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8期|溫亞軍:地軟(節(jié)選)
自在說|
遠(yuǎn)則闊
溫亞軍
因?yàn)檫呥h(yuǎn)、遼闊,還有粗獷、蒼涼,新疆一直披著神秘的面紗。新疆本身也是個詩意彌漫的地方,獨(dú)特的地理位置、神奇的自然景觀,還有多民族文化的交融,為我們貢獻(xiàn)了美妙的歌曲、優(yōu)雅的舞蹈,以及《福樂智慧》《江格爾》這樣壯美的史詩巨著。當(dāng)然,也給在新疆生活過的我們寫作者提供了極其豐富的創(chuàng)作元素。可是,寫小說還是不太一樣的,小說的靈魂是塑造人物,那些外在的自然環(huán)境或者生存狀況對小說來說,只是起到輔助作用。這時候,作家的虛構(gòu)能力、自由的想象力就派上了用場。怎樣才能虛構(gòu)一個新鮮而知性的小說世界,我往往把目標(biāo)放在完全陌生的未知領(lǐng)域,離現(xiàn)實(shí)更遠(yuǎn)一些,視野會更寬闊,思維也更敏銳。寫小說本來就是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只要有這份好奇心,永遠(yuǎn)都會有新鮮感。
一
花菇子的弟弟莫米爾下山去學(xué)校的路上,大白天差點(diǎn)叫狼吃了。春天的山上缺少野味,餓狼很猖獗,接二連三拖走過好幾只羊,現(xiàn)在竟然盯上了馬背上的小孩。
莫米爾的坐騎跑得再快,狹窄的山路上也施展不開它的本事。狼不一樣,體積小,腿腳有力,山路對它沒什么障礙,何況又是極其饑餓的狀態(tài),撲上去的那一瞬,傾盡所有力氣,咬住了老白馬的一條后腿。如果不是一匹脾性好有教養(yǎng)的老馬,莫米爾準(zhǔn)給掀下馬背,成為餓狼的口中之物。
老白馬忍疼拖著餓狼跑了很長一段山路,最后還是惡狼撐持不住,被老白馬甩脫。白馬傷了一條后腿,一瘸一拐忠實(shí)地將小主人馱回了莫乎溝。趴在馬背上的莫米爾回頭望著被老白馬甩開的餓狼趴在遠(yuǎn)處吐出猩紅的舌頭,眼神里的兇狠勁還在,只是力不從心了。
老白馬救了莫米爾的命,但它因流血過多,后腿徹底殘廢了。
莫乎溝配種站的遞遞眼點(diǎn)上自己卷的莫合煙,繞著老白馬轉(zhuǎn)了三圈,猛抽了一大口煙,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跟腳上去狠勁踩滅煙頭,才說,廢了,沒啥用,趁早宰了吃肉!
遞遞眼真名叫啥,人們記不住,只知道他養(yǎng)的種馬給別人家母馬配種時,種馬使不上勁,他在一旁幫不上忙,奔前忙后發(fā)急,把眼睛擠成兩只圓球,恨不得立馬成事。有人就給他起了這個外號。
養(yǎng)蜂人老戴聽遞遞眼這么說,不知深淺地說了句,不會吧,只是瘸條后腿……傷好后照樣能騎人馱東西!
像配種的馬成不了事,遞遞眼一下瞪圓雙眼,伸一只手到老戴面前,說,拿錢來,這馬賣給你騎好了。
我……老戴語塞了,他望望周圍的人,大多像遞遞眼一樣斜眼看著他。老戴閉緊嘴,低下頭不再言語。
遞遞眼收回手,得理不饒人地說,別裝慈悲啦,連你這樣有錢的養(yǎng)蜂人都不要這個廢物,留它沒球用,聽我的沒錯,喀嚓了它算球。
老白馬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像聽懂了遞遞眼的話,它的眼睛里慢慢汪出一攤濕意,無辜而悲涼地望著周圍的人。
花菇子狠狠瞪著遞遞眼心想,你又不是獸醫(yī),只是配種的,還不是你能配,是你養(yǎng)的種馬能,一點(diǎn)本事都沒有,心咋這么狠,是你自己想吃肉了吧!
她不想老白馬死,弟弟莫米爾說過,等他上完小學(xué),就帶花菇子騎著他的老白馬下山,去見識見識外面的世界。花菇子沒出過山,結(jié)婚時,她渴望到山外走一趟,可就這么個小小心愿,她男人也沒滿足她。男人只會沖她瞇瞇笑,任她說什么,只會點(diǎn)頭。他對誰都這樣,瞇瞇笑著點(diǎn)頭。花菇子的男人腦子壞了,結(jié)婚前到山上摘野核桃,從樹上掉下來摔壞的。花菇子一直向往山外,但她沒自己的坐騎,她甚至連馬都不會騎。她知道憑自己的兩條腿,恐怕這輩子也別想走到山外。
