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納河上的東方映象 ——讀巴黎三部曲《歲月的記憶》
《塞納河畔》電影劇照
荷蘭電影藝術家伊文思拍攝的影片《塞納河畔》中,法國民眾詩人普萊維爾曾經歌吟:
在那塞納河,
我體驗過,
體驗過愛情
和苦難的折磨,
而這一切又在忘鄉湮沒。
繼《巴黎的鄉愁》和《塞納河畔的心曲》兩本詩集,以及《法國華僑華人社會發展簡史》之后,法國華人作家梁源法新近又發表長篇小說《歲月的記憶》,匯成首部以現實主義筆觸描述20世紀后半葉移居法國巴黎的華僑華人“生活三部曲”《苦難中重生》《孤獨卻無淚》和《巴黎三閨蜜》,其中《巴黎三閨蜜》手稿曾經給筆者過目,刊載在大陸的《十月》雜志上。從一開始,筆者就親切感到,這部作品是作家梁源法對海外華人文學的寶貴貢獻。
梁源法系浙江臺州人,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1976年開始僑居法國,憑著在國內打下的文學功底,他與志同道合者一起在巴黎創辦《歐洲時報》,擔任總編輯,致力于在異域傳播祖邦華夏歷史文化,以赤子之心推動歐洲“龍吟詩社”,在華文媒體的國際新聞戰線上艱苦奮斗幾十載。尤其值得稱道的是,他“以文會友”,在組織并活躍當地華僑華人社團文化活動中功不可沒,榮獲“歐洲華文傳媒協會”頒發的“終身成就獎”,是巴黎僑界有口皆碑的著名文化人。梁源法自少年時代就喜愛文學,移居法國后埋頭從事介紹當代中國,弘揚中華文化的新聞工作,真正走上文學創作道路還是最近10年。他的創作源泉來自累年實際的生活體驗,作品沒有絲毫玄虛造作成分,讓讀者感到自然,有親和力。
歲月的記憶
“巴黎三部曲”中《巴黎三閨蜜》最先完稿,描寫的是林芬、陳美英和張莉三個中國女性在上世紀80年代一股出國潮中涌到法國,加入所謂“新華僑”群落的艱難曲折歷程。林芬是溫州醫學院一年級學生,見家鄉一帶初中都沒有畢業的女子到法國闖天下,回來探親穿戴得珠光寶氣,便做起了“法蘭西美夢”,21歲時以旅游簽證來到巴黎謀生。她先在中餐館“中華怡園”跑堂,后來到一家服裝店打工,整日奔忙,累得筋疲力盡,甚至無暇去參觀“花都”巴黎的博物館,體會不到任何一點國內盛傳的“法蘭西浪漫”。幾年后,她碰上了從事計算機編程的中年法國人保爾,感到似乎與他有緣分。不料,保爾出了車禍,送醫院搶救無效,不治身亡。林芳聞此噩耗,如墜空谷,仰天哀嘆“人生如夢”,一切都是過眼煙云。
比起林芳遭際的旦夕禍福,她的兩個閨蜜張莉和陳美英的厄運更令人難以接受。張莉的夫婿徐海濤是溫州人,是上世紀90年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的弄潮兒。他看準商機,利用政府對華僑華人回國投資給予的優惠政策,靠跟當地主管土地的官員和銀行行長的關系,經營起房地產開發,短時間內便輕易賺取了幾千萬紅利,在法國一躍成為僑領,名利雙收。然而,徐某驕奢生淫逸,在大陸“泡妞兒”,包養情婦,風流韻事傳到巴黎,導致夫妻分手。張莉跟丈夫離婚后,精神空虛,姘了個賭場混混,在老虎機的丁當響中掉進了無底洞,輸得精光。對方見她落到借高利貸度日的可悲境地,再沒有油水可榨,即刻消失得無影無蹤。
張莉飽嘗人間冷暖,來找兩閨蜜吐苦水,哪知陳美英跟法國“如意郎君”的婚姻也亮出紅燈。陳美英畢業于上海外國語學院法語系,一心向往法式浪漫,在攀附地道法國人米歇爾到巴黎的當夜便與其同枕共眠,以閃電般的速度嫁給信誓旦旦的碧眼高盧子孫。米歇爾是二婚,婚后不久即原形畢露,不但酗酒,還公然帶其他女人回家上床,甚至逼迫懷孕的陳美英墮胎,二人最終“勞燕分飛”。陳美英傷透了心,去到“漢宮大酒樓”做女招待,屈就當了老板高榮的情婦。
至此,“巴黎三閨蜜”都沒能圓異國成家夢,加入了法國社會人數過半的單身女子行列。三個人同病相憐,孤伶地坐在塞納河堤岸上遠望巴黎圣母院高高聳立的尖塔。小說作者描繪道:
“三姐妹也顧不得旁邊不時經過的路人,緊緊擁在一起,淚水像斷了線的珍珠嘩嘩跌落,淋濕了胸襟。”
普萊維爾有詩云:
