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ul id="wsmey"></ul>
  • 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青年作家》2019年第8期|鄧一光 :豆子去哪里了
    來源:《青年作家》2019年第8期 | 鄧一光  2019年08月11日09:42

    那天,我在青山寵物公墓埋葬了豆子,向寵物醫(yī)院業(yè)務員支付了傭金,打發(fā)掉他們,坐在灑滿陽光的草地上,一邊打盹,一邊考慮是否從通勤包里掏出鉛筆刀,在蜂環(huán)蝶繞的背景下干點什么,這個時候,電話響了。

    電話那頭是陌生人,緊張的女中音,說她叫Mo chen。我問哪個Chen。對方猶豫了一下說,允塵邈而難虧那個塵,您不認識我,我是Lu Jian 的學生,想見見您。

    冬天的陽光懶洋洋的,適合冥想和羽化,有一會兒,我沒有說話,沒有問“哪個Jian”。我覺得不用,用不著。

    豆子是只雜種狗,十三年前我領養(yǎng)的。我沒有主動領養(yǎng),我猜它被原來的主人遺棄了。那會兒它差不多三四個月大,可憐巴巴蹲在街頭,被冷凜的雨水淋得瑟瑟發(fā)抖,樣子就像一團泡脹了的抹布。我從地鐵口出來,它抬臉看我,目光老成,眼神就像和眾生背道而馳的本杰明·巴頓。我確定它不是那個憂傷的孩子,我和它沒有血緣,我們之間沒有債權債務,但前世就難說了?;氐秸瞬殴?,我做完該做的事情,給自己泡了一杯茶,慢慢喝完,重新穿上濕衣裳,返回街頭。本杰明·巴頓還等在那兒,像是篤定了我會回去,完成命運輪回。街上很干凈,雨水像一粒粒亮晶晶的豆子,歡快地在馬路牙上跳躍滾動,讓人相信我們身處美麗新世界,可以自由前往任何目的地。我數了一會兒街頭駛過的車,蹲下來,看著狗被雨水淋濕的臉說,如果愿意跟我回去,你就點頭。它嗚咽著,把濕漉漉的腦袋別到一旁,委屈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告訴豆子,下班前,公司技術研發(fā)部總監(jiān)約我談話,告訴我,我負責的項目補充經費申請被駁回了,如果年末項目還沒有起色,公司將考慮調低我的期權檔,當然,我也可以不接受,另謀高就,離開公司去別處發(fā)展。我也沒有告訴豆子,在回到公寓之后,我脫掉濕衣裳,光著身子,從微波爐里拿出一只清潔袋,從袋子里取出鉛筆刀,用酒精仔細為鉛筆刀片消了毒,走進盥洗間,打開噴灑頭,在疤痕無數的手腕上找到一處新鮮位置,用刀片安靜地劃出一道口子。皮膚快速翻卷著綻開,血液遲疑了片刻,像成熟果實的果漿一樣噴濺而出,順著沐浴流淌下去,在腳邊形成一團旋渦,我愉快地看著它們,情緒很快平復下來。接下來,我需要再一次去社區(qū)醫(yī)院做傷口抗感染治療了。

    那天的雨,一直下到第二天中午才停。我和豆子從那天開始,一起度過了十三年,那是我生命中最正常的日子。

    黃昏時分,我在港大醫(yī)院見到打電話的人,莫塵。她是那種需要屏住呼吸才能看出模樣的年輕人,二十五六歲,個頭不高,線條分明的窄臉,一溜沒有光澤的短發(fā)僵直地貼在同樣沒有光澤的額頭上,穿一套還算合體的蛋青色中式套裙,裙擺皺皺巴巴,像休漁期閑置不用的麻罟。這么說可能不禮貌,但我很少看到如此不注重修飾的女性,我猜她起床后只是胡亂用清水洗了把臉,如果她昨晚的確睡過覺。我心里想,她在電話里介紹自己,為什么不說她是“塵?!钡膲m、“塵俗”的塵、“塵念”的塵、“表里無塵”的塵、“咸陽古道音塵絕”的塵、“適自塵蔽于已”的塵,而要說“允塵邈而難虧”的塵,這里面有何見教?