莫米爾已經(jīng)十一歲了,在上小學(xué)三年級,離小學(xué)畢業(yè)還有三年哩,但花菇子一直耐心地等待著。這是埋在她心底的一個巨大夢想。可是現(xiàn)在,能馱她去山外的老白馬殘廢了,花菇子的夢想似一個肥皂泡,被老白馬的殘腿戳破了。她看了眼一旁的公公,也就是莫米爾的父親莫須有,黑著臉一言不發(fā)。從莫須有那兒,就別想看到希望。
花菇子越過公公,焦灼的目光落在莫米爾臉上。驚魂未定的莫米爾感覺到了小嫂子的目光,扭頭看了她一眼,無奈地攤攤手。他的臉上似乎看不出多少悲傷來。
其實(shí),莫米爾巴不得出點(diǎn)啥事,他不用去上學(xué)。他煩死了上學(xué),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老師常點(diǎn)他的名,弄得他在班里很沒面子,而且在學(xué)校一住就是半個多月,老師不讓出校門,唯一能撒野的地方是操場,可放了學(xué),離家近的學(xué)生全回了家,操場像山里一樣寂靜,一點(diǎn)意思也沒有。可是,莫米爾不愿用這種方式達(dá)到不上學(xué)目的,他和老白馬的感情還是很深厚的,沒了老白馬,他在山里也無處可去。再說,這次是老白馬救了他的命。
殺老白馬時,老戴和小戴父子倆都沒來現(xiàn)場,可能覺得太殘忍,老戴不知躲到哪兒去了,是不是他有交代,小戴一人站在河對岸的窩棚跟前,遠(yuǎn)遠(yuǎn)地看這邊的熱鬧。
花菇子和莫米爾擠在人堆里,看著莫須有、遞遞眼和幾個男人把老白馬牽到溝谷底的吉里格郎河里去洗。水很清,也很涼,是天山深處的雪水,雖然是中午時分,太陽明亮地掛在天空,可熱量不足。男人們蹲在河邊,掬起冰涼的河水給老白馬洗身上的塵垢。河水太涼,剛開始往老白馬身上灑水,冰得它身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它搖晃著身子抖動濕漉漉的白毛,水珠子濺到那些男人身上,他們很生氣,也失去了耐心,狠狠地往白馬身上潑水。老白馬想躲,殘腿不靈便,韁繩又被遞遞眼牢牢地攥著,它逃不脫,但很狂躁,不斷地噴著響鼻。
水潑多了,老白馬漸漸適應(yīng)了涼水,認(rèn)命了,慢慢安靜下來,任憑他們把它洗得又白又亮。
遞遞眼把老白馬牽上河岸。抽完一支莫合煙,馬身上的水快淋干了,他們才牽著白馬到一個土坎前,冷不防,轟的一聲將白馬推倒在坎上,撲上去手忙腳亂用繩子捆它的三條好腿。老白馬喘著粗氣掙扎,卻一聲都不叫喚,眼球暴凸,眼淚飛落在光禿禿的土坎上,洇出不少圓圓的濕印子。花菇子不忍看下去,她受不了老白馬的沉默,可是,它的反抗卻那么強(qiáng)烈。莫米爾不知從哪里來了勇氣,擠出人縫,沖過去從后面狠狠踢了遞遞眼一腳。遞遞眼扭頭想看是誰踢的,老白馬掙扎得更厲害,他不敢松手,沒看到襲擊他的人。
花菇子給莫米爾投去贊許的一瞥,雖然他們無法挽救老白馬的生命,踢一腳宰殺老白馬的遞遞眼,多少也算解點(diǎn)恨。
閃著白光的長刀子捅進(jìn)老白馬脖子的瞬間,花菇子捂住了雙眼,她不敢看。直到聽不見老白馬掙扎的聲音和粗重的喘息聲,她才輕輕挪開一根手指,從指縫里看到莫米爾的小身子一抽一抽無聲地哭泣。他還算有點(diǎn)良心。老白馬已經(jīng)倒在地上一動不動,那長長的睫毛、汪著淚水的眼睛合上,再也不能溫柔地看她花菇子了。花菇子的淚水噴涌而出,但她心里沒剛才那么難受了,畢竟,已成事實(shí),再難受老白馬也不能站起來了。再說,看到莫米爾能為他的坐騎哭泣,她心里略微有了些安慰。
這樣的安慰很快就變得動蕩起來。花菇子在公公的逼視下,將馬肉煮熟,撈出鍋時,莫米爾臉上的淚跡還沒擦干呢,他抽抽鼻子,竟然抓一塊肉啃起來。花菇子想都沒想,一把打掉莫米爾手中的肉,尖叫道,做死呀,這可是老白馬的肉!
莫米爾驚奇地望著花菇子,又望望地上沾了塵土的肉,不高興地說,老白馬的肉就不能吃啊。
說著,伸手又抓過一塊肉啃起來,一點(diǎn)傷感的意思都沒了。
花菇子愣怔地看著莫米爾無所顧忌地啃著馬肉,竟然啃出一臉的陶醉來,她的心竟比殺老白馬時還要難受。隨即,鼻子一酸,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
莫須有把老白馬的皮釘在山墻上,進(jìn)到屋子里,看著埋頭對付馬肉的小兒子,又看了眼默默流淚的兒媳婦,剛放晴的臉又黑下來,沖花菇子斥道,就你尿水多,去,把馬鞭切碎給你男人端去吃!
花菇子抹把淚水,要走,莫須有又叫住道,記住,回頭撿幾塊肉給養(yǎng)蜂的父子送過去,不是莫乎溝的人,有肉還是要一塊吃的嘛!