生活靜悄悄地
把相愛的人分開,
無聲亦無息。
潮來汐去,
沖去了沙灘上
離散情侶的足跡……
《歲月的記憶》第二部《孤獨卻無淚》記述的是作者本人目睹全過程的法國女華僑辛酸史。女主人公是上海人,名叫岳玲,回首自己由中介公司辦“商務考察”簽證,懷揣在工商銀行總共換到的500歐元,偷渡到巴黎的“苦澀的十年”,竟欲哭無淚,迷茫問蒼天。岳玲起先在巴黎近郊的“東方飯店”當洗碗工,后來到離香榭麗舍田園大街去無多路的“美味餐廳”老板家里當保姆。主人吳偉雄是溫州人,也是趁出國潮偷渡到巴黎的“黑戶”。他靠勤奮和八面玲瓏,當上了一個同鄉會的僑領,在一次主持接待中國高規格僑聯代表團的歡迎宴會后,回家乘酒興強奸了岳玲。人在屋檐下,岳玲不敢聲張,屈辱地默然回到原先與另三個姐妹合租的蝸居,茍且偷生。不久,四閨蜜之一的陳明英服毒自殺。陳氏是東北人,丈夫在礦井塌方中被壓死。她湊足8萬元人民幣交了中介費,由蛇頭牽引,踏上遠赴歐洲的“掘金之路”,取道阿爾巴尼亞首都地拉那,偷渡來到巴黎,為解決居留問題嫁給年齡極不相稱的東南亞華人萬富華,并把兒子姚天升辦到了法國。誰知,孽子深陷賭場,債臺高筑,陳明英最終抑郁自盡,讓前途渺茫的岳玲倍感凄涼。
岳玲為取得在法國的合法居留權,結識了法國人保羅,一年里既為他當免費家庭保姆,又成了對方的泄欲工具,因為此人絲毫沒有娶她為妻的誠意。岳玲最后認識了被法國當局收留的柬埔寨華僑姚培林,后者當年在柬埔寨失散的妻女一直生死未卜,屬于只身流落法國的另一類華人。姚培林愿意幫助岳玲,終于除去伊一大心患。《歲月的記憶》第一部《苦難中重生》追述的就是這一部分巴黎新華人在歐土找到異域生活天地的故事。
《苦難中重生》的主人公是來自柬埔寨的一對華僑夫婦林海毅和應美妮。迄今,他們倆在法蘭西這塊土地上已生活了40多年,但依然保留著一顆赤誠的“中國心”。1978年10月,林氏夫婦帶著三個孩子逃避“紅色高棉”制造的恐怖,在國際紅十字會安排下,從泰國難民營來到法國。林海毅先在雷諾汽車公司做工,又給猶太裔制衣廠商當中間承包人,為客戶送貨,日日辛勞。夫妻倆堅持讓三個孩子學習中文,翻開漢語教材第一頁念“我是中國人。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歷史”,要求他們在家里必須講中國話,在異鄉不忘記自己的祖國。讀到這一對普通柬埔寨華僑夫婦的心態,筆者不禁聯想起一位上世紀四十年代末來法,最后入法籍的一位知名華人曾在法國電視臺上公開宣稱:“我的靈魂屬于法蘭西!”人各有志,可悲的是,此君的黃皮膚畢竟難以變更。林海毅靠勤奮勞作,在巴黎開了中餐館“金鳳凰大酒樓”,生意做得紅紅火火。有了相當的經濟實力,他遂投身公益事業,辦起了中文學校“法亞友好聯盟”,自己擔任校長。他的合伙人陳永華是金邊華僑,也有一段家庭悲歡離合的“人間戲劇”,令讀者嗟嘆。筆者不在此贅述,待有興趣者自己去閱讀小說的曲折情節。
應該說,“巴黎三部曲”乃是《歲月的記憶》作者盡“民族回憶”的責任,這也是當今的一種普世現象,帶有濃重的意識形態和文化特征。卒讀這部回憶性的文學作品,掩卷細思,領略到作者是要以法國一代新華僑華人個體生活的實際描繪,凸顯中西方不同文化習俗之間的差異,和由此產生的沖突。顯然,這一矛盾具有多方面的社會學因素。筆者感觸最深的,是華僑華人在異邦生存,遠離祖國懷抱時,難免涌上心頭的無盡“鄉愁”,一種潛意識的、無言的“月是故鄉明”。
《歲月的記憶》表明,小說的作者踏踏實實接著地氣,胸懷尋根意向,直面海外僑界現實,全無虛飾,通過現實負載憂傷和煩惱的回憶,運用樸實的白描手法敘事,每一個篇章都是生動的具象,讓讀者從中獲得深切的感悟。
在塞納河畔,生活在法國的華僑華人若漫步到石砌堤岸,觀望逝水,嗟嘆歲月不居,或許會拂去往日的塵埃,“回風為飄”,想到阿波里奈爾讓人抒懷的詩句,作為歲月回憶的經脈和撥動人心弦的修辭意象:
米拉波橋下流著塞納河,
宛若我們愛的逝波。
舊情已成追憶,
猶記那痛定的歡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