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2019年第8期|雪漠:遠去的羌笛
三個流浪漢
都說,羌人是涼州人的祖先,也是好幾個民族的祖先。
這“羌”,便是“羌笛何須怨楊柳”中的“羌”。
歷史的云煙遠去了,遠到了視野所及之外。
那時候的羌地,沒有紀年,沒有人知道那究竟是何年代。一切,只活在傳說中,而這傳說,也在遺忘和記憶中忽閃著。我看它們時,像看隱在云霧中的山,時不時地,濃霧就淹沒了那一段存在。
一茬茬的老人死去了。鮮活的是傳說中的那三個人。那是三個流浪漢。關于他們,有著很多的猜想。他們不知道,此后的幾百年里,他們的后裔會有無數的故事、無數的血腥、無數的暴力,也有無數的希望。
百年后發生的許多血腥故事,都源于這三人的到來。
流浪漢們的臉上流著汗,他們的臉曬得黑紅,這是太陽神舔過的印跡,仿若一塊塊紛飛的蝴蝶斑,襯著他們雪白的牙齒。真怪,他們的子孫,也有著這樣雪白的牙齒。百年后的某日,他們就在陽光下忽閃著,迎接了我的到來。
一路上,三兄弟遇見了很多人,有人是朝圣的,有人是乞討的,他們還遇到了幾個私奔的青年。人們叫他們“漂泊者”。
這三人本無血緣關系,只是為了行路安全,結伴前行而已。三個人一路同行,一直到了今天人們稱作漂泊溝的地方。這地方,因為這三個人的到來,從此有了名字。
這是一個蠻荒的世界,也是一個富饒的世界。這里滿眼綠色,到處都是樹,到處都是草,不知名的花覆蓋了大片大片的原野,艷麗的色彩在綠意中笑著,自然而然地展現出非同尋常的壯美。那真是一個原始大世界,沒有一點人為的痕跡,彌漫著一種鴻蒙之始的美,美得沒有人氣。就算偶爾出現一些人,也只是匆匆而過,他們只是過客。所以,那世界是沒有路的,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沒有人的地方,也就沒了路。沿途,只有相對平緩些的小道——說是小道,也只是少一些植物而已。它們掩埋在綠樹或藤蔓之中,時不時地,就會從里面撲出一只野獸。因為沒有人,野獸便很多,有狼、有狐貍、有熊,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動物。一些動物的名字,是后來的人們起的。
那時的漂泊溝也沒有名字,沒有大規模的部落,沒有長久定居的人,方圓好幾十里都荒無人煙。偶爾,也會見到零零散散的一些牧人。他們來自于遠方,只是四處漂泊的游牧者。雖然這里有無數的草場,但這兒不是他們的家園。他們只是暫時駐足于這里,喂養自己的牲畜。這么美的風景,這么適宜居住的環境,他們竟然沒想在這兒安家。綠色填滿了他們的心,卻不能留住他們的心。說不清為啥,也許人和土地之間,也需要緣分。再者,游牧民族天生是漂泊的,身漂泊,心也漂泊。漂泊的人沒有家,帳篷就是他們的家,有草,有水,就是家了。比起那三個流浪者,他們雖然來得更早,但從嚴格意義上講,他們不是漂泊溝人的祖先。祖先,說的是那些開辟了家園,能讓后代安居樂業的人,能庇佑后代的人。所以,后來有了祭祖的文化。只是那文化也漸漸消失了。“祖先”變成了一個遙遠的詞,不知何時,族譜也會消失呢!其實,重要的不是族譜,族譜只是一個又一個名字,重要的是那些故事。族譜上沒有鮮活的故事,沒有鮮活的人,只有一段又一段空虛的記憶,只有一個又一個出現又隱沒的名字。里面沒有一串又一串風塵仆仆的足跡,足跡只能活在文字里,活在影像里,活在鮮活的故事里。