    港大醫(yī)院離海灣近,前蠔田和基圍蝦池魅影猶在,令人作嘔的金屬異味不斷傳來,這并沒有妨礙我很快從莫塵嘴里得知下面的故事:著名老莊文化學者陸薦先生昨天來到這座城市,做了他計劃中的第一場演講,按照莫塵的說法,和以往一樣,演講效果出奇的好,官方網站稱,這座以重商著稱的城市當天刮過一道清新的旋風,它為匆匆行走在利益刀鋒上的人們留下耐人尋味的啟蒙之光,人們對他的渴求遠遠勝過兩位正在此地做路演的科技狂人的新品推介會,要知道,科技智慧才是這座城市的精神桂冠,科技敗給傳統文化,這還是第一次,這讓某些資本大佬十分窘迫,也使這座城市的市長感到不安。接下來,陸薦大師還有兩場演講,可是,昨天晚上,在接待過幾位專程過境來拜見的港大和科大學者后,大師忽然感到強烈不適,他開始嘔吐,并試圖打開酒店67 樓的窗戶,從那里飛身而下,被取藥回來的學生制止住。邀請方很快將大師送進醫(yī)院。檢查很細致,一切生化指標都正常,沒有任何異樣,但大師很躁狂,看上去異常不安,醫(yī)生使用了氯丙嗪,此時大師正在沉睡。

    我目光呆板地看著面前的小個子青年。現在我有點意識到,她不是“她”,不明顯是,但也可能不是“他”,誰知道呢。這是一個復雜問題,見面第一時間,我捕捉到對方不易覺察的鼻翼翕動、目光一掠和耳輪在黃昏夕陽下輕微的顫動,這是性定向行為在感覺系統上的敏銳反射,即使十三年前,在遇到豆子的第二天,我就離開了原供職公司,這十三年碾轉數家公司和研究機構,前途始終未曾開化,但學術基礎我沒有忘記。不過,在完成全測試之前,我們可能連自己的基因、染色體、性腺、生殖器、心理和社會性別都弄不清楚,就像沒人知道你的情緒什么時候會低落到必須切開手腕,讓血流淌一陣子,或者流光,以平衡躁狂癥,面對這種復雜情況,我還是保守一點,維持最初的判斷,稱對方為她吧。

    “我從事藥學研究,不做臨床,能為您做什么?”我盡量客氣地說。

    “老師被送進醫(yī)院后,反復提到您的名字,皮特大夫認為您對幫助他恢復平靜有積極作用,建議找到您。”莫塵羞澀地躲開我的目光,大概因為把我當作鈣片這樣的廣普安慰劑而感到不安,“對不起,沒有經過您的同意,通過數據找到您的聯系方式,現在我知道,老師為什么會提到您了?!?/p>

    是嗎?我心想,那是什么?我在大數據中留下的職業(yè)失敗案例,還是我手腕上纏裹的紗布暴露了她老師前世的某條秘密人生通道?

    是的,我認識陸薦,如果他是我認識的那個陸薦的話,我們曾經是同事。

    二十年前,我在內地某個科研所工作,主持一項著名的科研課題。要知道,并不是每個科研工作者都有機會接觸到國家項目,在市場經濟全面提速前,國項基本是科學家頭上耀眼的桂冠。然而,軟弱一直在戕害我,它就像溫柔的吞噬菌,在我從中科大少年班畢業(yè),赴康奈爾大學和普林斯頓大學修完碩博,回國擔任科研課題數年后,慢慢吞噬掉我身上的光環(huán),讓我終于回歸雞鶩之輩,學術無望,前途暗淡,任人驅使。我有過十幾位助手,每位都比我年長,比我能力強,他們在我身邊待過幾年后,陸續(xù)接下另外的項目,去做了別人的老板,有兩位還成為我的頂頭上司。陸薦是我助手當中的一個,他不同,我在那家科研機構實在混不下去,辭職離開前,他一直追隨我,一步也沒有離開過。他是團隊中的樗櫟之材,甚至于用平庸這個詞來形容他也有些過謙,要知道,他把多少事情弄砸了啊,連所里的保潔工都瞧不起他?!瓣懖?,今天受精卵玻片沒弄錯吧?”“陸博,干嗎不試試讓氯醛糖和戊巴比妥鈉復婚呢?”那種明目張膽的僭越口氣,連我聽了都感到憤怒!

    我離開那家科研所之前,陸薦拎了兩瓶“牛欄山”敲開我宿舍的門,為我送行。只有他,其他人裝作不知道我向所里遞交了辭職書這件事。那天陸薦喝多了,他告訴我,他不是不想離開我,他私下艾特了所有另立山頭的師兄弟,他們要么覺得這是一個不太好笑的笑話,要么直截了當告訴他,他和我是一對絕配,最好什么也不做,待在我身邊,別再去其他地方害人。陸薦哭得非常厲害,一把鼻涕一把淚,說遭到如此侮辱,他還不如去跳樓。實際上,在我離開那家科研所之前,陸薦跳樓的事件一次也沒有發(fā)生過,只是在搶著幫我把行李箱送到門外車上時,他失手將箱子從臺階上摔下去,箱子摔壞了,箱子里的東西撒了一地,包括幾樣不便與外人道的私人用品。

    當年,我困惑的是陸薦要怎么做才能把每件事情都弄砸,要知道,這個難度相當大。這件事我從來沒有和陸薦討論過,正如我不會和他討論希伯爾特第7 問題和第8 問題一樣,我們自身就是一對無可救藥的黎曼猜想。如今,我有了新的困惑——我和陸薦,都是碌碌無為的科研工作者,是兩條半輩子在理工科池塘里浸泡著的塘鲺,他什么時候用什么方法讓自己徹悟大道,修得金丹,蛻變成一條珍貴的鰻鱺?哦,不對,一位珍惜的傳統文化學者?

