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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文藝》2019年第8期|呂新:幕落時有狗叫,野草呈倒伏狀
    來源:《長江文藝》2019年第8期 | 呂新  2019年08月05日09:06

    內文摘錄|

    姜秀山說,我還沒鬧清楚。

    姜茂頂說,算了,沒鬧清楚就沒鬧清楚吧,鬧清楚也沒意思,您就別管他們了。

    姜秀山說,看你這話說的,一點兒情意也沒有,親戚們能不管?

    姜茂頂說,好,得管,管哇。

    太陽黃亮黃亮地照著,有蝴蝶在屋檐上下飛著,也有的時候會忽然低下來,從他們兩個人的中間穿過。其中有一只,兩次碰到了姜秀山的耳朵。自那以后,姜秀山的眼神就開始跟著那只蝴蝶走,但走不了一會兒就跟不上了,它飛得太快,太亂,沒有任何的規律,完全不知道它要去哪,看也看不出來。在半空中慢慢旋著,看那樣子以為它又要下來了,卻不料忽然又嘩地一下上去了,姜秀山一時跟不上,就呼呼地喘起了粗氣。一扭臉,他看見了姜茂頂。

    姜秀山說,你咋來了?啥時候來的?

    姜茂頂說,來了有一會兒了。

    姜秀山說,來了也不吭氣。

    姜茂頂說,咋沒吭氣,咱們不是已經說了半天話了么。

    姜秀山很尖銳地看了姜茂頂一眼后說,你就瞎說哇,從小就經常瞎說,一輩子也沒改了。

    姜茂頂說,唉,這老漢,真是完了。

    姜秀山坐在門前,一只蛐蛐從他的腳前路過,他彎下腰,低頭把它捉住。因為擔心它又要咬人,又怕它趁機跑了,就用大拇指和二拇指緊緊地捏住。捏了一會兒,發現它很聽話,既沒掙扎,也沒有亂咬亂動,就有點懷疑是不是用力太大,已經捏死了,就小心地放開,放到另一個手心里,仔細一看,他不禁有些驚訝,才發現原來并不是一只蛐蛐,而是一截電線的皮。一縷涎水在他咧嘴笑的時候趁機從嘴邊流出,姜秀山發現這東西真是太像一只蛐蛐了,長短一樣,大小也差不多,最關鍵的是顏色,猛一看就是個蛐蛐,要是換成別的顏色,他也斷然不會把它認成蛐蛐的,比如白的或者紅的,有那種顏色的蛐蛐么,姜秀山沒見過,所以也就敢肯定不會把它認成是一只蛐蛐。他把它扔掉,搓了搓手,想起去年還是前年,發現炕上有一顆瓜子殼,就在他撿起來準備扔掉的時候,一個手指頭上忽然傳來火辣辣的一陣痛,隨即就看見有圓圓的一顆紅豆一樣的一滴血穩穩地出現在那個手指頭上。那還真是一只咬人的蟲子,而并不是他以為的一顆瓜子殼,看見要捉它,就急了,前面的幾根胡須針一樣又尖又細,到今天也不知道那一次到底是被那蟲子的嘴咬破的還是被那幾根針一樣的須刺破的。

    姜茂頂就是在姜秀山扔掉那只假蛐蛐以后從外面進來的。

    姜茂頂對姜秀山說,大爺,在這兒坐著呢?

    姜秀山看見是姜茂頂,就說,你來做啥?

    姜茂頂說,明天,國慶的孩子要過生日,來請大爺您去吃飯。

    姜秀山說,國慶是誰?我不認得。

    姜茂頂說,是我的那個二孫子。您忘了,有一回您半夜里肚疼,有人背起您,那就是他,國慶,您肯定認得的。

    姜秀山說,連他都有了孫子了?

    姜茂頂說,不是,他還年輕,他哪有孫子,是他的孩子。

    姜秀山說,你一共有幾個孫子?

    姜茂頂說,老大老二的加起來,一共有三個孫子,三個孫女。

    姜秀山說,那你家人口也不少哩,吃飯的時候一定也是哄哄的亂七八糟的。

    姜茂頂說,其實也不亂,早就都分開過了,他們各過他們各的,只有過年過節的時候才在一起。

    姜秀山說,我不去,我誰也不認得。

    姜茂頂說,我您總認得哇,您不認得我?總不能連我也不認得了哇?您別怕,不是還有我么,有我在哩。再說,您不認得他們,他們可都認得您呢。

    姜秀山說,啊呀,吃也吃不動了,喝也喝不動了。

    姜茂頂說,一般的菜呢,您要是想吃就吃上幾口,要是不想吃就別吃,有一幫年輕的呢,讓他們吃。有專門給您準備的呢,保證您都能咬得動。

    姜秀山說,就像蘇連勝做的那種?

