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文學》2019年第8期|湯成難:共和路的冬天
一
王彩虹比往常提前一個鐘頭下了班,沒有騎車,而是坐著公交回家,這樣,路上又可以節約二十來分鐘,這些多出來的時間為了和她的丈夫李大勇好好“談一談”。關于這次談話內容,王彩虹思忖很久,甚至打了無數腹稿,以便于能夠委婉地將那兩個字說出來。基于他們各自的工作性質,兩人平時見面時間很少,她上晚班,他是白班;她下班,他出門——她回來時,他已走在上班路上了。當然,也有相遇的時候,比如節日,比如天氣不好,李大勇就會遲些出門,那時她到家了,而他剛剛起床,外面還很黑,屋子里的燈亮著,彌漫著被窩熱酣的氣息,顯得溫馨又美好。
窗外闃然,黑暗中逐漸滲入點點湛藍,路上已有一些自行車哧啦哧啦地前進著了,金屬鈴聲在霧氣里冷不丁地響一下,使人一陣寒戰。公交車上沒什么人,除了王彩虹還有一對背著布包的老人,影影綽綽中也能看出一副斗志昂揚的精神面貌。紅綢布從他們的布包一角露出來一小截,不得而知,是去晨練的。王彩虹常常看著這些晨練的老人發呆,那些紅綢帶,那些發著白光的劍,以及他們身上春天一樣的衣服……都讓她溫暖又難過。她覺得這些離自己太遙遠了,倒不是時間遙遠,而是本質上的遙遠。
此時是凌晨五點,再過二十分鐘就到站了。他們住在仙女鎮小學旁的一個巷子里,巷子盡頭就是他們的家。從鐵門進去,拐個小彎就能看見,一株姿態不甚完美的桂花樹長在他們的窗臺下。這個時候,李大勇應該還沒起床,那扇印著桂花樹影的窗口還不會出現燈光。王彩虹想象著她回家后的場景:輕輕地打開門,李大勇的鼾聲像水開了似的密不透風,她摸索到床邊,或者就勢坐下,王彩虹就可以和他談一談離婚的事了。又或者,她回來的時候,李大勇已經起床了,正把前一夜她離開時留給他的飯裝進一只鐵盒里,她幫他盛飯,一邊盛飯一邊云淡風輕地說,我們離婚吧……
是的。離婚。
王彩虹從沒有想過李大勇聽到這兩個字的反應,也許一言不發,也許順手把那只鐵皮飯盒砸到墻上去——這是李大勇慣有的動作,每次發火,李大勇都習慣讓一些物品與墻壁做一次憤怒的碰撞。
王彩虹想起家里的電視,茶幾,花瓶,煙缸,鍋,電扇……這些物品都在墻壁上有過聲嘶力竭的喊叫,還有他們的房門,被菜刀斬出幾道口子,具體是因為什么王彩虹已經記不清了,在她與李大勇結婚的九年里,他們的工資很大一部分是用來更替物品。每當李大勇把電視或茶桌扛過頭頂,王彩虹都會從嗓口里發出一聲尖叫,她很驚訝于李大勇半截身子怎么能將電視機舉過頭頂的,嗓口的那聲“啊”還沒有完全釋放出來,電視機就粉身碎骨了。后來,王彩虹改成晚班了,兩人見面的機會少之又少,王彩虹看不到李大勇像舉重運動員那樣咬牙切齒的模樣了,但常常回家的時候嚇一跳,地上狼藉一片。王彩虹會坐在沙發上哭上一陣,然后再拿起笤帚掃地去。再后來,王彩虹也習慣了,連坐在沙發上哭泣的環節都不需要了,直接拿起笤帚掃地去。掃完地,躺在床上歇一陣,一覺醒來,太陽也暗淡了下去。那個時候,附近的仙城小學也放學了,放學鈴聲和自行車的鈴聲絡繹不絕,汽車的喇叭聲,超市里的音樂聲,還有孩子的喊叫聲,王彩虹在這些聲音里開始這一天來的第一頓飯。她把飯菜分成四份,吃一份,帶走一份,余下的兩份留給李大勇。
