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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2019年第4期|鮑貝:平伯母(節選)
    來源:《十月》2019年第4期 | 鮑貝  2019年08月15日08:51
    關鍵詞:平伯母 鮑貝

    1

    離除夕大概還有十來天,我回去看望父母,順帶些年貨準備在老家過年。車子在家門口剛一停穩,我媽急匆匆地跑出來,說:“你回來得正好,快去看看你平伯母吧,你平伯母死了。”

    “平伯母死了?”我很驚訝地望著她,一時沒回過神來。

    “死兩天了。”

    “怎么就沒聽你們說起?”

    “有啥好說的,你們這代人都不來往了,今天你正好回來,順便去看看她吧,你平伯母也可憐,人都死了,兒媳婦還不肯上門來看她一眼,兩個孫女也都沒讓來,可都是她一手帶大的……”

    我媽領著我向平伯母家走,一路上都在訴說伯母生前的故事,一樁又一樁,根本就停不下來,潛沉于時間深處的記憶,如潮水般向我涌來……

    2

    平伯母和我家是鄰居,她的丈夫鮑慶山比我爸年長,我們就叫他們伯父、伯母。我到今天也不知道平伯母的名字叫什么,問我媽,她也不知道。那個年代的女人,名字從來都是微不足道的,從哪個地方嫁過來,就以娘家的村名為前綴,后面跟著的稱謂,是按輩分定的,平伯母從平石村嫁過來,我們就叫她“平石伯母”。小時候可能發音不準,又夾著土話,就把平石伯母叫成了平伯母,中間的“石”字給省掉了。幾十年叫下來,也便成了習慣。習慣是個很神奇的東西,我家隔壁還有個女人是從花露岙村嫁過來的,大家便叫她“花露嫂”,也有人叫她“花露嬸”,為了叫起來順口,大家都把“岙”字給省略了。小時候的記憶里,不管是叫她“花露嫂”也好,“花露嬸”也罷,在我聽起來都像是在叫“花露水”。

    花露水,是那個時代不可缺少的記憶。那時候還沒有“六神”牌花露水,大家用的還都是“上海牌”的。村里的很多女人都會買一瓶“上海牌”花露水放在家里,買的時候都說是為了驅蚊、止痱,實際上拿它當香水用。洗臉的時候灑幾滴在毛巾上,臉盆里的水都是香的。洗完臉,醒腦又美膚。有時候出門,身上也會灑上幾滴,走起路來,整個人都飄著香氣。蚊蟲自然就跑遠了,擦身而過的路人卻會湊過來,說一句:真香啊!

    那個年代的女人,大凡喜歡用花露水的,一般都會買瓶“美加凈”雪花膏,往洗干凈的臉上涂抹一些,頓時神清氣爽、潤滑如玉。每天喜歡往臉上涂雪花膏和噴灑花露水的女人家里,都會有一股淡淡的香味,混合著空氣里的新鮮泥土和蔬菜瓜果的味道,特別好聞。

    平伯母家沒有這種味道。她從來不買花露水,也不用雪花膏,她認為這些都是奢侈品,沒有必要在這上頭亂花錢。小時候,我幾乎天天在平伯母家里玩,都聞到一股隔夜飯菜散發出來的餿掉的味道,還有一股淡淡的樟腦丸氣味。

    平伯母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兒子叫鮑天賜,女兒叫鮑雪花和鮑雪飄。村里給女孩子起名很隨意,平伯母的女兒出生時候都是冬天,都在下雪,名字便順手拈來,一個叫雪花,一個叫雪飄。兒子的名字天賜是經過她再三斟酌的。

    平伯母嫁過來的時候大概十七八歲。她還沒來得及準備好做媳婦的時候,就發現自己懷上了,兒子生下來那天,還懵懵懂懂的,有點害羞和緊張,不敢相信已為鮑家生了兒子。總之,她還沒有完全適應嫁作人婦,就迅速變成了一位媽媽。兒子的降臨讓平時很嚴肅的慶山伯父變得和顏悅色,天天圍著母子倆轉,把她視為立了大功的人。平伯母抱著兒子,覺得這是老天賞賜給她的禮物,雖然有點猝不及防,還是滿心歡喜。她想了好久,決定給兒子起名叫天賜。

    接下來那幾年平伯母又相繼生下兩個女兒。她和慶山伯父和三個孩子,應該有過一段幸福、安詳又知足的光陰,雖然平伯母嫁過來那幾天對慶山伯父有點失望,但那時候女人是沒有選擇權的,媒婆一上門,雙方父母點了頭,聘禮一收,女兒就是人家的媳婦了。

    慶山伯父不僅個頭矮小,而且長相古怪,用“奇丑”來形容也不為過。他的頭部細長,額頭和后腦勺又尖又突出,中間部位大,就像一粒香榧子的形狀。由于額頭又尖又突出,臉和五官就顯得很特別,細長的小眼睛往兩邊吊上去,鼻子也是細長的,到嘴巴和下巴部位就顯得特別寬,我每次在路上碰到他,心里總是怵怵的,想遠遠地躲著他走,總感覺他像是鳥類變的。慶山伯父長相不和善,態度也不和善,拉著個長臉,一副兇巴巴的樣子,從不跟我們搭話,我都不知道他笑的時候是啥樣子的,甚至連他說話的聲音都不記得了。

    人貴有自知之明。很顯然,慶山伯父是自知的。他知道自己長得丑,因此總是沉默。有時候,一個男人沉默是很酷的,雖然那時候還沒有人用“酷”這個詞來形容一個人。平伯母當然也不會覺得伯父“酷”。跟了慶山伯父就是她的命。命中注定的事情,女人大多是不去拒絕和反抗的。