    姜茂頂笑了,姜茂頂說,您還能記得蘇連勝?好記性哩。

    又說,不能像他那么稀軟,您這種歲數的人能咬得動就行啦。

    蘇連勝曾是這一帶的人們最認可的一位善于制作各種宴席的廚師,雖然經常把肉蒸得像糊糊,完全不能用筷子夾,只能低頭吸溜甚至直接喝下去,不過這會兒早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姜秀山說,蔡家窯的那個女人是誰?和我說了半天話我也不知道她是誰。你知道她是誰么?

    姜茂頂說,蔡家窯的?哪個女人?

    姜秀山說,就是前幾天來過的那個,你不是還見了一下么。

    姜茂頂說,唉,您又搬了家了,那哪是蔡家窯的,是火神廟的。

    姜秀山說,火神廟的?噢,管他是哪兒的,我是想知道她是誰。

    姜茂頂說,好像叫菱花,到底是不是就是這個名字我也不敢肯定。她媽管您叫舅老爺,這是肯定的,沒問題,不過這個菱花,她應該管您叫啥,我也一下說不上來了。

    姜秀山問,她媽是誰?

    姜茂頂說,我三姑的——

    姜秀山說,你三姑?

    姜茂頂說,我三姑——也就是您的三妹,這您總知道吧?這個菱花呢,我想想啊,叫我叫舅舅,啊,不對,她不能叫我舅舅,應該是菱花她媽叫我叫舅舅,這才對。這中間還隔著一個菱花她姥姥呢,她姥姥是誰?她姥姥就是我的二表姐。她媽比我小一輩,我又比三姑小一輩,那她媽就應該是我三姑的外孫女……啊,終于鬧對了,鬧清楚了,就是這么個關系。

    姜秀山說,我還沒鬧清楚。

    姜茂頂說,算了,沒鬧清楚就沒鬧清楚吧,鬧清楚也沒意思,您就別管他們了。

    姜秀山說,看你這話說的,一點兒情意也沒有,親戚們能不管?

    姜茂頂說,好,得管,管哇。

    太陽黃亮黃亮地照著,有蝴蝶在屋檐上下飛著,也有的時候會忽然低下來,從他們兩個人的中間穿過。其中有一只,兩次碰到了姜秀山的耳朵。自那以后,姜秀山的眼神就開始跟著那只蝴蝶走,但走不了一會兒就跟不上了,它飛得太快,太亂,沒有任何的規律,完全不知道它要去哪,看也看不出來。在半空中慢慢旋著,看那樣子以為它又要下來了,卻不料忽然又嘩地一下上去了,姜秀山一時跟不上,就呼呼地喘起了粗氣。一扭臉,他看見了姜茂頂。

    姜秀山說,你咋來了?啥時候來的?

    姜茂頂說,來了有一會兒了。

    姜秀山說,來了也不吭氣。

    姜茂頂說,咋沒吭氣,咱們不是已經說了半天話了么。

    姜秀山很尖銳地看了姜茂頂一眼后說,你就瞎說哇,從小就經常瞎說,一輩子也沒改了。

    姜茂頂說,唉,這老漢,真是完了。

    姜茂頂從門前的臺階上站起來說,我走呀,還有別的事呢。劉富英家的牛在溝里跌死了,我去看看剝出來沒有,買幾斤肉。

    姜秀山說,誰死了?李玉蓮?李玉蓮死了?

    姜茂頂說,誰也沒死,死了一個牛。

    姜秀山不相信地看著,但是看到的只是姜茂頂的一個背影,姜茂頂已經走出去了。

    周圍沒有人了,蝴蝶也走了,有可能是跟著姜茂頂一起走了的,不過更有可能是自己從房后走了,眼前重又變得靜悄悄的,只剩下墻頭上一層黃亮的光線還在。姜秀山覺得,外面一定發生了什么。他忽然想起早在姜茂頂進來之前,就好像聽到過一陣嗩吶的哀嚎聲,就在那時,姜茂頂亂七八糟地從外面進來,說起了別的事,一干擾,就全忘了,好半天再沒有想起來。那說明什么?說明又有吹鼓手班子進村了。黃銅的喇叭,總是被他們用得很臟,上面經常黑漆亂污的,更少不了鼻涕唾沫,不過聲音卻沒有外表那么臟,外面再臟,也一點兒不影響里面,每次吹出來的聲音還是都黃燦燦亮哇哇的。當那種撕扯的哭腔不知從哪個方向傳過來的時候,他一邊的一個眼睛狠狠地跳了幾下,上下眼皮之間像是有一根短短的線拉著,無論跳上跳下都完全不由他自己做主。好像當時就想問姜茂頂誰家在吹打,卻沒有問成。