她在一家服裝廠上班,工廠生產一種“雪山”牌的羽絨服,據說是銷往國外的,王彩虹高中畢業就進了廠,一直到現在,已經記不得自己做過多少件羽絨服了,好像這個地球上的某個地方常年大雪紛飛。她伏在縫紉機上,眼前是白茫茫的羽毛,耳朵里是針沙沙沙的聲音,像下雪似的。天快要亮了,她也下班了,從工廠出來總是一陣恍惚,仿佛忘了是早晨還是傍晚,忘記時間過去了多久。路上人不多,一些上早班的已經出發了,眼睛半瞇著,臉上還帶著倦氣。她騎著自行車,風從脖子里灌進來,很快身上的溫度就被搜刮干凈了。
到家的時候,正趕上李大勇出門,他總是先把木板車放在門口,然后再坐上去,準確地說,是站上去——他的腿沒了,從腿根處齊刷刷地截掉了。心情好的時候李大勇會要王彩虹將他抱上去,他抓住門框,手一松,木板車就載著半截身子從水泥坡飛奔而下。李大勇離開后,王彩虹把門關上,脫掉外套,洗掉水池里自己的和李大勇的飯盒,再上床睡覺。王彩虹覺得冷,一種徹骨的寒冷。被窩里還有一點點的溫度,躺下后,也不敢動,生怕一動,那些零星的、或有或無的溫度就會消失,也不敢把腿往下伸展,那里更冷,每往下一點,寒氣就會加重一些。她的腿蜷著,半壓在屁股下面,整個冬天,都是這樣的睡姿。她閉上眼睛,感受著身下那半截身子的余溫,這大概就是她和李大勇之間唯一的接觸了。
二
公交車拐了個彎,到了共和路。
這條路王彩虹不會忘記的,它是仙女鎮最漂亮的一條路了。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奶奶去買冰棍,奶奶一手牽著她,一手拿著瓷盆。那個賣冰棍的人就歇在共和路上的柳蔭下,他的木箱里冰棍品種最多,奶奶總是把她抱起來讓她自己挑,赤豆冰棒,奶油雪糕,還有黃色的汽水棒冰。回去的時候,一路嗍著,其余的被奶奶裝在瓷盆里。這好像是她對共和路唯一的關于夏天的回憶了,似乎大多的記憶都在冬天,在共和路上拍照片,在共和路上給遠方的朋友寄信,在共和路上等放假回來的姐姐。
她還記得,中學時候常常和劉紅梅來拍照。劉紅梅有一架相機,她的舅舅送的。有一年春節,她們都沒有回家吃午飯,而是在共和路上拍了一整天照片。雪是從早晨開始下的,到傍晚只積了薄薄的一層,路上幾乎沒有人,她們在雪地上做著各種夸張動作,以使照片上的自己更加搖曳生姿。后來拍累了,兩個人坐在運河大橋上看遠處,細碎的雪花認真地飄著。突然,劉紅梅問道,以后想找個什么樣的人結婚?這個問題使雙方都不好意思地笑了,她們對著渾濁的運河水發出各自的感嘆。劉紅梅說她要嫁給一個軍人,英姿颯爽的。她問王彩虹,王彩虹支支吾吾,最后也說,和她一樣,想嫁給一個軍人。其實在王彩虹內心深處,早就想過這個問題了,她沒有想過嫁給誰,而是在腦海里勾畫了一個未來婚姻生活的場景,這個場景由幾幅畫面組成,比如她和她未來的丈夫躺在床上讀書,床頭柜上是昏黃的燈光,溫馨而美好;比如她和未來的丈夫像此刻的劉紅梅和她一樣,坐在雪花飄舞的橋上看著遠方,她依偎在他的懷里。這些畫面朦朧而清晰,但仍能看出那個未來丈夫的大致形象,如她們所渴望的軍人一樣:英俊,魁梧,高大。