    在我們村,絕大多數夫妻在結婚之前都沒有見過面,但幾乎都能把日子過下去,過得相安無事,無風亦無浪,最終都變成脫不了干系的親人。慶山伯父和平伯母就是其中一對。這在傳統的生活意義上來說,無疑是圓滿的。

    但是好景不長,在小女兒雪飄生下來之后,慶山伯父便風一樣“飄”走了,平伯母貌似圓滿的生活徹底消逝。仿佛一面破碎的鏡子,再也沒有恢復到原來的樣子。那一年,平伯母還不到三十歲。

    3

    事情可以追溯到那年村里的一場選舉大會。慶山伯父陰差陽錯地被選上了治安主任。在那個年代,治安主任的權力是很大的。村里人之間打架拌嘴他管;有人拆東墻、補西墻,鄰里之間的糾紛他管;誰家祖墳被挖了或者為了征地種糧必須把祖墳給挖了他管;誰家地頭的瓜果蔬菜被人偷了或者被豬和羊給拱了他管;誰家的雞被偷了、狗被摸了、鴨子走丟了他管;誰家借了米、借了錢到期賴著不還他管;婆媳妯娌之間碎嘴鬧矛盾他管;兒子媳婦不孝順不肯養老他管,兄弟之間為爭地爭家產大打出手他管;甚至夫妻間鬧矛盾、哪怕因床頭不和鬧些別扭和情緒他也管……總之,大到生命關天、小到雞毛蒜皮,只要是在這個村子里發生的都歸了慶山伯父管。

    平伯母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慶山伯父自己也沒有想到他會搖身變成一個集權力和威嚴于一身的人。在這個擁有一千多戶人家、幾千個村民的村子里,慶山伯父像一位審判官,可以一錘定音,手里拿捏著的一桿無形的天平秤是公平、公正,甚至是不可任意更改的法律。

    慶山伯父就這樣當起了官,身為治安主任,慶山伯父的職責是讓村里所有人都安定團結、和諧共進。然而,總有那么些人不求上進,喜歡打鬧,沒完沒了地吵。所以慶山伯父很忙,一天到晚都不著家。

    村里還沒有分田到戶,大伙兒每天早上都要集中在一起出門干活,晚上一起收工。村里所有的糾紛都在傍晚之后等著慶山伯父上門去處理和協調。那年的慶山伯父,正值而立,無論身體還是精氣神都是最旺盛的時候。曾經讓平伯母心生失望的慶山伯父讓平伯母刮目相看,甚至生出了崇拜的意思。女人只要開始崇拜一個男人,便很容易真正愛上這個男人,何況男人又是她日夜廝守的丈夫,是她三個孩子的父親。慶山伯父雖然長得丑了點,但丑對男人來說實在不算什么,只要身體健康,大權在握,就是完美、就是魅力。權力是男人的春藥,男人的權力也是女人的春藥。平伯母重新在心里找到了平衡點。換句話說,是平伯母死心塌地地愛上了慶山伯父。

    剛嫁過來的平伯母五官端莊,也是個美人坯子,要不是娘家窮,她的父母斷不會答應把她嫁給慶山伯父這么丑的人。但現在不了,生養了三個孩子的平伯母體形已經變得松垮臃腫,皮膚也不如從前細膩潤滑,一雙手被做不完的家務活磨出了厚厚的老繭。三十出頭的慶山伯父在平伯母眼里卻是越來越生龍活虎,怎么看怎么順眼,怎么看怎么舒服。

    當一個女人為自己的男人感到驕傲和崇拜的時候,憂患之心也便開始了。平伯母開始擔心萬一別的女人也喜歡上了慶山伯父,并且跟她來爭寵怎么辦?萬一哪天慶山伯父喜歡上了別的女人,把她休了怎么辦?平伯母在這樣的患得患失中度日如年。

    上門來求助的人絡繹不絕,慶山伯父新官上任三把火,對于去處理和協調糾紛的這些事兒自然不會推卻,不管哪一戶人家哪一件事,慶山伯父都滿口應允。平伯母的心里很復雜,既為慶山伯父感到驕傲,心里又有點說不太清的醋意。有時候飯碗剛一捧起,便有人上門來講事,伯父放下飯碗就跟人走了。

    “連吃個飯都不得安穩,自己家里事兒一大堆,他從來就不管,別人家的事兒倒是管了一樁又一樁,人一叫就走,積極得很。”平伯母懷里抱著孩子經常這么抱怨。

    抱怨歸抱怨,平伯母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畢竟慶山伯父“官位”在身,這也是他應盡的職責,村里每個月還給他發工資的。在慶山伯父出面協調糾紛的過程當中,不少村民也會偷偷地給平伯母家送去一籃水果或一只雞什么的。平伯母嘴上不說,心里卻美滋滋的,從前的她哪里受過這等待遇?

    平伯母的公婆死得早,三個孩子都是她一個人拉扯大的,一家人的一日三餐和所有家務也一手包攬。慶山伯父白天在地頭干活,晚上忙著去處理和協調事務,根本幫不上什么忙。平伯母很辛苦,也認命。她在心里盼著兒女快快長大,可以幫她分擔些家務活,雖說累點苦點,日子還是過得順風順水。

    4

    后面的事情就出在一瓶花露水上。有一段時間,花露嫂和鄰居鮑大民家發生矛盾,花露嫂經常跑去找慶山伯父主持公道,替她做主,出頭去鎮壓鮑大民家。為了這件事,慶山伯父經常扒幾口飯就出門,做完鮑大民家的思想工作,又去做花露嫂的思想工作,好幾次回來都已經是凌晨了。

    那是一個春暖花開的下午,花露嫂又到平伯母家里來。平伯母不太喜歡這個女人,說話嘴巴像刀子,一天到晚就知道跟人家吵啊、爭啊、鬧啊,自己不得安寧,也不讓別人安寧。每次只要她一來,就要把慶山伯父給帶走,還留下一股濃郁的花露水加狐臭的味道。