二
過了荷蒼隘,再往里走,就是莫乎溝。說是溝谷,其實(shí)很寬敞,平坦處零零散散地住著一些人家。谷底是條奔騰不息的河,叫吉里格郎河,水自南流向北,不寬不窄,是條小河流。寬闊平坦處水流緩慢,悄無聲息,就像有人在這兒平鋪了一大塊錦緞,緞面光滑平整,唯有風(fēng)吹來,緞面才微微滾動出浪波,給人視覺上的起伏,且無論有風(fēng)無風(fēng),河面在陽光下永遠(yuǎn)都閃著細(xì)碎的光芒,如鑲嵌了無數(shù)的鉆石;至狹隘陡峭處,流水湍急,還發(fā)出轟隆隆的吼聲,能傳到遠(yuǎn)處的谷頂。吉里格郎河像個不甘寂寞的人,總要粗著嗓門引起注意,遠(yuǎn)遠(yuǎn)看過去,迅疾的水流還是有種蠱惑人的氣勢。往往是,早晨的陽光還沒從東邊山頭露臉呢,吉里格郎河的水流聲已經(jīng)把山上樹林里的小鳥鬧醒了,它們嘰嘰喳喳亂叫,像是相互控訴河水聲擾亂了它們的美夢。
養(yǎng)蜂人老戴每天比小鳥起得還早,他趕在鳥叫之前,到山頂?shù)臉淞掷镒咭辉猓榭垂麡涞幕ò欠窬`開,順便撿兩把草地上夜露水喂出來的地軟(一種菌類),回來給兒子拌疙瘩湯當(dāng)早飯。疙瘩湯里擱些地軟,煮熟后再放些野蔥末,能把人香死。
前些天,貨郎馱著貨物到莫乎溝,中午時蹲在吉里格郎河跟前,邊吃干馕邊掬河水吞咽。老戴出門在外時間長,看著不忍心,喚貨郎到自己的窩棚,盛一碗地軟疙瘩湯。貨郎喝了一口,連連叫道,香死了香死了,問湯里的黑片片是山木耳?老戴告訴他是地軟,樹林草地上長出來的,原來山下也有的,這些年噴灑農(nóng)藥,不見長了。
怪不得呢,貨郎年輕,沒見過地軟,當(dāng)時就要老戴領(lǐng)著他去找。他說這東西太香了,如果能采摘,他想帶到山下去,看能不能當(dāng)山貨販賣。
老戴想,地軟又不是啥金貴東西,不會討人喜歡的,誰能拿它當(dāng)回事。但他不好把這種話說給貨郎聽,免得人家說他小家子氣,就領(lǐng)著貨郎到山上樹林去撿,好在這個季節(jié)中午的太陽不毒,地軟沒有被曬死,東找西采撿了幾把,貨郎歡天喜地帶走了。
過后,貨郎好久沒上山來,也沒帶回地軟是不是能當(dāng)山貨賣的消息,老戴前些天還牽掛著,后來就不往心里去了,能不能當(dāng)山貨,跟他有什么關(guān)系?他倒是閑著就上山采幾把,兒子小戴喜這口。每次看到兒子抱著大瓷盆喝地軟疙瘩湯,像吉里格郎河的水一樣歡暢響亮,老戴比喝了蜜還舒坦。兒子是個難得的好男孩,乖巧聽話,叫他干啥就干啥,不叫他干的,他絕對不干。老戴的妻子死得早,為了兒子,他沒再娶,一個人帶著兒子,從小到大,兒子小學(xué)初中高中地上了十二年學(xué),沒和別的孩娃打過架吵過嘴,沒給老戴惹過一丁點(diǎn)麻煩。只是這孩子乖是乖,學(xué)習(xí)成績卻一直不太好,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不愿復(fù)讀卻要跟他天南地北放蜂。老戴覺得這樣其實(shí)也好,養(yǎng)蜂也是個藝業(yè),發(fā)不了大財,但謀個溫飽沒問題,并且一輩子不愁喝不到蜜。蜜多甜啊,一輩子都在蜜里生活,不也是個活法!對老戴來說,這已經(jīng)夠好了。兒子要是考取了哪個大學(xué),他還真拿不出學(xué)費(fèi),供兒子去城里上呢,再說,大學(xué)畢業(yè)了又能怎樣,還不得自己想辦法謀生。老戴從電視上看到過,有好多大學(xué)生畢業(yè)了照樣尋不到合適的工作,其實(shí),也不是真沒工作可干,還是他們眼高手低,看不上這,看不上那,不是嫌這工資低,就是嫌那管得太嚴(yán),挑三揀四。人嘛,什么事都合適了,活著還有啥勁!所以,兒子沒考上大學(xué),并且心甘情愿跟他出來放蜂,老戴心里還是挺自足舒坦的。
鳥兒嘰嘰喳喳喧鬧起來,把露水渾成一片的空氣吵得碎成無數(shù)塊,有些被鳥兒吞進(jìn)嗓子,那嘰喳聲里,就像清晨的空氣一樣濕漉漉、清冽冽的,極其動聽。老戴聽?wèi)T了鳥兒的叫聲,不嫌它們吵鬧,其實(shí)吵不吵的,全在人的心里,心里開闊,什么樣的聲音都能容納進(jìn)去。老戴擔(dān)心的,是鳥們醒來后吵鬧,它們飛來跳去會啄爛地軟。吃慣了肉蟲的鳥雀兒,其實(shí)不食素地軟,但它們的嘴不閑著,像孩子似的,只要沒事干就難受,搞點(diǎn)破壞找樂子。春季地氣涼,地軟長不大,還很稀少,而且這時候的地軟也跟剛長出的莊稼似的,最鮮嫩了,叫鳥兒糟蹋了可惜。上年紀(jì)的人,睡不了懶覺。其實(shí),老戴并不老,五十才掛個零頭,但他的一頭白發(fā)把人襯老了,他身體強(qiáng)壯著呢,扛起蜂箱比兒子能干,飯量也不小,就是瞌睡不如以前,晚上睡得不沉,有點(diǎn)小動靜就能驚醒,尤其半夜,一旦睜開眼,睡意全沒了,瞪著眼盼天亮。對老戴來說,現(xiàn)在的睡覺就像完成一項(xiàng)任務(wù)似的,沒了年輕時的香味。
