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曉雪:親歷七十年,喜見民族文學崛起
7月16日,紀念中國文聯中國作協成立70周年座談會在人民大會堂舉行。來自云南的一位老者端坐于主席團左側第一排,神情莊嚴、肅穆。當臺上又一輪講話過后,短暫的間隙,他深沉而又深邃的目光四顧左右,翟泰豐、瑪拉沁夫、王巨才、張炯……一張張鐫刻著共和國文學之路70載風云滄桑的老朋友們熟悉的臉,盡入眼底。
“少壯能幾時,鬢發各已蒼。”詩圣杜甫悲愴的千古名句瞬間跳了出來,他紅了眼眶,想起已然故去的師長與老友:艾青、臧克家、馮牧、張光年……名單很長,有些甚至比他還年輕:雷抒雁、韓作榮、張同吾、李小雨……這份名單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映照著新中國文學發展的軌跡。而已84歲的云南大理白族詩人曉雪,作為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詩歌學會名譽會長,同樣親歷并見證了與共和國同齡的整個70年文學歷程,尤其是新詩發展歷程。
原是“文中翰林”
時光回溯整整70年,1949年初的他還不是曉雪,而是叫楊文翰,就讀于大理喜洲私立五臺中學(今大理二中)初三。盡管國民黨潰敗的消息被嚴密封鎖,但楊文翰還是感受到了黎明即將到來的訊息。和幾個同學一起辦學校的壁報時,他將壁報的名字《火炬》直接改成《黎明》,還模仿艾青的《黎明的通知》,在第一期上寫了首小詩。出第二期時又引用了雪萊的“冬天已經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不算隱晦地道出自己內心的期許。
學校壁報上的情緒,終于引起了校長的注意。這位身為國民黨黨員的校長,將自己的學生叫到辦公室,盤問良久。
革命之殘酷,14歲的少年或許懂一些,終究是懵懂的。但他非常清楚,“校長沒懷好意”。這一段,70年后追憶起來,不無象征意味,“或許是校長知道他們的日子不長了,就沒有太為難我”。
1935年元旦,歷史文化底蘊頗為深厚的大理喜洲鎮,迎來了一個后來全鎮鄉親們為之驕傲的孩子——城北村楊家的長子長孫,取名“文翰”。觀此名,便能看出家族所寄寓的殷切厚望——“文”雖為字輩,但與“翰”相連,便是文中之翹楚,文中之“翰林”。小學和初中時代,幾乎與華中大學(今華中師范大學)在喜洲辦學的7年重合。這段因戰亂而空降于邊疆之地的福緣,為楊文翰打開了通往“外面的世界”的視野,或許也種下了他1952年參加第一次全國統一高考時選擇去武漢的機緣。進入武漢大學之前的當年8月,楊文翰正式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一篇富有教育意義的杰作——讀方志敏的〈可愛的中國〉》。
“曉雪”,這個讓他經常被誤以為女性的筆名,源于他在麗江讀高中時對玉龍雪山、而非家鄉大理蒼山的情有獨鐘。“當第一道霞光照在主峰扇子陡上,顯得那樣的高潔、亮麗而美妙無比。我就想呀,一個人的神韻風采,如果能有玉龍雪山的萬分之一,不就夠了嗎?”
艾青研究顯出真知灼見
22歲那年,剛剛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曉雪,便以《生活的牧歌——論艾青的詩》登上中國文壇。這是他的加長版畢業論文,6萬多字,由作家出版社推出,是一部系統評論艾青詩歌藝術的專著,也是新中國成立后一部重要的現代作家論。
大學四年,是曉雪近乎瘋狂閱讀中外世界文學名著、并從中汲取營養的四年。對于俄國19世紀的別林斯基、車爾尼雪夫斯基、杜勃羅留波夫等文學批評家的著作,他更是情有獨鐘,認真研讀,并做了大量讀書筆記。彼時,其創作便已呈現出詩歌與評論并行的態勢,從而讓曉雪在同期冒頭的青年詩人中顯得與眾不同。
1956年上半年,武漢大學中文系1952級最后一學期,首要任務自然是論文。指導老師劉綬松建議寫《論郭沫若的詩》,曉雪欣然接受。但當他從圖書館借來所有郭沫若的作品研讀后,認為《女神》確實是現代新詩光芒四射的豐碑,堪稱天才之作,但若單論《女神》,則顯然又撐不起畢業論文的分量,且難以反映出自己大學四年所學所思之成果。當劉綬松聽說學生突然想換題目,吃了一驚:“有的同學都已經交稿了,你還來得及嗎?”在曉雪反復說明和強調之下,劉老師同意,但表示對關于艾青的研究自己并無考慮,無法給出什么主意,“你自己研究吧!”于是,曉雪又從學校圖書館借回艾青的全部著作,爭分奪秒地潛心研讀。關于艾青的論文,究竟該以怎樣的思維去展開呢?大學期間所讀的俄國幾位文學批評家評論普希金、萊蒙托夫等的文章,給了他啟發。
84歲的曉雪思維清晰,對于文章誕生的種種細節,記憶猶新。“當時我想啊,一定要把這些杰出作家詩人的作品,放置于特定的年代、民族和社會現實背景中,站在時代的高度,以歷史的眼光,力求用詩的語言充滿激情地把思想分析和藝術分析結合起來,加以審視和評判,而且對于作品中存在的不足也絕對不能忽視。”僅一周,初稿即成。劉綬松這回更加驚訝:“論郭沫若我給你出了點子,你沒寫出來;論艾青我沒給你出任何主意,你卻寫得又快又好!看來,做學問還得靠自己獨立思考啊!”