三兄弟的到來,是一個遙遠的故事。它是一位老爹講的。老爹老了,額頭上有很深的滄桑紋,盛滿了命運的坎坷。羌地的老人都這樣。當他們望向遠方時,你總覺得他們望進了歷史,你總覺得他們的望里,藏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羌人是一個有故事的民族——又有哪個民族沒有他的故事呢?每個民族,都是背負了各種故事走到今天的,每個人,也都是背負了故事從生走到死的。然而,大部分故事都跟人一起死了。大多數人都像蒲公英一樣,輕輕地飄過這個世界,帶來一點溫馨,帶來一點美好,卻留不下自己的足跡。
這個美好的村莊也是沉默的。這里真的很美,是一種偏僻地區獨有的美。沒有污染,沒有浮華,沒有喧囂,質樸而安詳,就像那個羌人老爹。我總想走進這塊土地的歷史,看一看這里發生過的故事。于是我來到了這里,品嘗了這塊土地的孤獨。我就像采蜜人那樣,在每一段歷史中,采擷它最甘美的記憶。這里的故事就像山里的小花,漫山遍野地盛開著。
老爹的世界里也有很多故事。在后來多年的接觸中,我發現,他真是一個智慧和故事的寶藏。就是在他喝米湯似的講述韻味中,我看到了那三個流浪者。
進入溝口不久,他們就坐在了一塊石頭上,這石頭非常平整,潤白如玉。他們邊歇息邊喝水——石頭邊上有非常甜美的山泉水,在日光下閃爍出鉆石般的光芒。這真是好水,百年后的某天,我也到了這塊石頭邊上,也捧起了這泉水。在那個盛夏的午后,它滋潤了我干燥的嘴唇。據一位朋友說,這水,是中國最好的水,其水質,跟一種小分子水不相上下。因為這水,三兄弟后來的子孫中,出現了許多百歲老人。
幾百年前的那天,這三個流浪漢,就是被這水迷住的。他們決定留在這兒。為了有一種很好的緣起,也為了能更好地互相照應,三人結拜了兄弟。在那時的人心里,一旦結拜了,就得團結一心,這等于締結了誓約,要是背誓,會遭惡報的。
我們不知道這三個人來自何方,也不知道他們如何聚在一起,不知道他們經歷過怎樣的故事,是如何開始流浪的。
造 神
接下來,三個結拜兄弟做了一件事。
在西部,漢地人要是搬家,是需要遷祖墳的,但羌人沒有祖墳。此后的百十年里,很多羌人祖先的肉體都布施了動物。沒有祖墳的他們,也就沒了一些遷墳的麻煩。
漂泊溝的這三個流浪漢,跟無數的羌人一樣,在他們心中,最能表達家族傳統精神依托的,便是山神。山神是羌人的圖騰,代表了羌地的本地神祇,是一種祭祀祝福的載體。如果想落戶在一個新的地方,羌人一定會在當地造一個山神。這三個人自然也是一樣。
在我的理解中,這造山神,除用于祭祀外,還有向山神乞地之意。這也是一種禮儀。它甚至滲透進了生活禮儀中。
三兄弟的造山神,除乞地之外,還有立神位的意義。在某次深深的寧靜中,我走向那三個流浪者。于是,我認識了他們。
那是三個非常鮮活的靈魂:
第一個人叫福寶;
第二個人叫勇士;
第三個人叫神子。
這三個有著可愛名字的人,開始了造山神。他們的造山神,跟百年后我見過的造山神大同小異。那小異之處,就是那時的他們,沒有豐盛的供物。
三兄弟首先選了一塊地。這地方,一般會在山的高處,多是山頂或山坡。三兄弟選的,是漂泊溝的一座大山。我到過很多這樣的地方,這些地方風總是很厲。一想到它的時候,我的耳旁就會響起呼呼的風聲。風聲中,有很多經幡在飄。那紅的、綠的、黃的經幡,構成了我心中的山神形象。