再后來的一年冬天,王彩虹每回憶起來都感到那么的不真切。那年的雪特別大,整個仙女鎮都被覆蓋在厚重的白色之下,學校放假了,工廠也停工了,據說離仙女鎮不遠的變壓站被大雪壓垮了。運河冰凍起來,貨船停在岸邊,仙女鎮的人從沒有經歷過那樣的寒冷,他們把驅趕寒冷的東西都穿戴上了,路上不再有人騎車,只有鞋犁出的深深印子。這場寒冷勾起了仙女鎮人天真無邪的情愫,他們在路上走著走著,會捏起一團雪,向屋頂或天空擲去;也有人經過樹下時,會猛地踹上一腳,雪團便“啪嗒啪嗒”落下來;還有人干脆去了運河,像電視上或電影里播放的那樣,在堅硬厚實的冰塊上滑起冰來。也就是在那天,天欲黑不黑的時候,仙女鎮的人聽到了嘶喊聲,聲音尖銳刺耳,樹上的雪花都紛紛飄落了——那是人和冰塊的嘶叫——兩個孩子掉進了冰窟窿里。
當仙女鎮的人趕來的時候,已經有人跳下去了。運河的水實在是太冷了,就連岸上的人都感到一陣陣哆嗦。救人的是李大勇,他剛好經過這里,幾乎沒有猶豫便跳了下去,李大勇沒想到自己并不會水,當刺骨的水灌進他鼻子和嘴巴的時候,才感到那些電視上或電影里跳河救人的事也不是容易的。他在水里憋著氣,手腳揮舞,竟然也能撈住一個孩子的衣服,后來他自己也記不清是怎么找到那兩個孩子的,又是怎樣被岸上的人救上來的。
等李大勇醒來的時候,已經躺在鎮上的醫院里。他的兩條腿沒了。凍壞了,醫生說。
王彩虹就是那時去看李大勇的,在此之前,他們并不熟悉,李大勇高中畢業,王彩虹才讀高一,但她知道這么個人,瘦,個子不高,皮膚黑黑的。后來王彩虹高考落榜,在服裝廠上班,有幾次在路上遇見了,但兩人并不說話。
李大勇成了仙女鎮的英雄,孩子的家長和鎮里的領導送來了錦旗,廣播站的人也來采訪了一次。李大勇并沒有為失去雙腿而悲傷,甚至有些激動和興奮,他對記者說,不后悔,一點也不后悔。那時王彩虹就站在他的身邊,看著他瘦小卻偉岸的身軀,她能感到自己和李大勇一樣,牙齒因為激動而不停顫抖著。那些天,她的雙手顫抖,雙腿顫抖,就連說話時牙齒和舌頭都有不同頻率的顫抖。她告訴在廁所里排隊等候的人,告訴在開水房打開水的人——剛剛過去的那個周末,在共和路運河邊發生的一件大事。她向豎著耳朵傾聽的人描述整件事的過程,詳細生動,好像她在現場親見了一樣。聽的人表情凝重,下巴兜著,眼睛潮濕,分明都被感動了。他們丟下飯盒跟著王彩虹去病房,要親眼看一看英雄。可是,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人群散了,醫院的走廊里傳來李大勇撕心裂肺的喊叫,麻醉消散后的劇烈疼痛啃噬著他。這個時候,王彩虹便把他抱在懷里,像個母親一樣摟得緊緊的,李大勇把頭埋在王彩虹的胸前,有時用牙齒深深咬著她的胳膊。直到李大勇喊累了,咬累了,安靜了,王彩虹才把他放下來,輕輕地將他放平,看他睡去。