天已大亮,樹梢上掛滿了太陽的金輝,各色鳥雀兒在枝頭歡叫、跳躍,它們鬧得瘋狂,把一些不牢靠的花苞都踩碎了。老戴心疼那些未開的花蕾,沒能叫蜜蜂采過夭折了可惜,像是個羞答答的小女孩,還在遮遮掩掩中,以為待到綻放便是驚世的美麗,結(jié)果卻在含苞的時候就毀了,實(shí)在心疼。老戴是養(yǎng)蜂人,他喜歡花蕾清秀澹定的樣子,但他更喜歡花蕾綻放的樣子,這時候的花粉最豐富,蜜汁最純香,能叫蜜蜂采到這樣的花蜜是他最大的快樂。他不能眼看自己的快樂被鳥們輕易破壞掉。老戴撿起去年落下的干癟果子打鳥雀,扔了幾個干果沒投中,鳥雀受了驚,飛起又落下去。在這個大林子里,鳥們野蠻慣了,一點(diǎn)都不怕人,落到另一棵樹上繼續(xù)吵鬧。山里的樹不似城里的一年四季有人精心打理,修枝剪杈,誰也不會給老山林里的樹修剪的。偶爾有砍柴的人,砍倒一些樹棵子,劈出條條小道來,但大多地方枝蔓纏繞,灌木叢生,跟灌木相得益彰的是干枯的蒿草和正在發(fā)青的野花野草,把林子里的空隙幾乎塞滿,根本沒處下腳。當(dāng)初,聽人說莫乎溝野果樹多,稠李子、山杏、毛桃,最多的還是野蘋果,離莫乎溝最近的幾個山頭,滿山遍野全是野蘋果樹,當(dāng)?shù)厝私幸肮印R簿褪沁@些漫山遍野的野果子,吸引來外商,他們到山里轉(zhuǎn)悠了一回,滿臉興奮,說山林里的果子是一筆巨大的財富,他們要開發(fā)野果,把它們制成天然飲料。如今做飲料的水果蔬菜大多都是化肥農(nóng)藥催出來的,現(xiàn)在人們講究天然和營養(yǎng),把這些野生的果子制成飲料正符合現(xiàn)代人對綠色飲品的需求。所以,他們出資往山上修了條能走拖拉機(jī)的山石道,以前,山上只有一條能容人馬通過的山路,什么東西全靠馬馱人背。這下好了,老戴雇拖拉機(jī)把蜂箱運(yùn)到了山上。
在山上放蜂,比山下好得多,老戴早就打聽過,山上各種野果子的花期剛過,滿山遍野的杞子紅、一串黃、馬香蘭、白槐花、酸棗花、山菊花、馬刺芥、酥油花等等,開起來一層一層的,沒完沒了,一直能開到第一場雪落下來。這樣,養(yǎng)蜂人的蜜月就能延長到深秋。老戴和兒子就是奔著花期長,才雇拖拉機(jī)把蜂箱運(yùn)上來的,他想多采點(diǎn)好蜜,換下錢給兒子將來娶一房媳婦。兒子從沒開口問他要過媳婦,但他聽到兒子每夜在床上翻來滾去睡不著,不是想女人能是啥?做老子的心里明白,兒子到想女人的時候了,可娶誰家的丫頭,不得兩三萬塊錢?就是把他的這些箱蜂家底全賣球了,也抵不上這個價,何況賣了,父子倆今后喝西北風(fēng)啊!
一想到這,老戴自足的心態(tài)就淡了,像霜打過的桃花,耷拉下了頭。陽光從樹縫里漏下來許多細(xì)碎的光斑,落在老戴身上溫溫柔柔的,很舒服,但老戴無心這樣的舒服,他的心里有了一絲飄過的烏云。他奈何不了鳥雀,也懶得跟它們較勁,由它們鬧去好了。老戴到樹林間的寬敞處踩著露水在草窩里撿地軟。這個時節(jié)地軟懶,長得不多,夜里地氣又涼,地軟也長不大,指甲蓋大小,黑乎乎的,像草地上開放的狼毒花,貼著地皮藏在草根下,如果不耐著性子尋找,是撿不到多少的。
老戴有這個耐心,多年的放蜂生涯使他的性子一點(diǎn)都急不起來。養(yǎng)蜂像釣魚一樣,磨人的性子哩。再說了,老戴喜歡手摸地軟的感覺,非常喜歡。黑乎乎的地軟又軟又滑溜,像丫頭的皮膚。所以,他撿地軟不愛用筐子之類的器物裝,喜歡用手攥著,充分享受女人皮膚的美妙感覺。這是老戴對地軟手感的評價。當(dāng)然,這只在他心里,老戴沒給別人講過,他從沒摸過別的女人,自己的女人活著時皮膚是不是像地軟一樣,老戴已經(jīng)記不清了。
不一會兒,老戴攥著兩把地軟,從林子里鉆出來,沿著緩坡慢慢往山下走。這時,莊子醒了,人咳嗽,羊叫,牛哞,馬嘶聲在炊煙里此起彼伏。說是莊子,其實(shí)沒多少人家,還像羊拉的糞球,在坡谷里稍平坦點(diǎn)的地方,這里拉一顆,那兒拉一顆,全是分散的石板屋。較集中點(diǎn)的,屬河邊的大谷底,那兒是老戶人家,房子雖然也是石板屋,但高大結(jié)實(shí),歷經(jīng)祖輩好幾代人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屋后都有樹枝搭就的大牲畜棚,里面能容納上百頭牛馬羊,離很遠(yuǎn)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牲畜味。
老戴披著一身陽光,踏著煙火氣息下到谷底。他的蜂箱排列在溝谷的西坡上,蜜蜂喜陽,需要溫暖。那里是一片平坦的階地,他的窩棚搭在最寬敞的階臺上,蜂箱圍著窩棚向四邊延伸開,很有層次感。
兒子還在窩棚里熟睡,老戴輕手輕腳取出菜盆,端著小半盆地軟到谷底河邊去洗。早晨的河水很涼,往骨縫里鉆,老戴硬撐著把地軟洗凈,又掬些河水抹把臉,兩手交叉夾在腋窩下暖著,眼睛卻盯著河對面出神。
慢慢地,老戴看到一個小人兒沿對面緩坡的小道走下來,到河邊來提水。這個人是花菇子。老戴早就注意到這個小丫頭,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在泛著青和白的板房映襯下,格外顯眼,而她那張小小的臉蛋幾乎被淹沒在黑色的衣服里,遠(yuǎn)遠(yuǎn)地,根本看不出她臉的輪廓。
剛到莫乎溝那天,蜂箱還沒擺放好,大人孩子圍了一大堆看稀奇,唯有花菇子默默地提個大鐵桶,從河里灌滿水,一邊慢慢地往坡上走,一邊回頭望河這邊的稀奇。她個子小,桶又高又大,碰到坡地上,水溢出來,她沒注意到,腳下一滑,差點(diǎn)摔倒,鐵桶趁機(jī)脫手,發(fā)出很大的響聲滾到谷底的河里。
要不是老戴反應(yīng)得快,沖過去抓住桶,肯定叫水沖走了。
花菇子顯然嚇壞了,一身黑衣襯得她臉上的紅斑更紅,她瞪大眼驚恐地尖叫一聲,一直看著桶被老戴抓住,眼睛還沒恢復(fù)正常。
老戴心里嘀咕,誰家大人真狠心,叫這么小的丫頭提個大桶打水。他從河里重新灌滿水,爬上坡頂?shù)交ü阶痈罢f,告訴我,你家在哪兒,我把水送過去。
花菇子呆呆地望著老戴,不吭聲,突然伸手抓自己的桶。
老戴晃身閃開,說,誰家的小丫頭,大人這么忍心,萬一連人摔下溝谷咋辦?