    他決定自己出去看看。

    搖晃著起了三次,終于站起來了。

    姜秀山扛著一把鋤頭,鞋底哧啦哧啦地摩擦著,他原想只要順著嗩吶聲傳來的方向,哪怕多繞幾個彎,也總能找到是誰家在吹打??墒堑人麃淼浇稚系臅r候,卻再也聽不到嗩吶聲了,他站住,豎起耳朵聽著,還是沒有,后來又把鋤頭從肩上拿下來,當做拐杖拄在胸前。他忽然發現鋤比拐杖好多了,又高又穩,差不多能托住一個人一半以上的分量。而拐杖,最多能算是一根打狗棍,有時候連狗也打不了。不是么,他記得裴生太好像就用拐杖打過狗,結果不僅沒打著,還把狗惹惱了,直接就上了他的身上,咬他的臉,還把他的一整條袖子從肩膀那兒齊整整地咬了下來。好些時候過去了,裴生太的那條血淋淋的胳膊還會時常出現在很多人的眼前。裴生太后來好像是死了,至于是啥時候死了的,姜秀山不知道,因為從那以后,他再也沒有碰到過裴生太,就覺得裴生太很可能是死了,不然咋會一次也碰不見呢。要是還活著,多少也總得出來走動走動吧,可見是真的不在了。可是就在不久前,看見郭騾子提著一筐酒,說是要往裴生太家送的,郭騾子是對迎面過來的一個人說的。姜秀山隱隱約約地聽到好像說裴生太要過生日,當即就覺得自己聽錯了,他們說的一定是另外一件別的事。

    姜秀山站在街上,彎曲著腰以上的上半部分,鋤把杵在胸前,打量著看到的每一個人。沒有人和他說話,他至少問過兩個人,但他們好像都沒有聽見,都嗖嗖地從他的身邊過去了,好像前面有事情在等著他們,后面又有東西在追趕著他們。姜秀山把鋤提起來一點,這樣就不會碰到路上的石頭了,快走到姜茂頂家附近的時候,看見姜茂頂一個人在路邊站著。

    姜秀山問姜茂頂,我才聽說裴生太還活著?不能哇?

    姜茂頂說,咋不能?活著呢,活得好好的。

    姜秀山說,不可能。

    姜茂頂說,看您這老漢,那咋不可能,您不也活得好好的么。

    姜秀山說,我,人們經常還能看見,可是裴生太,我一回也沒有碰見過他。

    姜茂頂說,您沒碰見,并不等于人家就死了。比如有一個人,好幾年沒見您……

    姜秀山說,你是說,也會以為我不在人世了?

    姜茂頂說,我可沒那么說,可難保別人不那么想。

    姜秀山說,想得對。問題是……

    姜茂頂說,問題是人家就是還活著呢,活得還挺好。

    姜秀山說,你見過?

    姜茂頂說,見過,見過一回。

    姜秀山不再看姜茂頂,轉過身自言自語地說,奇了怪了,我咋就一回也沒碰見過他呢。

    姜茂頂在他的后面沒有說話,一直到他走出去很遠了也沒說。姜秀山走著,覺得好像還有一件事要問姜茂頂,那事卻躲著不出來,不露面,不讓他想起來。姜秀山看看四周,發現不知什么時候已到了村外。沒有人,前面的一片地里,有一個黑黑的東西,歪歪斜斜地杵在地頭邊,遠看時以為是一棵又黑又硬的老樹杈,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才看出是一個人,卻不知道是誰。姜秀山手搭涼棚,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仔細打量著,看著看著,他的呼吸忽然變得又粗又快,嗓子里傳來陣陣呼嚕呼嚕的響聲,有痰被驚醒,手心里也出了汗,胡須好像也濕了。離那個東西越來越近了,姜秀山越看越覺得,那個黑黑的東西,有點兒像黃志勇呢。

    他看得沒錯,那就是黃志勇。

    這家伙竟然還活著,這讓姜秀山沒有想到,還以為他早就不在了呢。

    姜秀山和黃志勇,已經有五十多年沒有說過話了。除了姜秀山和黃志勇,還有好多人也相互之間幾十年不說話呢,比如李奪印和王三牛,劉成萬和劉成祥,比如楊巨財和楊登科,張水財和袁大鎖……至于女人們之間,那就更多了,復雜到連她們自己也常常會迷糊不清。

    姜秀山來到地頭邊,看著黃志勇說,你還活著?