論文中有一處,曉雪援引郭小川評價艾青的一段話,并批評道:“我覺得,在這一點上,郭小川同志是不夠嚴肅和冷靜的。”“你一個毛頭小子,竟敢批評他?”劉老師擔憂,建議刪除。而曉雪堅持。論文幾經增補、潤色,他還大膽地加了些內容:“詩人必須忠于自己,忠于自己的個性,忠于自己的風格,忠于自己的創作道路和藝術事業,因為他的這一切都是為了人民為了時代……”
詩,永遠是生活的牧歌
《生活的牧歌》的出版,讓曉雪一夜成名。分配回云南在省文聯《邊疆文藝》編輯部工作,他躊躇滿志,意氣風發。但很快,隨著特殊時期艾青被錯誤批判,這部曾成就他的著作,也為他帶來了無盡的痛苦糾纏,直至艾青徹底平反。
1995年11月29日上午,北京深寒,曉雪攜妻子趙履珠拜見艾青。85歲高齡的艾青白發蒼蒼,坐在輪椅上,視線模糊,沒能一眼認出曉雪,問夫人高瑛:“曉雪來了嗎?曉雪在哪里?”曉雪急忙探身上前,緊緊握住他的手。艾青不禁淚光閃閃,“不容易呀,那年我去昆明接聶魯達,我們第一次見面,快40年過去了!”頓了一會兒,又說:“詩,永遠是生活的牧歌。這是我的話,你理解得很準確,很深。你的書名《生活的牧歌》,取得很好,抓住了我最主要的特點。”曉雪趕緊說:“艾老過譽了,《生活的牧歌》只是我學生時代學習您作品的粗淺體會。”又說:“大堰河是您的保姆,您的詩是我的保姆。”
曉雪此番進京,是參加中國現代文學館為自己舉行的作品研討會。當日可謂名家云集,群賢畢至。因身體原因或在外地無法到場的冰心、艾青、臧克家、張光年、王蒙等均發來賀詞。其中,臧克家說:“曉雪同志是著名詩人,文壇老戰士,他的詩歌和散文風格獨具,富于民族色彩,為世所稱。他的評論文章立場鮮明,見解新穎,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中國作協副主席吉狄馬加發言題為《向曉雪致敬》。在“向作為詩人的曉雪致敬”和“向作為詩歌理論家的曉雪致敬”后,他說:“最后,我還要向作為文學組織工作者的曉雪致敬。在長期的文學活動中,他參加了許多重要的文學組織活動,對少數民族作家的培養,他傾注了大量心血……” 時隔20多年,曉雪依然覺得,那一天是他生命中最感動、最深刻難忘的日子。
然而,讓他至為悲痛的是,此番與艾青一別,竟成永訣。1996年5月5日,艾老與世長辭。時年,曉雪任云南省作協主席,這個泣血的日子,他正在接待受中國作協邀請來云南訪問的意大利作家代表團,無法分身奔赴吊唁,惟有接連寫了三篇滿紙涕淚的悼文,揮淚遙祭自己精神上的導師與慈父。
“革命夫妻”與“神仙眷侶”
為寫作此文,我此次又前往昆明二環西側府上拜訪曉雪,7月19日夜,他剛參加完紀念中國文聯、中國作協成立70周年座談會,自京中歸來。歲月悠悠,往事歷歷,我沉浸于老人巨大而柔韌的氣場之中,陪他追憶其人生與中國文壇之點點滴滴。曉雪夫人趙履珠坐于一旁,氣質典雅,猶如一朵不老的“金花”。
1957年春節前夕,剛回云南工作不久的曉雪,在大理老家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表妹趙履珠。“七八年不見,你長成大姑娘了……”仗著表哥的“身份”,曉雪心如鹿撞地拉了一下表妹的手,便匆匆逃了開去。毫無懸念,那瞬間的心跳,就是青年男女之間最美好的起點——一見鐘情。他們長達8年的戀愛與整整一生的相濡以沫,由此啟航。
愛情是什么?他們經常一起探討,在曉雪終于找到自己命定的愛情之前,他也曾苦苦追尋,就在1956年11月,他甚至還聽丁玲激情豪邁地大談過愛情。丁玲在昆明安寧休養期間,到云南省文聯探望時任黨組書記的老友陸萬美。陸介紹曉雪時說他剛寫了本論艾青的書,丁玲誤聽為“愛情”,立即大談起了愛情的偉大和文學作品中的愛情,還舉了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中描寫愛情的例子。
