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9年第8期|葛亮:游藝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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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建筑師與畫者相通,便是需將自身融于作品之境,郭熙論得確當(dāng):“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這或許也正是造山的意義。都市之中,人于困頓。與自然之源,便在居所擬其象形,入其境而得其意。神游內(nèi)外,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一 驚 釉
年幼時,有一次關(guān)于瓷器不甚愉快的記憶。農(nóng)歷新年的家庭聚會中,我和訪客家的小孩子,在玩鬧中打破一只水仙盆。素來溫和的外公,出其不意地動了怒。后來知道,那是一只嘉靖青花,產(chǎn)自景德鎮(zhèn)。“文革”時期,被外婆深埋在花園里,才得以完存。它重見天日不到十年,終于粉身碎骨。我已忘了那只水仙盆的形狀與圖案。但仍然記得落在地上,是滿地晶瑩而頹唐的瓷片。
令我回憶起這段往事的,是《撿來的瓷器史》。碎裂的意義,因其不再完整,便不夠堂皇,為其憾。然而,也因是局部,管中窺豹,終得觀其盛。一個“撿”字,由字面已可見拾遺的意思。這本書的結(jié)構(gòu),以“瓷片”作眼,一章一枚,不貪其大,而聚焦于“瓷器史的重要瞬間”。
或者說,這是一個關(guān)于瓷器的故事。故者,舊也。有歲月洗禮,也有戲劇性的起承轉(zhuǎn)合。中國的瓷器,與香料一般,曾是中西外交史上的重彩。China與china的掌故,令我們對其中的政治與文化迷思念茲在茲。這本書自然屢次寫到瓷器與歷代皇室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縱橫中西,甚而以“皇帝的酒杯”“皇帝的品味”“皇帝的婚禮”作為章節(jié)名,然而,我很喜歡書中的一句話,“審美的趣味在一件件官窯瓷器中清晰地呈現(xiàn)。不過皇帝們以為自己在指揮一場演出,而歷史把他們當(dāng)成了演員。”所有權(quán)力與自信,在時間的冥冥而視中,皆顯得微渺。藝術(shù)的成長有其定數(shù),也有氣運。我所感興趣的,恰是若隱若現(xiàn)的“瞬間”史觀。在漫長而篤定的瓷器史上,那是一次次的“意外”。
意外,在工藝上體現(xiàn)為無意為之的嬗變。就宋瓷而言,如鈞窯之“窯變”與哥窯之“開片”。前者初如無端涅槃,可遇而不可求,其中的辯證,在于“窯工們卻要努力將無跡可循的變化,轉(zhuǎn)化為可控的技術(shù)”。成為了“失控”之美至“可控”之藝的范例。而后者網(wǎng)紋一般的釉面裂縫,本是工藝上的瑕疵,然,宋徽宗卻于其中體會到“裁剪并綃,輕疊數(shù)重”的動人。出窯后,一次次細(xì)聲釉裂,可持續(xù)月余至數(shù)年不絕,被稱為“驚釉”。一個“驚”字,道盡可待而不可期之珍。至于永宣青花,藍(lán)色在胎體上不可控制的暈散,以及青花料“蘇麻離青”中氧化鈷所含雜質(zhì)造成局部色調(diào)中的不均勻,卻帶來中國畫一般的豐富層次與寫意效果。無心插柳,妙如天成。另有一例,是“豇豆紅”,它本是在燒制郎紅時“失敗”的問題產(chǎn)物。因為銅紅釉還原氛圍不足而呈現(xiàn)綠色,卻在紅綠相間中幻化出奪人之美,為后世傾心,冠以“美人醉”“桃片紅”等美名,乃至競相模仿。吊詭的是,盡管對“豇豆紅”之迷戀誕生了一系列的可控工藝,如“吹釉”,但一窯能否燒出最美的成品,依然取決于“意外”與運氣。