    我被告之,陸薦原定今天的演講改為明天,然后他會離開這座城市,去別的地方,當然,這取決于在演講前,他是否能恢復健康。此時,在藥物的幫助下,著名學者還會安靜地睡上幾小時,這意味著我有時間回家換一身干凈衣裳,卸掉因豆子離去帶來的悲傷情緒。這很重要。在感受到同類的悲傷時,即便老鼠也會陷入共情,隨之悲傷,同理,不連累他人,對已經陷入情緒不適的對象產生不利困擾,是人類社交場合的基本準則吧。

    回到人才公寓,沖過涼,我給自己泡了一杯水仙。以科學的名義發(fā)誓,這泡水仙有清白的譜系,它是海峽兩岸斗茶賽上的金獎榮膺者,審評號518,密碼111,和我的身份指數有著某種社會樣板的契合和諷喻,就像我的前世。我坐在那兒,慢慢喝完茶,發(fā)了一會兒呆,起身去工作臺前打開電腦,開始搜索前同事陸薦的信息。

    作為近年來炙手可熱的國學大師,陸薦并非第一次來這座城市。算起來,他出現在這座城市大大小小的講壇已經有三年歷史,幾乎每次來,都會掀起一道旋風,引得當地矜持的學院泰斗和膚淺的傳媒為他站臺?!八陔y以逾越的古老哲學高峰自由行走,在中學重述運動中開一代先河”,“他是深入發(fā)掘老子思想又堅持學術個性的領航人,自然萬物之圭臬不可思議的執(zhí)掌者”,泰斗們這么評價他。而傳媒則完全成了他忠實的迷妹,稱他歸根復命,自成一體,仰勘天文,俯察地理,中奪人事,把深邃的道學哲理闡釋得極為趣味,化成便于修悟的體驗之學,指導人們運用到社會生活中,無往不勝。

    唔,大師本人有不少頭銜,以我稚拙混亂的通識認知,至少一半由政府機構認可,有的本身就是國家學術機構成員。他的追隨者中有大量成功人士,企業(yè)家、金融家、財經作家和演藝界人士。有幾份帖子透露,大師真正的擁躉者并非上述名利雙擁的時代楷模,而是一些不會在公眾場合現身的政府官員。我不認為上述信息有什么邏輯謬誤,它們得到了國際上的支持,不然,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憑什么把《道德經》指定為影響力第一的中國著作?

    離開電腦,我為自己續(xù)了第二杯熱茶,慢慢喝光,然后打開微波爐,把裝著小刀和消毒品的清潔袋取出來,放到洗衣機里,用微波爐給自己做了一份咖哩雞肉蓋澆飯簡餐。

    夜里十點,按照約定,我出現在港大醫(yī)院神經內科住院部。莫塵提前幾分鐘等在那兒。我直截了當地向莫塵表示,希望她告訴我,我能做些什么;就是說,我被人莫名其妙從數據系統里拎出來,需要具體在一場中樞神經介質代謝異常事件中充當什么角色。莫塵顯得很為難,她不知道她的導師為何在失控狀態(tài)里反復提到我,她只希望我能幫助她的導師在十幾個小時之后順利返回講壇,為此,她不惜向我透露了她導師一件赤裸裸的丑聞:某大學請大師演講,因為沒有控制好迎賓程序,大師直接拿該校校長做靶子,挖苦老先生的學術水平,甚至諷刺對方沒有學好中文,令舉辦方十分尷尬。

    “但時間是站在他那邊的,”莫塵漲紅了臉急匆匆解釋,“您不得不佩服,他的演說是那么的超凡脫俗,迷住了所有人,就連他的批評對象也無法抗拒他的思想和語言魅力?!?/p>

    “懂了,”我朝護士站看去,那里有一位沒有腦袋的值班護士,她正把腦袋埋在肩膀下面,低頭尋找什么,“如果沒有猜錯,我能做的,是把握好時間,聽一位活著的先秦雄辯家深夜演講,直到他恢復超凡脫俗的思想和語言魅力?!?/p>