圍觀的人聽到老戴這么說,轟的一聲笑了。
有人笑著叫道,養(yǎng)蜂的一頭白發(fā),真是老眼昏花,她花菇子是啥小丫頭,早就是莫家過門一年的老媳婦了。
怪不得呢,如果是沒結(jié)婚的丫頭,父母怎么忍心叫她穿身黑衣裳!就是小媳婦,也不能穿這么黑呀,像個烏鴉似的,把女人味全穿沒了。
老戴這樣想著,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很難為情,面紅耳赤,但他記住了花菇子這個小媳婦的名字。花菇子也是滿臉通紅,兩只手絞在一起不知所措。老戴的心里憐惜花菇子一臉的孩子氣,他還是幫她把水送上緩坡頂,才將桶還給她。花菇子低聲說了聲謝謝,聲音弱得跟空氣中的風(fēng)似的,老戴憑著感覺聽到這兩個字,他笑了笑。
后來幾次,老戴看到花菇子來河邊提水,如果他閑著,會跑過木橋去幫花菇子把水提到緩坡上。剛開始,花菇子死活不讓,把桶緊緊抱在懷里。老戴笑笑說,你這丫頭真是的,怕我搶了你的桶啊。花菇子一聲不吭,一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人高馬大的老戴。老戴又笑笑,在花菇子遲疑間,一把抓過桶,提上就走。花菇子在后面緊追幾步,追不上,便站住不動。老戴把水提到坡坎上停下,回頭等著花菇子,見她不上來,知道她的心思,便放下水桶說,剩下的是平路,你自己提回家吧。說完,自顧跑下,經(jīng)過花菇子身邊時沒有停步,直接過河回他的窩棚準(zhǔn)備早飯。
三
莫須有給別人分馬肉時,提出大家聯(lián)合起來對付惡狼。各家都有牛馬羊,或多或少都受過惡狼的襲擊,這些年公家管得緊,沒收了打狼的土銃,只能下套子,可莫乎溝的狼都成精了,幾年來沒套住過一只狼。有人怪遞遞眼打制的套夾子不中用,遞遞眼急了,抓過一個套夾子硬要在說話的人腿上試試。那人怎肯試,與遞遞眼撕扯起來。
莫須有拉開兩人,站在他們中間說,行啦,別鬧了,有這閑勁還是想想法子吧。
遞遞眼丟開那人,卷上一支莫合煙抽了一大口,嘴和鼻子像著了火冒出一大股煙后,才慢騰騰地說,法子倒是有一個,就是不知大家伙愿意不?
說說看。
遞遞眼賣起關(guān)子道,就怕有些人家不愿意。
人們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用期待的目光看定遞遞眼。
遞遞眼這才一臉滿足地說道,很簡單,每家出一個壯勞力,每天晚上輪換著去野狼出沒的樹林子里守夜!
原來就這個呀,算啥法子!去一伙人,狼不傻,早跑了,還有你抓的。
這倒不見得。遞遞眼瞪著他的小瞇縫眼不滿地說,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誰叫人去了?當(dāng)然是得去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咱們披上羊皮,裝扮成羊,埋伏在林子里,引狼上鉤……
這法子好!莫須有拍掌贊成道,狼每次都是到圈里來偷襲,防不勝防。咱們裝成羊送到林子里去,主動出擊,肯定能抓到狼。
都吃了莫須有的馬肉,不好反對,沒人吭聲了。
遞遞眼卻說,有句話得說在前頭,打狼是為大家伙,可不能虧了每天守夜的大老爺們,春寒要人命哩,別壞了咱們的身子骨。
莫須有說,那就每家輪流出壺?zé)疲o守夜的人驅(qū)寒。記住,得是貨郎從山下馱來的糧食燒酒,不能拿自家釀的果子酒頂數(shù)。
貨郎每個月頭上莫乎溝一趟,騎著馱有針頭線腦的黑馬,身后還牽一匹馱酒、鹽、茶的駱駝。他知道山上人需要什么,駱駝背上更多的是塑料桶裝的糧食燒酒。
當(dāng)然得是糧食燒酒了,果子酒哪兒能算酒,喝上一大缸,肚子里也熱不起來。遞遞眼顯然把什么都打算好了,他說,舍不得孩子打不住狼,都知道羊肉性熱,能驅(qū)寒,那么每家得輪流出只羊,我負(fù)責(zé)宰殺,搭上自家鹽巴,煮熟侍候各位爺們。
得了吧,遞遞眼,你說的比唱的好聽,誰不知道在自家宰羊,能落下一大堆羊下水。有人反對。
大家在心里盤算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落到莫須有臉上,看他是什么打算。
莫須有知道大家目光里的意思,這事是他挑的頭,該他拍板。可是,遞遞眼也太會算計了,到時,他會不會拿積攢的羊下水頂只羊,自己家不出羊呢?莫須有撓撓頭,吭哧道,這個法子行是行,可到時輪到誰家,不出羊咋辦?