    平伯母很冷淡,說:“他不在,地頭干活去了。”

    花露嫂滿面春風地說:“我知道他不在,我是來找你的。”

    “找我干什么?我又幫不上你什么忙。”

    “你家男人幫了我的忙,就等于你幫了我一樣的。我想來想去,也沒啥好送你的,就給你帶了瓶花露水來。”

    花露嫂遞給平伯母一瓶沒有拆過封的上海牌花露水。平伯母抬頭看了一眼,忽然發現花露嫂正陰陽怪氣地對她笑著,讓她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很不舒服。她把花露水推了回去,勉強笑了笑,說:“我不用這個的,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你就拿著吧,又不是啥名貴的東西,我家里還有好幾瓶呢,用不完還要過期的。”花露嫂瞇起眼睛嘻嘻笑著,“我有一次看電影,電影里有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說,不用香水的女人是沒有未來的。城里女人都在用香水,我們鄉下女人買不到香水,灑點花露水香香也好的……”

    平伯母已經很不耐煩了,她知道花露嫂讀過幾年書,還在村里的小學當代課老師,有事兒沒事兒的,總喜歡在別人面前賣弄那點兒知識和見識。嘴巴一張開就像打開的水龍頭,只顧著嘩嘩嘩地向外噴瀉。

    平伯母端起一桶臟衣服就往門外走:“我要出去洗衣服了。”

    花露嫂“哦”了一聲,把花露水往桌上一擱,也跟著一塊兒出門,出門時還把平伯母家的門給關緊了。在平伯母看來,這完全是個多余動作。大白天的,關什么門。

    平伯母說:“你出門的時候,也總是喜歡把家里的門關上嗎?”

    “我不喜歡開著門。”花露嫂又瞇起她兩條彎彎的眼睛,笑著說,“我這人膽小,都不敢一個人睡覺的。”

    平伯母覺得花露嫂笑起來有點詭異,整個人看上去飄飄然沒了骨頭似的,像一只狐貍在笑。

    “這大白天的,你還怕鬼會來敲門嗎?”平伯母心里覺得,花露嫂這個人就是一個鬼。

    “我不是怕鬼來敲門,我是怕人。”花露嫂說。

    “人有啥好怕的?”平伯母心里想著,不想再搭理花露嫂。

    兩個人一起走在路上,有人經過時便跟她們打招呼,問她們,一起去洗衣服啊?花露嫂便裝出很親熱的樣子,回別人說:“是啊,我今天正好閑著,來看看平石姐,和她一起洗衣服去。”

    平伯母只得訕訕地笑著,當人家的面也不好說什么。分岔路口是我家后門,往左拐去水庫,往右拐是去花露嫂家,但花露嫂好像并沒有回家去的意思。

    平伯母站住了,問花露嫂:“你還真要跟我去水庫?”她的意思是,我又不要你幫我洗,你不回去還跟著我干嗎?

    花露嫂還是笑嘻嘻的,涎著臉說:“我說了呀,我回家也沒啥事兒,就去幫你洗衣服吧。”

    平伯母不樂意。她不喜歡這個女人,就不想跟這個女人處得過于親熱,更不希望在別人眼里留下她倆的關系處得非常好的印象。她知道她是有目的的,自己剛嫁過來那幾年,花露嫂可從來沒串過她家的門,自從慶山伯父當了治安主任,花露嫂三天兩頭往她家跑。平伯母打心里不喜歡這個女人,故意找了個借口,說要找我媽先說個事兒再去洗衣服,硬是把花露嫂給打發走了。

    平伯母跟我媽處得不錯,特別信任我媽,直接就跟我媽說她不喜歡花露嫂這個人。這么說的意思是向我媽擺明了自己的立場,也希望我媽擺明立場。

    我媽性格剛烈,正是個非黑即白、疾惡如仇的人。她當場就跟平伯母表了態,那就不理花露嫂了。我媽和花露嫂并無任何過節。雖然花露嫂喜歡惹事,但從未惹過我媽,我媽跟平伯母處得比較好,在村子里惹了平伯母,就等于惹了我媽。

    我媽對花露嫂的態度急轉直下,路上碰到她也擺著臉,招呼都不打。花露嫂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我媽對她的態度變冷的原因是什么。但識破不說破。她還是一如既往地對我媽客客氣氣的,遠遠地看見我媽,總是瞇起眼睛,笑嘻嘻地主動迎上來打招呼,有點拿自己的熱面孔來貼我媽冷屁股的感覺。

    平伯母并不知曉這瓶花露水擺在了自己家的飯桌上,是慶山伯父回家后準備吃晚飯的時候兩人一起發現的。平伯母第一反應就是讓天賜去還給花露嫂,卻被慶山伯父阻止了。慶山伯父讓天賜坐下來吃飯,對平伯母說:“不就一瓶花露水,收了就收了,還來還去的做什么?”

    “我看她不懷好意!”平伯母沒好氣地說。

    “怎么就不懷好意了?人家好好地送你東西,你不感謝倒也罷了,還在背后說三道四的,她到底怎么你了?”

    慶山伯父的語氣差不多接近于吼了。估計是餓急了,一個處于饑餓狀態的人是沒多少耐心的。

    平伯母忙碌了一天,在這個飯點上也是腹內空空,本就窩著一股無名火,又聽出來慶山伯父的態度完全在向著人家,就更來氣了。

    “我就是不喜歡這個女人,她的東西我不要!”

    “不要就不要好了,我晚上帶回去還給她。”

    “你帶回去?……你什么意思?”平伯母氣勢洶洶地捧著個飯碗,從灶頭邊沖過來,“晚上你又要去她家?你把她家當成自己家了?”

