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性能:文學也應關注現實在內心的投影
一百多年前,人類借助顯微鏡發現了肉眼無法觀測到的微小粒子——分子。后來,又相繼發現了比分子更小的原子和中子,之后發現還有比中子更小的“夸克”。有好奇的科學家將當時世界上所發現的最小粒子無限放大,奇跡便出現了,人們在“夸克”里看到了宇宙的遼闊與星河的燦爛。
舉這樣一個例子是想說明以下觀點:對文學來說,看得見的外部世界固然宏闊豐富,應該被書寫,但那些看不見的,幽微而深邃的心理世界也值得用文字去探尋。往人的內心深處走,在個人的心理體驗上著力,同樣也可以揭開一個放大后的“現實世界”。
在人類發現“分子”不久后的1830年,隨著西歐資本主義制度的確立,現實主義成為了一種取代浪漫主義而占主導地位的文藝思潮。直到今天,大多數中國作家仍然圍繞著現實主義題材來進行文學創作,他們在自己的創作中關注重大社會問題,聚焦生活中人們的悲歡離合。最近幾年也的確出現了一些優秀的現實主義佳作,比如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石一楓的《地球之眼》、《世間已無陳金芳》等等。這些小說較深地觸及了現實水面下隱藏的社會問題,生活在當下的人讀了這些小說很容易產生共情。
文學中的現實主義是一個龐大的家族體系,批判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心理現實主義等都被包含于其中。這次中國·東盟文學論壇的論題是“心靈、命運、未來”,這讓我想起一個月前,與批評家宋家宏教授在聊天時,他談及到一個新的概念:心靈現實主義。
如果說傳統的現實主義是向外的,講究的是作家對社會現象進行有效的認識、歸納、提煉、總結,最后通過塑造典型的人物來對現實進行表達,那么有沒有一種現實主義是向內的,即作家關注的不再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而是現實在人物心靈上的投影。換言之,作家不僅要描繪現實生活中人物內心的掙扎、恐懼、懊惱、孤獨、猶疑……還要寫出這些心理背后的價值選擇。著墨的重點已不是人物的形象,而是人物內心的取舍。
在這里,我想舉俄羅斯作家索羅金的小說《一個狙擊手的早晨》為例。
小說一開始寫一位狙擊手在一個飄雪的早晨離開家,他要去的地方是馬林科夫橫巷8號,有人雇傭他去那個地方,射殺隔壁院子里的人,一共要殺25個。
到了目的地,他找到了房屋管理員,一個有點謝頂的小個子男人,狙擊手遞上了偽裝的證件,說要到頂樓去修理房間。俄羅斯的冬天非常冷,房屋管理員是個心地善良的人,熱情地把偽裝成水管修理工的狙擊手讓進屋里。在把天樓鑰匙遞給他的時候,房屋管理員還提醒狙擊手在開門時往上用點力,因為門下陷了。在狙擊手走上樓梯時,他又不忘提醒他在一樓要小心一點,因為那里有許多碎玻璃。
接下來就是狙擊手來到頂樓并架好槍械,開始他的第一次殺戮。狙擊手一口氣射殺了23個人,彈無虛發,槍槍斃命,但當他第二十四次將瞄準器瞄準隔壁院子里的人時,他發現進入他瞄準鏡的人,竟然是房屋管理員。因為想起了那把鑰匙,以及他善意的提醒,狙擊手的食指扣不下去了。這時,正好有一個戴著護耳皮帽的老人從房屋拐角處出來,與房屋管理員交淡,狙擊手便將槍一偏,對準老頭,扣下了扳機。但狙擊手失手了。子彈只擊中護耳皮帽,老人身手敏捷,伸手接住掉落下來的帽子,返身便逃?!芭尽钡囊宦?,第二槍追蹤而至,但仍然沒有打中,而是從老頭的肩膀上方飛過,就在狙擊手換彈夾的時候,老頭逃到房屋后面去了。這時有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子走進院子,狙擊手恢復了殺手的冷血本性,一槍一個,又把兩個小孩子都給殺了。然后他將槍收起,像下班的人那樣,返回家中。
這篇小說,背景、時代都不清晰,讀者對殺手的身高、長相、衣著也一無所知,甚至殺手的名字在小說中也沒有被提及。但每一個被狙擊手射殺的人是怎么倒下的,作者都有細致的描繪,看似是為了聚焦狙擊手面對房屋管理員時無法扣動扳機的那一剎那,以及他隨后的兩槍失誤,但實際上,作者是想描寫房屋管理員的善意給冷酷的狙擊手內心帶來的松動。
和這篇小說極為相似的一個故事,是十多年前發生在云南大學的馬加爵事件。無數的專家、學者分析其社會背景和心理成因,但唯獨沒有人去分析他內心松動的那一個瞬間。所以,我認為文學在關注重大社會問題,聚焦生活中人們的喜怒哀樂的同時,也應該向內延伸,關注現實在內心的投影,關注人內心微妙變化的瞬間。
如果傳統現實主義生長的土壤主要是工業化生產和群體活動,那么隨著生活節奏的加快,人們的生活逐漸被時間、空間所切割,尤其是隨著生產力的發展,一些個體不需要借助群體的力量也能存活,他們必須獨自來面對這個世界。也就是說,當我們不再用整齊劃一的標準來評判這個世界,而把評價更多建立在個體的經驗、知識、好惡之上時,內心就會對現實做出自己的取舍。
如果說傳統的現實主義要表達作家對外部世界的認識,那么心靈現實主義就是作家“如何看待自己”的問題了。也就是說,作家最終要通過解析自己來了解他人。
每一個人的內心都是一塊難以觸摸的神秘世界,它廣袤、繁雜、模糊、變化莫測、難以把握,就像我們永遠也看不見自己的后背一樣,我們的心靈世界,也一定有我們認識不到和難以抵達的“盲區”。也許我們窮盡一生,到頭來也未必能真正地了解自己。但對于文學來說,讓晦暗的東西逐漸澄明,將個體獨特的心理體驗得以生動呈現,這同樣也是文學的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