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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7期|計文君:問津(節選)
    來源:《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2019年第7期 | 計文君  2019年08月13日08:31
    關鍵詞:計文君 問津

    上 忘路之遠近

    1

    在非洲大陸奔走的那百日,教科書留在艾冬腦子里的舊圖景——遠方還有人類力量未及的大片莽蒼洪荒之地——被抹去了。大自然,淪落成了保護區。

    舒同說得更徹底:地球就是個巨大的Shopping Mall,城市是光鮮的店鋪與餐廳,村野是倉庫和后廚,名勝古跡是陳列的裝飾物,河流森林海洋是綠化景觀和游樂園,所有物種按照消費者的需要分為寵物、食物、玩物、象征物、寄生物和害蟲……

    艾冬是為公司的一個反盜獵題材的電影項目,陪同編劇舒同去搜集素材。帶領她們從東非到南非走了三個反盜獵營地的志愿者老崔,在非洲十幾年了。

    在車上,艾冬默默地聽著舒同和老崔聊天。

    老崔一邊開車一邊說話……取象牙時,很多大象還活著,盜獵者用電鋸切開它的面部……盜獵者屠殺了整個象群,他們這些神經被磨成鋼筋的漢子,面對荒原上一個個血淋淋的巨大尸體,都會哆嗦——偶爾能發現還活著的小象,不過救回營地,也活不了,它們不吃人給的東西……

    車里安靜了一會兒,老崔又開口了,語調依舊平淡:“偶爾小規模的盜獵,我們還能干涉一下;大規模的,直升機裝甲車火箭炮,還有雇傭兵,我們做不了什么,也許用不了五十年,不止象,恐怕沒什么會是真正野生的了。非洲南部這邊的情況稍微好一些……”

    他的車速慢了,漸漸停下來。太陽升起來了,河邊茂密的水生植物叢中,顯出了象群的身影。有了緋色的天空做背景,它們像某種遠古的神衹,寧靜安詳地轉動著巨大的頭顱——引擎聲停下了,大象的頭又轉向了河流。

    老崔招呼大家下車,艾冬腳踩在地上的時候,才感到置身這樣場景中的自己,腿在發軟,呼吸不暢。兩只尚未長牙的小象,步履蹣跚地朝他們跑了兩步,就在幾米開外,甩著軟噠噠的鼻子,看著艾冬他們。

    艾冬忍不住朝前邁了半步,立刻退了回來,怕驚擾它們。它們好奇地歪頭互相看看,又一起用各自的笑眼看著她。

    艾冬眼睛里一下充溢了淚水,她遮掩地吸了吸氣,忙拿出墨鏡戴上了,扭臉看見身邊的老崔,他毫不掩飾地張嘴笑著,憨憨地笑——透過自己的淚水,艾冬看懂了那笑,不只是歡喜,還有無法解釋的感激……

    艾冬沒注意到舒同拍下了這一刻。回程的飛機上,舒同給她看照片:艾冬略低著頭,顯然是在拿墨鏡,有一滴淚剛剛溢出眼眶,旁邊的老崔仰頭張嘴在笑,兩張臉都籠罩在奇特明亮的光里。

    舒同說,這是照進絕境的光。

    2

    電影《絕境》的匯報方案完成,艾冬控制著內心的激動,頗為鄭重地對導演和舒同說,如果能夠跟他們一起合作完成這部電影,是她的幸運和光榮。

    如果——艾冬后來想想,這兩個字透出了她自己都未意識到的擔心。

    匯報會上,舒同和導演的闡述結束后,會場一片安靜。公司老總咳了一聲,向兩位老師表示感謝,然后看向投資人。投資人淡淡地說:“兩位老師這是奔著三大電影節的獎去的呀!”

    舒同一笑,看了看導演,導演冷著臉說:“要拍人獸情未了,您找我干嗎?”