三兄弟就在一個山坡上挖了洞,在洞里放了一些有著象征意味的寶物,又在上面堆了很多石頭,再在最上面插了用木頭削成的箭。然后,他們開始念經。三兄弟識字不多,但從小耳濡目染,也會些供養儀軌啥的。就這樣,他們完成了似模似樣的造山神儀式。多年之后,這山神已經很有名了。我去那兒時,看到了巨大的箭堆,據說是最初的數百倍之大。每年,到了敬山神那一天,都會有無數的漢子來祭拜。他們騎著馬,舉著一個個長達數丈的用小松樹做成的箭,他們把那箭插入箭堆后,開始放路馬。馬一圈圈地轉,他們一聲聲喊著祖宗傳下的咒語。一聲聲悠長的吉祥祝文回蕩在山間,粗獷而虔誠。在呼聲中,他們放飛了路馬。我也放飛了路馬。路馬是一種印著吉祥文字和圖案的紙片,被風吹起老高,“嘩”一聲散開了,在半空中跳舞,像是日光下的精靈。路馬在笑,我也笑了,大家都笑了。那紙上,印著一匹馬,馱著寶貝,在風中遠去了。帶去的,是吉祥的祈愿和祝福。
多年之前的三兄弟,買不到路馬。但他們供養了自己隨身攜帶的最心愛的東西。那份虔誠之心,彌補了沒有路馬的遺憾。
三兄弟心愛的寶物,就放在最早挖的洞里。
福寶放了酥油燈。這酥油燈已有了后來的漂泊溝風格,它不是用泥捏的,也不是用金屬或銅器打造的,而是把一個芫根頭——這芫根,后來幫漂泊溝人度過了饑荒年——挖空,在里面灌上酥油。這個供燈的人,覺得給佛供燈能積累福報,會讓自己的生活越來越好,會越來越有錢。因為他喜歡錢,他的名字就叫福寶。
勇士人如其名,他性子暴,非常強悍,愛打架,愛闖江湖,愛當好漢,所以他在洞里放了一把斧頭——這一路上,這斧頭也讓他打出了很多威風——意思是想讓自己以后成為英雄。
那個叫神子的,貴族出身,他從小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他想讓自己成為一個文化人,也希望漂泊溝能夠佛法昌盛,于是他放了一卷《寶積經》。
就這樣,三個人有了共同的山神,意味著他們屬于同一個家庭,同一個部落。
三根木頭
接下來,三兄弟開始選擇自己安家的地盤。
他們向山神祈禱,想請山神來確定。漂泊溝很大,也富饒,他們想叫溝頭到溝尾都有人氣,于是從漂流河上游的山上,各自砍了三根木頭,扔到了漂流河里。他們請山神加持,木頭在哪兒停下,他們就定居在哪兒。
那木頭順了流水,晃蕩出萬種風情,在滾滔的河水中跌宕而下。
經過漂泊溝的吉祥灘時,一根木頭停下了。那是放斧頭的勇士的木頭。放斧頭的勇士便留在了這里。吉祥灘旁邊還有一條延伸的溝,溝窄但很長。幾百年過去了,聽說勇士的子孫愛打架,常發生殺人的事。幾個有名的暴力故事,就發生在這兒。
第二根停下的木頭,選了個好地方,叫做陽山。那是有一片好景致的地方,供《寶積經》的兄弟就留在了那兒。在陽山村的歷史上,念經和讀書的人很多,當官和發財者很少。
那第三根木頭,寄托著福寶對財富的向往,隨著河水一直蕩呀蕩,蕩向了下游,最后竟然蕩出了漂泊溝。一直想發財的他,就只好隨著木頭,走出了漂泊溝。從那以后,福寶的后人們多在外面做生意,他們會從內蒙古、新疆等地運一些毛織品,在各地銷售。后來,有些村子里爭草場打仗時,牧民們也會自己裝備槍支,其中的好些武器,就是福寶的后人們從俄羅斯弄來的。
幾百年后的一天,一個叫雪漠的漢子,走向了這個叫漂泊溝的地方。在一個最安靜的小村里,他住了二百多天。來時,他白面黑須。去時,他的胡須白了一半。
陽山村
陽山村是第二根木頭停留的地方。
百年后的今天,陽山村依然很美,給我們留下最好印象的村落中,就有陽山村。三兄弟建的山神也在陽山村。這里地域寬廣,有成群的牛羊,有晴明的藍天,有畫一樣的白云,還有清冽的空氣,吸一口,五臟六腑就通透了,更有陽光般燦爛的油菜花田,有綠海般的山,還有綿延流淌的綠浪。尤其是山神所在的山坡,那山沒有樹,沒有奇石,沒有張牙舞爪的氣勢,但有一種流淌著的大力。像是靜默的獸王,伏在那里,發散出王者的氣息,那獸王的脊背蜿蜒起伏,像是綠色的海洋。
