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叢刊》2019年8月/上旬|蔣露霞:稻草
那年的我該有十一二歲了吧,和父母來到江南水鄉的一個小村子里。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是家家戶戶門前屋后的一堆堆稻草垛,它們被牲口踐蹋,被人踩在泥地里。可是,當它們曬干了,拍去泥土,便又能在灶膛里熊熊燃燒。我對它們并不感興趣,能讓我感興趣的大概只有那些稻草人了,它們充當著村邊田野菜地的衛士,驅趕著那些覓食的家禽。
母親學著鄉親們的樣,將曬干的稻草鋪在床墊下面,我不喜歡稻草粗劣的質地,一點也沒有棉花的細膩柔軟。母親每隔一段時間,就把床墊下的稻草拿出來曬曬。漸漸地,我也喜歡上了稻草。翻曬后的稻草,散發著陽光的味道,睡在上面,就像飄在云層里,有種舒心熨帖的溫暖。
在鄉村,稻草是一年四季都有的,它們真是賤得不能再賤的東西,我一點也沒有覺出它有多金貴。只是有一年秋冬之際,聽母親說,稻草不夠燒了,得省著點。我便跟著大人到處扒草皮,把田埂上的、溝沿上的那些茅草連根扒除、一根不剩地擔回來,曬干當柴燒。可這些茅草,根莖太多,燒不旺,煙熏得人直流眼淚。有什么辦法呢,為了省下過冬的稻草,只有用這些雜草代替了。這時,我才意識到稻草的好來。是啊,稻草沒有麥秸光潔,也沒有棉花秸耐燒,它摸上去毛糙澀手,卻易燃,火勢綿柔,易于掌控,從煙囪里冒出來的炊煙,也是裊裊娜娜的。
在“雙搶”期間,為了掙工分,我也跟著大人們到水田里拔秧、插稻、薅草。我漸漸意識到,稻草原來也是一個生命體,它有它的生命周期,秧苗時的青蔥,抽穗揚花時的俊秀,籽粒飽滿時的謙恭,包孕著對土地的深情,它有我聽不懂的語言,有一顆質樸自然的本心。
在秋日寂靜的夜晚,在生產隊的牛棚邊,田野里傳來唧唧的蟲鳴,聽到牛一邊咀嚼著稻草、一邊打著快樂的響鼻,聞到了稻草那挾帶著泥土味道的草腥氣息,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了一股柔情,一種和這天地自然融為一體的和諧感覺。
有一次,我割稻不小心割破了手指,鮮血直流。葉子哥哥用草木灰捂住我的傷口止了血。幾天后,傷口就好了。我還跟著葉子哥哥學搓草繩,搓不了一會兒,手就扎出血了,葉子哥哥說我的手嫩,就不讓我搓了。我搓的草繩毛糙,歪歪扭扭,粗細不勻,沒有葉子哥哥搓得好看。葉子哥哥搓的草繩又光又勻,像個麻花辮,前面搓,草繩便在他背后自動盤起來,猶如盤旋的蛇一樣,讓我好生羨慕。聰明的葉子哥哥,還把稻草編成了草鞋,穿著它在泥地里行走,在田野里勞作,節省下多少雙布鞋啊!