    匯報會在老總略帶尷尬的笑聲中,結束了。

    人力資源總監下午就和艾冬談離職了。先感謝艾冬十年來的貢獻,再說公司的艱難——這次要走的也不止她一個。

    官話說完,自然要說些私房話。總監有些心疼地看著她:“艾冬,你就是太老實!人家用個發霉的爛窩頭換你手里的蛋糕,你還就真換。這回,你是被你帶出來的那個‘綠茶’坑了,要是項目在你手里……”

    “發霉的爛窩頭”,說的就是這部反盜獵題材的電影。這個項目拖了兩年多,跟投資人深度介入創作有關。前番走馬換將,是因為投資人嫌棄上一撥主創立意膚淺手法俗套,真的深刻起來,又批評人家把中心思想弄錯了——自認為懂影視有想法有情懷最終還要票房的投資人,一定會把項目變成火坑。這個火坑,可是艾冬自己跳的。

    艾冬原本“手里的蛋糕”,是她做了兩季的情景喜劇《心理分析師》,小成本網劇,收益不錯,正在籌備第三季。老總年前找她談話,讓她接那個“反盜獵”的電影,第三季交給別人,她答應了。

    人力資源總監出主意讓艾冬去跟老總哭鬧,辛辛苦苦十幾年,最好的年紀替公司賣命,四五十了被一腳踢出門,一聲不吭就走,也太窩囊了。艾冬知道她是好心,只是艾冬實在沒有哭鬧的本事,決定既不難為自己,也不難為公司了,順順當當簽了離職協議,走人了。

    舒同從別人那里聽說了艾冬離職,特意把她約出來吃飯,話語間竟有些不安和歉意——自己應該跟公司老總說明白,是導演和她沒有聽取艾冬的建議,堅持了《絕境》的劇本方案。艾冬忙解釋,那不是根本原因。公司裁員,都是挑薪酬高、年紀大、可替代的,作為制片人,自己既沒有強大的資源整合能力,也沒有足以產生行業影響的專業能力,哪怕是做那種被業內調侃為“秘書助理加保姆”的制片人,她也沒有年輕人的精力和體力了——就算不被“綠茶”替代,也會被“白茶”替代,她能理解。

    舒同笑起來:“真沒想到,這把年紀,你還這么天真。”

    艾冬臉上一熱,拿起杯子喝了口水。

    舒同說:“我不是在諷刺你,我是真的很感慨。不可替代,那說的是圣人,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你我之輩,誰都可以被替代。”

    艾冬笑道:“您是行業大咖,有那么多成功作品……”

    舒同說:“傻女子!這道理,我跟兒子講過。衡量自己的內心世界,用哲學,甚至可以用宗教,建立絕對價值。面對外部世界,機械物理學就夠了。不擰巴不纏繞。人活著,就是把動能轉換為勢能,很簡單。有人出身好,天生勢能高;有人出身低,但有頭腦,有才華,善于學習,善于溝通,包括長得好看,這些都是動能,會隨著時間耗散掉的,占據位置,贏得權力,積累人脈,把持資源——這就是轉化為了勢能。作品就是影響力,影響力積累到一定程度,就成為一種權力。勢能會保護你,不被欺凌。人群的殘酷,遠超過我們在非洲草原上看到的景象。你人到中年,還這么無遮無擋地站在天底下,想想都讓人心疼。”

    3

    午覺睡得有點兒長,不能再躺著亂想了,甘田晚上要過來,還得去市場買食材——艾冬起來,先做了杯意式濃縮,喝咖啡的時候看到沙發上放著甘田的新書《自定義人生》,前幾天他帶來的,艾冬還沒翻看過。

    說是新書,其實都是舊文——是甘田在“甘泉心理咨詢中心”的公號“靈臺方寸”里親子關系主題文章的結集。公號文章已經結集出版過,再出個單一主題的集子,不無榨取粉絲的嫌疑。