瓷器發(fā)展的精彩,一部分也體現(xiàn)為其步履艱辛。在技術(shù)上的苛求與精謹(jǐn),與其輝煌如一體兩面。萬歷年間,一次燒制龍缸的風(fēng)險,終于帶來巨大壓力而導(dǎo)致景德鎮(zhèn)窯工的民變。一個叫童賓的窯工憤而跳入窯內(nèi)。這一壯舉,令人不禁想起“干將”、“莫邪”舍身成劍的典故。現(xiàn)實中,他的壯舉點燃了工友們的怒火,趕走督陶官,甚至搗毀了御窯廠。然而,這場對抗皇權(quán)如起義一般的工潮,并未受到殘酷鎮(zhèn)壓,而是得到了頗為意外的處理方式。自焚的窯工童賓被皇帝親自追封為“窯神”。雖然龍缸并未因為童賓的投窯而如神話般燒制成功。但是這次來自皇室的危機(jī)公關(guān),卻出其不意地將政治的跌宕,化為瓷器史上的一則傳奇。
皇室依賴于景德鎮(zhèn),并不代表自身一無貢獻(xiàn)。琺瑯彩的誕生,便是紫禁城內(nèi)的一次創(chuàng)新。它初始于康熙對于西洋彩繪的興趣,但事實上,其難度卻超過預(yù)期,以致這項宮廷實驗經(jīng)年方成。并終結(jié)了青花瓷一統(tǒng)江湖的局面。熟悉瓷器的朋友,不會陌生于“大雅齋”的款識,這來自咸豐皇帝的手書,大雅齋也是慈禧在“天地一家春”西間的私人畫室。大雅齋瓷作為宮廷著名的“設(shè)計師款”,為慈禧藝術(shù)天分的明證。其一是體量,整體化與系列化設(shè)計,為其在官窯瓷器中脫穎而出打下基礎(chǔ)。其二是風(fēng)格化,慈禧很善于博采眾長,大雅齋的瓷器,在細(xì)節(jié)上總感到其來有自,但又有強(qiáng)烈的創(chuàng)新,如對配色運用的大膽,西太后堪稱是“撞色”設(shè)計的高手。
說起瓷器在皇室與民間的流轉(zhuǎn),《神宗實錄》寫道:“神宗時尚食,御前有成杯一雙,值錢十萬。”是指成化斗彩雞缸杯。這杯子和香港頗有緣分,晚近的一次轟動是四年前,蘇富比拍賣會上,劉益謙以2.8億拍得一只,創(chuàng)了中國瓷器的拍賣記錄,旋即用它喝了杯普洱。這舉動令一位叫仇浩然的香港藏家頗為不齒。而仇浩然的爺爺,即是當(dāng)年名聞海上的大古董商仇焱之。奇妙之處是,這只杯子據(jù)聞乃仇焱之的舊藏,1949年以一千元在香港打造了“撿漏”神話,其后輾轉(zhuǎn)于其他大藏家包括坂本五郎、ESKENAZI、玫茵堂等之手。最后落在土豪手中,被仇浩然視為明珠暗投,卻也無可奈何。既是珍品,自然歷代仿者甚眾,康熙乾隆年尤甚。成化斗彩海藻三魚杯之類的出現(xiàn),更是撲朔迷離。我大感興趣的,卻是雞缸杯在香港民間引起的別樣影響。這則拍賣盛事,讓香港人日常使用的雞公碗順勢大紅。甚而,有人不厭其煩地考證兩者之間的淵源。因其與雞缸杯太過神似。這自然是個笑話,雞公碗又叫“雞角碗”,流行于嶺南鄉(xiāng)野已久。若不熟悉,大可以多看看周星馳的電影,這碗時而出沒其間,更是TVB重要的道具。
