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到今年7月，作家陸文夫先生去世已14個年頭。近年，我每天上下班騎車，途經(jīng)帶城橋路、過銀杏橋時，都能望見陸文夫依水而居的住宅，仍能清晰如昨地回憶與他聊天的一切。

那是國慶節(jié)前，報紙版面上要刊發(fā)文化名人專訪，由我采訪陸文夫。開門的是管毓柔老師，聽說了我的來意，笑瞇瞇地說，老陸在樓上的書房里。

陸先生二樓的書房很寬敞，其實就是一個大房間，帶有典型的書房與會客廳合二為一的功能。從后窗口能看到河面，并能望見銀杏橋。大約是見我有些拘謹(jǐn)，陸文夫笑著對管老師說：“劉放的管阿姨”，去給客人泡茶吧！并對我說：如果順著“校友”的思路說，那么，我與你可以稱為“社友”，因為我和你管阿姨都是報社的職工。這幾句話脫口，立馬讓我輕松了很多。

陸先生婉拒了我的采訪。他說，還是去采訪那些有話可說的人吧，他自以為此前受訪說不出多少新感受來，何必浪費版面。但他歡迎我去他家玩，串門聊一些互相感興趣的話題。譬如那天，他跟我談一個外地人寫蘇州，當(dāng)然比本地生長的蘇州人有短板——不知道風(fēng)俗習(xí)慣，不知道方言俚語中的特殊含義，就不便將民俗中的人情世故徐徐道來；但也相應(yīng)地有本地人所沒有的優(yōu)勢，那就是新鮮感，對于有些蘇州特有的文化現(xiàn)象，在本地人看來習(xí)以為常、熟視無睹，但外來者卻感覺非常有意思，順著探究下去，就能有過人的發(fā)現(xiàn)。這就是“居幽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的道理，沒有過多的羈絆能夠輕松上陣，卻有大膽的好奇和質(zhì)疑，這對于寫作是有很大好處的。

陸先生談外地人在蘇州寫作的優(yōu)勢，其實有鼓勵我的成分，更多的也來自他的切身體會——他本人就是一個蘇州的外來者。蘇州中學(xué)是面對全省招生的，他憑考試從蘇北泰興七圩（今屬泰興虹橋鎮(zhèn)）考進蘇州中學(xué)讀高中（后來據(jù)他的同班同學(xué)告訴我，陸文夫原名叫“陸紀(jì)貴”，名字是他進高中時自己改的，意思明白無誤，就是不想做大富大貴的達官貴人，而甘于做“一介文夫”）。陸文夫初進蘇州中學(xué)時不會說蘇州話，相比之下，泰州話的江北口音比較土氣，不知是不是這方面的原因才導(dǎo)致瘦高的他不大愛講話，只是忽閃著聰敏的大眼睛，靜靜地聽人家說話。陸文夫與那些輾轉(zhuǎn)到異地后成長的作家一樣，多了一層另有的“鄉(xiāng)關(guān)”文化背景或曰“胎記”，他們說著地道的當(dāng)?shù)胤窖裕皾摲敝瑓s有著“雜交”的優(yōu)勢，不知不覺就成了一枝獨秀。而今，陸先生與我講普通話，比較標(biāo)準(zhǔn)。

陸文夫還將作家中的范小青與蘇童作過比較。他說，范小青對蘇州的人情世故很熟悉，她其實也有外地人的文化背景，作品平靜中蘊含大氣，一定會“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蘇童倒是地道的土著，當(dāng)然，他是天才，他的《妻妾成群》寫的是江南古城二三十年代的故事，卻寫得血肉豐滿，活靈活現(xiàn)，大大超越了自己的生活閱歷，前途不可限量。

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陸文夫?qū)μK州文化的理解。他說，蘇州是一個最講求精致的地方，蘇繡很出名，蘇州的園林、小巷、玉雕木雕、輕工產(chǎn)品和美食，都有著蘇繡的韻致。他寫小說，信奉的就是“小說小說，從小處來說”，不貪量多，一定要寫一篇是一篇，像蘇州的名菜館那樣，要有人家念念不忘的招牌菜，別搞成“快餐”盒飯，吃完盒子一扔就忘記了內(nèi)容。他的短篇《圍墻》不過一萬多字，從初稿到最后改定，前后寫出的字?jǐn)?shù)起碼在五倍以上。他引用孔夫子《論語》中“食不厭精，膾不厭細(xì)”的論點，說今人有兩種絕然相反的理解，一種理解為主張吃的糧食越精越好，肉切得越細(xì)越好；另一種解釋是不要因為食物做得好吃而吃得過多。其實在他看來，這種精致還可以理解成為他人服務(wù)的意識，比如作家編輯的手下活就應(yīng)該越精細(xì)越好。所以，他在古稀之年主編《蘇州雜志》，不但每稿必看，一些修辭和標(biāo)點不準(zhǔn)確，他都要動手修改。我也明顯感覺到，他這也是對我這個報紙副刊編輯的勉勵。