    黃志勇說,那當然,可要活呢。

    姜秀山說,我以為你早就死了。

    黃志勇說,放心吧,你死了我也死不了,我一定會死在你的后面,雖然你沒我大。

    這倒是實話。姜秀山想著黃志勇的歲數,肯定還沒有一百,但九十好幾是沒問題的。

    五十多年前的一天,他也是這樣扛著一把鋤頭,正要往地里去,也是正走到這一帶的時候,卻不料半路上被黃志勇叫住,讓他不要下地了,即刻收拾收拾,去后草地買馬。

    后草地?好差事呀!不僅能出去見見世面,每一天的工分還會額外多出一倍半。姜秀山除了意外的懵懂和驚喜,壓根也沒有想過這么好的差事怎么會輪到他,怎么會落到他的頭上。記憶像一根干硬而又粘連枯萎的腸子,已多年堵塞,壞死,不通任何一點音訊。忽然有人提來了水,小心地灌進去,很快就濕潤了,很快就又通了,一條發白的羊腸小路漸漸地浮現了出來……那些天,姜秀山感到心里被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東西脹得滿滿的,躺著和坐著的時候就不必說了,走路的時候身上也是沉甸甸的,甚至平常地咳嗽一聲,也會有東西飛出來。幸虧沒有多少人認得,即使看見了也往往會因為不認得而不加理會。姜秀山感覺自己走路撿到了一個金元寶,又怕人知道卻又無比地想讓人知道。本來想過了清明再走,但是黃志勇說不行,得趕快去,趁著他們那邊還冰天雪地的時候,草料也越來越稀缺越來越緊張的時候,要是等人家那邊的草再長起來,草綠了,水也清了,那就全完了。于是,就在當天,午后的后半截,他們就沿著那條發白的羊腸小路上路了,路兩邊的草不斷地被丟下,漸漸地越走越遠。

    路上,姜秀山問同行的馬小六有對象了沒有,馬小六說丈母娘還沒出世呢,等她出世了才能再考慮這個問題。姜秀山就笑,笑著翻過一道梁,眼前又是一道更大的梁,除了天上飛著的鷹和地上他們三個人,方圓以內再沒有任何能走能動的別的活物。鷹像是幾件黑色的棉襖飄浮在天上,馬小六看了一眼天上,告訴姜秀山說,將來要是能像你一樣找到一個人尖子,這輩子就沒白活。姜秀山讓馬小六的這話驚著了,好半天回不過神來,先是忽然肚子痛,后來又脖子疼,因為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家里的那個女人會是別人眼里的人尖子,馬小六說并不是他一個人這樣看。姜秀山問還有誰也這樣看,馬小六說那可多了,大家差不多都這么看。他們走著,看見月亮如同一個赤紅的蘋果一樣掛在天上,才發現已經到了后草地。真的就和黃志勇說的那樣,遍地什么也沒有,就一些稀薄的荒草,還都讓冰雪壓在下面。地上沒有水靈靈的果實,只有天上才有那么一個赤紅的果子,滿天上也才只有那么一個,那也還得必須要到了夜里才有,而每天夜里都會有牛羊凍死或者餓死。這一趟,一去一回,有四十多天,雖然中間也吃過不少凍死的羊肉,可是等到回來的時候,姜秀山還是瘦得鬼一樣。一進門,看見女人像一個水靈靈的白蘿卜一樣站在地上,想起一路上馬小六的話,就比原來格外留心了一些,這一細看,意外地發現果然還很有些姿色。以前怎么沒發現呢?姜秀山不知道,也說不上來,只聽見附近什么地方在一個勁地敲鼓,聲音咚咚的,既響又不響,既不是年節,又沒有慶祝,怎么會有鼓聲傳來?要不是別人先發現了,他可能至今也還糊里糊涂地啥也不知道呢。他想起一件類似的事,有一天,住在旁邊的三鬼他們家來了一個人,非要用一百塊錢買他們院子里的一塊瓦。就孤孤單單的一塊瓦,很多年了,一直蓋在雞食盆子上,雞吃完食以后就用它蓋上,是防野狗來偷吃雞食的,前些天還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差點兒打碎了。聽來人這么一說,想起一甩手給出的那價格,想到那二者之間的懸殊,三鬼他爹瞬間就警覺起來了,臉上的皮肉頓時收緊,部分頭發唰唰地站起來,嘴邊的胡子也原地跳了起來,就覺得那塊長期以來一直蓋在雞食盆子上的瓦很可能有些來歷或說道,立刻就把那塊上面濺滿了雞食和雞屎的瓦簡單地清理了一下,然后拿回屋里放進了一個柜子里,并用一堆舊衣裳嚴嚴實實地壓住。姜秀山覺得,他的女人很有點像是三鬼家的那塊瓦呢,當然要比它好得多。以后的一些夜里甚至白天,時常會隱隱約約地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看時,卻又什么也沒有,不是黑洞洞的夜便是白晃晃的天。走到街上或者地里,三五個人站在一起正說著什么,看見姜秀山來了,立刻就什么也不說了,或者另外起個頭,說起一件別的事。姜秀山訕訕地站在旁邊,眼前的幾個人雖然都熟得不能再熟,卻發現自己已像個陌生的外人,甚至異類,瞎懵咕咚地闖進來,把別人正在進行的一件事活生生地打斷,掐滅。一個人,反應再遲鈍,再不靈敏,只要時間長了,也總能多少嗅到一點兒什么?;氐郊依铮瑝ι嫌杏白釉陔娪耙粯蛹沧?,看見她正從鏡子前撤退,衣角飄揚,頭發黑亮。現在的她,不梳頭臉上不抹油就不出門。