說起民間的碗,自然都是集體回憶。香港的“雞公”,對仗工整的,自然是內(nèi)地的藍(lán)邊白瓷大碗。瓷不是上好,可每家都有這么一兩只。冬天盛過八寶粥,夏日裝過酸梅湯。如今靜靜地摞在碗櫥里,有些不用了,已落了塵。這些碗,像是家常溫潤的老人家,不是為了居家的排場,倒像是時光堆疊的自然印痕。不完美,可是都舍不得丟棄。如斯器物的意義,自然是用于懷舊。這就是那個時代的中國,具體而微。那藍(lán)邊,也是如此典型的東方符號了。然而,事實上,此碗的流行卻恰非中國原創(chuàng),出自舶來。在1920年出版的《景德鎮(zhèn)陶業(yè)紀(jì)事》中,有這樣一段文字:“人民喜購?fù)獯韶洠缰锌衩裕慈绱善饕蛔冢簿⒔颉h以及各繁盛商埠,無不為東洋瓷之尾閭,如藍(lán)邊式之餐具杯盤及桶杯式之茶盞,自茶樓、酒館以及社會交際場所,幾非此不美觀,以至窮鄉(xiāng)僻壤、販賣小商,無不陳列燦爛之舶來品瓷,可知其普及已至日常用品。”作為瓷器大國,民間的流行,竟是洋風(fēng)中漸,幾乎成為時尚,甚而擔(dān)當(dāng)時代記憶,也是一種光景。景德鎮(zhèn)迫于市場民意,在近代的“山寨”行為,影響因此而深遠(yuǎn)。在上世紀(jì)的三十年代,中國首次出現(xiàn)了瓷貿(mào)易逆差,也是令人扼腕的事實。
正是這些對不期然的關(guān)注,成就見微知著的意義。談起瓷之所大,與中外交流之功,也令讀者會心于出其不意。其一當(dāng)然是日本,日瓷之盛,有田燒可為一例,據(jù)聞其深深影響了德國“邁森瓷器”的創(chuàng)制。除了形制華麗的金襕手,我手上的一兩件碗盞,則簡白細(xì)膩,可見其瓷色曼妙,蓋因站在中國的巨人肩膀上。這書中提及日本人小森忍,遍仿中國名窯瓷器,幾可亂真。其技之高,作者寫道:“這完全不可思議,他簡直就是金庸筆下的姑蘇慕容。”慕容擅“斗轉(zhuǎn)星移”,其入化處便是以己之道,還彼之身。對應(yīng)小森在華仿制復(fù)興中國瓷器,可謂恰如其分。而另一節(jié),說的是中西外交史上一次極具象征意義的事件。英國的威治伍德瓷與中國官窯,在乾隆皇帝壽辰之時首次會面。這其間的交流、碰撞與制衡,以“碰瓷”為章節(jié)名,可說是意味深遠(yuǎn),又令人莞爾。
法國人佩雷菲特將這一刻記錄在《停滯的帝國》中:“1793年的相遇好似兩顆流星在相撞。不是探險家到了獵頭族之中,而是兩種高雅又互不相容的文化在互相發(fā)現(xiàn)。”這次相互發(fā)現(xiàn),并沒有一個十分美好的結(jié)局,甚而顯得尷尬。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中國皇帝的傲慢與硬頸的英國使臣馬戛爾尼,在禮節(jié)上互不讓步。然而,他們畢竟留下和帶走了,彼此的瓷器。
二 捕 光
何藩逝世周年。
金鐘蘇富比藝術(shù)空間再作回顧展,命名為“鏡頭細(xì)訴”。因這次登場的主角,除了三十幀展售照片。還有大師陪伴終生的伙伴,由18歲至80多歲,一部Rolleiflex3.5F雙鏡反光古董相機(jī)。
暫不論在三十歲的時候,已獲得的三百多個國際獎項,這臺相機(jī)可說居功至偉。它讓何藩放棄了作家夢,卻成為了另一支筆。“攝影就是用光繪畫(light painting)”。何藩的繪畫依賴器物,并未囿于器物。在當(dāng)下龍友迭出,燒錢不止的情形下,何曾有人甘心放棄對技術(shù)的執(zhí)著,進(jìn)入最日常的等待。“觀念比技巧更重要。”何藩說,“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比很多導(dǎo)演的蒙太奇效果更棒。”他的每一幀作品,其實都是在描述,在講故事。你能感覺到他的敘事,是緩慢的,并不跌宕,是積聚之下的洞穿人心。