    莫塵去核實過后,回來帶我走進317 號單人病房。屋內散發(fā)著一股形跡可疑的霉味,不知來自殺毒光源還是別處,陸薦——對不起,我需要一段時間調整記憶,熟悉他的大師身份——已經醒來了,坐在椅子上進食。他手里別扭地掂著小勺,禪修般專注地盯著面前的鎳制托盤,好像鎳盤中盛著兩塊黑乎乎的說不清食材的食物是宇宙之道、人類之德,讓人覺得那是一個制毒師隱秘的儀式。二十年過去,我們不再年輕,但他看起來還好。我是說,作為中年人,他看不出有什么健身或保養(yǎng)痕跡,卻完全沒有腰身,只是頭發(fā)蓬亂,印堂發(fā)亮,顯得謙和而泰然。他聽到動靜,回頭朝門口看了一眼。我聽見一陣簌簌的聲響,是他身上的褚紅色莨菪布摩擦樹脂椅面發(fā)出的聲音。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大事,他像真正的大人物一樣,把勺子仔細放在托盤里,站起來,大步迎向我,向我伸出手。

    “你不會相信,怎么會有如此荒謬的事情,它是怎么發(fā)生的?!彼抗庵币曃遥邶X清楚,聲音洪亮,透出一種訓練有素的權威。我記得他過去不怎么敢開口,說話畏畏縮縮,因為總是遭到人們嘲諷,好像還有點口吃,“但你還是來了,我知道,你不會拋棄我?!?/p>

    老實說,我沒有思考過拋棄這件事情,或者說,我正是那個被人們反復拋棄的家伙,拋棄就是我的基本狀態(tài)。要知道,我生活的這座邊疆城市,它一直要擺脫內地,投入世界懷抱,在這個軌道上出溜得非??臁_@些年,和我搭過手的同事差不多有一百人,誠實地說,除了大量模仿,他們和我一樣平庸,但他們像穿上了鯊魚皮泳衣,一個個飛快地超過我,匆匆游到前面去,我永遠比第一名慢半拍。成王敗寇,跟在一線后面的人分文不值,我只能出局,回到政府分給我的人才公寓中,在喝過一杯杯熱茶后,一次次安靜地切開自己的手腕。

    只是,我不想接陸薦遞過來的手。我對老聃先生完全不了解,但卻清楚,有些病是會傳染的,比如幽門桿菌、弓型蟲、帶狀皰疹、傷寒和虐疾,就算肛瘺手術,也可能因為敷料攜帶傳染源,讓接觸者染上艾滋病。試驗室中禁止握手,那是官員的壞毛病,我和陸薦二十年前戴試驗用手套,時隔二十年,我不確定是否應該在我們之間設立安全抑制措施。

    可是,完全來不及做評估,我的手已經被大師緊緊握住。他的手肥大而溫暖,像兩團剛出土的太歲,而不是一個曾經被試劑浸泡過的科學家的手。不過,現在好了,我順利完成了記憶模式修改,稱他大師了,這個代價夠大。

    “你在想,奇怪,為什么是他,為什么是老子?”大師盯著我的眼睛,好像在判斷我和食盤中那兩塊疑似食物的黑乎乎家伙之間的關系,或者是在判斷他面前的聽眾是否帶有敵意,這種感覺讓人不安,“你一定要坐下來,我們有的是時間,實際上,你應該知道為什么你在這里,我很快就會告訴你。”

    緊張的學生為我端來一把全塑椅,模樣活像寒冬季節(jié)屠宰后立刻凍上的口外羊。學生不看椅子的使用者,看大師,目光崇拜得要命。這個我懂,我二十多歲擔任國家項目負責人時,人們也用這種眼光看我。

    椅子坐著不舒服,推測是為探視者量身制作。病人需要安靜,探視者最好別坐下,打個招呼走人,我對這個設計理念由衷的贊同,但還是坐下了。

    “還記得那副試驗用護目鏡嗎?”大師問我,像演講中對聽眾親切提問的某個環(huán)節(jié),目光中透露出一股狡黠,“沒印象?這就對了,它和其他眼鏡具有所有的相似點,差異僅僅在調試之后目距的寬窄,差別只有幾毫米,無數條件可以讓這幾毫米不復存在,猴子才知道,科學有時候就是兒戲?!?/p>

    我困惑地看著大師,他的臉熠熠閃光,大概是講壇風采的回光返照?!?/p>

    想想,那天,有人錯拿了你的護目鏡,試戴時撐大了它,因為試驗失敗,你犯了頭疼的毛病,喝了酒,吃了小龍蝦,沒睡好,或者在燈下和某本英文資料偷了一次一點也不歡愉的情,那種情況下,什么事情都可能發(fā)生?!彼焖俪旎ò蹇戳艘谎?,好像那里有人在偷窺,“我不是你最信賴的助手,你卻當著眾人,目光越過所有人投向我,只投向我,好像我就是那個無恥的賊?!?/p>

    我想起來他在說什么,好像有一次——肯定不止一次,別的時候也會發(fā)生這類事情——我的護目鏡不見了,我不記得當時我看過誰,胡亂抓了一副別人的眼鏡戴上。我記得其他人哈哈大笑,但這個短暫的喜劇情節(jié)并沒有挽救我領導的項目最終走入絕境。

    “你是說,這件事情給你帶來了陰影,”我用委婉的口氣反問他,“事情過了二十年,你仍然忘不了它,還是你后來在某個地方找到了我的手套,哦,不,眼鏡?”

