驗:
這是一種真正的互動。小說從卷首語開始,就在乞求被閱讀,就在告訴我們,它愿意怎樣被閱讀,在暗示我們可能會尋覓到什么……我們共同創造了意義。我們能銘記小說,讓它保持鮮活,哪怕它的作者作古已好幾個世紀。
讀者被邀請進入作者的世界,通過理解他/她以文字表達的內在宇宙,進入與作者協作創造意義的過程。但在網文的閱讀過程中,一切仿佛顛倒過來,作者被要求進入一個半成品的世界,通過理解這個世界的先在限定,以寫作加入世界的建造。哪些因素應該被注意到,人物設定是否符合這個世界的原初規律,這個世界最激動人心之處在何種戲劇沖突下最能展現,讀者通過閱讀和類似的討論,將自己基于作品而生發的對世界的理解同樣注入這個建造過程。這種以“客觀”態度討論世界應該如何運行的過程,或者換用麥克拉夫林的話說,討論文學作品所構建世界的“運行規則和結構”,正是奇幻小說寫作者和閱讀者認為創作和閱讀小說的最大樂趣。
……
技術時代的新文學:如何生產
作為一種“文學”生產體制,而非僅僅是技術促進生產效率的模式,網絡文學及其生產究竟是怎樣的一個故事?
我們可以這樣表述:當文學在網絡平臺上被生產和消費,它所面對的是一個取消了中間環節的“出版”流程,網站的基本架構決定了文學生產的過程性,作者和讀者在生產過程中相伴而行,二者之間的互動直接決定了生產的基本特性:類型化、模式化、創意高于文字、長篇幅與讀者要求優先。網絡文學生產最后采取的“起點模式”,則運用各種技術手段,框定互動的具體形式,從而將作者與讀者之間的互動建立在“寫作-評價互動”與“經濟投入-影響力回報互動”的雙重架構之上。作者的寫作時刻朝向讀者的需求,而讀者在需求得到滿足的前提下,其反應和投入度則影響著作者及其作品的影響力與“優秀度”,從而決定作者與作品在這個類型文學世界里的地位。
在這個具體的生產過程中,典型讀者需要得到滿足的需求并非“更優美的文字”、“更具新穎性的情節”或者“情緒的感動”,而是對某種抽象性“運行規則和結構”的感受,甚至評論的樂趣。小說很少被理解為作者個人性的投射,或者某種天才的創造,而更多被理解為一種構造新世界的努力。正如我們在“設定”的討論中所看到的,它是個人創意對于某個“客觀”規律的使用,以及在“客觀”規律之下努力發現新可能性的一種“創造”。
寫作者清楚了解讀者需要的是什么,而他們通過對類型化小說可能性的探索和窮盡來滿足這一需求,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能夠完全理解讀者對看似千篇一律小說的熱衷,以及在雷同中發現“創造”和“革命”的欣喜和激動。大量的作者,大量的讀者,經由大量的互動,將“創意”轉變為“創造”類型本身,并通過對類型中各變量可能性的窮盡和突破,實現類型的快速進化,然后在新的“創意”-“類型”的行動中,完成主流類型一輪又一輪的替代、更新和進化。
本文節選自《說書人與夢工廠:技術、法律與網絡文學生產》,儲卉娟著,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