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月報》2019年第8期|李新勇:茍富貴的忙碌(節選)
趁前面紅燈,上官大澤瞄了一下左手腕,深夜一點半。車載電臺正直播一檔談話節目,主持人讓聽眾說出最不喜歡的食物名字,簡要談談為什么不喜歡。話音剛落,一女士搶先打進電話。女士說我不喜歡吃茄子。女主持人說您不喜歡生茄子還是煮熟的茄子。女士說,都不喜歡。男主持人問,為什么?女士說,我一看到茄子,就想到男人身上某個部位。倆主持人不約而同停頓一下,太出乎預料了,換一般人接不上來,好在主持人久經沙場,干燥地呵呵兩聲說:“姐姐,你想得太遠了!”立即換切成下一個聽眾的電話。
“牛姐!”上官大澤笑出聲來。漫上眉毛的疲倦,褪到褲腰以下。他把車停到九月寓言咖啡館前。他每晚下班后都習慣到這里喝一杯巴西咖啡,再回家躺下,如果沒有特殊情況,明天早上八點半準時出現在辦公室。
進門,不用吩咐,服務生即刻開始為他研磨咖啡。上官大澤習慣性地坐到7號位。7這數字常不被人看好,上官大澤卻偏愛這數。坐下來上官大澤注意到,隔著一方小桌面,8號位上坐著一個女孩,埋頭耕耘于掌上的手機,披散的頭發遮住了臉,看不清五官和表情。
“噓——”上官大澤長吁一口氣,以緩解疲勞。
今天算不得最累,跟線領導上午帶了十幾個部門的主要領導上北京招商去了。只要所跟的領導不在家,其他科室的跟線秘書即自動放羊:哄孩子、買菜、睡覺、開車出去兜風……只要不違法亂紀,想咋著就咋著。可他不會,多年來,只要睜開眼睛,前來找他解決問題的,你唱罷,我登場,沒個停歇的時候。他喜歡幫忙,一方面,源于他刻骨銘心的記憶:少年時代,一家十口擠一間二十平方米的小房子,父親籌備好錢物,跑了近十年,也沒拿到批建手續。一個小小生產隊隊長,成了無法翻越的懸崖峭壁。二是,給人家把事情幫成了他有成就感。做人不就需要一點成就感嘛。因此,自他進入政府大院那天開始,他發誓,只要不違反原則,能幫則幫。
于是,他成了大院里最忙碌、最累的人。一幫同為“四辦”的秘書哥們兒據他名字里的“大澤”二字,借名人陳勝名言,集體送給他一個綽號:茍富貴。“誰都認識茍富貴!”他們在調侃上官大澤的時候這樣說。
上午剛把跟線領導送走,揭開茶杯蓋子,來不及喝一口,大呂打來電話,說財政局在對下年度各單位預算進行審核,希望上官大澤替他呼吁呼吁,爭取多批一點。大呂所在的文聯只兩人駐會,經費八萬,表面上看起來夠可以了。事實上,文聯所屬十六七個協會,集中全市文學、書畫、舞蹈、攝影、影視、曲藝等藝術門類的文化精英,卻都沒固定辦公場所,也沒經費。每年就搞那么幾次活動,文聯除給予業務指導,都得給予經費支持,錢就成了非常現實的問題,多少支持一點還說得過去,要是一點不支持,保不定吹胡子瞪眼,一通牢騷。這些情況財政局預算部門并不清楚。這點小忙對他上官大澤,也就一個電話的事。
打完電話喝了兩口茶,一個老上訪戶堵到門上來。這是位六十多歲的老媽媽,頭發花白,五官還算清秀。進了門反手替上官大澤把門關上,坐到大澤對面的椅子上。屁股還沒坐穩,嘴巴就開始工作了:“我這輩子太冤枉了!”上官大澤替她沏了杯熱茶,熱情地說:“老媽媽,請喝茶,慢慢說。”老太太開始重復她說過好幾十遍的話題:當年,在她生了兩個孩子以后,為響應號召,讓丈夫做了結扎手術,限于醫療條件,手術失敗了,她丈夫從此性功能障礙?!皬淖隽耸中g到現在,我就當姑娘當到至今!”老太太越說越激動,眼淚上來了。大澤把抽紙盒放到老太太面前。老太太擦著淚說:“我要討回我的性福權!”老太太說她年輕的時候不好意思說,如今看看電視讀讀報紙,腦子醒豁了,她再不討個說法,眼看就要掛到墻上去了。
早在一年前上官大澤第一次接待老太太就了解到,有關部門根據她的反映,經核查,已給予經濟補償??衫咸X得心里過不去,這哪是賠錢就完的事呢?誰來還這幾十年欠下的性福?于是就成了上訪戶。有關部門開初接待她還蠻認真的,把老太太勸回去就以為沒事了,誰知道沒過幾天她又來了,陳述的還是那一成不變的內容,就扛不住了,無可奈何地對她說:“該賠償的賠償了,還對你丈夫進行了傷殘鑒定,按照傷殘鑒定級別給予經濟補償,該做的我們都做了,您要我們怎樣?您要重返青春,把失去的性福找回來,咱們想辦,可全世界沒誰辦得到!”
這可惹惱了老太太,她干脆進政府大院上訪,恰好摸到上官大澤辦公室。大澤一聽,知道老太太并無惡意,只是心里難受,就想找個地方訴苦。這一次也是這樣,接近中午十二點,老太太的苦訴得差不多了,眼淚也不流了,對上官大澤說,補償還算公道,老頭子跟她的身體不錯,再活二十幾年沒問題。然后,起身向上官大澤告辭。出門的時候,老太太說:“耽擱你了,我回去了。”上官大澤剛舒了一口氣,走到門邊的老太太說,“過幾天再來!”上官大澤險些癱到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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