    “你確定真的在乎我的感受?我猜不是。人們通過護目鏡看到的事物并不真實,你也一樣,是不是?這真讓人受不了?!彼樕下冻鲆唤z猶豫,“需要打開窗戶嗎?”

    “據說醫(yī)院和旅館二樓以上不能開窗,大型企業(yè)和學校也不能?!?我覺得,連周邊的空氣都看出來了,他昨晚身體不適的后遺癥仍然在,臉色不正常,因為恐懼和困惑,他想控制自己,顯然這不容易,但是,好像我們又回到了二十年前那個毫無頭緒的項目時代,這讓我突然有了一絲快意,“事情就好像,怎么說呢,精密量取與液體量器的關系,我說這個你肯定知道?!?/p>

    “不如你直接問,你為什么在這兒?”他狡猾地咧開嘴笑了笑,把身子往后靠去,做了個奇怪的舉動,用左手拇指和中指扎成一把弓,張開嘴,指弓伸進坩鍋般的嘴里,咯嘣咯嘣地彈牙齒,仿佛在試探它們的成色,“知道嗎?這是我見過的最奇怪的事情,不是窗戶,是人,在這座城市,你只能看到人群,看不到一個一個的人,情況相當詭異。”

    “你想看到畜牧場之外的風景?可是,你都說了,這是城市,你不能指望看到賽馬們的生活,雖然它們總是被趕到賽道上去?!?/p>

    “啊呀,那倒不一定,畜牧場之外是什么鬼,那里的情況更糟糕,你完全聽不清楚人們在說什么,對吧?”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大師和普通人的區(qū)別,比如,和我的區(qū)別。我說不清楚關于天地人的聯想,道與萬物的關系,無法走進他的世界,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病房里出現一陣沉默,我在想,他想聽清楚人們說什么?人們對他演講的反應?我沒有聽過他的演講,我猜那些內容已經超過我能理解的部分,我是說,科學世界的部分。我不安地扭過頭去,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莫塵。忠實的學生當然不會冒失插嘴,她的中性五官在病房溫和的燈光下顯得很精致,身體像鮑魚一樣磁實,這預示著一種潛在危險。

    “不用擔心,她是啞巴。”大師隨著我的目光看向學生,目光像牡蠣一樣溫柔,“我是說,她是另外一個我,不會說廢話?!蔽也贿@么想。他知不知道,雖然牡蠣被河口一帶的工業(yè)排水污染得厲害,但它們仍然是這座城市的特產?而且,依我看,叫莫塵的學生不像一個能夠通過微積分推導出動力基本方程的學霸,她完全沒有必要待在我們身邊,最好趁我被她的導師教導的時候,溜進衛(wèi)生間給自己敷上一張?zhí)μ\面膜,靠在馬桶上打一會兒盹。

    “不理解高維空間的人,就算戴塊手表也毫無價值,脖頸上長顆腦袋也沒用。”大師打破短暫的沉寂,停下敲打牙齒,身體往前傾,看著我的眼睛,目光帶著傲慢和猜忌,像一幅印走了五官位置的版畫,讓人無法猜測他目光中的寓意,然后他突然詭異地吃吃笑起來,“不過,你不一樣,不聰明,但不傻,會理解?!?/p>

    “理解什么?”

    “要分是什么?!?/p>

    “還有什么?”我有點不高興,覺得被冒犯了,他提到聰明,憑什么我要做那樣的人?我扭頭看他的學生,惡意滿滿,“我猜,你們明天的活動會正常進行?!?/p>

    莫塵快速看了一眼自己的導師,意思明確,這取決于他的情況。

    “哈,什么什么,我剛才問你護目鏡,我就想說這個?!贝髱熀孟駴]有聽見我和他的學生說什么,他被什么困惑住了,無法擺脫,有點自暴自棄,“知道嗎?我的書賣得很好,莫塵會親口告訴你,我的版稅高得出版社想殺了我,可是,人們?yōu)槭裁匆詰俟肥海课沂侵改切┏舨豢陕劦臅S幸环N可能,八十年代以后,人們灰心失望,熬不住了,他們想摘掉護目鏡,把它丟得遠遠的。知道嗎?這是典型的精神病癥候,人們隔著歷史的褲子自慰,子曰,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哈哈!其猶龍邪,就是這么回事,我就是那會兒變成飛來飛去的鴿子,雙腳陷在醬缸里,除了不斷給人們唱詠嘆調,別無去路?!?/p>

    這個我明白。他是說,人們終其一生尋找自己的時代,只要找到它,每個人都能成這樣或那樣的大師,文明就是這么一頁頁訂成書,拿去換成巨額版權費。我猜他就是這個意思。

    “我和時代相互報應,用卑鄙的手段交換無恥和崇高,用死亡之舌親吻愛,用禁錮和縱欲相生相殺,但是不對,沒人騙得了我,我清楚那是什么,我在積累自己的葬禮,人們也是,他們急不可耐,他們……”他突然停下來,好像有點困惑,有一種不安,“你孩子多大了?”