還記得我和一群小伙伴兒在生產隊里拖草把的情景。把脫過粒的稻草,拖到稻場的一角,草把越堆越高,堆成了一座小山。這時,草堆簡直成了我們的樂園,在上面嬉戲打鬧,弄得一頭草屑,滿身奇癢。累了倦了,直著身子往上面一仰,就像躺在彈簧墊上一樣,舒服極了。
這天,小胖頭上戴了一只紅色的塑料發夾,她向我們顯擺,說是她蕪湖的舅舅買給她的。
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發夾,也買不起這樣的發夾。小胖還老是用手掠一掠頭發,好像成心要饞我們一樣。發夾像一只紅蝴蝶翻飛在小胖的頭上,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小胖那張圓圓的臉蛋,因為發夾的襯托,變得更加生動起來,讓我們羨慕得直流口水。唉,要是有個城里的舅舅有多好啊!我心里這么想著,有點無精打采。
“拿下來給我們看看?”潑辣的春梅對小胖說。
小胖小心翼翼地把發夾從頭上取下來。于是,發夾在女孩子們的手上傳遞,試戴在每個人的頭上,引起一片嘖嘖的贊嘆之聲。在我們羨慕的目光里,發夾重又戴在小胖的頭上。
快要收工時,突然傳來小胖的哭聲,原來她的發夾掉到草堆里去了,她是看著發夾掉進去的,她用手去掏,卻怎么也掏不到了。我們幫著尋找,也沒有找到。她的哭聲召來了她母親,她母親知道她掉了發夾后,用草把使勁抽她的臉,抽出一道道血印子,邊抽邊罵:“叫你不要戴過來!叫你不要戴過來!你偏要戴,以后別想再買了。”聽了這話,小胖哭得更傷心了。她母親把那個位置的稻草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發夾,只好悻悻地回家了。我感到一陣堵心的難受,如果小胖不把發夾取下來給我們試戴,是不是就不會掉了呢?同時,也獲得了一種心理平衡,這下小胖和我們一樣,沒有什么可招搖的了。
葉子哥哥幫我家挑回生產隊分的稻草,攤放在家門口晾曬。前面蘭花家的一窩小豬跑過來了,在稻草上拱來拱去,我本想用稻叉一揮嚇唬它們,一不小心稻叉從我的手里滑出去了,不偏不倚正好扎在一頭小豬身上,那小豬嗷嗷叫著跑開了。不一會兒,蘭花抱著受傷的小豬上門了,一言不發,把小豬丟給了我母親。母親精心喂養,我在心里一個勁地念叨:小豬啊小豬,你千萬不要死,不要死啊。可兩天不到小豬就死了。母親賠了蘭花三元錢,蘭花才沒說話。我整天提心吊膽,生怕母親要打我。
這錢是母親平時用家里雞下的蛋換來的,用來購買油鹽醬醋和應付不時之需。五分錢一個雞蛋,三元錢得用多少個雞蛋才能換來呀!我心疼得直掉眼淚。母親罰我繞五十個草把。雖說不情不愿,可干了虧心事,不能不低頭,只得硬著頭皮繞草把。心里默數著一、二、三——當我繞到第九個時,突然看見草窠里紅紅的一閃,我用手一扒拉,漏出來一個東西,眼前一亮,這不是小胖的發夾么?終于找到了。我撿起來,輕輕地拭去上面的塵土,發夾還是那么鮮亮、好看。
這是小胖的發夾呀,應該還給她。可心里一個聲音在說,為什么我不能擁有它呢?這不是偷來的,不是搶來的,是撿來的,小胖又不知道。同時,又有一個聲音在說,明知道是小胖的發夾,卻還要自己留著,怎么好意思呢?
我把發夾放進我的抽屜里,誰也沒告訴,過不了多久就拿出來看看。
第二天,當我在水跳板上淘米遇到小胖時,我的臉突然火燒火燎起來。我感到小胖看我的眼神似乎在說:“你撿到了我的發夾,別以為我不知道。”我不敢和小胖說話,連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晚上,我又把發夾拿出來,對著燈光照,那紅蝴蝶仿佛翩翩飛舞的真蝴蝶。即使不戴,每天看看,也美得很呀。我真舍不得,又把它放回了抽屜。
這天,隊長安排女孩子們到棉田里捉棉蟲,怕有人磨洋工,收工時要檢查捉蟲量。我有點神思恍惚,捉的蟲子明顯量少。收工檢查時,小胖過來悄悄對我說:“你的太少了,我的多,給你一點吧。”小胖不容分說,就將她瓶子里的蟲子往我的瓶子里倒。我心里一熱,差點脫口而出:“小胖,你的發夾被我撿到了。”
可我又把到嘴的話咽了回去,我愧疚地看看小胖。
小胖說:“沒關系,我的蟲子多著呢。”
回家后,我打開抽屜,又拿起了這個漂亮的發夾,左看看,右看看,可看著看著,發夾變成了一只燙手的山芋,烙著我的手。我睡不好覺,夢里總遇見小胖那詢問的目光:你看到我的發夾了嗎?
終于有一天,我把發夾還給了小胖,小胖雙手捧著這個紅色的發夾,高興得又哭又笑,嘴里不住地念叨:“這是我的發夾嗎?不是吧?哦,是的,是的。”失而復得的欣喜,讓小胖一遍又一遍地親著它,撫摸著它。看著小胖激動的樣子,我悄悄地走開了。
這一晚,我在新鋪的稻草褥上睡了一個好覺,我聞到了稻草的清香,我的心像一顆種子落進了土地,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和溫暖。我看見,在一片金黃的稻草堆上,有許許多多的紅蝴蝶在飄舞飛翔。突然,它們紛紛棲落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張著翅膀,是那么美、那么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