    “神經病!就一瓶花露水,你至于嗎?我這就幫你還掉去!”慶山伯父把筷子往桌上一扣,飯也不吃,拿著花露水起身就走。

    平伯母追出去好幾步,氣憤得不行,說話像噴火:“有本事你別回來,你就在她家過夜吧!”

    噴完火,回到飯桌前,見三個小孩都嚇得直愣愣地瞪著她,捧著飯碗卻都沒敢動筷子,平伯母的心里忽然就懊悔起來。自己怎么就突然間情緒失控了呢?她想對三個孩子擠出點笑容,但怎么也笑不出來。她說:“你們快吃,快吃飯。”她的聲音已經哽住了,趕緊低下頭去,扒拉幾口飯,又去給三個孩子夾了點菜。

    平伯母以為慶山伯父負氣去還花露水,也就十幾分鐘時間,還完就會回來吃飯的。但慶山伯父遲遲沒有回來。

    她和孩子們飯都吃完了,慶山伯父還沒回來。她盯著一桌子剩菜剩飯走了神,想了好多亂七八糟的事。她想起花露嫂那兩只狐貍一樣細長的眼睛,見了她都笑成那樣,見了她男人還不定笑成啥樣呢。她這是把自己男人往別人家里趕呀。想到這兒,她趕緊喊天賜去花露嫂家跑一趟,去叫爸爸回來吃飯。

    剛吃飽飯的天賜懶洋洋的,說正準備要做作業,不肯去。那年的天賜才十二歲,讀小學三年級,按理這個年齡已經很懂事了,但他生來性格孤僻,不善溝通,和家里人也說不上幾句。

    平伯母只得差雪花去。雪花比較聽話,便拉著妹妹雪飄一起走了。沒過多久,姐妹倆就回來了,她們告訴平伯母,說伯父正在花露嫂家喝酒,讓她倆先回來。雪飄的手上還捏著個烤雞腿,是花露嫂給的。

    平伯母敏銳地聞到了兩個女兒身上有一股香味,那不是烤雞腿的香味,而是花露水的味道,和花露嫂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她皺了皺眉,命令姐妹倆趕緊去洗澡,把衣服都脫下來換了。

    平伯母收拾完碗筷,又把兩個女兒的衣服給洗了,伸長脖子等慶山伯父回家。但慶山伯父連個影子都沒有。

    孩子們都睡了,她一個人在床上,黑燈瞎火地滿腦子都是胡思亂想。平伯母越來越清醒,有一種恐懼在慢慢地吞噬著她,她鼓起勇氣,一骨碌爬起來,摸了個手電筒,就往花露嫂家走去。

    那時村里還都是高低不平的爛泥路和鵝卵石。平伯母一腳高一腳低地走著。短短幾分鐘的路,她像走了一個世紀。

    春天的夜里春風滌蕩,萬物蘇醒,空氣里彌漫著花開的氣息和植物的芳香。到處都蠢蠢欲動,到處都鳥語花香,到處都危機四伏……一種莫名的忐忑和壓迫感幾乎讓平伯母邁不動腳步。但她還是堅持往前走著。

    馬上就要走到花露嫂家了。平伯母一路上設想了一萬種可能性,設想了一萬種的應對措施,甚至做好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同歸于盡……她萬沒有想到,她就要走到花露嫂家門口的時候,一眼看見慶山伯父正披著衣服從屋里走出來。他身后的門已經關上。屋里的人已被關進屋里。所有的過程和可能存在的證據剎那間統統變成了秘密。

    平伯母什么也看不見,又不好進屋里去檢查一番。她不是警察,沒有這個權力。平伯母后悔自己沒早來幾分鐘。這個時候來還不如不來,沒有抓住證據,說話就沒有底氣。反倒惹得慶山伯父看見她就吼:“半夜三更不在家看孩子,跑這兒來干什么?”

    “你還有臉吼我?”平伯母朝地上啐了一口,轉身就跑回家。

    為了不吵醒熟睡中的孩子,平伯母沒敢開燈,借著一窗月光上了床。慶山伯父也跟著上了床。

    就在慶山伯父脫去外套和褲子的時候,一股酒味混雜著花露水的味道在空氣中彌漫升騰。平伯母“咚”地跳下床,用力把燈打開。突如其來的燈光刺著慶山伯父的眼睛,而慶山伯父身上的花露水香刺痛著平伯母的心,酒味已經被過濾了,在平伯母的嗅覺里只剩花露水的香味。

    就在那個夜晚,平伯母瞬間失控。瞬間即永恒。平伯母的一生再也沒從她失控的人生中調整過來。

    那晚的平伯母真是瘋了,她抓過慶山伯父脫了一半的外套和褲子就是一頓撕扯,扯下來的外套和褲子被平伯母扔在地上,里面貼身的那件棉毛衫也有花露水香味,而且更濃,平伯母使出渾身力氣,硬是扒下這件棉毛衫扔得老遠。平伯母還是聞到花露水的香味,它來自慶山伯父的身體,慶山伯父的肌膚上都是香味,平伯母的絕望更加徹底了。她的雙手完全失控,一邊哭一邊用十根手指去抓、去刨慶山伯父的前胸和脖子和胳膊……孩子們被吵醒了,他們驚恐地看著這一幕。

    那一夜,慶山伯父被平伯母趕出房門,一個人在灶房里過了一夜。

    第二天醒來,慶山伯父在院子里看見了一些奇怪的東西,灰壓壓的,扔得滿地都是。他走近了,俯下身去細看,原來是一地的碎布片,是他昨晚穿過的里里外外的所有上衣和褲子的碎片,它們已經被平伯母用一把剪刀碎尸萬段,就像一場狂風大雨之后零落在地的梅花花瓣,不,比梅花花瓣還要細碎。它們何罪之有,被處這么一種極刑?慶山伯父彎著腰,看了好久,看得渾身戰栗。這個女人是他的妻子,天天要睡在他身邊,在同一張床上,要是哪一天她的剪刀對準的不是那些衣服,而是他的身體……慶山伯父沒敢往下想。