王彩虹還記得那些夜晚,病房里靜悄悄的,只有李大勇輕微的呼吸和突然的驚悸。她會立即站起來,輕拍他的肩膀,嘴里喃喃的,叫他別怕別怕,有她呢。是的,李大勇只有一個親人了,他的父母早在十多年前去世了,只剩下他和奶奶。王彩虹對李大勇說,從今以后她就是他的親人,她就是他的腿,她要照顧他一生。說這些的時候,王彩虹的眼淚流了出來,為眼前的這個男孩,也為自己的決定。
三
可是,現在,王彩虹不想再繼續下去了,在他們的婚姻第九年的時候。
她都不知道自己這九年是怎么熬過來的,二十五歲,三十四歲。
歲月倏地一下就過去了。
這些年來,她是多么害怕冬天,害怕下雪,害怕透明又堅冷的冰凍。李大勇截肢后,原先的單位不能再去了,前兩年里,還要經常去醫院,截肢處不停地出現增生,這使他疼痛而脾氣暴躁。好像李大勇還不能接受雙腿全無的現實,當他看見電視里四肢健全的男人,會發火;看見過去的皮鞋,會發火;看見新的還未剪掉褲腿的褲子,也會發火。他一邊罵一邊摔著東西,王彩虹就會上前抱住他,試圖像在醫院里那樣。但李大勇像點燃了的爆竹,炸得到處都是,這時王彩虹便會發現,李大勇瘦小的身體里其實藏著一噸的炸藥。一次王彩虹正看電視,一個關于雪地靴的廣告,一只凳子突然就砸了出去,電視屏幕啪的一聲,什么都沒有了。王彩虹坐在床上不敢動,生怕自己的一言一行又會加重他的怒氣,等李大勇摔累了,她才下床收拾屋子。
李大勇沒有工作后,他們的日子十分拮據,王彩虹把白班換成了晚班,這樣每月可以多二百元錢。李大勇的傷口徹底好了,王彩虹希望他能找個工作,起先,李大勇聽到“工作”兩個字便會罵——他不愿走出去,不愿看到別人投來的目光。第四年的時候,王彩虹找人給李大勇做了個木板車,幾塊木板下面安了四只輪子,木板車拿回來的那天,李大勇正捧著碗喝粥,他幾乎沒有說一句話就把碗砸在王彩虹的臉上,熱粥沿著她的鼻梁往下淌。木板車讓李大勇發了瘋,因為這使他想到那些在菜場乞討的殘疾人,他們就坐在這樣的木板車上,骯臟邋遢,用手走路。那一次,大概是幾年來最歇斯底里的,李大勇把木板車砸斷了,把家中能摔的東西幾乎都摔了一遍。王彩虹想,要是房子也能舉起來,李大勇肯定也會把房子給摔出去的。等到李大勇渾身力氣使盡了才安靜下來,安靜下來的李大勇抱著王彩虹哭了,他像當初那樣把頭埋在她的臂彎里。
王彩虹也哭了,她說不清自己為什么而流淚,只覺得淚水止也止不住。
哭累之后,李大勇又把木板車修好,第二天就去了菜場,不是去乞討,而是去找在那里賣魚的表弟。這是李大勇截肢之后的第一份工作,給他的表弟殺魚。王彩虹去看過幾次,李大勇坐在兩只大澡盆后面,地上積水很多,混著魚的內臟。他的木板車掛在一根柱子上,大概怕被弄臟。李大勇在身下墊了幾層黑色塑料布,整個人的高度和澡盆十分和諧,好像他也是澡盆的一部分。李大勇把一條鯽魚摁在手下,右手的刀在飛奔——刀仿佛是從他手里長出來的。那把刀尖瘦,冷峻,不殺魚的時候,李大勇就用刀剔指甲,有時埋頭削著腿下的繭子。
工作之后的李大勇脾氣收斂很多,砸東西有些分寸了,但更多的時候是一種沉默,除了吃飯,幾乎看不到他的嘴唇變化。這種沉默排山倒海,讓王彩虹更加小心翼翼。
