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安:技術風景時代的語言藝術家
現代化深度推進了作為人的存在的兩極——鄉野和城市——的深度分裂或者某種高度復雜的現代性融匯,這是人的命運的又一次歷史性的臨界點或者時空性臨界點。作為對這種融匯的深度確認和人性際遇的精確的人文性探尋,我認為傳統的文體文學正在被某種歷史和現實的客觀性力量及其內在文化沖動所削弱,它呼喚著一種全新的理想主義式的語言建制,一種更加純粹的語言藝術家的出現,他的出現將取代傳統意義上的文學文體表達,正像如服從于統一意志的技術的世界化運動早已從根本上撕裂或者重構了整體世界。
我希望自己是這樣的藝術家。作為語言藝術家,我對人的命運的兩極性和多極性有著完全革命性的態度和方案,我既是語言的建筑師,我也是世界那碎片化魔方般極限現實和極端性品質實現物理與化學還原式的合理性融匯的中介人、協調者。
技術導致了城市,和城市的巨大化、超極化升級,但我們更有理由認為屬于城市的建筑,它也完全可以是鄉野風景和內容的一部分,一座孤獨的城市建筑為什么不讓它更能體現鄉野靈魂的立體感和時間對萬事萬物的那份雕刻之功呢。我認為在我們這個共性的自然風景和技術的共性意志愈來愈具有更加廣泛的統領性的時代,其實更需要真正意義上的鄉野,而這個鄉野并非那種復古的、復制的、造假的鄉野,它也并非是從它的歷史肌體中機械割裂而出的一部分。
可能,因為我陷得更深,我希望城市和鄉野是互相俯瞰的,它們一個是一個的制高地,同時也是歸屬地和緩沖區,它們漸漸放棄了互相奴役的戾氣,漸漸地趨于互相從容。我就是一直期待,在我們的時代有一個或幾個彭斯式的、陶淵明式的、王維式的、梭羅式的、奧爾多·利奧波德式的、寒山式的、高更式的、娜恩·謝波德式的鄉野和孤島生活及其心靈的觀察者和歌詠者,他傾其一生,像隱居一樣潛伏在時代的深處,仿佛潛伏在另外一些地方,善于積年累月地藏匿在內心深處,以發現世界的細節和特征的真實性為職業。他是我們在自己時代見不到的安靜的人,具有出奇的安靜的個人狀態。他去過山中,他去過郊區小鎮,但他更熱愛城市,他居住在城市中無人問津的地方,或許正是一個沉溺于電子屏面,借助虛擬空間獨自寫作的人。當然他也可以是艾略特那樣堅硬的充滿了橫行氣概和宏大憂郁氣質的城市的解剖者。堅守心靈的秘密是要有見識、有意志的,因為這意味著有時候他也能守著廢墟,公然罔顧巨大的、全面的時代之變,執意挽留著那些業已被時代割裂、坍塌的東西。他是一個很好的中介人,他覺得修辭既是世界自身的品質的發現過程,同時也是語言本身對存在內質的釋放。比如有些品質時代已經拋棄了,但他不經意地仍在堅守,這種堅守充滿贊嘆或者吟詠,有著某種調侃般的幽默感;有些品質時代是不斷調整的,轉形賦體的,已經天然地充滿了悲悼的意味。但這時他是一個并不沮喪反而多少有些雄心勃勃的協調人。
我心中的彭斯式的、陶淵明式的、王維式的、梭羅式的、奧爾多·利奧波德式的、寒山式的、高更式的、娜恩·謝波德式的、甚至《詩經》式的鄉野或者孤絕之地的歌唱者,一個代表未來的語言藝術家,他是深諳現代人類命運之道的人。完全可以這樣設定:很多時候,他喜歡住在偏遠的地方,那種真正意義上的小地方,被技術通過自然時空而不是它的手持刀斧同樣完成了統一和切割的小地方。但是由于他胸懷城市,他比城市擁有更高的那個城市的視角,他總是能把一個小地方變成大地方。在他這里,罕見的心靈可以改變世界和萬物的屬性,在他的世界里,一個語言藝術家的世界里,世界沒有小地方,任何小如故鄉的地方都可以用現代性和人的心靈之善打開它,這種世界性覺醒方式,打開之后,它就是整個世界。
當然歸根到底,正像如現代化是不可逆轉的一樣,更多的時候,我覺得一個鄉野歌詠者的語言藝術家,由于在他的世界里未來比現實更重要,也更真實,他住在城市之中才是恰如其分的,如果待在偏僻的鄉下,他可能會放棄精神的主動性。
因為城市是多元的,它有更多的觸覺,只有有現代技術深度的城市才能打開視野。而且只要你善于觀察和思考,城市總是天然地設計了很多關聯萬端的關聯點、起始點、中轉點和終結點,憑借它,我們才能實現對整個現代化的最高的綜合。我覺得藝術就是要對某個存在所代表的整個存在進行最高的綜合,以此展開對世界和人的再度理解、闡釋和發現。只有城市提供的視角,你才能看到整個世界,才更容易找到在本質上駕馭它的捷徑。
生而為人,不能沒有遠方和故鄉。沒有故鄉,何以安魂?沒有遠方,何以建構我們的精神?惟有語言。作為技術風景的人類世界,魔性和神性并舉的不等式釋放依然如火如荼,它用現代化一再地摧毀了我們的遠方和故鄉,但它永遠被語言所俯瞰和掌控,語言它是交流、溝通、理解的工具,但更是心靈意義上的內在存在感的實現方式,語言是可以突破現實讓現實獲得某種超現實意義和秘密界域的到達方式。
人和人類世界是故鄉的產物,它要憑借遠方升華自己。人一旦在語言中覺醒,遠方或故鄉并不一定在別處,它就在人的內生狀態中,那種終究可以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地無限覺醒的展開中。人類的現代技術主義的通感與融匯是很疼痛的,很悲情的,但也是重建式的優雅和安魂式的享樂高潮般的主體喚醒。
語言,世界開始或者終結的地方。語言藝術家,人類文體文學老套的表演諸神已經膩煩,我們的語言或修辭體系再也不能罔顧技術對整個存在體系的創世性變革,傳統文體再也不能沉溺于自打嘴巴的鴕鳥政策和自私冷漠的烏龜殼策略之中,人不能再次淪為技術風景的傀儡,是該你出場的時候了,哪怕你即將面臨命運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