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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8期|邵麗:天臺上的父親(節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8期 | 邵麗  2019年08月15日08:18

    內文摘錄|

    某一天,一切都忽然起了變化。哦,對,開始時不是一切,只是有一些東西在起變化。退休之后,他的生活在慢慢縮小,像一個剩饅頭,在變干,在縮水。他很少再走出屋外,即使曬太陽,也縮在陽臺的藤沙發上。他頻繁地看表,每小時必須聽一次天氣預報;新聞聯播前五分鐘,準時坐到客廳沙發上打開電視。

    他為自己的一切都做上標記,好像該怎樣生活,還得看看他插的路標。

    也許是離開那個城市后我改變了信仰。其實也無所謂改不改變,一直以來我就沒有堅定的信仰。妹妹一直說我迷信。我迷信了幾十年,是從母親那里傳過來的。她是一個泛神論者,神靈附著在任何一個老舊的事物上。尤其是我父親剛死的那段時間,她更加疑神疑鬼,即使是一根繩子,她都會端詳半天,好像那上面寫著神的啟示似的。

    我喜歡這個新來的城市的新區,它好像憑空多出來這么一部分,雖然與老城區僅僅隔了一條快速通道,卻是另外一個世界了。它的空氣像是剛剛過濾過,有真正的青草、河灘和森林的氣味。我喜歡在夜晚獨自穿過由石條鋪成的曲曲彎彎的人行步道,像踩過一排排鋼琴鍵。在道路的盡頭,有一家小食店,賣一種當地的小吃,生意相當好。有一次,我餓了,進去要了一碗面,竟然排了半天隊。

    小食店的老板娘是個厲害角色。那天跟在我后面進去的是個小姑娘,那姑娘抱著她的狗,一只咖啡色的泰迪。她剛剛進門,女老板尖利的聲音就叫了起來,讓狗馬上出去。女孩愣了一下,面色變得通紅,抱著狗羞慚而去。

    面吃到一半,我越想越不對頭,竟然一點胃口都沒了,推開碗走了出去。我自己也覺得奇怪,莫名其妙地生了氣,也許是生那個女老板的氣,也許是生那個抱狗的女孩的,也許是生自己的。反正是氣鼓鼓地走了。父親不在后,我的情緒在慢慢平復,已經不再那么焦躁、暴戾和善變。想起父親在的時候,這個點他已經睡覺了。他就像一座時鐘,到點該干什么就必須干什么,典型的強迫癥。有一天傍晚,他看了一下表,到喝粥時間了。我母親因為老家來了客人,耽誤了一點時間。他氣惱得把水杯都蹾碎了,弄得客人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過去他不這樣啊!不是這樣子啊!”我母親老是跟我這樣抱怨。過去他確實不這樣,沒退休之前,他是多么細心周全的一個人啊!每次下班進家門之前,老是聽到他跟周圍鄰居打招呼的聲音。雖然那聲音低調、謙和得像討好似的,但有一股感染人的韌勁兒,把我們的日子鋪墊得綿密厚實。所謂歲月靜好,就是那副模樣吧。

    某一天,一切都忽然起了變化。哦,對,開始時不是一切,只是有一些東西在起變化。退休之后,他的生活在慢慢縮小,像一個剩饅頭,在變干,在縮水。他很少再走出屋外,即使曬太陽,也縮在陽臺的藤沙發上。他頻繁地看表,每小時必須聽一次天氣預報;新聞聯播前五分鐘,準時坐到客廳沙發上打開電視。

    他為自己的一切都做上標記,好像該怎樣生活,還得看看他插的路標。

    那家小食店今天好像客人并不多。一個年輕姑娘坐在靠門的地方,一邊看手機,一邊吃著碗里的燴菜。那是一種摻雜著羊肉、白菜、炸豆腐絲和粉條的地方小吃,名字叫豆腐菜,這家店也是因為這個菜而出名。但我不大喜歡吃這個,我喜歡吃他們的羊肉湯面。

    父親過去愛吃羊肉,也愛吃豆腐。但他喜歡分開吃,不喜歡燴一起。他吃羊肉就是清水煮一下,然后撈出來,切成片,再用原湯沖成羊肉湯,里面什么調料都不放,原汁原味。豆腐也是,在水里煮一下,或者蒸一下,在小碟子里調一點料,就那樣蘸著吃。