我手上的這本攝影集,叫做《HongKong Yesterday》。香港的昨日。香港的昨日有太多的承載。在半個多世紀(jì)的遷徙中,臺北由水城變成了陸城;而維港則由可停泊五十多艘萬噸巨輪的良港,變?yōu)樘а劭梢娭协h(huán)的觀光之地。所謂集體回憶,日漸稀薄,一座鐘樓都成了一代人的想象憑藉。然而,翻開何藩的這本攝影集,才知歷史如此的豐厚砥實。它是碼頭上兩個人望盡千帆的顧盼,也是電車道交叉口行人匆匆的步履;它是收拾了活計,疲憊而滿足的三輪車夫,也是暮色中飄在市井上空的一件破舊襯衫。看何藩的攝影,不止一次地想起香港的鄉(xiāng)土作家舒巷城,大約因他們對民間的關(guān)注,有如同工異曲。紀(jì)錄的,是這城市的引車賣漿者,是底層人們的最日常的細(xì)說從頭。往往聚焦的人群是婦孺。小姐妹彼此的情誼,妯娌之間的絮語,貧窮母子的哀而不傷。極有印象的是兩個女孩的特寫。其中一張《靈犀》(Spiritually Connected),是新年之際雙手合十的少女。眼底的虔誠與熱望,穿過繚繞的煙火,明澈于眾。另一張叫做《童年》(Childhood),一個在集市上賣水果的女孩。這女孩的面目,堪以驚艷來形容,有著動人心魄的美。然而,眼里卻死灰一樣,是對命運的屈從與妥協(xié)。這便是何藩,他的鏡頭所至之處,有著善意的觸碰。不突入,亦不僭越。訴說的,是鏡頭之下的人之常情。
說何藩以光為筆,并非虛妄之辭。光與影是他的攝影語法。甚至是畫面的主角。晨鐘暮鼓,海上滟漣。全以光的濃度明暗渲染。光甚至成為構(gòu)圖裁切的鋒刃,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其名作《Approaching Shadow》,是這本攝影集的封面圖。一陰一陽,以光為界,旗袍女子站在幾何交匯的一點。敘述的是人的微妙,也是人與世界茫茫然的孤寂。何藩又極善用背光,這本是攝影者的避忌,卻被他用得出神入化。《Moonlight》的船家女落寞的剪影,《Journey to Uncertainty》里暮年婦人蹣跚的背部,似要消失在沒有光的所在。一切日常與瑣細(xì),因幽暗渾然的構(gòu)圖變得肅穆甚而莊嚴(yán)。在何藩的攝影里,我們看到了相對的意義。光與影,無成見,不偏倚。那些藏匿與忽略,在他的眼中逐一為活色生香。《World upside down》,刻意的反轉(zhuǎn)。影子成為主角,行走于都市,而人的形體本身反而成為了身影般的依附。同樣的處理,還發(fā)生在《Shadow Prayer》中,與神靈的交流與洞悉,在熾熱的水泥路上,是幢幢的影,彼此交疊,參差不拘。
這就是何藩,留住了一個我們熟悉而又陌生的香港,一段似是而非的歲月。他一生傳奇,攝影師、演員與艷情片導(dǎo)演,但將最平樸日常的城市印象,烙印在我們心底。在他的人生終點,還掛著自己最后一本攝影集,名字是《念香港人的舊》。
三 好 色