遞遞眼一聽,明白莫須有話里的意思,便說道,大家伙放心,我只負(fù)責(zé)宰殺、煮熟。至于羊下水,如果能吃完就吃,吃不了的,是誰的就帶回去給老婆孩子吃,我絕不貪這小便宜。還有,輪到我出羊時,你們到我家羊圈里去撈,撈到哪只算哪只,我絕不挑瘦小的老羊頂數(shù)。也不看看這是啥事情,養(yǎng)羊?yàn)樯秮恚痪褪墙o人吃的么,留下總比喂狼強(qiáng)啊!
這就好。大家心里這下踏實(shí)了,只要遞遞眼不糊弄人,其他人都好說。事情就這么定下,當(dāng)天晚上實(shí)施行動。
半下午時,莫須有率先從自家圈里抓了一只大肥羊,作為第一個出羊戶,用繩子拴著羊脖子牽到遞遞眼家前面。
遞遞眼在西斜的陽光下,瞇著眼迎上來,翻起肥羊的尾巴瞧瞧,點(diǎn)點(diǎn)頭,說,須有哥可真舍得,這只公羊身架大,留下能做種羊呢。
莫須有說,留下給狼叼跑了,啥都沒啦!
一幫看熱鬧的孩娃圍過來,揭開羊尾巴要看羊是怎么分公母的。他們看來看去,也看不出所以然,便問遞遞眼。
遞遞眼把眼瞇成一條縫,沒好氣地說,回家看你娘的褲襠去,一看就知道了。
孩娃們一臉茫然。
莫須有瞪遞遞眼,嫌他說話不分大人孩娃。遞遞眼要回應(yīng),發(fā)現(xiàn)孩娃堆里多了個莫米爾,才記起這個崽娃子被狼驚嚇后,就再沒去上學(xué)。遞遞眼望著莫須有嘿嘿干笑了兩聲,卻對莫米爾說,崽娃子,剛才叔說漏了嘴,其實(shí)分清公母很簡單,去看看你的小嫂子就成……
遞遞眼!莫須有惱了,大聲喝住遞遞眼,并且叫的是他外號。遞遞眼聽著刺耳,但還是住嘴了。
莫須有很不高興地說,你越說越不著調(diào)了,一群崽娃子,干啥呢,對崽娃子就不能教好一點(diǎn)的!真是!
遞遞眼嫌莫須有沒在孩娃們跟前給他面子,叫了他的外號,心里有氣,回應(yīng)了一句,好,我不說了還不行么,你就好好跟崽娃們說吧。說完,賭氣地抱起肥羊,噔噔噔幾步?jīng)_到谷底河邊,撲通一聲將羊扔進(jìn)吉里格郎河里。水花濺濕了河岸,同時,也濺了遞遞眼一身,他也不管身上的濕水,只看著水中的羊尖細(xì)地叫喚著,撲騰開了。
莫乎溝的人有個講究,要把羊洗干凈才宰殺,這是對牲畜尊重,送它們潔凈地上路。
莫須有看出遞遞眼鬧情緒,但他又不好說什么。
這段河流較為平緩,水不深,羊在水里掙扎著往岸上爬。遞遞眼上前去,也不打羊。莫乎溝的人從不動手打牲畜的,遞遞眼也不例外,他揮動雙臂虛張聲勢地又把羊趕回河里。羊見這面上不去,便要涉水到對岸。看熱鬧的孩娃們見莫須有和遞遞眼都看著不管,擔(dān)心羊逃跑,大喊大叫起來。
正在給蜂箱噴灑糖水的老戴父子倆,端著糖水盆子跑到河邊,幫著將羊趕回河里。整天在河邊看,他們對莫乎溝宰殺牲畜的風(fēng)俗已經(jīng)弄得一清二楚。小戴放下糖水盆,挽起袖子抓住羊幫著洗起來。午后的陽光有了熱度,河水不像早晨那么冰涼,可還有些許寒意,小戴感覺不到,手指像梳子似的,細(xì)細(xì)地給羊梳洗。
老戴在一旁看小戴洗羊,突然,他發(fā)現(xiàn)伸向河中的樹梢上有一掛蜘蛛網(wǎng),上面粘著一只正在掙扎的小蜜蜂,他伸手去夠,卻夠不著,左右也找不到樹枝,便脫鞋下河,涉水走到蜘蛛網(wǎng)跟前,輕輕摘下那只蜜蜂,放在一枝硬朗的樹桿上。蜜蜂扇動幾下翅膀,呼的一聲飛走了。
小戴看到父親的舉動,心里涌滿了暖流,竟然忘記手中的活,正在洗的羊在他手中突然掙脫,向岸上沖來。
孩娃們從不遠(yuǎn)處的木橋跑到河這邊,大呼小叫地幫小戴把羊轟進(jìn)河,繼續(xù)洗起來。
對面緩坡頂上出現(xiàn)了一個黑影子,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河這邊的熱鬧。
老戴注意到了花菇子,便扯著喉嚨,對河那邊的莫須有和遞遞眼大聲說道,守夜抓狼也算上我老戴一個。
莫須有說,你又沒養(yǎng)羊,還怕狼叼走蜂箱!
遞遞眼跟上說,他是眼饞大鍋里的羊肉呢。
老戴一點(diǎn)也不介意,又說道,我沒羊,可以出份力啊。
遞遞眼說,你又不是莫乎溝的人!
老戴說,這不就是了嘛,說不定,我留在這不走了呢!