    他退休后的第一個國慶節,我們帶他去郊區的農場玩兒,那里有個養殖場。他興致勃勃地定了四只羊,說等春節的時候殺了吃。結果等到春節,我們帶著他過去,他看到一群小羊羔追著母羊咩咩地跑,就心軟了,不忍心讓人家殺。

    父親死后,有一次我和妹妹趁假期帶著孩子們到農場玩兒,路過養殖場,當她看到一群羊的時候,突然捂著嘴蹲在路邊失聲痛哭。我知道她想起了父親,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其實,很久以來,我們都無法安慰自己。剛剛過去的事情既像一個傷口,更像是到處游走的內傷,無從安撫。

    我跟妹妹一起的時候,她幾次都想努力回憶父親跳樓的那個下午的一些細節,但不是很成功。不過,與其說是她忘記了,倒還不如說她寧愿自己忘記了。

    在那之前,因為妹妹,也因為我,我已經從父母所在的城市搬遷到她生活的這個城市,兩個城市相距一百四十三公里。這樣,一來可以在她去照顧父親的時候,我去照顧她的孩子;二來也是想逃脫那個逼仄的環境,出來透透氣。守了父親一年多時間,我幾乎抑郁了。夜里莫名其妙地驚坐起,就再也睡不著了,整夜整夜地大睜著眼,大把大把地掉頭發。開始我每天吃普通的安定,后來效果不好,就改用級別更高的,一直服用超過普通安定好多倍含量的藥,據說那是正常人所能承受的極限。開藥的醫生反復對我說,你服藥的時候一定要坐在床邊,不然的話,可能吃完走不到床前就睡著了。但是這藥對我沒用,幾乎沒一點用,還是徹夜失眠。即使淺睡片刻,稍微有一點聲音,我便一身大汗,驚厥得心臟好像要跳出來。

    剛好閨蜜給我打電話,讓我幫她運作一個項目。也剛好,她在妹妹所在的這個城市。我毫不遲疑,一口便答應了。我覺得那是生活對我關閉所有大門、在我走投無路之際,上帝給我打開的另一扇窗口。我必須猱身而上。

    可是,當我面對妹妹,當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憶那些細節的時候,我覺得,我就像赤腳踏在一團棉花上,或者是一團云。我們一直漫無目的地往前走,根本看不清楚眼前腳下的一切。

    那個下午,那個燠熱難耐的下午,到底發生了什么?按照妹妹的敘述,我仔細拼貼并努力還原那天發生的事情。妹妹說,那天本來該哥哥過來替換她看守父親。母親一早就買好了薺菜,給哥哥包他喜歡吃的薺菜餡餃子。包好餃子,十一點多了,又等了一會兒哥哥才來。他過來剛剛坐下不久,電話就追了過來,是嫂子的電話。兩個人乒乒乓乓在電話里吵了起來,母親的笑臉不見了,一會兒愁得眼看要擰出水來。妹妹朝哥哥打個手勢,意思是讓他小聲一點。哥哥氣得擺了擺手,說,不吃了!甩上門就走了。

    她再打他電話,要么占線,要么無人接聽。

    妹妹和父母親按時吃午飯。吃過午飯,按照慣例,看守父親的人中午都要小憩一會兒。母親中午不習慣午睡,由她來照看父親。

    本來妹妹已經回房間休息了,但是她好像聽到了異常的響動,像是父親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她不放心,起來到父親的房間,看到父親和衣躺在床上,面朝里,好像睡得很熟的樣子。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房間睡下了。她睡了不到半個小時就起來了,覺得屋子里靜得怕人,她先走到母親的房間。母親像往常一樣,安靜地坐在那里,在翻看一本舊書。她問,我爸呢?母親愣了一下,用手指了指父親的房間。

    妹妹走到父親的房間,看到房間里空空如也。父親不在房間。她覺得事情不妙,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家里的座機鈴聲大作。有人打電話報信說,父親從我們小區西面人民會堂的天臺上跳下來了——我父親的一個下屬在人民會堂前的廣場散步,抬頭看見樓頂上站著個人,像是我父親。他心里嘀咕著,他爬那么老高是干嗎呢?正在猶豫著要不要給我父親招手打個招呼,就看見他往前一傾,好像有人從后面踹了他一腳,隨后便如一只笨鳥般飛了下來。

    父親跳樓那天,我正在外面參加一個開業剪彩。剪完彩,又參加午宴。等整個活動結束,我看到幾十個未接來電,主要是我哥哥和妹妹打來的。我心頭一緊,想著家里肯定出了什么事兒,就趕緊給我妹妹打過去。妹妹說,你趕緊回來,父親跳樓了!