那個把《寶積經》供了山神的兄弟就住在這里。他找了一個牧人的女兒,生兒育女,慢慢地繁衍開來。于是,就形成了陽山村。
最初的陽山村往上,是一道深長的溝,山高,牧場好,樹也多,山上的相對平緩處,也坐落著幾戶人家,零零散散,撒落在山洼里。后來,為了防土匪,這些人家就集中在了陽山村的山上,形成了一個規模稍大的部落。
這是陽山村百年前的歷史了。
自那之后,陽山村發展得很快,像百川入海那樣,涌來了好些人。一般說來,進陽山村最快捷的方式,就是嫁給陽山人,或是成為陽山人的上門女婿。即使是倒插門,想進陽山村的男人還是絡繹不絕,因為陽山村出美女,好些外地人,就是被村里的美女引來的。
百十年間,各式各樣的男人入駐陽山村,有新疆人,有俄羅斯人,有回族人,也有漢族人。陽山村統統來者不拒。不過,一旦進了村,就要嚴格遵守部落的制度。于是,所有來陽山村的人,最終都成了真正的陽山人。那些其他民族的男人們,不管來時,形貌有多迥異,在陽山村生活的日子一久,就都成了地道的陽山人。他們一口流利的陽山村方言,遍身當地服飾,最重要的,他們都成了佛教的信仰者。在后來的陽山村,最漂亮最莊嚴的建筑,是經堂。這是漂泊溝最大最漂亮的經堂,每逢村里有人去世,附近村子的百姓就會聚到這里,為往生者念經。經堂有著濃濃的異域色彩,吸引了無數的攝影家。
說到陽山村的制度,它由來已久。自從有了一定的規模,陽山村就被分為了五個部落。供《寶積經》的流浪漢最初留在這里時,定然很難想像得到,自己留下的基因,竟能繁衍出一個巨大的村莊。
一位九十多歲的老婆婆告訴我,她出生的那一年,陽山村發生了一件非常吉祥的事:那一年里,全村竟出生了三個男娃。在我看來這很尋常,而村人覺得十分吉祥,這說明,九十多年前的陽山村還很小,人的生育能力也不強。但再往后,陽山村就發展壯大了。村里人多,外來的人也多,他們還帶來了各種文化、各種習慣,陽山村霎時熱鬧了,這種情況下,牢固的制度便成了陽山村和諧安寧的保證。
陽山村當時的制度,是一種部落制度。一位學者告訴我,整個漂泊溝——不僅僅是陽山村——的部落制度,與黨項人有一定的關聯,若是久遠地追溯上去,也許還跟姜子牙有關系呢。因為,在古語里,“姜”就是“羌”,它的意思是“狼”,指的是北方的狼族。那位學者還說,陽山人是西夏黨項人的后裔。他的這一說法,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我在《西夏咒》中,就寫過西夏。在我的文化視野里,西夏是個非常重要的詞。它代表了一種我很感興趣的文化。
陽山人尚武好斗,他們身上確實有黨項人的影子,但陽山人也很重視信仰。早些年,陽山人不愛干活,吃完飯,都愿意坐在經堂那兒,曬曬太陽,念念經,聊聊天,慵懶而愜意,男男女女再戲耍打鬧一陣,一天就過去了。這種習慣非常的知足、悠閑,讓人很難想像,他們竟還有好勇斗狠的另一面,這看起來很矛盾。直到今天,漂泊溝仍然有這樣的怪現象,似乎從遠古吹來的那股習性之風,仍然鼓蕩在漂泊溝。
這也是黨項民族很奇怪的一點。西夏皇帝很重視佛教文化,多次修建敦煌莫高窟等佛教石窟,還翻譯了大量佛經,但他們又四處征伐,過著一種不符合佛教文化的暴力生活。這種矛盾的文化心態,令我好奇不已。
陽山人如此悠閑慵懶,不怕餓肚子么?老婆婆又說了,在她的記憶中,在1960年之前,莫說陽山村,就連漂泊溝,也很少有餓死人的事。要知道,清朝末年,鬧過十二年的天災,中原餓死了成千上萬的人,漂泊溝卻沒有餓死人,這絕對是一個奇跡了。或許,這多虧了漂泊溝人的飲食習慣。