殺魚的刀每天都被李大勇帶回來,晚飯前在門口嚯哧嚯哧地磨上一陣。那時天快要黑了,傍晚灰藍色的天空下似乎只有磨刀的聲音,他間或抬起頭,看一看刀刃,刀在昏暗中極其醒目。王彩虹也是在那個時候出門了,她不知道她離開后李大勇還會磨多久。王彩虹跨上自行車,跟支箭似的,迅速地射進黑暗之中。
沉默后的李大勇常常看著那面錦旗發呆,錦旗顏色已經褪了很多,周邊的流蘇也掉下來了,有幾次王彩虹把錦旗藏起來,白花花的墻壁讓李大勇覺出蹊蹺,他從柜子里找出錦旗,沒有讓王彩虹幫忙,而是自己趴在桌子上——他用手撐住桌子,一點點地挪上去,再將錦旗掛好。
常常整整一天,李大勇都不說話,也不吃東西,他的目光像是被錦旗釘住了似的。
四
冬天到來的時候,王彩虹的單位談了一筆新的業務——生產一批羽絨褲。在此之前,羽絨服廠還沒有這樣的訂單。王彩虹作為技術骨干也參與了羽絨褲的設計和生產,她們測量并計算尺寸,為此,廠里特地購買了一批腿模。傍晚的時候,裝著腿模的卡車進來了——那是一些奶白色的下肢,修長而圓潤的腿,從腰部向下呈現出美好的曲線。它們沒有上體,腰部向上齊刷刷地沒有了,好像腿本身就具有生命似的。腿模的站姿筆挺,又顯得十分悠閑,恰到好處地立在一塊圓盤上。
王彩虹和幾個女工把它們從倉庫運到車間,再一一排列好。從倉庫到車間有一段黑黑的走廊,沒有電燈,王彩虹總是在這里稍作休息。她在條椅上坐下,讓腿模站在旁邊,奶白色的塑料在黑暗中有一些反光,又好像它們本身就是發光體。
王彩虹將手伸過去,落在一只腿上,光滑,又十分柔和。她從腿根一直撫摩到腿腳,再撫摩到腿根,以及兩腿之間模糊籠統的生殖器——她感到臉上有淚淌下來,好像什么東西使人不能自已。她把腿攬在懷里,抱得緊緊的,直到遠處有腳步聲了,才慢慢站起來,再往車間走去。
日光燈晝夜亮著,車間里仿佛從沒有過黑夜,冷清的光落在腿模上,有些慘白。整整一個冬天,王彩虹都不敢抬頭看,她不喜歡日光燈下的它們,叢林一樣。像在挑釁。
訂單順利完成了,甚至比既定時間早了很多,廠里為此對員工們進行了一點小小獎勵,即一條略有瑕疵的羽絨褲。
后來的問題,就出在了這條羽絨褲上。
等王彩虹去倉庫領取的時候,只剩下男褲了,她沒有與人調換,也沒有還給倉庫,而是將它帶回了家,王彩虹說不上究竟是為了什么,她想起抱著腿模坐在走廊里的那晚,以及為它們穿上羽絨褲的時候——她從來都是小心翼翼,輕輕將它們抱在身上,抬起腿,穿進去,再慢慢放穩。
羽絨褲被王彩虹藏了起來——衣櫥的最上面,這個高度李大勇是不會發現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王彩虹還是在某個傍晚聲嘶力竭的咆哮中醒來了。那時她正在酣睡,做著溫暖而憂傷的夢。
王彩虹睜開眼睛,李大勇的手上正拿著那條被藏起來的男式羽絨褲。什么意思?他問,眼睛睜得滾圓,像那些被他摁在地上的魚的眼珠。
不是你的。王彩虹很驚異于自己脫口而出的回答。這些年,李大勇的褲子都是王彩虹幫他改好了才會拿回來。
這四個字讓兩個人都愣住了。那是誰的?李大勇問。
別人的。
廠里的人?