因為在寫的新小說關(guān)乎民間工藝,買了一些書。中華書局的《織色入史箋》,是當(dāng)專業(yè)讀本來看的。意外的是這本書中的趣味。知識性自不待言,按紅青黃黑白五色為譜系,縱橫殷商至晚清之歷史與人文。五行之色在戰(zhàn)國齊鄒衍的推動之下,成“五德始終說”與朝代更迭相關(guān)。周為火尚紅,因而克商之金。秦尚黑為水,則克周。始皇自命,中國第一件龍袍便為黑色。五德相克,諸朝各有德色。如此以來,幾乎宿命。所謂大歷史的車輪滾滾,不過踩踏紛呈。縱橫捭闔,如小兒戲,并無足觀。
這是有趣的世界觀,將顏色推向了前臺,簡化了歷史。我心有戚戚的,則為民間的部分。老子說,“五色令人目盲”,是肉眼凡胎的不濟(jì)之處。中國人對顏色的敏感與遐想,與西人交相輝映。其間異同,頗可一考。中國人尚紅源遠(yuǎn)流長,且細(xì)分為絳赤朱丹茜彤赭諸色。對紅色的尊崇鄭重,由《論語》中“紅紫不以為褻服”可見一斑。先秦后至漢朝,紅作為帝王之色皆尊貴非常。難怪漢高祖劉邦稱帝前重點炒作項目之一,就是稱自己是赤帝之子,這在《高祖斬白蛇》這樣的小戲里,至今還看得見。其后,“赤”作為忠義之色的意義,被關(guān)羽發(fā)揚(yáng)光大,以致凝于臉譜。而民間喜聞樂見的,為其吉意。紅鸞星動,辟邪驅(qū)祟,皆由此而來。所謂本命年扎紅腰帶的風(fēng)俗,仍是盛行不衰。相關(guān)中國對紅色的淳正典穆。西方的red則要暴烈得多,多與流血相關(guān),red revenge血腥復(fù)仇,亦象征放蕩穢亂,The red light district當(dāng)為明證。與此相關(guān)的自然包括與red接壤的詞匯,比如scarlet,其是介于紅橙之間的顏色,近似猩紅,專司罪惡之意。美國作家霍桑著有《紅字》(The Scarlet Letter),佩戴在主人公白蘭(Hester Prynne)胸前象征通奸的紅色字母“A”,可見其凌厲。
至于白色,在中國是十分微妙的顏色。尚白的王朝在中國除了商,只有晉金兩個。其祥瑞的意義,自廟堂至民間。前者多與向帝王的溜須拍馬相關(guān),色白動物被牽強(qiáng)視為吉兆;后者多少也是出自迷信,就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里也提到“人見白燕,主生貴女”。白色不祥,則因喪服制度而起,佩戴、靈堂、招魂幡皆以白色為主調(diào)。《禮記》中說,“為人子者,父母存,冠衣不純素”。這是生者的忌諱。不僅紅白事在中國更是壁壘分明,在大眾的藝術(shù)認(rèn)知里,相對于紅,白色也多為奸佞之色。京劇的臉譜,奸雄貳臣,曹操、嚴(yán)嵩、趙高等人臉譜皆白。但在西方,白色則是無邪之色。white wedding,是婚禮的主調(diào)色。同時象征正直不阿,a white spirit、white hand比比皆是。就連出于善意的謊言,亦用white lie,這一點自與中國的文化觀念大相徑庭。
中國對于顏色的審美,博大精深。不知是因為壓抑還是想象力豐富,“色”可引申至男女。這似是西方Color一詞的盲區(qū)。梁惠王向孟子袒露心聲,“寡人有疾,寡人好色”。是傳承千古的風(fēng)流自白。凡與性含義相關(guān),皆以色代之。“色欲”“色魔”“色鬼”,不一而足,也是有些冤枉。說起來,人要六根清凈,殊非易事,“色”倒真是考驗的好途徑。東漢馬融教學(xué),以絳紗作帳,帳后是貌美的侍女與女樂手鼓吹,以聲色之誘鍛煉學(xué)生的專注。后來便有了“絳帳授徒”的出典。當(dāng)今司法界有了“鑒黃師”一職,似亦有臨色不亂之意。但帝王之色如何與淫穢相關(guān),倒也有一番來歷。