    那一夜以后,慶山伯父再也沒回到那張床上,也沒再碰過平伯母。那年的平伯母才三十歲,慶山伯父三十四五歲。

    5

    接下來的幾十年,慶山伯父采取了冷戰的方式,平伯母的戰爭卻更為激烈、洶涌、持久。生命不息,戰爭不息。平伯母的一生全都用在了這場持久戰上。

    在他們剛剛分開的那段日子,我媽一邊倒地站在平伯母這邊,幫平伯母出了很多點子。氣憤歸氣憤,站在“寧拆十座廟,不拆一樁婚”的觀念上,我媽還是極力規勸平伯母不要再鬧下去了,看在三個孩子的分上,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的……平伯母不聽,她聽不進去。

    平伯母說她這口氣咽不下去。她對天發誓,總有一天要把這個女人弄死了,她才甘心,才活得痛快。我媽趕緊捂住她的嘴,在這兒說這些發泄發泄也就算了,別到處去亂說,這可是犯法的事兒,想都不要去想,更別說真的動手了。

    我媽還讓我爸去當過一回說客,讓他去做慶山伯父的思想工作,勸慶山伯父對平伯母道個歉,保證以后再也不去花露嫂家了。

    我媽心里很清楚,只要慶山伯父回心轉意,再不跟花露嫂好,平伯母是一定會原諒慶山伯父的。

    我爸從來都是個天底下最不會說話的人,讓他去當說客,就像拿死馬當活馬醫,效果聊勝于無。我爸還真的去找過慶山伯父。慶山伯父聽完我爸的勸說,絕望地搖了搖頭,什么話都沒說,默默地解開了幾粒上衣扣子,露出了傷痕累累的前胸。

    我爸可是個膽大無敵的人,但據說那天我爸竟然也被嚇到了。

    回到家里,我爸沉思良久,認為慶山伯父是不會回頭的,他跟我媽說看見慶山伯父的前胸就像是被熊給抓的,那么深的抓痕,一條疊著一條,那是要有多大的恨才下得了這個手。一個女人怎么能夠這么心狠手辣……

    因為我爸這句“心狠手辣”,我媽跟我爸大吵了一架。我媽沒見過慶山伯父胸前的抓痕到底有多深,但我媽認為,這種不要臉的男人就活該被抓、被咬、被打、被千刀萬剮、被碎尸萬段……我媽惡狠狠地說著,嘴里發出咝咝咝的聲音,活脫脫就是一條吐著毒信子的蛇,隨時準備著咬人。

    我爸當然聽得出我媽的弦外之音。他又說了句:“這輩子惹誰都別去惹這種女人。”為了這句,我媽又跟我爸吵了一架。

    大概有幾個月時間,慶山伯父一直睡在灶間。他絕不主動走進房間一步,平伯母也不邀請他睡回去,連話也不跟他說一句。

    無聲的冷戰比唇槍舌劍更可怕,表面上風平浪靜,實際看不見的火星子每天都在四處飛濺。他們經常用力搬東西,或把東西扔出去很遠,或故意在雞啊狗啊的屁股上狠狠踢一腳,踢得它們驚慌失措,到處亂跑,飯碗和菜盤子也經常噼里啪啦摔碎一地……家里的氣氛緊張到讓人窒息。兩個人在焦慮、忍耐、壓抑、折磨中度日如年,孩子們也都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他們的臉色行事,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那幾個月,慶山伯父沒有睡好覺,平伯母更睡不好覺。當慶山伯父躺在灶間思考他今后的出路、思考人生如何逆轉時,平伯母卻一個人在雙人床上翻來覆去。她天真地以為,只要堅持,堅持,再堅持,慶山伯父終有一天會繳槍投降的,正義在她這邊,籌碼在她這邊,勝券當然也在這邊。選擇她,就等于選擇了三個孩子和這個家。放棄她,就等于放棄一切。

    平伯母幾次跟我媽竊竊私語:“我就不信,他還真能為她翻天不成,他可以不要臉、不要我,難不成還真就不要這個家、不要三個孩子了……他會這么傻?”

    平伯母萬萬沒有想到,男人有時候就這么傻的,要是為了愛情決絕起來,甚至可以不要命的。天塌下來都不管了,哪還管得了臉面、顧得上孩子和家庭。

    幾個月之后的一個晚上,思考完人生和出路的慶山伯父,一不做,二不休,帶上幾套換洗衣服,直接就奔花露嫂家去了。對平伯母來說,這無疑是一枚深水炸彈,讓她如五雷轟頂。她到死都不相信會發生的事情,居然就真發生了。

    他們比所有私奔的年輕人更有勇氣,也更不要臉。平伯母簡直氣瘋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賭著氣受盡煎熬持續冷戰幾個月,換來的結局竟是這個樣子的。她想不通,花露嫂身上到底有什么魔法,居然可以讓一個男人為她拋家棄子,自絕于家庭,連尊嚴和面子都不要了。

    6

    說起花露嫂,我始終對她有一種神秘的好奇心。因為我媽不喜歡花露嫂這個人,拒絕和她交往,所以我們都不敢去花露嫂家,花露嫂和她的孩子們也都不到我家里來。

    花露嫂有兩個兒子。據說都不是丈夫的。這當然只是傳聞,并無可靠依據。她丈夫是個木匠,性格內向、行事膽怯,凡事都聽花露嫂的,長年在各個村落奔波,幫人做家具或干些別的雜事,幾乎都不在家。