看得出陸文夫先生對報社的那段生活是挺懷念的。他憶及在報社里做攝影記者工作，用的是當(dāng)時性能比較差的照相機，有時想要有俯瞰的鏡頭，就得爬樹，騎到樹杈上拍攝。那時他不過二十出頭，邊做新聞記者邊動手寫起了小說。公開發(fā)表的處女作叫《移風(fēng)》，當(dāng)然是“移風(fēng)易俗”的寓意，題材是寫鄉(xiāng)間禁賭，人物塑造和敘述語言明顯帶有新聞通訊的痕跡，但文里文外均意氣風(fēng)發(fā)。到1956年他28歲時，短篇小說《小巷深處》便在全國一炮打響，并憑此華麗轉(zhuǎn)身為專業(yè)作家。小說通過一個曾被賣入娼門的妓女在新社會中的新生歷程與復(fù)雜的心理狀態(tài)，大膽拓新了題材的表現(xiàn)領(lǐng)域，受到好評，并一舉奠定了他“小巷文學(xué)”的水之源、木之本。后因受政治迫害，陸先生被下放到工廠、農(nóng)場勞動二十年，吃盡生活艱辛，但同時也使得他用更深邃的目光盯著生活的深處，在塑造人物和開拓生活的深度上作了新的探求。古城小巷，依然是陸文夫解剖社會和人生的標(biāo)本。

那天下午談得很多，如果我據(jù)此整理出一篇專訪非常容易。但我尊重陸先生的意愿，一開始就答應(yīng)了他不寫專訪，他才愿意與我無所不談的。我依約沒有寫專訪。

此后，還與陸先生有過幾次相遇，看到他身邊有人在交談，不便打擾，不過彼此微笑著點頭，算是打招呼。有一次太湖邊筆會，陸先生坐在輪椅上，上電梯時，我本想搶先一步得到與之親近的機會，但看到一旁的蘇童，還是知趣“讓賢”。陸先生也笑著讓蘇童背他進電梯。我從背后望著他們，聯(lián)系起了關(guān)于他倆原名的細(xì)節(jié)。陸先生原名“陸紀(jì)貴”，蘇童原名“童忠貴”，他們都天性不愛慕富貴，但都不約而同地用他們的心血和才智，給了他們的母親城以高貴。

在我的理解中，陸文夫是深愛蘇州這個第二故鄉(xiāng)的，他不但用他的“糖醋現(xiàn)實主義”（作家王稼句語）寫出蘇州的神韻，還推薦電視藝術(shù)名家劉郎來執(zhí)導(dǎo)《蘇園六記》，由“央廣”名播音員方明、林如配音，結(jié)果大獲成功。人們都津津樂道于他的小說《美食家》《井》《小販?zhǔn)兰摇贰肚甯摺罚@也歸功于他對每一篇作品都極為用心投入。就說他最早獲全國短篇小說獎的《獻身》，提出的是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重大命題，以知識分子的自覺獻身、催人奮進形象，顯示了作者不隨俗的藝術(shù)眼光和超前半拍的藝術(shù)自覺。相對于那些“將一手好牌打壞”的作家，他總是能將一手一般的牌打得不錯。若是一手好牌，他就更要打得出神入化。就像食材相同，端上桌的菜肴卻大相徑庭，好廚子總是能演繹出什么叫精致。

2005年7月9日，陸先生永遠告別了他熱愛的古城蘇州。那天，一位上海的作家同行前來蘇州吊唁，打動了許多人。這個作家叫陳村。我并沒有親眼看到情景，甚至沒有見過照片，那時無法像現(xiàn)在用智能手機隨時隨地信手拍照上傳。我是從一個文友的電話中得知情形的。他說，上海的陳村一個人扛著一只花圈，佝僂著腰，坐火車到蘇州，趕到陸老師的靈堂。花圈的經(jīng)幡狀紙帶上有字跡，一邊是“陸文夫老師千古”，一邊是“晚輩陳村敬挽”。陳村當(dāng)年腰椎不好，沒法伸直腰，昂首挺胸也形同一個“？”號，形同時時處處鞠躬。他自己還幽自己一默，寫有一篇《彎人自述》隨筆，苦中作樂地自嘲窘迫，卻妙趣橫生。蘇州作家陸文夫去世，陳村這一路彎著腰從上海到蘇州，形成巨大的象征，將一個作家書齋內(nèi)的伏案勞作，變?yōu)榱藭S外的特立獨行。

我特別問到，不是到蘇州后直接在蘇州市面購買花圈的嗎？對方說，不是，是陳村從上海專門扛來的，坐著火車來的。我想了想，感覺這還真的符合陳村的個性。也只有作家發(fā)了戇勁，才會這樣不知圓通。這只從上海帶來的花圈，不說感動了一座城，起碼感動了這座城中的文字工作者。直到14年后的今天。

我曾經(jīng)到北京的地壇公園尋找《我與地壇》的意境，在古柏叢中靜坐半日。那時史鐵生還坐在他的輪椅上經(jīng)受做人的苦難。我問過數(shù)名公園工作人員，居然全不知道史鐵生是誰。我也在高郵的出租車和賓館問司機以及服務(wù)員，知不知道他們這座城市的汪曾祺，答復(fù)是不曉得。我當(dāng)時非常失落，但如今，我釋然了。讀者，只需要記住作品或者作品中的人物，作家的名字其實并不太重要。

但作家彼此之間，一只從上海經(jīng)火車到蘇州的花圈，紙質(zhì)花圈，卻向他們的書里書外，傳遞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