    當時我好像被什么撞擊了一下,腦子里一片空白,真說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情,說是震驚或者悲傷吧,還真不是。說是輕松?也不完全是,反正就像是跑完馬拉松,那種既松懈又虛脫的感覺。

    莫名其妙地,想起周作人寫的一件事,當他聽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初戀楊三姑娘患霍亂死了之后,“似乎很是安靜,仿佛心里有一塊大石頭已經放下了”。

    對,仿佛就是這種感覺。

    在此之前,很久很久,我把自己沉到繁瑣的事務中,我必須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才能保持自己。這話聽著拗口,其實就是那么回事兒。

    剛好上面說到的我的一個閨蜜,她老公是搞房地產開發的,在郊外蓋了一爿市場,專門給她辟出一棟樓,讓她按照自己的喜愛隨便折騰。她不知怎么迷上了城市生活空間美學,決計玩兒這個。不過這玩意兒是什么東西,我們都說不清楚,可能就是因為說不清楚,大家都很興奮。馬不停蹄地跑到北上廣深,還有成都,去看人家怎么做的。還天天到網上收集資料,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那些新鮮的、好像從生活中剛剛長出來的話語天天掛在嘴邊,什么場景式空間呈現及場景革命營銷手段,什么長期積淀所產生的生活方式,什么家具、藝術品和主人的關系。其實說穿了,在這些富麗堂皇的話語下面,不過還是賣家具,賣茶,只是把庸俗的賺錢套上華麗的美學空間外衣而已。

    管他呢,我需要的,無非就是忙活,別停下來就行。

    我的這個朋友,人家就是活得明白,按她的話說,什么時候活糊涂了,也就活明白了。她就是一個糊涂得說不清楚的人,說不清楚她天天在干什么,也說不清楚她喜歡什么。一會兒在東區學古箏,一會兒又在茶城聽茶藝課,再過一會兒,跟著人家給流浪狗搞慈善。

    不管怎么說,在一個新的地方,我需要一份工作,剛好也有工作需要我。我要把自己深深地埋在工作里。我必須逃離某些東西,達到某種新的平衡,可以讓我自由自在地呼吸、歡笑或者靜思,這才能讓我們所有人都輕松,包括我周圍的朋友,包括我的家人。這樣子看起來,生活并沒有變化,還保留著完整的樣子,我不虧欠任何人,任何人也不虧欠我。

    但是那天下午妹妹的那個電話,讓這一切戛然而止。我匆匆結束了活動,沒有參加他們的茶聚,同時也推掉了一系列類似的活動。一直到坐在回去的車上,我才感覺到我與父親的各種聯系,不是因為他的死而中斷了,而是相反,像突然通了電似的,那些生動的場景,雜沓的細節,紛紛擾擾地來到我面前。但我明白,那已經于事無補,就像我們曾經被父親遺忘的那些歲月,疼痛,寂寞,空虛,還有恐懼。但所有這些事情,在它過去多年之后,就只剩下一片碎玻璃般扎痛的感覺了。

    父親死后,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跟妹妹探討我們和父親在一起的細節。我覺得那時候她還小,不會記得那些事情。哥哥記得,他又不參與我們的討論。

    在我們很小的時候,那時候我八歲,我妹妹只有三歲多一點。父親在縣委武裝部工作,后來因為什么問題,他被下放到一個偏遠的部隊外營地,后來,母親也跟著過去了。他們就把我們兄妹三個寄養在鄉下,我外公外婆那里。

    那時候哥哥十一歲,比我大三歲,我們都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外公外婆有好幾個孩子,他們的好幾個孩子又各自有好幾個孩子,都丟給外公外婆照看。這些孩子年齡也跟我們差不多。那時候正是經濟困難時期,生活條件極差。吃飯的時候我們不會搶,只有等著他們吃完,才能輪到我們。飯要么不夠吃,要么已經涼了。外婆每天睜開眼睛就忙,但還是照顧不過來,等想到我們的時候,她已經累得話都說不出來了。有時候,她會把我妹妹攬在懷里,還沒等她說話,妹妹已經睡著了,有時候是餓睡著的。