早年的漂泊溝人,吃青稞面,也吃苒粑。苒粑是一種草籽,草籽熟了后,人們便打下來,曬干,炒熟,再跟炒面和在一起,加點酥油,就很好吃了。年長些的陽山人,都是吃苒粑和芫根長大的。這兩種食物,對于沒有吃慣的人來說,絕不是什么美味,甚至扎嗓子,但多吃幾頓,習慣了,就順溜了。
百十年前,整個漂泊溝都窮,沒辦法的時候,只能吃這些。也虧了它們,漂泊溝人才能果腹——那時節,人們還不喜歡開山上的荒地,能種青稞的土地很少,而那叫苒粑的草,漫山遍野,隨處可見,你想弄多少,就有多少。當然,我去采訪的時候,已沒人吃苒粑了。村里人都開始吃大米和面粉,漢地人吃啥,村子的小賣部里就有啥。一個村子里,有十幾家小賣部,有很多東西,還是外面碰不到的稀罕物呢。
富人的誕生
閑適的生活,日復一日,五六十年后,村子逐漸擴大了,人們似乎突然發現,彼此之間有了一些區別,或許,是覺出了住的房子不同了,又或是覺出了吃的不同,穿的不同,用的也不同了。這是窮人和富人的區別。
那富人,并不都是部落里的頭人。“頭人”帶給他們的是責任,而不是更優越的生活。他們不會因為頭人的身份,就天然地比別人家里更富有。他們想要生活得好一點,也得多吃辛苦,得種莊稼,得放牧。但放牧需要專門的人手,不是每家每戶都能有專人放牧。所以,盡管陽山有好些草場,有牧場的人家卻不多。即使是頭人,沒有人手,沒有牧場,生活也照樣清苦,以至于連一般人家都不如。
先富起來的,反而是那些外路人。他們的眼睛,在四處搜尋財富的影子,當他們看到陽山那一片片草場時,他們笑了,他們笑陽山人很傻,放著這么好的地皮,不去開墾,白白浪費了。他們還為自己的前途光明而笑,仿佛那地里已經生出了晃眼的財富。他們掄起鐵鍬,瘋狂地揮舞,開出了一塊塊肥沃的土地。他們種上青稞、土豆、蘿卜、芫根等。那一畦畦的莊稼,在陽光下招展,映著他們的笑臉。他們有了收成,有了節余,有了積蓄,有了閑錢,就漸漸富了。他們反而成了這塊土地上的富人。
大方的陽山人,當然看到了外路人在開地,看到了他們的莊稼,也看到了他們漸漸鼓起的荷包。但陽山人并沒有眼紅。土地么,放在那也是放,誰想開就去開,我們嘛,吃點芫根和苒粑就可以了。知足的陽山人,對發財沒有向往,多好的草場,也可以讓給別人去放牧。
漸漸地,陽山人發現,有比芫根和苒粑更好吃的東西,外路人碗里的白米面,吃得那叫一個滋潤,這才是生活啊。陽山人就這樣看著外路人,一直看到發覺了自己的困窘,在刺目的對照下,陽山人頭一回感覺到了匱乏,這也缺,那也缺,原先的日子,哪能叫日子?他們也去開了一些地,也有了一些錢。他們想要這,想要那,發財的愿望,在心里漸漸地發了芽。
有些人也真的發了財。他們開了很多地。但他們不會想到,幾十年后,他們會成為歷史上一個特殊的群體——地主。談到地主受到的苦,窮人們真是好開心,比自己發了財享了福還要開心。但事實上,并不是每個地主都是惡霸,都會欺負窮人,有些地主,僅僅是靠自己勤勞致富,并累積了很多年而已。像民勤的一個鄉紳,雖然他在顯富,但他為家鄉做了很多實事,可到臨了,卻仍然被判成地主,給槍斃了。他被槍斃時,窮人們開心極了,分外解氣,好像他做了多么十惡不赦的事一樣。
破 產
一個男人要破產了。
那天早上,日頭剛出來,他就站到高高的山上,扯了嗓門,長長地吼——
還債了——
還債了——
聽了這喊聲,和他有債務往來的人,都涌到了他家。
人們有些震驚,卻又毫不意外——早就覺出他撐不下去了。
開始,他只是欠錢,為了還錢,去做生意,卻賠了。他不甘心,又尋親訪友,借了很多錢,想一口吃個胖子,就去賭博。越想回本,越想發財,偏偏又輸了個精光。他只好灰了臉,悄悄地回了村。
第二天,人們就知道他回來了。一見他,就笑,發財了?