    艾冬拿起書,翻過了封面上英俊逼人的甘田,翻過一篇篇標題長得要用逗號的文章,她看到了那篇代后記《母親的話語,父親的星空》。

    越自由,越艱難——這是母親的話。

    我們都渴望自由,財富自由,意志自由,情感自由……從來沒有一種自由,像人們慣常想象的那樣安全且輕盈。

    所有外在束縛的繩索,也是使你免于墜入虛空中去的保險繩。自由就意味著放開保險繩,危險隨時會降臨,在你墜落的那一刻,你將會感覺到無拘無束的自我,是如此的沉重……

    保險繩,即便舍不得它斷,依舊不會喜歡,甚至會因此痛苦。

    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把“繩索”置換成“引力”,像天體與天體之間那樣,靠著自身的質量,形成穩定的系統,卻同時保持個體的獨立。

    我父親是理論物理學家,他的職業,我覺得無聊,而且沒有前途——他對我職業的看法也一樣。他嘲笑我過于天真的比喻,真實的星空比人類社會更加殘酷。他看著我說,譬如你,就是個黑洞——哪顆星星碰上你,便不太走運。

    艾冬看到這兒笑了一下——甘田的這些文字里,有了誠懇。

    甘田文章的調子慣常是誠懇的,但那種誠懇,像隨時可以從口袋里掏出生命奧義的牧師,或者保健品推銷員,推心置腹地要給你好東西。這篇代后記里的誠懇,帶著戒慎恐懼,對于他的粉絲讀者來說,可能會有些不適、不安,甚至不解。

    這樣的誠懇,大可不必為人所知——犯不上對整個世界掏心掏肺的。

    艾冬想著,繼續往下看,意外地看到了這樣的話,甘田說他在墜入虛空的眩暈中,遇上了一個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不知道是誰捕獲了誰,他和她都因著對方形成了新的星軌,而且在相互作用中產生了內在裂變,她變得快樂,而他也前所未有地感覺到了真實與美好——他希望自己是對的。

    艾冬的笑變得五味雜陳。

    甘田沒有誠懇得太過,還是用一個兌了糖水兒的故事兜住了底。作為那個曾經“陷在抑郁泥淖里的女子”,甘田的確以超乎艾冬想象的力量和方式,影響了她的生命。自從去年春天,艾冬向他打開了自己的世界;去年夏天,他從悶熱的房間里救出吃錯了藥脫水昏迷的艾冬——欲仙欲死,用于描述那段日子,不是比喻。

    但她在意識到這份耽溺的同時,就試圖掙脫了。

    不是因為不信任甘田,而是艾冬知道,作為性識無定的人,誰都經不起這種完全的依賴與交托。雖然甘田的善良、體恤和遠超一般人的理解力,使得他能擔承更多,但再多,也有限度。

    他含糊其辭的“內在裂變”,對于艾冬來說是人生中最為重大的事情。縱然此后他們之間,的確出現了甘田所說的“真實”與“美好”,她也不愿意就這樣進入甘田的敘述:那關乎她心底最為隱秘而深刻的東西,她不想那些在傳播中注定腐敗變質的言語,草率輕佻地去觸碰、沾染。

    明知道自己不該當真——甘田的文章完全可以視為虛構作品,也信他絲毫沒有輕慢她的故意,但艾冬還是感覺被冒犯了。

    4

    艾冬放下書,出門了。

    溫熱的午后夏風一吹,那點兒多思出來的不快也就散了。買青口貝的時候,甘田打來電話,問她在干什么,又抱怨盒飯難吃——他今天有兩場簽售,午飯是在換場途中的車上吃的盒飯。

    艾冬告訴他晚上有好吃的。

    下午五點,燉盅定時,食材洗凈切好,配料備齊,艾冬在心里列了張晚上的菜單——土雞燉湯,配紅酒的小菜是薩拉米香腸和藍紋奶酪,口味都很重,不過是甘田的心頭好,蔬菜沙拉,青口貝用泡椒加干酪焗,等甘田進門放進烤盤就行……