    “我沒孩子?!蔽艺J真地想了想,確定地說,“我還沒結婚。”

    “好吧,問題就在這兒,”他目光糾結地朝茶幾上看了一眼,好像有什么東西在他胸膛中爆裂開,一個氣泡,還是別的什么,他情緒開始明顯萎靡下去,表情里有某種對世俗世界的絕望,“所有荒唐的事情都有內在的合理結構,肯定有某種邏輯從這兒逃走了,也許是無數種,我們失去了它們,就像你失去了婚姻和孩子。”

    我當然沒有失去婚姻和孩子,我從來沒有得到過它和他們,但我能原諒他的自相矛盾。為了舒緩失敗的壓力和失控的情緒,我有好幾次考慮過是否服用恰特草或者跳跳糖,我知道那樣會更糟糕。我寧愿使用裝在清潔袋里的鉛筆刀來平衡抑郁和躁狂,這是我經過十二個公式精算后得到的科學答案?,F在,我在考慮怎么回答他,關于婚姻和孩子這件事,我們都不在自己的世界里,那是一種迷失的存在。只是,我不清楚他是否在吸食笑氣或者彩虹煙,要是這樣,情況就麻煩了,至少我不會允許他第二次握住我的手。

    門從外面打開,值班大夫進來了,是個頭發(fā)梳得很嚴謹的亞洲男子,聽口音是香港人,可能就是莫塵提到的那位皮特大夫。大概接待方打過招呼,嚴謹發(fā)型的大夫沒有拿7 號針頭注射器往大師的臀部上扎,只是刻板地提醒病人十分鐘內結束會客,然后乖乖躺回病床上去。大師像是受到極大的侮辱,沒有看大夫,盯著茶幾上的食盤,以沉默表示抗議。莫塵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客氣地把大夫送出門,向他保證,月亮正在愉快地升起,317 房的會客時間不會持續(xù)太久。

    “沒結婚,沒結過?”他倆剛一離開,大師就身子前傾地盯住我,好像如果那是事實,他和他的老聃會非常失望,甚至于他們將商量是否徹底消失掉,誰也不理睬,讓自甘墜落的世界沉淪下去,“你哪兒出了問題?”

    這有點過分。說真的,如果不是擔心明天登臺時人們在大師臉上看到不太光彩的痕跡,我會當場甩他一記耳光。好在我沒讀過老子的著作,但讀過奧莉薇亞·賈德森的《Dr.Tatiana 給全球生物的性忠告》,說實話,婚姻和孩子不是我的困境,不會導致我情緒崩潰,科學早已教會我理性和冷漠,任何時候我都只面對自己的手腕,和他人保持45.72×2 厘米距離,讓我和他人的肢體沖突幾率大大降低,這也是我和豆子,我們能夠相依為命十三年的原因。

    “我走得太快,沒有留意在什么地方拐了個彎,把自己弄丟了。”沒有等我想出該如何回答他的問題,他就開了口,像一只在日光下咬住自己尾巴的貓,氣喘吁吁,不肯松開牙,“明白嗎?我把自己弄丟了,不知道過去的自己是什么樣,簡直太可怕了!我試圖返回去找到他,我是說,找到我,可根本做不到,我忘記了那個拐角的位置,而且人們阻止我回去,好像我是他們的屁股簾,他們厭惡露出屁股,我去拐角和人們要求的風趣如出一轍,老子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p>

    “老子什么?”

    “什么什么?”

    “你剛才提到他,如果你指的不是老年男子自稱的話。”

    “你覺得呢?”

    “說不好。”

    “你撒謊!”他有點生氣,快速朝門口看了一眼,好像他在向我道出他的重大秘密,他很害怕他的學生這個時候返回,這可能給人類帶來巨大災難,“文字出現之前人們就建立了樸素的辯證觀,一種低級思維,早于甲骨文一千年的兩爻,巴門尼德的存在與非存在,亞里士多德的辯證邏輯,好嘛,所有人都擺出唯我其誰的派頭,好像他們就是世界的主人,這太可笑了,那不過是徹頭徹尾的思維混亂,還不如老老實實蹲在墻角看螞蟻搬家?!?/p>

    “可是……”

    “他們怎么可以自譽為民族精神和文明?”大師漲紅了臉,伸手阻止住我的插嘴,激情淹沒了他,他的語速越來越快,“你知道我在說什么。我卑微地存在著,就像陰天的影子,它在那兒,沒人能看見,我乞求自己別那樣、別那樣,直到有一天,我對自己說,別哭了,沒人在乎你,我說了那話之后穿上衣服,走出門去,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的眸子里充滿了柔情,但也可能是憤怒,“門房問我找誰,知道嗎?他問我,你——找——誰?這算什么?我在科研所七八年,連他臉上有幾顆疣子都一清二楚,他怎么會不認識我?我很快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傷心,是它改變了我的本來面目,如果我高興,門房也認不出我,任何情緒都有可能讓我深藏在潛意識里的人格發(fā)生錯亂,變成另外一個我,那么好吧,讓我們來看看什么是去他大爺的文化!”