    村里人說花露嫂是個耐不住寂寞的女人,丈夫根本就滿足不了她,總是蠢蠢欲動,試圖到處找野男人。有人經常在她丈夫回來過夜的時候,聽到花露嫂在屋里憤怒地亂摔東西,大聲抱怨他是個“沒用的東西”。

    一個女人半夜里抱怨自己的男人沒用,除了指那方面,還會有哪方面?人們就想當然地斷定花露嫂的男人一定是個“沒用”的。要不然,花露嫂也不會讓慶山伯父堂而皇之地住進家里去。要是她丈夫稍微有點兒血性、稍微有點出息,肯定是要出人命的。慶山伯父早晚會被他殺死,花露嫂也難以幸免。

    結局卻出乎人的意料,幾年后一個寒冬的深夜,花露嫂的丈夫懸在一根大梁上,上吊自殺了。

    但沒有人追究此事。

    人們在背后議論紛紛,說花露嫂的丈夫一定是被花露嫂給逼死的。但誰也沒有憑證,真相只在花露嫂和她死去的丈夫那里。

    事情很快就過去了,沒了老公的花露嫂,更加離不開慶山伯父了。她和慶山伯父的廝守和彼此愛護,更順理成章和牢不可破。

    他們也知道全村的人都在看他們笑話。他們走到一起是個笑話,哪天分開了就是更大的笑話。因此,他們要好好的,把每一個日子都過好。

    和泥土打交道的鄉下人大都沒什么城府,肚子里裝不下任何東西,也不想去裝,愛恨情仇和什么疙瘩直接就寫在臉上,表露給你看。他們認為花露嫂和慶山伯父的結合是厚顏無恥,沒有道德底線,便公開孤立兩人。他們沒什么法律概念,但心里有一根自己的道德準繩。在這座村子里,敢出來殺人、放火、搶劫的還沒有,男盜女娼者卻不止花露嫂和慶山伯父這一對,但如此囂張還是史無前例的。村民們沒有權力將他們繩之以法,卻可以嘲笑、諷刺、鄙視他們,將他們納入心里的黑名單。

    一座村子,幾千個人,口水加起來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完全可以將一個人淹沒。花露嫂的家變成了一座孤島,自以為正派的女人經過她家門前,都會忍不住往地上啐一口唾沫,狠狠地跺個腳,仿佛不如此,難以解去心中之恨。可是,花露嫂要是穿了一件漂亮裙子,或什么好看的衣服,就會有人偷偷地跑去問她在哪兒買的,或者是在哪家店做的。

    那時候,我還不能理解:平伯母對花露嫂的痛恨合情合理,她的男人被花露嫂勾走了,她當然要恨她。但為什么村里那么多不相干的人也在心里恨著花露嫂,對她如此厭惡?

    平伯母幾乎每天都來我家找我媽,兩人坐下來就說個沒完,有時候也會加進來幾個鄰居,話題就更廣泛了。話音時高時低、時斷時續,越說越激昂,越說越有話說,完全沒有時間概念。

    我爸特別討厭這些女人,一坐下來就是大半天,屁股都懶得挪一下,害得我媽連燒飯、做家務都耽誤了。

    實在忍不住,我爸就開罵。他罵我媽,在我家的后院或后門口罵我媽,就等于在罵別人。我爸只要朝我媽一開吼,女人們便一哄而散。我媽愛面子,又喜歡熱鬧,就跟我爸吵,說我爸這樣會把左右鄰居全得罪了,以后再也不會有人來了。

    說來也怪,鄰居們還是一如既往地往我家跑。我爸今天罵完,明天她們照常過來玩。明天又罵,她們后天還來,好像我媽就是一塊磁鐵。

    從這些女人嘴里,我聽到好多村里人的八卦和秘密。我爸私下里跟我媽說,這些女人是長舌婦,碎嘴婆,閑著沒事干,就靠說別人的八卦活著,以后不許聚在我家說三道四,更不允許孩子夾在中間聽。我媽卻不以為然,說讓孩子聽聽也無妨,就當早教育。

    我并不太愛聽那些八卦和秘密,她們說的人和事跟我并不相干。每次聽了就當耳朵灌進了一陣風。我卻不得不記住平伯母的事兒,因為平伯母和我媽之間的交談過于密集。同一件事情,反復說反復說以后,你想忘掉它都很難。

    有一次,平伯母家的糞桶滿得快要溢出來了,再繼續坐上去屁股都要碰到糞便了。把糞桶挑去公共大糞池里倒掉,這本是男人家干的事,慶山伯父好久不回自己家,平伯母終于在某個深夜,挑起滿滿的兩桶糞便往花露嫂家走去。

    趁大家都在熟睡,平伯母用石頭砸碎了花露嫂家廚房的窗玻璃,把兩大桶糞便用大勺子一勺一勺地潑在鍋灶臺上……糞便倒滿了花露嫂家的灶臺,也濺了平伯母一身。她回到家里洗洗弄弄,到天亮都未合眼。她又跑來跟我媽說這件事兒。她的臉色都是青的,雙腿和身體一直都在抖,估計是被自己給嚇著了。

    我媽也被平伯母驚得半天合不攏嘴。我媽感到奇怪的是,平伯母是怎么挑得動這兩滿桶糞便的?糞桶大概有半人多高,一般男人都挑不動,更不要說是女人了。

    我媽反復問平伯母:“你哪來的力氣,你是怎么挑得動的?”

    平伯母說:“我也不知道,我憋著一口氣,挑起來就走了。”

    “你不怕呀?”

    “我怕的呀!”平伯母哭了起來,她驚魂未定,身體在抖,聲音也在抖。我媽趕緊拉過一張椅子讓她坐下,勸她:“解了這口氣就算了,以后再也不要去干這么危險的事了,萬一被他們發現,沖出來打你一頓怎么辦?”