東漢的道士張陵(民間聲名赫赫的張?zhí)鞄煟戇^一本《黃書》。你沒看錯,這書就叫《黃書》,主釋房中術(shù)。張道士言之鑿鑿,這是修身養(yǎng)性之書,其中各種男女合體之術(shù)都是黃帝的創(chuàng)造。把祖宗拉下水,無非是要增加自己的權(quán)威性。但書中讓人面紅耳赤的段子太多,明清時期終于被視為宣淫之作禁掉了。自此“黃”就與色情相關(guān),黃帝也是冤屈。不過,這一點卻與西方不謀而合。十九世紀(jì)末,一本名為《黃面志》(The Yellow Book)的刊物面世于英國。創(chuàng)作主力是一群文藝青年,本來也就是小色怡情。但因為王爾德先生因為風(fēng)化案出庭時,在腋下夾了這本雜志,殃及池魚,就此聲名掃地,“黃”名昭彰。這又是人將書拉下水的案例。
順帶講講“緋聞”這個詞。“緋”字本沒什么不好,出現(xiàn)得也晚,是隋唐前的新造字。《說文》里并沒有,宋初的徐鉉作校補(bǔ)時,增加《新附字》一篇,才收錄進(jìn)去,注解為“帛赤色也”。但其指代香艷,不是古人的發(fā)明,而恰和新文化的倡導(dǎo)者相關(guān)。蔡元培以兼容并包之姿主持北大,被林琴南抨擊其不尊孔孟。蔡便發(fā)表公開信說,教員關(guān)鍵是要有學(xué)問,洋的土的留辮子的……喜作緋艷詩詞者,只要不搞政治和引學(xué)生墮落,教學(xué)生學(xué)問有何不好?這話是為胡適辜鴻銘等人開道的。卻莫名成就了“緋艷”一詞,進(jìn)而引申為“緋聞”,被津津樂道,沿用至今。
四 筑 山
與《造房子》的編輯不期而遇,聽說投入熱情編這本書,有個有趣的初衷,認(rèn)為建筑師是年輕女士們考量未來先生的優(yōu)選。對世人而言,或是美妙的成見。大概都覺得,這職業(yè)浪漫卻又經(jīng)世務(wù)實,是理智與情感的結(jié)合體。
建筑師寫的文學(xué)作品,這些年多少讀過一些。第一本是張永和的《作業(yè)本》,其間看了數(shù)本臺灣建筑師阮慶岳的隨筆,有印象的是《開門見山色》與《煙花不堪剪》。我所深愛的建筑師,是安藤忠雄(Tadao Ando)。在我看來,安藤是將日常神圣化的典范,看他的作品,經(jīng)常想起沈從文的一句話,要造一座希臘小廟,里面供奉的是人性。但安藤的文字,以文氣論并不好看,閱讀上有些發(fā)澀。我想,這便是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
讀到了王澍,多少有些意外。因是我祖父母校的緣故,我拜訪過他設(shè)計的中國美術(shù)學(xué)院象山校區(qū)。觀感獨特。我讀書有看序言的習(xí)慣,這書開篇便看出趣味來。作者曾經(jīng)是鋒利的,如他的故人所言,是一把“走來帶著寒風(fēng)的刀”。但多年后的字里行間,他對自己溫潤的變化有解釋,“我首先是個文人,碰巧會做建筑”,他愛看書,卻非與建筑有關(guān)的書。“任何建筑都是園林”,這句話擊中了我。
進(jìn)入正文,還是意外的,的確極少見有人從古典畫意畫品談建筑。何況他所起筆的,是郭熙的《早春圖》。這畫是我祖父的至愛,稱“動靜一源,往復(fù)無際……乃有宇宙即有此山,靜之至也,而變動自然”。郭熙師從北宋三家李成,自己又是很好的畫論家,一部《林泉高致》,提出“高遠(yuǎn)、深遠(yuǎn)、平遠(yuǎn)”三遠(yuǎn)法。王澍對其中視點延展深邃奇妙的空間關(guān)系,有很妙的一筆,稱之“如此的巴洛克”,說回憶不出這幅畫畫的是樹還是石頭,以圖名應(yīng)該是樹,但回憶里卻是石頭。我讀到此處,頓覺這便是郭熙所說“沖融而縹縹緲緲”,是中國畫的辯證,與西式建筑理念和而不同。王澍引童寯說不知“情趣”,休論造園,亦是由畫入手,物我兩望、以小觀大之道。