    廚房里彌散著瓦尼拉豆莢奶油味的甜香,這種生長在馬達加斯加島上的香豆莢通常用在甜點中,艾冬拿來泡酒、燉雞和牛肉,覺得更好——甘田說,艾冬老弄一些有著咒語般奇怪名字的香草,再這么吃下去,突然有一天他變成山羊、鴿子或者青蛙,也不是不可能。

    一陣巨大的恐慌,突然攫住了她的心——她佝僂起了腰,抓住水槽的邊緣,額頭竟然冒出了汗珠。這種沒來由的心慌剛才出現過一次,在她點數挑選的蔬菜時——羅勒、迷迭香、小青檸、芝麻菜……這些植物都彌散著讓人愉悅的氣味,她的腦子里同時滑過它們的名稱,心臟卻忽悠一下蕩到高處,又重重跌落下來,給菜過秤的攤主以為她突發低血糖,建議她喝杯果汁……

    當恐慌再次降臨時,艾冬沒有躲閃,她抓住金屬水槽的邊緣,看著失去血色的指甲,在急速墜落帶來的強烈失重感里,迎著心底卷起的狂風——那陣狂風,掀起了那些由重重疊疊的“物與名”連綴出的人生幕帳。

    前幾年,她的人生像烈日暴曬人潮擁擠的廣場忽然起來騷亂,身邊的人都被沖散了,她跌跌撞撞害怕因踩踏而死,慌不擇路地推門進到了空無一人的陌生房間,冷氣充足,汗意頓消,她長長地吁出了口氣,定了定神,才意識到,一個人,此后就是自己的人生境況了。

    待久了,自然會有些涼,有些慌。她就在房間里,用精致瑣碎之物生出了“簾幕無重數”——那些物與名,被過于發達的感官觸角撫摸、吮吸,生出了重重臆想,成了珠簾羅幕,綴滿蕾絲流蘇,綿密細膩、小心翼翼地勾連遮掩著虛無蒼白的底里;而那底里,偏又從那絲絲縷縷的縫隙間,透出混雜著古典熏爐與時尚香氛的哀矜與歡喜;于是,簾外桃花簾內人,裝模作樣地抵擋著什么,思想著什么,自以為早于簾縫間窺盡了人生人世的真相,妖妖趫趫地恨一聲,嘆一句,又把頭埋進眼前的精致瑣碎里去了……

    那些絲絲縷縷的“破布條子”抵擋不了什么,從感官得來的慰藉,別別扭扭到了心里不知道會擰巴成什么東西。她借了甘田進入她世界時攜帶的沖擊力,拆掉了那些“簾幕”。她還記得照進天光時心里的感覺——若無這片天光,她和甘田走不了這么遠……

    艾冬被公司辭退這件事發生后,甘田一度非常擔心,但艾冬不僅理智上坦然接受,情緒反應也很正常,甘田對她頗為感嘆驚訝,艾冬對自己也甚是滿意——她把失業的日子,過成了悠然長假。

    頗為自得的“悠然長假”,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一不小心,她就墜到“隨物婉轉”的舊路徑里去了。

    縱然可以欺人,自欺卻變得不那么容易——幾天前她就曾經做過一場噩夢,夢見自己大口嘔吐淤泥苔蘚之類冰冷污穢的東西,醒了之后,反胃惡心了許久。當時她的判斷是自己消化不好,此刻想想,那該是被壓抑的厭惡感吧。

    艾冬閉上眼睛,額頭上的汗,冷了下來。所謂“長假”,是令人厭惡的粉飾太平——真的“悠然”,哪來的這般恐慌?原本就無多長物的人生,被命運清理得幾乎不剩什么了——也就還有個甘田。所謂絕境,差不多就是如此吧。