    平伯母說:“你叫我怎么辦?我還有三個孩子要養,學費要交,要吃飯,天天一堆家務活要做,他可以不管我,不管這個家,這三個孩子總是他的吧,他把自己給了那個活婊,錢也給了那個活婊,我咽不下這口氣。”

    平伯母多次去找村書記,又找村主任,讓他們管管這件事,但就是沒人站出來管。他們每次都對平伯母說,這種事情不好管的,再說也沒有證據。

    什么叫沒有證據?得不到援助的平伯母,每次回來都氣得不行。

    在一個夏日月圓的晚上,她越想越氣,越想越心痛,極度的悲傷和憤怒給了她力量,給了她前所未有的勇氣,她緊捏著一把剪刀,直奔花露嫂家。門鎖著,她從窗口翻進去。在如水銀般晶亮亮的月光下,看見花露嫂正被慶山伯父摟在懷里,兩個人都打著呼嚕,睡得像死豬。

    這是多么幸福、多么酣暢淋漓的沉睡。她都想不起來了自己到底有多少年沒有這么熟睡過了。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曾經有過這種睡得死過去、連夢都沒有的沉睡。她恍惚想起來,自己剛嫁給慶山伯父的時候,慶山伯父喜歡在夜里折騰,每夜都把她折騰得死去活來的,兩個人筋疲力盡之后就是這樣摟著睡,睡得沒心沒肺,甜美安詳,睡到天塌地陷都不想醒過來……

    平伯母紅著雙眼,持續的失眠和焦慮讓她的兩只眼睛永遠都布滿血絲。那一瞬間,她想用手中的剪刀直接刺破他們的喉嚨,讓他們永遠都不要醒過來……然而,平伯母的理智回來了。她還不敢這么干。她飛快地剪下花露嫂的一小撮頭發,立即翻窗逃走。

    據平伯母對我媽的描述,花露嫂是在尖叫聲中醒過來的。驚醒后的花露嫂要追出來打人,是慶山伯父強行把她給拉住了。深更半夜的,慶山伯父不想驚動左右鄰居,傳出去又是個笑話。

    我媽又替平伯母捏了把汗,趁機勸平伯母:“慶山大哥還算對你好的,要是他不拉住那個女人,破罐子破摔,也幫著她一起追出來,兩個人聯手把你打了怎么辦?以后還是不要去干這種事了。”

    平伯母把那撮頭發丟在了村主任辦公桌上,說:“你們不是要證據嗎?這就是證據!”

    村干部都驚呆了!他們一致批評平伯母,說這么干是犯法的,私自闖入民宅還侵犯他人身體,是要抓起來判刑的。

    平伯母據理力爭:“是她先偷了我男人,難道他們這種行為就不叫犯法?我剪她一撮頭發作為證據就犯法了?這世道還有沒有王法?”

    “你知道啥叫王法?”有人戲謔地問平伯母。

    “王法不就是要給咱老百姓一個公平、公正的說法嗎?他們逍遙法外干著壞事,我心里有冤,跑來你們這兒討個公道,你們倒好,整天就蹺著個二郎腿啥事都不管,還說著風涼話!” 平伯母說。

    面對平伯母憤怒的質問,村干部們倒沒有生氣,他們采取了諄諄誘導的方式教育平伯母:“女人嘛,氣量還是要大一些的好。男人就像貓,你說這世上還有哪只貓是不偷葷的?你就放開讓他去偷幾次,偷完他也就拍拍屁股回來了。你氣量這么小,不給他一丁點面子,把他所有的尊嚴撕毀了,后路也給堵死了,他不跑才怪呢。”

    平伯母指著他們說:“你們都是一伙的,就沒一個好東西!”

    平伯母捶胸頓足、痛哭流涕。我媽也替她難過,想不出更好的話去安慰她,跟她總結說:“這種事你去找村干部,基本是屁用都沒有的,慶山大哥自己就是村干部。自古以來官官相護,他們都是當官的,關鍵時刻誰也不會出賣誰,你還是照顧好自己,照顧好三個孩子,別去跟他們爭了……”

    平伯母再也沒去找過村干部。

    7

    平伯母又退回到自己一個人的孤島上。但她還沒有完全絕望,她還有兒子和女兒可以靠。她盼著他們快快長大,等他們長大成人,她就有足夠的力量與之對抗,她要他們去幫她報仇,去討回公道。

    “要不是為了這口氣,舍不得孩子們,我早去死了。”多少年過去,平伯母還在反復說著這句話。

    平伯母自稱“活寡婦”。別人守寡是因為男人死了,死了男人的寡婦心是死的,不會去恨,也不會去怨,只要學會把余下的時間打發掉就好了。而平伯母不一樣,她的男人不僅活著,還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更讓她扎心的是,他們就住在同一個村子里,離她只有幾分鐘的路程。

    平伯母的悲痛與怨恨總是此消彼長,總是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即使最寬容的人,也難以抵消眼皮底子下那一波又一波涌過來的怨氣。

    都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哪怕你守的是“活寡”,那也是“守寡”。平伯母的門前也出現了一個人,是村里一個叫“大力士”的光棍,從來沒有人叫他名字,大家都喊他大力士。大力士因力氣大而出名,據說三百多斤重的巨石,他能雙手抱起就走。我沒有親眼見過大力士手抱巨石的情景,但從他魁梧的體形也可以感受到他的強壯有力。

    大力士可憐平伯母。平時總是自己貼上去,主動去幫平伯母挑個糞桶啊、搬個梯子啊什么的,也時常送一些從地里剛割下來的新鮮蔬菜給平伯母。

    我媽和幾個鄰居都覺得這是好事,至少有個人可以心甘情愿地去照顧平伯母,平伯母也就不那么空虛,有個人陪在身邊,心里的怨恨也會消掉一些。我媽甚至還想著哪天幫他們去撮合撮合,反正都孤男寡女的,結合在一起也好有個照應。