    外公為了貼補家用,有時候出去打漁,有時候出去干個手工活,每天都是很晚才回到家里。他回來的時候,一般我們都睡了。有一次他回來早了,就坐在門口抽煙。等到很晚很晚,其他的孩子都走了,他從懷里拿出三塊烤紅薯,給我們三個每人一塊,那紅薯還帶著他的體溫。我們三個狼吞虎咽,還沒品出來味道就沒有了。

    其間母親來過幾次。她騎著自行車,從幾十里外趕來,渾身冒著熱氣。每次她都陪我們吃完晚飯,待我們都睡著了才走。父親一次都沒來過,母親沒說過他,我們也不敢問。有關他的消息,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我們是有父親的孩子,這一點在當時、當地非常重要。可是,我們的父親呢?有一次哥哥跟我說,他覺得爸爸肯定是被抓走了,不然的話,不可能從不回來看我們,也不讓媽媽告訴我們他的消息。我嚇得立馬哭了起來。哥哥不知道怎么結束那個場面,自己也嚇得哭起來。但是沒人問我們一句為什么,可能大人都有各自的煩惱,那煩惱比我們更甚。

    那是寒冷的冬天,晚上外婆也許看到我臉上已經風干的淚痕,淚水流淌過的地方,是皴裂的。她用粗糙的拇指,給我抹了半天。

    其實這些東西,現在看來可能并沒什么——事實上也沒有什么。過去我也曾和哥哥說起過。說起這些事情,哥哥總是一副茫然的表情,要么沉默,要么就是深深地嘆氣,牙疼似的。跟我一樣,他也不會跟父親交流。或者怎么說呢,經歷過那樣的童年,我們都學會了沉默,很多埋在心里的東西,都不愿意拿出來,好像這是我們在那場磨難里,得到的唯一一樣值得珍惜的東西。

    其實仔細想想,在那樣的時代,又是那樣的環境,我們是父親為數不多可以忽略的人吧。除了自己的親人,父親必須對所有人、所有事情小心翼翼。而作為他的孩子,即使被忽略,也真的沒什么,那些小小的傷害,絕對不是讓我們與父親隔閡的唯一原因。它也許就像掛在我臉上被風皴裂的淚痕一樣,用手指輕輕一抹,就平展了。

    很多年里,父親沒有給我們談論過曾經發生的那段歷史,也從沒跟我們解釋過什么,一次都沒有。我們也從來沒有主動問起過,更不可能給他說起我們當時的感受。好像我們沒有共同的歷史。還有一種可能是,我們都刻意回避著那段歷史。也許在父親看來,如果他說起這些,我們會把已經忘記的東西再一點一點撿回來。然后,怎么說呢,對他會有一次結算,那是他作為一家之尊所不能接受的。而對于我們來說,更害怕的是提起這樣的事情時,被父親淡淡地打發,讓我們受第二次傷害。

    再后來,到他退下來之后,是不是還想說這些已不得而知,但即使想說也已經晚了。我覺得,已經晚了的意思是,他沒必要說,我們也沒必要聽了。我們空曠、寂寞,曾經被濃烈的遺棄感傷害的心靈,已經被許多新的東西填滿了。生活就是這樣,從心靈到房子,都會逐一被各種各樣的物事填滿,直到有一天,需要重新清理為止——在清理父親房間的時候,這樣的想法一次一次拍打著我。

    也許,作為一個父親,他生養了我們,本來就不該追問對得起還是對不起的問題。但這不是全部,好像缺了什么,有什么被某種東西隔膜著,就像隔著一層臟玻璃。只是我們和父親之間,這種隔膜,再也不可能擦干凈了。(節選)

    ……

    選自《收獲》2019年第3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8期

    邵麗,漢族,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現任河南省文聯主席,河南省作協主席。創作小說散文詩歌數百萬字。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當代》《十月》《作家》等全國大型刊物,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等選載,部分作品譯介到國外。曾獲《人民文學》年度中篇小說獎,《小說選刊》雙年獎,第十五、十六屆百花獎中篇小說獎、第十屆“十月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等多項國家大型刊物獎。中篇小說《明惠的圣誕》獲第四屆“魯迅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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