    這是當年春天的事。秋天過了一多半的時候,姜秀山又一次被派往后草地去買馬,這一次由于對方不缺草料,所以很難纏。還有的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誰也不理,天塌地陷也不管。他們得捕捉時機,偵察情況,看見一清醒了便趕緊堵上去談判,商議,因為很可能稍微一耽擱一錯過,人就又不見了,所以他們在后草地耽擱的時間就更長,有六七十天,比春天那次多出近一個月。姜秀山和黃志勇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不說話的呢,好像就是從姜秀山冬天回來以后開始的,并不是突然就不說了,而是慢慢地減少,一次一次地減少,一次比一次少,越來越少,越來越少,到第二年春天的時候,好像就完全沒有話了,就不再說了。姜秀山平時一個人站在院子里,有時嘴里會突然迸出一個字:狗!或者——驢!女人要是正巧要出門,夾帶著滿身的脂粉氣往街門口一走,正巧就看見好像是黃志勇的身影才從巷口那里閃過去。

    五十多年過去了,他們好像是今天才第一次開始說話。姜秀山看見黃志勇銀色的胡子還只剩下一小把,頭也比過去縮小了不少,小得尤其明顯,又干又小,像一個被忘在墻角里的小南瓜蛋子,原來的那個頭多大呀!但是黃志勇拄著一把小镢頭,說他還能一镢頭刨開一個坑。姜秀山一眼就看出黃志勇那是在瞎說,在給自己壯膽,也是在嚇唬別人,讓人不要把他看成是一個沒用的人。姜秀山想,我一鋤就能把他鋤倒,讓他再也站不起來。面對嚴重縮小了的又比他大了好幾歲的黃志勇,姜秀山忽然發現自己很強壯很有力氣,這是從來沒有過的。

    姜秀山對黃志勇說,你圪縮得夠厲害的,我差一點沒認出你來。

    黃志勇說,你不也一樣么,還說我呢。

    姜秀山認為黃志勇又是在瞎說,自己圪縮了,還要把別人也拉上,讓別人也和他一樣。

    姜秀山說,你成了一個干核桃了。

    黃志勇說,別以為你不是,你也是。

    姜秀山說,還是那么霸道,老虎死了,架子還不倒。

    黃志勇說,我好歹還有個架子,你呢,連個架子都沒有,可憐哩。

    姜秀山對黃志勇說,她到死也沒承認。

    黃志勇說,那種事,女人們哪會承認,所有的女人都會不認賬。

    姜秀山說,不承認就沒事啦?不承認也沒用,反正我知道。

    黃志勇說,既然你啥都知道,那還問啥。

    姜秀山說,那不一樣,那能一樣?