    但是,倔強的平伯母很快就和大力士斷絕了來往,死活不許大力士以任何方式和借口到她家里來。

    我媽和幾個鄰居都感到惋惜,起先她們還以為是平伯母不喜歡大力士,后來才搞清楚,還是因為平伯母的那塊心病沒有去除。她說要是跟大力士在一起過,那不成另一個“花露婊”了?她要等孩子們長大了去替她出頭報仇,就必須自己行得正、站得直,才可以理直氣壯地爭回這口氣。

    我媽說:“可不一樣,不能放在一起比。那個女人勾搭慶山大哥時,慶山大哥是有家庭的人,而大力士本來就是個光棍,再說慶山大哥也不管你那么多年了,你和大力士好,不侵犯任何人。”

    “我要是和大力士好,就是侵犯了我自己的立場和尊嚴。雖然這么多年他一直都跟那花露婊姘居著,但無論從法律還是從名義上來說,他還是我男人,我還是個有夫之婦。”

    平伯母很平靜對我媽說,她這一輩子,再不需要任何男人,她只要活著,等下去,總有一天,她會報了這個仇,出了這口氣。這口氣不出掉,她死不瞑目。平伯母的目光直直地從我家后門口刺出去,穿過夏日白晃晃的陽光傾瀉的石子路的盡頭,就是花露嫂家的院子。

    自從慶山伯父沿著這條石子路走到花露嫂家之后,另一個連平伯母自己也不認識的平伯母誕生了。她仿佛變了個人,變成了一個之前她完全陌生的女人。仇恨和怨氣在她心里瘋狂生長,就像夏天長在野地里的藤本植物,枝蔓橫生、又錯綜復雜,根系探伸至內心每一個看不見的角落,覆蓋了她曾經擁有過的關于美好的、柔軟的、溫暖的、令人感動的所有記憶。

    從三十歲開始,在這漫長的五十多年,平伯母每天都活在執念和意念中不能自拔。她時刻都在盼著、等著、痛著、恨著、怨著、焦慮著、撕心裂肺著、緊張惶恐著……扎根心底深處的執念猶如一種深沉的宗教,有時候張開臂彎擁抱她,有時候拿出皮鞭抽打她,有時候和風細雨撫慰她,讓她別急,再等等。等待本身就是一種力量,平伯母堅定地相信,奇跡會出現,奇跡一定會出現。然而,在平伯母的一生中,奇跡從來都沒有出現。這痛快的、解恨的、令人終于可以仰天長嘯的一天,遲遲沒有到來。

    時光消逝。她的兒子長大了,她的女兒們也都長大了,報仇卻毫無動靜。

    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在那個年代,村里大部分人家都窮。過窮日子不可怕。可怕的是長期生活在一個被壓抑、痛苦和無盡的怨恨籠罩著的家庭里。雖然平伯母對三個孩子極盡寵溺,但猶如陰霾般揮之不去的負面情緒也始終在這個家里彌漫著、翻騰著,填滿了每一個日夜,隨時都會被引爆的哭泣、哀怨和無聲的沉默,壓抑著這個家里每個人的心靈。

    那一年,大姐姐雪花和小姐姐雪飄,一個二十三歲,一個二十一歲,有媒人上門來提親,她倆分別跟著去相了一次親,就草草地把親事定了下來,好像專門就等這一刻的到來,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嫁出去。

    同一年同一個月嫁掉兩個女兒,平伯母在猝不及防中接受了這件事實,并倉促地為她們舉辦了一場簡單的婚禮。兩個女兒的婚禮慶山伯父都來參加了。他拿出自己的積蓄,分別給兩個女兒包了紅包,就當一個父親給女兒的嫁妝。看在嫁妝的分上,女兒和女婿倒也通情達理,敬酒時雙雙叫了“爸爸”。

    雪花和雪飄嫁出去之后,就再也沒有跟慶山伯父有過任何來往。她們過年過節回來探親,家里永遠只有平伯母一個人,慶山伯父永遠都在花露嫂那邊,她們不可能跑到花露嫂家去看望父親。就算她們愿意去,平伯母也不會同意。

    平伯母開始后悔,當初兩個女兒結婚的時候,就不應該讓慶山伯父來參加。她有這個權利拒絕,因為孩子都是她一個人帶大的,慶山伯父幾乎沒出過一分力,慶山伯父所有的精力和時間和他所積攢下來的錢,全都給了那個“花露婊”。事實上,慶山伯父到底攢了多少錢,又給了花露嫂多少,平伯母并不知曉,她只是猜測。反正她沒看見過慶山伯父的一分錢。

    后來聽我媽說,慶山伯父這些年也在偷偷地塞錢給三個孩子,開學時的學費,孩子生病時的醫療費,女兒出嫁時的紅包……這些錢都不過平伯母的手。其實,平伯母是知道的,只是閉口不提,也不問,孩子們對她提起,她也假裝沒聽見。仿佛只要她一張口,就跟慶山伯父扯上不清不白的關系了。久而久之,孩子們也就不敢再告訴平伯母,怕惹她不高興。

    慶山伯父到底攢有多少錢,平伯母不知道,她女兒雪花和雪飄也不知道,孤僻寡言的天賜,就更不知道了。

    鮑貝,現居杭州,畢業于北京理工大學。中國作協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一屆學員。魯迅文學院第二十八屆青年作家深造班學員。曾獲2011年度浙江青年文學之星獎。有作品在《十月》《人民文學》《鐘山》《作家》《西湖》《星火》《山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發表、轉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著有長篇小說《觀我生》《空花》《書房》《空閣樓》《獨自纏綿》《你是我的人質》;中短篇小說集《松開》;隨筆集《去西藏,聲聲慢》《去耐斯那》、《悅讀江南女》,《穿著拖鞋去旅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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