在時代的激流之中,曉雪與趙履珠愛得純粹、執著而堅韌。相戀的8年,他們聚少離多。曉雪因“吹捧艾青”而頻頻遭遇的各種困厄,不斷被放大、加重,前途渺茫;而趙履珠則因演唱《五朵金花》主題曲成名,還曾多次被點名加入周恩來總理率領的中國文化藝術代表團,參與外事訪問演出,事業一帆風順。
1961年9月,文化部籌建東方歌舞團,根據周總理親自提名,從云南調趙履珠和刀美蘭進京,趙履珠卻一直婉拒。在進入東方歌舞團工作達4年多后,她仍初心不改,終于調回了云南。“8年,連抗戰都贏了喲,我們的8年戀愛也終于圓滿。”與我聊著最幸福的這個話題,老人滿臉歲月的滄桑倏忽而逝,靜坐于對面的夫人剎那綻放笑顏。
窗外細雨如訴,夜色溫柔。坐在這對云南文藝界最著名的“神仙眷侶”中間,盡管我是一個采訪者的角色,依然覺得太不合時宜。我猛然想起,前兩天7月17日,不正是兩位老人的結婚紀念日嗎?已然整整54年,他們結發就是一輩子,不離,不棄。
“新中國的陽光雨露”
沙發扶手一邊,擺放著那套《我的文學人生》,2018年初剛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時,我便已認真拜讀,深受觸動。65萬字的篇幅,曉雪細細密密地記述了自己幾乎與共和國同齡、也同步的“文學人生”,云南乃至全國文壇的風風雨雨點點滴滴,可謂盡在其中。甚至,許多一直鮮為人知甚至被視為“忌諱”的“歷史的細節”,皆一一記錄在“案”。“我是在新中國的陽光雨露滋潤下成長起來的。即便是那些最艱辛的歲月、最艱難的事情,我覺得都是人生珍貴的饋贈。”豁達如曉雪,這方面不愿過多言說。
于詩歌與詩評,曉雪之成則不必多說,無可置疑。那些看得見的“硬件”,不妨簡單羅列一下:出版詩集、評論集、散文集30多部,獲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突出貢獻獎、中國當代杰出民族詩人詩歌獎、中國當代詩魂金獎、意大利蒙特羅國際文學獎特別獎、紐約東西方藝術家協會終身成就獎、湄公河文學獎……在我看來,作為云南文壇以及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領軍人物之一的曉雪,在文學組織方面所付出的精力與辛勞,遠甚于創作本身。除云南省文聯黨組副書記、副主席和省作協主席,他還擔任著多屆中國作協理事、全委,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名譽會長,中國當代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會會長,中國少數民族作家學會副會長等等。
退休之后,幾乎已經卸掉所有職務的這位“普通老人”,卻更加閑不下來。為培養、提攜新人而寫的評論和序跋越來越多,即便是完全陌生的無名作者,但凡作品有一點可取,他都有求必應,加以鼓勵;擔任各種評委不厭其煩,對所有參差不齊的參賽作品反復閱讀,力求披沙揀金,生怕好的苗子在自己手上被遺漏、被耽誤。
親歷70年,回望100年,每每思之,豈能不感慨萬千?站在百年新詩的歷史高度,他對自己心目中成就最大、影響最廣泛、最具代表性的詩人,做出了新的闡述。郭沫若、戴望舒、艾青……“是的,還是那句老話,顛撲不破:越是民族的,便一定會越是世界的。”這樣一個夜晚,耄耋之年的中國詩人曉雪有些累了,卻語氣鏗鏘。在他看來,新中國70年文學發展歷程,最大的收獲和成就,便在于少數民族作家群體的崛起。
(溫 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