    原來的那個頭多大?。∮腥嗽洸恢挂淮蔚啬繙y過,放在眼里掂量過,說黃志勇的那個頭,如果割下來放到秤上稱,少說也有二十斤,鬧不好會更多,三十斤?四十斤?有這種頭的人往往也總是離權力不遠或者最近,黃志勇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另外還有張鼎山,王大光,彭鐵梁等人,也都能很好地說明這個問題。姜秀山有些愣怔地站在地頭邊,好半天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的這個干核桃一樣的黃志勇和原來的那個頭大得像斗一樣的黃志勇重疊成同一個人,首先尺寸就完全對不上,大的大,小的小。如果說原先的那個黃志勇是一件剛剛縫制好的寬大的袍子,那么現在的這個干癟老頭就是一身洗刷過無數遍的縮水縮到不能再縮的早已枯朽麻花的短打,他像一個縮小了的影子一樣印在原先的那個寬大的影子上,如同一個人的小拇指旁邊悄無聲息又渾水摸魚地長出來的那第六個小指頭。黑漆漆的夜,昏暗暗的燈,姜秀山聽見門吱兒——的一聲,有風進來了。他記得那本來是一個有月亮的黑夜,快吃晚飯的時候,月亮就已經出現在東山頂上了,圓圓的,黃黃的,像一張有些模糊的貓臉,俯看著下面。地上雖然不能說是明晃晃的,但是至少也不黑,可是后來卻忽然沒有了,黑暗全面鋪展,網一樣張開。那是怎么回事?記得很小的時候就聽人們說過,說月亮要是看見了人間的羞恥事,雖與她無關,也會羞得把自己的臉捂起來,要是來不及捂,就直接躲進云彩里去了。

    住在姜秀山他們前面的倪永清的女人告訴人們,說他們家的布票讓耗子拖走了幾張,實際上是她另有用處。倪永清說,它們要那做啥?也去買布,給自己或一家大小做衣裳?

    后來在黑洞洞的街上乘涼的時候,姜秀山對愁眉不展的倪永清說,你也不要太麻煩,人世間盡這種鬼事。

    姜秀山并不是借著黑夜隨便說說的,也不僅僅是在寬解倪永清,他是有感而發。那時候他剛剛意識到一些原來不曾留意過的蛛絲馬跡,很多不清不楚的謎一樣的東西,很多看不明白也想不明白的東西,有的鐵板一樣死死地壓著,有的露著縫隙。發現這人世間真是要多幽深就有多幽深,要多復雜就有多復雜,誰一不小心要是踩空了,往往連叫喊一聲都來不及。

    黃志勇說,她不告訴你,那我來告訴你。原來不能說,現在能說了,好多事情就像藥,經過了這么多年的存放,也早就過期了,失效了。

    姜秀山說,失效了?

    黃志勇說,對,你覺得還沒失效?她都不在世了,你覺得還沒失效?

    姜秀山說,她不在世了就失效了?我不還在么?

    黃志勇說,你?你覺得你能算個啥么?

    姜秀山說,你覺得我不算個啥?

    黃志勇說,我不和你抬杠!你算不算啥不重要。我只想告訴你,那個春天,那個秋天,是她這一輩子最快樂最幸福的一個時期。當然不止那兩個時候,后面還有,我都記不清了。

    姜秀山呆呆地看著黃志勇,忽然發現已插不上嘴,忽然發現自己原來根本不會吵架或辯論,這會兒只有黃志勇一個人在那里嘩啦嘩啦地流著,嘩啦嘩啦地說著,快要把他淹住了。

    黃志勇說,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么,今天我就全告訴你。

    黃志勇說,她很會唱呢,沒給你唱過吧?你從來也沒有聽過吧?

    沒有,這可是從來也沒有聽說過的事。姜秀山先是嚇了一跳,接著又呆呆地想,平時在家里好像連哼哼一句也沒有過呢。姜秀山好像問過她,她好像說不會。不會就不會吧,他想。

    梅家窯好像有戲呢,你不去看么?姜秀山一回來就把從外面聽到的這個消息告訴了她。

    她說,不去。

    不去?為啥不去,他不知道,也并沒有去再想。梅家窯只有二里地,一抬腿就到了,好多人平時哪天都得打幾個來回。那時候他的心粗得像篩子,連她說這話時臉上是一種怎樣的表情也懂不得去看,更不知道。實際上,即使是看到了,也是白看,因為他看不懂,更看不出什么來。只知道干活,外面干了不算,回來還要繼續在院子里鼓搗那些破爛農具。即使一把刀,也要哧哧地磨上半天,菜刀磨得像鏡子,鐮刀磨得如月牙。有時候看見她在鏡子前站著,甚至一站就是很久,就想女人們真麻煩,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照的,不認得自己了么?

    黃志勇說,你沒看見她越活越年輕?那就是最好的證明。就憑你家里那點兒粗茶爛飯,能讓她變得那么年輕那么漂亮?那不是你的功勞。和你在一起,她只是覺得活得沒意思。

    就按照他說的,就算他本人一點點功勞也沒有,就算家里那些粗茶爛飯也同樣一點點功勞也沒有,那么,是什么讓她越活越年輕呢?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真的說不上來。

    黃志勇說,除了會唱,她還會跳呢,這你更不知道吧?更從來也沒有給你跳過吧?

    什么?除了會唱,還會跳?這不大可能吧?不可能!這絕對是黃志勇自己編造出來的。

    姜秀山說,給你跳過?