洗羊的小戴聽著父親的話心里明白,父親其實(shí)是和莫乎溝的人套近乎呢,他們來到人家的地盤放蜂,不與當(dāng)?shù)厝烁愫藐P(guān)系不行,雖然這山、這野果樹、這花兒不歸誰家所有,誰都可以在這里生存,可他們總歸是山外面來的,心里不踏實(shí)。跟著父親走過幾個地方,小戴明白這個道理。小戴還記得,他們剛到莫乎溝時,蜂箱還沒擺放好,父親就帶著他到對面的坡坎上挨家挨戶送去年的陳蜜,對人家微笑著,請多關(guān)照。你說蜜蜂采蜜,人關(guān)照得上嗎?小戴認(rèn)為父親多此一舉,可老戴自有他這樣做的道理:蜜蜂采蜜人是關(guān)照不上,可咱得在人家的地盤上擺蜂箱,人家哪天不高興了,叫你把蜂箱搬走,這花季剛開始,蜂都放出去了,采不采蜜不重要,重要的是連蜜蜂都收不回來,老本就搭進(jìn)去了。
四
陽光很好,亮晃晃地照在綠油油的草坡上,叫不上名字的小野花開了,黃的、紅的、藍(lán)的、紫的,把草坡裝點(diǎn)得像塊色彩斑斕的碎花布,使人不忍踩上去。
蜜蜂們開始忙碌了,在花叢間飛來飛去地勞作著。
小戴頭戴紗帽,在飛進(jìn)飛出的蜜蜂群里清理蜂巢,也就是清理死去的蜜蜂,每個蜂箱能清理出一小堆。要知道,一只蜜蜂大約得采集一千朵花,才能裝滿自己的嗉囊,飛回蜂箱卸下花粉,再去采集,每天要飛來飛去十幾個來回,大多數(shù)蜜蜂的壽命只有三五個月,就活活累死了。小戴把死蜜蜂往一起歸攏時,心情很沉重。周圍除了蜜蜂的嗡嗡聲,小戴聽不到別的聲音。父親和一幫男人晚上又去山上的樹林子蹲守抓狼,凌晨才回來躺下,此刻睡得正香,小戴不愿擾了父親的瞌睡,一個人默默地清理蜂箱。一般情況下,蜂箱十天半月清理一次。其實(shí),離上次清理還不到十天,父親沒叫小戴清理,他只是不想什么事都要父親說了才干,那多沒勁,他一個大小伙子,總不會什么事都不能獨(dú)立完成!還有,他覺得很無聊,找點(diǎn)活打發(fā)時間,要不,漫長的上午很難熬過去。
春天的暖陽下容易犯困。小戴還沒清理完幾個蜂箱,就接連打了十幾個哈欠。他的腦子已經(jīng)有些犯暈,手里的活干得機(jī)械,一點(diǎn)也不像剛開始清理時那么有勁。小戴一直硬撐著,因?yàn)樗麆偛盘ь^,看到那個叫花菇子的,蹲在河邊安靜地洗衣服。她把已經(jīng)洗好的衣服攤在身后的草坡上晾曬,其中就有她經(jīng)常穿的那身深黑色衣褲,在綠油油的草地上灼人眼目。她身上穿的依然是一身黑衣黑褲,透過帽紗,小戴看不清花菇子的臉。小戴不明白花菇子一個丫頭,怎么總穿一身黑衣服。一個人的穿著老是一成不變,就跟冬天一個顏色一樣,晦暗,沉重,讓人難以接受,也不適應(yīng)。可那黑色又總是那么安靜,一團(tuán)烏云似的,不動聲色地移過來,又悄沒聲息地飄過去,像是刻意要用這種凝滯的顏色掩蓋自己,卻在這青山綠水中,偏偏與眾不同地吸引著他人的目光。小戴不時往河那邊瞅,花菇子身邊那堆要洗的臟衣服很顯眼,估計不到晌午,她根本洗不完。小戴不好意思早早收工,人家一個丫頭,不,小媳婦,都不歇息,在干著活呢,自己一個大小伙子,還沒清理出幾個蜂箱就收工,有點(diǎn)說不過去。小戴努力使自己強(qiáng)打起精神。
溝谷里安靜極了,晚上到林子里蹲守的男人們都在睡眠之中,也許是怕吵著這些男人吧,女人們說話的聲音不似往日那么大,孩娃們也不知跑到哪兒玩去了,那些吵吵嚷嚷的聲音全沒了。偶爾會聽到一兩聲狗吠,蓄意要制造出一點(diǎn)動靜似的,卻使得莊子越發(fā)顯得空蕩。并不是多么空曠的谷地,不寬的河水如同一條白練抖著微微的浪波,在陽光下,閃著一層一層的銀光。不知誰家這么早就生火做午飯了,莊子的上空被升起的炊煙軟軟地纏繞著,有一搭沒一搭,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
小戴沒能使自己堅持多久,瞌睡使他心不在焉,有一刻他差點(diǎn)合上眼站著睡過去。他努力睜開眼瞅瞅河對岸,花菇子還在埋頭洗著,草坡上晾的衣服越攤越多,她身邊的那堆衣服似乎沒少下去。小戴長長地打了個呵欠,準(zhǔn)備清理完手頭這箱就收工,他不想迷迷糊糊干下去,清理蜂箱是個細(xì)活,不能有丁點(diǎn)馬虎,父親說過,稍一疏忽,就清理不出蠟螟,這可是蜜蜂的克星,不治死它,會壞掉不少蜜蜂的性命。
小戴回頭看一眼窩棚那邊,門簾還好好地吊著呢。看來父親今天不睡到中午又起不了床。中午吃點(diǎn)啥飯呢,原來都是父親做什么,小戴吃什么,他沒有自己做飯的經(jīng)歷,這幾天父親蹲夜回來倒頭就睡,不到中午起不來,他就沒現(xiàn)成飯吃了。有時候,實(shí)在等不到父親起床,他餓得慌,就自己動手煮掛面吃。煮掛面簡單,煮熟撈出來拌點(diǎn)鹽醋就可以吃。但他煮的面沒有父親煮的好吃,不知道是啥原因,他想問父親,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問也是白問。他知道父親一下兩下也給他說不清楚的。
現(xiàn)在,小戴的肚子不是太餓,但胃一直不舒服,早晨吃了父親給他帶回來的羊腸,懶得生火加熱,涼吃了,一上午肚子都難受。他想吃點(diǎn)熱乎的暖暖胃。春天的陽光是熱乎的,能把人的瞌睡曬出來,夠厲害吧,他卻吃不到嘴里。他停下手里的活,想不出一時半會兒自己還能干點(diǎn)什么,只好瞇著眼望河水里閃閃的陽光發(fā)呆。
河邊的花菇子突然發(fā)出一聲驚叫,接著像被蜜蜂蜇了一般大喊大叫。她尖銳的聲調(diào)把小戴嚇了一跳,他抬頭看到花菇子像踩了彈簧似的,人一下子躥出去好遠(yuǎn)。蜂蜇了也不會這樣呀!