    5

    與艾冬一顆孤星不同,甘田隸屬一個頗為巨大的星系:祖父母父母五個叔叔一個姑姑,加上他們各位的配偶,有些還不止一任,以及隨之而來的弟弟妹妹們。也是過年,艾冬才知道,不止甘田的父母,甘家星系的星星們代代杰出個個優秀。甘田自然不會炫耀,艾冬卻從他的話語縫隙里感覺到,甘田不是最璀璨耀眼的,卻是最為特別的寵兒,像太陽系里的地球。

    艾冬根本無意闖入甘家星系。她與甘田,兩個人還在調整彼此的運行節奏,生怕誰把誰撞個好歹,哪還能招架外力干擾?但甘田醉后忘情,春節例行的家族聚會之后,讓堂弟甘寧送他去了艾冬那里。

    艾冬客客氣氣送走了甘寧夫妻,甘田倒在沙發上睡了,她一夜未眠。

    縱然甘家高級知識分子扎堆兒,接下去的劇情多半還是脫不了國產家庭劇的底色,艾冬連弄這類劇的劇本都會頭疼,更不要說給自己在里面安排個主要角色了。她沒有那等氣力本事,去爭吵哀求哭泣撕扯打鬧吼叫,矜持了四十多年,青衣變不了刀馬旦……紛至沓來的念頭,既荒唐可笑,又悲哀恐怖,艾冬朝梳妝臺鏡子里的自己扔了一團用過的化妝棉——這不叫思考,叫瞎編,用的還都是戲劇邏輯。

    只是一般編劇不會給出如此驚險的劇情設定——甘田的小姑姑竟是甘易辛。

    艾冬去影視公司之前,甘易辛是她在出版社的直接領導。甘易辛熱心直腸,母性強烈到具有侵略性,而艾冬乖覺聽話,干活努力。雖然只差三歲,易辛姐與小艾,生生變成了主仆兼母女。

    這份親近是單向的——小艾離開后從未主動聯系過易辛姐,畢竟那段相處的日子,說不上痛苦,但她并不愉快;甘易辛一年半載還會聯系一下她,小艾實在太讓人懷念了。

    幾年前,甘易辛從熟人那里聽到艾冬離婚的消息,打電話來問候安慰,也不知易辛姐聽到的故事版本成了什么樣子,只是長吁短嘆小艾人太好,太窩囊太委屈……艾冬自然不會跟她解釋內里曲直,忍著聽完安慰,就算了。

    艾冬沒想到,甘易辛的甘,就是甘田的甘。

    就像甘易辛沒想到,多年之后,小艾竟然會跟她的田田在一起。

    那個不眠之夜后,艾冬接下公司那個“反盜獵”題材的電影項目,陪著舒同去了非洲。易辛姐苦口婆心的勸誡,還是跨越了大半個地球,追了過來。

    當時艾冬正要離開在哈拉雷的酒店,前往津巴布韋和贊比亞交界處的動物保護組織的營地,有五六個小時的車程,他們早上五點多就得出發了。北京時間正是中午,甘易辛說她沒心思吃飯,必須打這個電話。

    她在家庭群里看到了甘寧拍的合影,甘田摟著的竟然是小艾!她當時頭嗡一下,血管都要爆了——這是一個可以預見的悲劇啊,小艾,你傻不傻呀?我太了解田田了——他糊涂,他胡鬧,他有資本啊,他是男人,比你年輕——他折騰得起。你呢?漂亮話誰不會說?年齡不是問題,孩子不是問題——我告訴你,到時候什么都是問題!我不能看著你結束一個不幸,再制造一個不幸啊……

    甘易辛的臺詞,和艾冬預想的基本一致,也不能再讓身邊人等著她接電話了,她簡明扼要地說了自己在哪兒,不方便多聊。甘易辛被噎了一下,也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和甘田分手——甘田不會認真的!

    艾冬淡然回了一句:“既然這樣,您也用不著這么認真!”