談“齊物”的建筑觀,他亦由園林談起。不說《早春圖》的氣流與虛空,而談《溪山行旅圖》里的大山對真實視覺的挑戰(zhàn)。他的寧波博物館被塑造成山的片斷,以連綿重建城市。以舊磚瓦砌筑傳統(tǒng),收藏時間。
象山校園的建設(shè),王澍說到下青浪的村落觀察經(jīng)驗,同樣聯(lián)想至宋畫的山水之道。所謂“山外看山”與“山內(nèi)看山”之別,便是人與境之判。其以何陋軒為案,輔以倪瓚《容膝齋圖》,拆解小建筑中的大空間之蘊(yùn),令人心生戚戚。說到這里,便要提沈三白,《浮生六記》言園林,提出諸多原則:“夫園亭樓閣,套室回廊,疊石成山,栽花取勢,又在大中見小,小中見大,虛中有實,實中有虛,或藏或露,或淺或深。”“見”是樸素的視覺衡量,王澍視其為尺度,乃建筑的幻術(shù)與對大小的異想。而實虛的表達(dá)“或山窮水盡處,一折而豁然開朗,或軒閣設(shè)廚處,一開而通別院。”這是哲匠所致的人生驚喜,生活致知。王澍則再視為其“造山”的意義。“空谷傳聲,虛堂習(xí)所”,引申為中國建筑的基本概念,“空曠的虛體”,可觀而不可測。
其實建筑師與畫者相通,便是需將自身融于作品之境,郭熙論得確當(dāng):“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這或許也正是王澍造山的意義。都市之中,人于困頓。與自然之源,便在居所擬其象形,入其境而得其意。神游內(nèi)外,橫看成嶺側(cè)成峰。
滕頭案例館可視為王氏的世界觀之作。它也讓我看清了造房子的意義。這是有腔調(diào)的建筑,幽深致遠(yuǎn)的空間剖白,模擬一種實體的歷史回憶。很安慰看到王澍提到《世說》中的故事,這段落形容建筑于人的意義,得體且無可辯駁。王戎在那酒肆遠(yuǎn)處的一望,“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
我們在房子中生老病死,相愛相殺。我們的一切,它們默默見證。及時凋落,不僭越亦不媚悅。終有一日,我們發(fā)現(xiàn)何謂有容乃大,是身居自己造出的山川。
葛亮,小說家,學(xué)者。文學(xué)博士,畢業(yè)于香港大學(xué)中文系;現(xiàn)于香港浸會大學(xué)擔(dān)任教席。文學(xué)作品出版于兩岸三地,著有小說《北鳶》《朱雀》《問米》《七聲》《戲年》《謎鴉》《浣熊》等,散文隨筆《繪色》《小山河》《紙上》,文化評論專著《此心安處亦吾鄉(xiāng)》等。作品被譯為英、法、意、西、俄、日、韓等國文字。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周刊華文十大小說”,以新作《北鳶》再獲此榮譽(yù)。斬獲央視“中國好書”、2016年“華文好書”評委會特別大獎、年度當(dāng)代五佳長篇小說、年度中版十大中文好書等海內(nèi)外三十多項大獎。作者獲頒《南方人物周刊》“年度中國人物”、2017《GQ中國》年度作家、2017海峽兩岸年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