    “唔,你是說,過去你渾渾噩噩,可你卻不知道,”趁著他使用了一個感嘆號,我把話頭搶過來,我知道剛才我聽到的話不全是老聃的,有些是陸薦的,作為后來的大師,他陷入了一種角色混亂,“后來,你受到門房師傅的點撥,由于這個原因,而不是什么護目鏡,你變成了一位大師?”

    “你還不明白?”他情緒憤怒地瞪著我,“我看清楚了世界的秘密,可卻不敢開口,害怕一開口我就會毀滅!”

    他的樣子讓我有點緊張,接不上話。他感覺到了我的愚駑,失望地停下來,目光離開我,在空氣中不安地游動,像是在尋求幫助。我隨著他的目光看空氣中,那里什么也沒有,也許我看不見,但他就難說了。接下來,事情變得不可控制,他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看上去他想抓住什么,同時掙扎著要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如果有,它是誰,我?guī)筒簧纤拿?,坐在那里沒有動,而他堅持著,我感覺有什么事情不對勁,他的呼吸急促起來,臉膛發(fā)潮,說不出話,另一只胳膊顫顫巍巍地舉起來,徒勞地抓住自己的胸脯,好像他知道一個讓人們羞恥的秘密,他因為憤怒和憐憫而無法將其揭穿深隱的痛苦。很快,他大汗淋漓,順著椅子滑跪在地上,嘴里嘟囔著一些沒人能夠聽懂的詞語。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樣。”他跪在那里,不知羞恥地流著淚,他用手掌去揩它們,把臉弄得一片狼藉,“知道嗎?我完蛋了,死撬撬,狗帶,就是這么回事。”

    說完那句話,他抓住茶幾邊緣爬向床邊,搖晃著攀上床,趴在那兒,不再理會我。啜泣聲從枕頭下傳出,我聽見他試圖突破咽嗚的封鎖,就是說,二十年前的他,包括我,那段歷史里有多少傷感的情緒在蔓延,它們仍然稀釋著,沒有凝固成癌變歷史,在尋找機會像眼淚鼻涕一樣流出來。我在腦海里搜尋某個公式,關于光明世界的牛頓第二定律,關于唯美人生的畢達哥拉斯定律,關于神秘愛情的歐拉公式,或者關于生存與死亡的薛定諤方程,顯然,那是人類最大的誤解,它們沒有把人們帶出黑暗世界的能力,不能拯救他,以及安慰我。我想到梨子酒,實際上,陸薦——我覺得這個稱呼更適合他——就像被裝進瓶子里的梨子,剛開始什么都不是,等他長大后,認識他幼果的人,比如我,已經認不出他,他也無法從透明的瓶子里鉆出來,告訴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盡量不去想這個,不去想他也許是一次致畸胚胎的結果,老聃不過是他,以及這個世界變成今天這個樣子的至畸因子。至于我,不過是一只永遠也成熟不了的梨子,提不提都沒什么。

    我們就這樣坐著和趴著,都沒有動靜。

    不知過了多久,莫塵進來了,她朝屋里看了一眼就明白過來發(fā)生了什么。她什么話也不說,繞過無奈地坐在那兒的我,坐到病床邊,伸出手溫柔地撫摸大師的頭,用纖細的手指一下一下捋著他亂蓬蓬的頭發(fā),完全視我于不存在。

    我看著師生二人,念頭仍然在繼續(xù),我想,如果二十年后還有什么奇怪的原因把我和陸薦聯系在一起,我覺得只能是柔弱,可惜,“弱者道之用”沒有給我?guī)砣魏斡行钨|的希望,關于這一點,我早就認賬了,不翻案,別人就很難說了。比如陸薦,他和老聃相互利用,欺騙所有人,他想打破瓶子,從里面鉆出來,眼下發(fā)生的,不過是這么一回事。只是,我想問問陸薦,他為什么要在事情過去二十年之后找到我,很顯然,除了平庸,我一無所有, 不可能是他致畸病變的證實或證偽者,他把我找來,和我說了那么多與他的大師身份牽扯不上的東西,顯得缺乏邏輯,有點像章節(jié)混亂邏輯不連貫的《道德經》。