是的,廠里的人。
王彩虹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她的聲音干凈利落,斬釘截鐵。李大勇沒有說話,用手撐著木板車出去了。一連幾天他都沒有去菜場,而是在家里一言不發。王彩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如此回答,那個瞬間,她突然十分想念黑暗里抱住的腿了,它光滑,結實,聽話地倚在她的懷里。
關于離婚的念頭,大概就是這個時候開始的。
在離婚念頭產生后,王彩虹給她的同學劉紅梅打過一次電話,那時劉紅梅已經跟她的丈夫去了美國,電話是長途,撥過去時正是美國的早晨。劉紅梅拿起電話就懶洋洋地說了句:你終于睡醒了啊。王彩虹不知道對方的“睡醒”是指什么,支支吾吾說了一些問候的話便掛了。掛了電話王彩虹哭了起來,她想起和劉紅梅坐在運河大橋上的那個冬天,她問她,想要找個什么樣的人?那時她的心里充滿憧憬,好像就這樣一直向前,便能到達似的,到達那個高大,魁梧,偉岸的身體旁邊,那個身體抱著她,而不是她抱著他,他把她摟得緊緊的,緊得讓她透不過氣來。
打完電話的第二天早晨,王彩虹就去了共和路,她在曾經和劉紅梅說話的橋頭坐了一會。河水仍和從前一樣,緩緩東流,河上有游船,漫不經心地穿過橋洞。她想到上一次坐在這里的時候,正青春懵懂,而現在,十多年過去了。她又記起第一次去醫院看李大勇的情景,她從家里背了一大包衣服,像是和家人決裂似的,她記不清自己因為激動而顫抖的雙唇對父母說了什么,只記得從家到醫院的路上,她一直在平復那種來自身體深處的顫抖。
從大橋上下來,天空突然飄雨了,路上的人小跑起來,騎自行車的也更加奮力。她看見很多的腿上下踩動,它們那么富有節奏,那么歡快,每一條腿都在跳舞,在狂歡。她也不停地踩動踏板,試圖追上它們。拼命的,從來沒有那么使勁的,瘋了一樣。后來,她摔了一跤,狠狠地跌在路牙上,腳和膝蓋都破了,等她爬起來的時候,那群腿已經看不見了。
那天回家,王彩虹沒有吃飯,而是把自己摔在床上。李大勇去菜場殺魚了,屋子里靜悄悄的,她沒有睡,盯著墻壁和屋頂發呆。
遠處有汽車的鳴笛,還有叫喊聲,它們遠得仿佛另一個世界。被窩很冷,她把腿蜷著,好像再往下就是冰凍一樣。后來,一只蜘蛛從頭頂上掉下來,只在半空便停住了,蜘蛛慌張走動,在一根看不見的細絲上。王彩虹哭起來,她的整個上半身都嵌在被子里。
這么多腿……你為什么有這么多腿?她幾乎是喊出來的。
五
公交車上的人下去了,王彩虹也跟著下了車,她沒有回家,而是去了父母的家。她從一個小工廠的后門穿過去,抄了小路,當她推開門的時候,她的父親母親已經起床了,正坐在一張小方桌前吃著早飯。王彩虹的出現把他們嚇了一跳,他們慌忙放下手中的碗,給她盛了稀飯,拿了筷子。王彩虹并沒有吃,而是突然哭了出來,她的聲音有些大,與這個寧靜的屋子有些不相宜。
她說,她要離婚——這幾個字讓兩個老人吃了一驚,他們抬頭看著王彩虹,此時頭頂的白熾燈泡突然暗了一下。
當初為什么不阻止我——王彩虹用手捂著臉,這是第二次與父母喊叫,上一次是和李大勇結婚的時候。
在家人眼中,王彩虹一直是個乖巧聽話的人。她把碗推開,整個上半身都伏在桌子上,似乎渾身的力氣都用在剛剛的哭泣之中。她的父母一直低著腦袋不說話,粥吃了一半已經涼了。他們曾是農藥廠的普通工人,下崗后以燒開水為生。