    按照易辛姐的人物性格,不會就此善罷甘休。

    事實證明,小艾多慮了。

    艾冬必須承認自己的想象力過于平庸,國產劇到了甘家,升格成了雍容含蓄的《傲慢與偏見》。即便如此,還只有甘易辛一個人上臺,串了把達西的姨媽凱瑟琳夫人,包括甘田父母在內的所有人,都非常“政治正確”地當了看戲的觀眾。

    甘田說小姑姑傻——自己腦補了一部沒發生的戲,還跳進去當了回惡人。

    艾冬想,她利用出差制造的這場別離,傻得和甘易辛別無二致。

    這場長達百日的別離,她不只在空間上和甘田制造了遙遠的感覺,同時還大幅度降低了與甘田的聯系,有時“零聯絡”的間隔會長達半個月。憑借理性與克制,她的情緒管理做得還不錯,至少比甘田管理得好——甘田在一個醉酒的晚上,給她發了一百多條語音:她成了他的“癮”,她不在的這些日子,他出現了百般不適的“戒斷反應”……

    捫心自問,她制造這場別離,固然是勇敢,更多的卻是怯懦,有掙脫耽溺的誠摯與真實,只怕也有狡黠的試煉,欲擒故縱的機心……此刻自然不必再去分辨,望過去,千思萬緒都是自我纏陷的蠢念頭啊……

    也許她蠢得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才敲了敲她的腦殼。

    上天的敲打,落到人身上,定會有裂痕——這些裂痕就是命運的紋路,可惜通常會被人只當作傷口,為之淌血流淚,顧不上細看那紋路的指向……

    6

    艾冬緩過來,從廚房中出來,在客廳沙發上坐下,對面壁上是黑色電視屏幕,幽暗的液晶屏成了一面鏡子,艾冬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單薄、瘦小,甚至下一秒就會消融在那幽暗之中……她的手觸碰到了自己的臉頰,溫熱的肌膚,讓她有了真實感,她的手滑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抬起來——她擁抱了自己。

    甘田總是用一種孩子氣的歡喜與動物式的親昵糾纏著她。脖頸相交,肢體相疊,兩人都在對方的懷抱里了——親密到肌膚相融一般,卻忍不住會質疑,是錯覺,或是幻覺?這些念頭像鳥一樣生著試探的利喙,卻也像鳥群一樣,揮手即散,散后復來……

    自己在自己的懷抱里,是這樣的感覺——此刻,心落了下去,安穩地在胸口,一下一下地跳著,像篤定地對她說著,是啊,是啊……

    艾冬松開自己,輕輕地吁出口氣,走到了窗前。院子里的路燈亮了,天色尚明,那燈光帶著怯怯的歉意,像早到的客人——甘田卻比說好的回來的時間晚了,她心念一轉,放在書房里的手機,響了起來。

    甘田的電話——他父親突發腦溢血,他正在往醫院趕——甘田的聲音里有少見的焦灼與慌亂。艾冬說了句:“你不要慌——”

    甘田打斷了她:“有電話進來,小姑姑的電話——我再打給你。”

    艾冬握著電話,站在窗前。有霧靄從灌木叢中升起來,那是被烈日炙烤過的地面噴淋之后蒸騰出的水汽,在越來越暗的紺色天幕映襯下,泛出了淡淡的藍……

    7

    晚上八點,甘田打來電話,說手術很成功——他那邊人聲嘈雜起來,艾冬清晰地聽見了甘易辛的聲音,情緒激動地嚷嚷著。甘田匆忙掛了電話。

    十一點一刻,甘田回到了艾冬這里。

    他離開醫院時給艾冬打電話說情況,艾冬勸讓他不要過來,太遠了,明天還要去醫院。甘田只是嗯嗯地應著,說:“你等我。”

    他的反應讓艾冬生出了額外的擔心。

    艾冬的父親去世前,整整病了五年。母親車禍意外離開后,父親的病情惡化得很快,最后兩年都沒能離開醫院。即便經濟上能夠支撐,親人重病所要求的心力與體力,若非親身經過,是很難想象的。

    甘田進門就抱住了艾冬,耷拉著腦袋不吭聲。

    艾冬說:“手術很成功,又是微創——很快會康復的。”

    甘田嗯了一聲,放開艾冬,踢掉鞋子,扯開襯衣,褪掉褲子,光著腳走進了浴室,艾冬跟在后面收拾他的衣服,聽到他進浴室后嚷了一聲:“我很餓!”