他灰了臉,一個字不說,只是呵呵笑。
一人問,我的錢,啥時還?
另一人也問,還有我的呢?
后來,好些人都這樣問他。
幾乎,見誰誰問。
他躲在家里,抱著頭,想呀想呀,覺得那債像座山了,他再也沒法還清了。怎么辦——這臉不要了,還是這命不要了?總得給人一個交代呀!
他抱著腦袋捶了一整夜。
于是,就有了那個早上,他在山坡上,扯開了嗓子,毫無顧忌地吼了——
還債了!
還債了!
人們都涌了來。他一臉興奮——天知道他為啥這么興奮——他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說,我破產了,沒錢了,這輩子,我也還不了賬了。今天,請大家來,就用現在的東西還賬了。
他指著一頭瘸腿山羊,對一人說,這個還你。他指著一個做青稞酒的器具,對另一人說,這個還你。他指著一件破皮襖,對又一人說,這個還你……
就這樣,他還完了自己家里的所有東西,空蕩蕩的屋子,無聲地宣告了他的一貧如洗。以后怎么辦?不知道,也沒法去想。他的一生,似乎此刻就畫上了句號。可他還年輕,還健康,那一口氣還在。只要還有一口氣,只要人還活著,人生就得繼續呀!可他卻不知怎么邁出那繼續的一步。他是個——破產——的男人。破產的男人,扔掉了債務的大山,但他的信用,也灰飛煙滅了。
得了東西的人們,一臉無奈。這些東西能抵什么呀?可是沒辦法。這是陽山村的規矩。如果一個人老是欠錢,債臺高筑,一輩子都還不上了,他就可以這樣做。
即便如此,對那些破產的人,人們也不會“望笑聲”。“望笑聲”,是涼州方言,意思是望著別人的不幸或是窘迫,發出自己的笑聲,這是幸災樂禍的形象描述。要知道,人不會被不幸壓垮,卻會被別人的“望笑聲”壓垮。失意者遇到“望笑聲”,就像駱駝遇到那壓死它的最后一根稻草。
這種破產還債的制度,很溫暖,陽山人的態度,也很溫暖。可這破產,依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的。除非那些年紀很大了,得了重病的人,他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欠下的那些債,今生都沒法還清了,只好能了結多少,就了結多少。還有一些家里很窮的人,確實沒法子,也可以這樣做。但從此以后,人們提到他們,就不再信任他們了。沒人會相信敗家子。
陽山人覺得,人活一輩子,發財是其次,最要緊的,還是爭一口氣。那破產的男人,定然也很想爭口氣,想要活出個人模人樣來,想要揣著鼓鼓的錢兜,對借給他錢的人,爽快地說,來,錢還你!所以他千方百計想發財,但最后,還是前功盡棄。
那“還債了”的喊聲,高亢悠長,卻聽得人心里發緊。一個絕望的人,竟然如此歡快,情緒高昂。或許,這才是真正的絕望,就像那自殺前的盡情狂歡。
不知道那男人后來怎么樣了。想來不會太好。因為,心死了的人,不可能活得很好。在這個人活臉、樹活皮的小寨里,沒有尊嚴,是比死更可怕的事。
只是,這種習俗,已漸漸遠去。
隨著這習俗遠去的,還有很多東西。
留不住的腳步
林場,也許是漂泊溝唯一依然寧靜的地方。但寧靜的表面下,開始有了驚濤駭浪般的變化。
這還是那三個流浪者當年看到的密林嗎?是又不是。每一次春的勃發,每一次夏的茂盛,每一次秋的零落,每一次冬的蟄眠,都不知不覺間,重新描繪了它。它依然美麗,依然靜謐,但它也飲下了歲月的晨露,染上了流年的暮光。
走進這茂密的原始森林,每走一步,越往深處,越令人有時空變幻的錯覺,仿佛走進了漂泊溝的歷史深處。那三個流浪者,漂泊溝的祖先,他們在密林的深處,無聲地看著,看著子孫們上演的一幕幕或精彩或平淡的戲。那戲里有金戈鐵馬,那戲里有綺靡沉醉,那戲里還有高亢且哀怨的羌笛聲。
但時代的鼓時時在敲響,那過去的一切,終究是遠去了。
我走進了漂泊溝,走向了那三個鮮活的靈魂,也走進了漂泊溝的歷史。我看到了形勢變化的波詭云譎,看到了人事變遷的瞬息萬象,可我留不住任何匆匆遠去的腳步。
這腳步,何止是漂泊溝?這粒小小的沙,已讓我們看到了整個世界。無數匆匆遠去的腳步,匯成了轟轟的巨響,震得人心直顫,你聽到了嗎?