    黃志勇說,那當然,沒跳過我平白無故編這做啥?

    黃志勇說,一回到你們那個家,她就把最難看的衣裳換上,難看的褂子,難看的褲子,更有的時候頭也不梳臉也不洗,別的你不知道,這經常在你的眼前上演,這你總知道吧?

    哎?對呀,他這說得好像也挺對呢,狗嘴里有時候也能吐出幾句像樣的正經話,事實也好像就是這樣呢。他背著一捆山一樣的草從外面回來,隔著窗戶看見她的臉好像腫著,眼睛也有些虛浮,身上的衣裳當然也不好看,從背后看,要是光看她那身衣裳,說是一個四五十歲的女人,也不是瞎說她也不冤枉她呢,不過他早就已經習慣了。因為她常說在自己家穿啥不一樣,這說得難道不對么,好像也挺對呢,好多人都這樣呢。那天他去宋財旺家,一進門,險些又原封不動地退回去,是宋財旺家里的那種空氣一進來就給他一個迎頭痛擊,把他打退的:宋財旺本人不用說,才勞動回來,自然是一身又咸又濕的汗味;炕上的兩個小孩子呢,都是一身的尿臊氣;至于宋財旺的女人芳芳,身上也不知是一種什么味,身上的衣裳,尤其胸前那塊,污漆麻道的,一看就很臟了,他是硬著頭皮才硬進去的。一邊往里進一邊想,這女人這是咋了,也不知道洗一洗?后來宋財旺還要留他吃飯,嚇得他說完事一溜煙就出來了。

    黃志勇說,她也很有勁,兩條腿把人夾住,就像被蟒蛇纏住一樣,這你知道么?噢,你要是從來沒叫她夾過,從來沒讓她纏過,你肯定也就不知道。

    確確實實,這事姜秀山不知道。先不管黃志勇是不是在胡說,首先可以肯定的是沒有這樣的事,因為姜秀山從來沒有見過。按照她那種一貫一本正經的性格,姜秀山不相信她會像蟒蛇一樣把誰纏住,絕不可能。是的,這一定又是黃志勇這老狗在胡編,說的是另一個人。

    姜秀山說,反正她已經死了,你就一個人編吧。

    黃志勇說,我算是看出來了,凡是你沒親眼見過的,你都認為是編的,假的,是不是?你真可憐!你也從來不相信地球是圓的吧?

    確確實實,這事姜秀山也從來都沒有相信過。那么多的村莊和城市,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水,那么多的山,真要是圓的,總有一些會粘不牢掉下去。無數個年頭過去了,聽說過有什么東西和人掉下去了么?

    黃志勇說,再跟你說一件事,她胯那兒有一顆“紅豆”,這你總見過總應該知道吧?

    轟的一聲,姜秀山覺得眼前有大火著起來了,其間還有啥東西炸響。灼熱的火焰跳躍著圍了過來,最前面的那些已經纏繞著上了他的身,又從身上來到臉上。姜秀山覺得自己已經被燒傷了,疼痛處流出了亮晶晶的油,他不由得往后退了幾步,看見放火的黃志勇就在對面。

    確確實實,這是真的,姜秀山知道,這一點黃志勇沒有胡說。

    那種地方他也見過?那個紅色的小點,那可是包裹在她那條短短的內褲里的,要是不脫下她那條短短的內褲,就連她本人也看不見呢。她說,你先去院里等我,我換完衣裳就出去。姜秀山就知道她這是要大換,從里到外的換,不是平常的小換,就拿著要出門的包袱在院里等著??匆婅F鍬倒了,過去扶起來,看見地上有幾根草棍,又彎下腰撿起來。她娘家那邊的一個侄女要出嫁,他們將在她換好衣裳以后就上路,前去賀喜。

    天氣預報說最近這幾天沒雨,可是雨嘩嘩地下著,遠處的地里水濛濛霧騰騰的。姜秀山站在濕淋淋的屋檐下接雨水,趁著雨水叮叮咚咚地流進桶里的那個時候,他對她說,要不等天晴了還是去一下醫院,讓人家醫生給看看,要是能割就割了它。說的就是她那顆“紅豆”。

    她說不去。

    窗戶開著,她坐在里面,手里正繡著一個東西,說不去的時候,她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黃志勇說,原來這都是秘密,不能叫你知道。她身上還有一個開關,具體在哪兒你也不知道哇?平時關著,她就是一個正正經經的人,可只要一摁那個開關,她整個人就像抽水機一樣發動起來了,她常說她一伸手就能摸到云彩。

    你摁過?

    你說呢?