    但我決定不問了。圣人之道,為而不爭,何況他現在需要治療,而不是交談。

    我不再說什么,欠身離開不便長坐的椅子,撇下哭泣著的大師,走出317 病房。

    忠實的學生跟出來。她說謝謝您能來。我說不用送,照顧好你的導師吧。她說,您是不是在想,他怎么會變成這樣?我反應有些遲鈍,沒有明白她的話,抬頭看她。她說了一句話,意味深長地抿著嘴唇笑了笑,回身走進病房,輕輕掩上病房的門。

    “老子說,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呂不韋總結為全則必缺,就是后來人們說的,反動?!?/p>

    如果我沒記錯,學生的話是這樣說的。我還知道了,她會笑。

    已經很晚了,醫(yī)院里沒有什么人,偶爾有幾個離開的病人家屬,或者收垃圾的保潔工,他們匆匆從我身邊走過。我品味著學生說的話,臉上蕩起一絲微笑。要知道,這是一個干爽的日子,沒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發(fā)生,我的判斷是,這一次,我不會情緒崩潰,去微波爐取出我忠實的清潔袋了。

    六天之后,我去青山寵物公墓看望豆子,給它帶了一本《黑塔利亞》去。

    我忘了說,豆子是一只喜歡讀書的狗,雖然它比較挑剔,只讀漫畫,對北歐的暗黑題材尤其感興趣,在下雨天也不反對閱讀類似《兔子這一家》這種中西方文化沖突的故事。讓我欣慰的是,它像很多讀書人,喜歡歪著腦袋思考問題,在思考問題時對狗糧不聞不問,這些習慣比我強。

    我坐在豆子的墳頭,身下是一片綠得驚心的青草。我猜,那些青草可能也在思考,比如,它們在想,是否要鉆進我的身體中,在那里生長開去。我舔一下手指,翻開《黑塔利亞》第一頁,把書放在豆子的墳頭,隔一會兒,翻動一頁,隔一會兒,再翻動一頁,在梗太密的地方,我會停下來,把翻書這件事交給風去做,這樣,豆子就能順利地讀完這本書了。

    陽光沒有和我打招呼,我也沒有造次地和它交談。我在想十三年前那個下雨天,在喝過一杯熱茶以后,我返回街上,踩著滿地滾動的雨點去了地鐵站,對豆子說的那句話。地鐵站有四個進出口,沒有先知的預示,我和豆子在任何一個地方都有可能擦肩而過,我倆,以及人們,我們不知道在哪里拐彎,才能離開原來的地方,在未知處相遇和失去。這些事情,我和豆子沒有談過,甚至沒有談過我倆到底是誰,比如,豆子不是豆子,我才是豆子,正坐在墳頭翻動書頁的不是我,埋在地下的那一位才是。

    哦,還有,豆子那個時候不叫豆子,它沒有告訴我,在此之前它叫什么,曾經住在哪只豆莢里,這些事情它都沒有提及。說起來有點奇怪,它離開后,我是說,它離開豆莢以后,空掉的果皮怎么辦,會不會不知所措,會不會想,豆子呢,豆子去哪兒了?

    不過,現在想起來,這些事情好像都無所謂了。

    作者簡介

    鄧一光,蒙古族;1956 年8 月出生于重慶,祖籍湖北麻城;80 年代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當過知青、工人、記者、自由寫作者、文學刊物編輯,曾任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市文聯副主席、武漢市文學院院長;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我是太陽》《我是我的神》等9 部,中短篇小說《遠離稼穡》《狼行成雙》百余篇,《鄧一光文集》(14 卷);曾獲馮牧文學獎、國家圖書獎等;《父親是個兵》1996 年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獎;現居深圳。

    中文字幕精品视频|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高清在线 | 好吊操这里只有精品| 熟女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 | 91精品国产福利尤物| 国产愉拍精品手机| 1024你懂的国产精品| 国内精品手机在线观看视频| 国产三级精品在线观看| 亚洲精品无码人妻无码| 亚洲AV永久无码精品| 亚洲电影日韩精品| 人妻少妇精品无码专区| 91freevideos精品| 久久精品九九热无码免贵| 久久久不卡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国产精品2018| 思思久久好好热精品国产| 91天堂素人精品系列网站| 久久久影院亚洲精品| 91麻豆精品国产| 亚洲国产精品尤物yw在线| 国产精品色午夜免费视频| 精品无人区麻豆乱码1区2区新区 | 国产色精品vr一区区三区| 国产精品9999久久久久仙踪林| 国产精品国产亚洲区艳妇糸列短篇| 色综合久久综精品| 亚洲精品国产成人| 久久精品免费一区二区| 无码人妻精品一区二区三区夜夜嗨 | 国产精品美女久久久|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动漫| 日本伊人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精品免费电影| 久久国产乱子精品免费女| 国产成人麻豆亚洲综合无码精品| 久久久久国产精品三级网| 国产在线精品二区赵丽颖| 国产精品毛多多水多| 精品久久久久久亚洲中文字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