    花里胡哨的菜都免了,艾冬給他煮了一大碗青菜雞湯面。甘田是真餓了,顧不上燙,很快就吃完了,臉上冒出細密的汗珠:“你不是說有好吃的嗎?在哪兒呢?”

    艾冬知道他是沒話找話,笑了一下,輕聲說:“以為你不會過來了,就沒做——”甘田欠身去拉酒柜的門,艾冬起身去給他拿杯子。

    艾冬出來看見甘田神情呆滯地坐著,累,還有焦慮,整個人失魂落魄的,艾冬放了只杯子在他跟前,他伸胳膊把艾冬攬住了,臉埋在她懷里。

    艾冬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背,甘田松開了胳膊。

    甘田默默地喝完了一杯伏特加,才說:“小姑姑在ICU外面跟媽媽吼,把我媽吼哭了,舅舅和小叔叔差點兒打起來——”

    本來手術很成功,大家都松了口氣。病人進了ICU,甘田祖母因為是醫院的老領導,主治大夫請她去辦公室詳細說明病情。甘田母親這邊安排甘田明天上午先過來,她有個講座。甘田剛應了一聲好,甘易辛那邊就爆炸了。

    甘易辛指著大嫂:“大哥一輩子吃食堂吃外賣,衣服鞋襪全是自己收拾,有老婆和沒老婆也沒什么區別,現在用上兒子了,當初懷了田田,為了自己上學非要去做流產,甘田的奶奶和姥姥合力保了下來——小時候姥姥管,上學了奶奶管,田田從小學到初中跟我睡,你管過孩子一天嗎?憑什么使喚兒子?什么講座比你老公的命還重要?這是感冒發燒打噴嚏嗎?這是大病,剛做完手術,你就算沒感情也有責任啊!你這是什么態度?”

    甘田母親氣得眼淚直流,說:我們夫妻用什么方式生活,不用你管!你也沒資格評判我的婚姻——你簡直是不可理喻!

    舅舅當然護著他姐姐,小叔叔要護著他妹妹,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都翻扯出來,生活方式論爭很快變成了人身攻擊,對甘田父母夫妻感情的質疑,隨之也升級為家族間的道德指責,血氣和怒氣開始訴諸肢體。甘田掛了艾冬的電話,沖過去抱住舅舅擋住叔叔,好在這時候奶奶回來了,呵斥住自己的女兒兒子,讓他舅舅先送甘田母親回去了。

    艾冬嘆了口氣,問:“你明白他們在吵什么嗎?”

    甘田灌了口酒:“不明白。”

    艾冬看著甘田:“你媽媽走后,小姑姑又跟你說了什么?”

    甘田愣了一下,開始含糊其詞:“她一晚上都在莫名其妙瞎激動。”

    艾冬笑笑:“她可不是莫名其妙——你媽媽走后,她一定流著淚對你說,田田你放心,小姑姑幫你,不會讓你爸受罪,也不會讓你為難——”

    甘田的酒杯在嘴邊停住了,驚訝地看著艾冬。

    ……

    計文君,女,河南許昌人,藝術學博士。出版小說集《帥旦》《剔紅》《窯變》《白頭吟》《化城喻》等,曾獲《人民文學》獎、杜甫文學獎、郁達夫小說獎等獎項,著有專著《誰是繼承人——紅樓夢小說藝術現當代繼承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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