聽——
蒼涼的大漠中,涼州賢孝的說唱,攜著三弦的鏗鏘豪放,落寞地遠去了。我的耳邊,無數次地回響起,幼時聽過的賢孝說唱,那些動人的故事、熟悉的曲調、正直的氣概,早已融入了我的血液。
遼闊的黃土地上,高亢的嗩吶聲,收起它的歡快與嘹亮,嗚嗚咽咽地遠去了。黃土地已經貧瘠了,再也提供不了滋養它的養分。每看一次《百鳥朝鳳》,我的心都會抽痛,這些美麗的藝術之花、文化之樹,多么需要一方豐饒的土壤!
再聽——
秀美的嶺南,傳來了一陣陣低回婉轉的淺唱,纏綿悱惻,聽得人悲傷不能自已。那是木魚歌。
……
它們的遠去,不僅僅是一種藝術的消失。在每一個音符中,每一個文字背后,都有無數個燃燒生命的故事,有無數的等待、無數的舍棄、無數的放下。它們浸透了一代代人的生命和血淚。
腳步聲漸去漸遠,這時,我聽到了一陣陣的抽泣聲。
有人在為這消失而哭泣。一想到,那些遠去的人們、遠去的生活、遠去的文化,一旦消失,就再也回不來,他們就忍不住傷心。
還有更多的人,在歡笑。他們在忙著擁抱新的變化,也許壓根就沒有聽到那遠去的腳步聲。無數新鮮的東西撲面而來,充滿了新的歡樂。
我沒有哭泣。
消失是必然的。歷史上無數的王朝消失了,英雄消失了,我們也終將消失。世界如大海,每一代人都是翻滾的海浪,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沙灘,緊接著,又退回到海中,不斷這樣周而復始著。這是世界的本性。
在那消失中,還有不消失的東西嗎?你在沙灘上,能看到一波波海浪來過的痕跡嗎?你在世界中,能看到一代代人活過的痕跡嗎?
因為留下了貝殼,海浪留下了來過的痕跡;因為留下了文化,人類留下了活過的痕跡。
這是多么令人慶幸的事!因為,我們擁有能證明自己活過的東西。
可它在哪兒?
匆忙的人們,匆忙地來,匆忙地活著,最后,又匆忙地帶走了活過的痕跡,他們沒有留下自己的文化,就像魯莽的海浪,竟然忘了留下貝殼。
匆忙的人們,從來不會叩問永恒。他們看似很勇敢,很灑脫,他們不在乎死亡。可死亡的陰影,仍然像漫天的羅網那樣,籠罩著整個人類群體。
當死亡帶走了他們的生命,也帶走了他們的文化——這是他們活過的唯一證據。
但叩問永恒,是人的本性。匆忙的人們,只是暫時迷失了自己。
當人們仰望星辰,覺出自己的渺小,發出生命何來何去的叩問,就是在叩問永恒;當人們回看歷史,覺出自身存在的短暫,發出人生意義何在的叩問,就是在叩問永恒。
永恒在哪兒?
它不可能在個體生命上,生命終有死亡;它也不在人們創造的物質上,那些終會朽壞。唯一能找到它的地方,就是文化。實現文化的永恒,才能滿足一代代人對永恒的熱望。
一位滄桑的老人,坐在海邊,淡淡地看著這一切,任他潮漲潮落。
一個天真的孩子,走在海邊,忙著撿起每一次沖上沙灘的貝殼,小心翼翼地查看,再收好。
這個滄桑的老人是我,這個天真的孩子,也是我。
我知道,那遠去的腳步,無可挽留,但我牢牢記住了那悠長的羌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