屋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外面開水爐噗噗的聲音,偶爾火苗會躥出來一下,火光映在人的臉上,那么的不真實。王彩虹抬起頭,眼前的景物和小時候沒有什么變化,堆在老式柜子上的衣服,落了灰的吊扇,還有糊著塑料薄膜的窗戶。她收住哭聲,輕輕嘆了口氣,仿佛稍一用力這個屋子就會坍塌下來。她用手擦了擦臉,站起來,然后向門外走去。
她沒有繼續坐車,而是往家走,河邊已經有人在晨練了,一邊咿咿呀呀唱著,一邊拍著大腿。有跑步的人從她身邊經過,大概鍛煉的原因,步伐有些夸張。她不知道仙女鎮的人為什么這么熱愛跑步,熱愛鍛煉,他們欣喜、歡快、熱情,甚至有些亢奮。
從鐵門進來,王彩虹就看見那扇有著桂花樹影的窗戶了,燈亮著,昏黃的光。很顯然,李大勇還沒出門。王彩虹快跑幾步,時間尚早,還可以按照計劃的那樣與他“談一談”,她不想等了,一刻也不想等了。她想這個時候的李大勇應該正吃著早飯,前一晚她留下來的,豆腐和一盆白菜。他會驚愕于她嘴里吐出的字:離婚。
是的,不管他有什么反應,她也要離婚。
王彩虹吸了吸鼻子,小跑過去,爬上水泥坡,再打開門。
屋內靜悄悄的,并沒有李大勇,她喊他,無人應答,在衛生間和臥室看了一遍,也沒有。李大勇上班去了。
王彩虹癱坐在桌旁,渾身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她感到冷和餓,上一頓飯好像過去很久了,此刻突然饑腸轆轆。她把李大勇吃剩的半碟土豆吃了,又把鍋里的飯吃光。她扶著桌子站起來,在屋內慢慢走著,一直走到褪色的錦旗前,仰起脖子,目光向上攀登,金色的字已經脫落很多,只剩下“人”字還突兀地鮮艷著。
她走進房間,疲憊洶涌而至,沒有脫衣服,和衣躺下,被子里還有溫度,像一個膽怯的人的呼吸,細小而微弱。這是一年里最冷的季節,是仙女鎮最冷的季節,天氣預報說很快這里將迎來一場暴雪,這讓她感到冷,甚至開始哆嗦。王彩虹想起夜班時做的羽絨服,那些綿軟而厚實的羽絨服,又要運往哪里呢?
她把腿向下伸展,緩慢地,小心翼翼地。整個冬天她都沒有伸直過雙腿,像一只蝦一樣蜷縮著。她的腳一點點地向前進,像走路一樣,像曾經和她的朋友劉紅梅走在共和路上一樣,她們在雪地里奔跑,拍照,搔首弄姿。那時從不覺得冷。
突然,她的腳感到一點溫度,又是一點,溫度越來越多,越來越高,直到她的腳觸碰到一個軟軟的東西——熱水袋,是一只裝著熱水的熱水袋。
王彩虹突然哭了起來,哭聲仿佛是從胸腔里奔跑而來的,她把被子拉過頭頂,整個人都埋在被子底下,從沒有這么悲痛地大哭起來。
湯成難,短篇小說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刊轉載。獲得第五屆紫金山文學獎,獲得第一屆黃河文學雙年獎短篇小說獎。出版長篇小說《一個人的抗戰》《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比鄰而居》,小說集《一棵大樹想要飛》《J先生》。現居揚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