陽光下的草坡、河邊,一時不見人影,小戴本不想過去,看花菇子的樣子不像被蜂蜇,那就跟他沒啥關(guān)系。可這河岸兩邊,只有他和花菇子兩人,他不去看看就顯得不是男人。小戴雙手捏著沾滿小蜜蜂的蜜脾,不敢隨手扔下,只能小心地插回原處,脫了紗帽才能過去。這就耽擱了丁點(diǎn)時間,待小戴往河邊跑時,老戴已經(jīng)被花菇子的驚叫聲驚醒,從床上一躍而起,沖出窩棚,跑到了小戴前邊,邊跑邊往身上套衣服。
小戴跟著父親跑到河對岸,看到驚恐不安的花菇子并沒受到傷害,看著跑過來的戴家父子,驚恐地指著攤在草坡的黑衣服,緊張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小戴和父親隨花菇子的手指望過去,黑衣服上盤著一條菜花蛇,有鋤把粗。這蛇真會找地方,如果不仔細(xì)看,還以為黑色的衣服上,繡著一大朵色彩紛呈的花呢。
蛇顯然被花菇子的驚叫嚇著了,但它貪戀陽光下衣服上的舒適,不想就此離開,非常傲慢地仰起頭,盤起來的身子正在散開,慢慢蠕動著與花菇子對峙。小戴看清這條在陽光下顯得異常美麗的蛇,胃里的涼氣頓時涌遍全身。他畏縮不敢往前,心想這莫乎溝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啊,連蛇都這么大膽,見了人居然這么傲慢,不趕緊溜走。
還是老戴老成,他擋在花菇子前面,把她置于保護(hù)之中,雙眼緊張地盯著那條慢慢蠕動的蛇,卻不知所措。老戴攤開手,作出一副要飛翔的姿勢,兩手左右一抓一放,除過溫暖的陽光和空氣,他啥也抓不著。他想找個打蛇的工具,可草坡上除了草,連根樹枝都沒有。不遠(yuǎn)處的河邊倒有柳樹,可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他不能丟下嚇呆的花菇子去河邊折柳枝。小戴看出父親的意圖,折身就往河邊柳樹那兒跑。
正在這時,遞遞眼舉著一根樹棍從斜坡跑下來,邊跑邊喊道,別趕走蛇,留給我對付它!
還是莫乎溝的人有經(jīng)驗(yàn),聽到動靜就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遞遞眼有備而來。
老戴明顯舒出一口氣。他的額頭涌滿了細(xì)密的汗珠。
遞遞眼沒有將蛇打死,他伸出棍子攔腰輕輕挑起菜花蛇,小心翼翼地往坡上走。幾次,蛇從棍子上滑落,它大概已經(jīng)明白自己的處境,放下了傲慢的架子,迅速游動著作逃跑狀,卻被遞遞眼一次又一次地挑起來。
聞迅趕來的幾個大人小孩,咋咋呼呼,和老戴父子、花菇子一起跟著遞遞眼,上到他家屋前的坡坎,來到他家畜圈前。
小戴不知道遞遞眼要干啥,他問旁邊的人,人家顧不上跟他解釋,急急地說,自己看,自己看,馬上就會看到。竟然一臉的詭譎。小戴想問父親,老戴像個忠實(shí)的保鏢,一直陪伴在花菇子左右,他臉上除了對花菇子的關(guān)切,好像對遞遞眼的行為不太在意,估計他也不知道遞遞眼抓蛇做啥。小戴跟在大家身后,想看個究竟。
早有一個男人拔來一捧青草,一個孩娃鉆進(jìn)遞遞眼家畜圈,牽出他家的大種馬來。
遞遞眼在幾個大人的幫助下,用青草將菜花蛇裹緊,小心地送到種馬嘴邊。種馬瞪著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信任地看了看主人,伸出大舌頭一卷,就把那捧草和蛇卷進(jìn)了嘴里。菜花蛇的尾巴穿透青草的包裹,露在馬嘴外邊,使勁搖擺著。種馬渾然不覺,急不可待地大嚼起來。
突然,種馬停止咀嚼,怔了一下。它可能咬到蛇了,頗感意外。但是,只停了七八秒鐘,它又恢復(fù)咀嚼。這次,種馬嚼得有滋有味。
小戴眼看著露在馬嘴外邊的蛇尾越來越短,到最后完全進(jìn)入馬嘴里。他的心一直顫顫的在嗓子眼跳呢。直到馬吃完蛇,用大大的眸子溫情而滿足地看著遞遞眼。遞遞眼也溫情地望著他的種馬,竟然一臉的陶醉。
見馬吃完了菜花蛇,周圍看熱鬧的大人小孩發(fā)出一片驚呼,遞遞眼沖著孩娃們揮揮手,去去去,看完了一邊玩去。孩娃們一哄而散。
小戴的驚悚這時慢慢緩過勁來,他按著胸口問身旁一個男人,為啥把蛇喂給馬吃。他知道馬是素食動物。
男人看了一眼小戴,說,小孩子家別多問,等你娶了媳婦就知道為啥了。
遞遞眼卻得意地說,蛇壯陽,能幫種馬給母馬配種。
有個男人對遞遞眼說,剛才的青草可是我拔來的,咱說好了,今年得先給我家母馬配頭一茬。
遞遞眼嘿嘿一笑道,就先給你配!(節(jié)選)
選自《十月》2009年第3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9年第8期
溫亞軍,1967年10月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1984年底入伍至今。曾在新疆服役16年,現(xiàn)供職于北京某部隊(duì)出版社。曾獲第三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xué)獎、首屆柳青文學(xué)獎以及《小說選刊》《十月》《上海文學(xué)》等刊物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