    姜秀山嘴張了一下,要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

    你要是非說我沒摁過,那就算沒摁過。

    黃志勇看著姜秀山,臉上顯得寬宏大量地笑著。

    姜秀山想說卻又沒有說出話來,是因為他從來就不知道她的身上還有一個什么鬼“開關”,就像黃志勇說的,具體在哪兒他也不知道,更不知道那指的是啥。人身上咋會有開關?

    黃志勇看著他,笑著,手上做了一個摁開關的動作。姜秀山看見了,姜秀山好像聽見叭的一聲,很清脆地從對面傳來。

    確確實實,有人往姜秀山的手里吹了一口氣,姜秀山事后回想,那有點兒像是一種道法甚至一口仙氣呢。那口氣來到手里以后,姜秀山就覺得手里沉甸甸的了,手腕上也頓時有了勁。姜秀山手一硬,忽然把手里的鋤舉了起來……黃志勇跟著就把頭伸了過來,嘴里說著,來,你來——有種照這兒打!你沒種。一邊說著,一邊又用頭去撞姜秀山的胸前。

    遠處和近處都沒有人,姜秀山聽見附近有樹葉在唰啦唰啦地響,遠處有狗在叫。

    姜秀山回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村莊,看見有一股力量穿過整個村子,像個破衣爛衫的孩子一樣,破爛處如翅膀,滿頭大汗地從村口那邊一路跑來,一來了就直接鉆進了他的手心里。

    姜茂頂正在他自己的院子里站著,姜秀山來到門口,把他叫出來,兩個人走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后,姜秀山對姜茂頂說了快晌午的時候發生的事。盡管姜秀山事先曾提醒他讓他不要怕,但是在簡單地聽完那件事情以后,姜茂頂的臉還是一下就白了,接著又變得又緊又硬。

    姜秀山來叫姜茂頂,是想讓姜茂頂去把黃志勇埋一下,因為他沒有埋,也因為沒有鐵鍬,只是把黃志勇推到旁邊的一條沒有水的水渠里以后又在黃志勇的身上苫了一些雜草和樹枝。

    姜秀山對姜茂頂說,事先沒想到要用鐵鍬,我當時要是有鐵鍬我當時就埋了。

    姜茂頂搖著頭說他不去。姜秀山說,不去就算了。

    姜茂頂說,大爺,看您這事做的,唉,這……

    姜秀山說,唉啥!這一回,把他消滅了,我也就再沒啥牽掛的了。

    姜茂頂說,您真是想不開,消滅他做啥?您看他那樣兒,不消滅也快完了,頂多一兩年。

    姜秀山說,你是說一兩年后等他自己死?那不行,他自己死了那不算,那等于我啥也沒做。

    姜茂頂說,您這正好,人家瞌睡,您立馬給個枕頭。不都是個死么,非得死在您手里?

    姜秀山說,你不知道,他不瞌睡,還說他壽數長著哩,可要活呢。我就不信這個邪,我看他咋活。

    姜茂頂說,我的大爺,您連這也聽不出來?他那是在成心氣您呢,讓您發作讓您犯法呢。

    姜秀山說,不對,你說的不對,他是把我看扁了,一輩子看扁我,認為我不敢。

    姜茂頂說,這還不是上了他的當了?看扁就看扁去,他看扁怕啥!他現在那樣活著和死了有啥區別,一點兒區別都沒有,出來進去理都沒人理,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出出氣,胡亂走動走動。大爺,你還在意一個死人咋看您么?他想咋看就讓他咋看去,扁的還是圓的由他去。

    姜秀山說,問題是沒死,明明就是還活著么。你不懂,你不知道一輩子讓人看扁的滋味。

    姜茂頂說,咋不懂,誰沒有讓人看扁過。

    好像什么地方有一頭牛,很是悲傷沉悶地叫了一聲。

    姜茂頂返身朝他自己的院子里走去,姜秀山以為侄兒是被嚇跑了,實際上姜茂頂是回去取鐵鍬,然后準備去村外的那個地方把人埋了。到這時為止,姜茂頂還沒有真正看到黃志勇呢,他想象不出此刻那里到底是一種怎樣的情形。他拿著鐵鍬出來,看見姜秀山還在外面站著,就讓姜秀山先回去,不要在街上站著。姜秀山看見姜茂頂拿著鐵鍬,就很聽話地回去了。

    按照老頭子先前的描述,姜茂頂出了村,走了一會兒就到了那個地方。姜茂頂沒有到地頭邊去看,因為姜秀山說是在水溝里,說一開始是在地頭邊,但是人不動了以后被他推到了旁邊的水溝里,就沿著水溝一點一點地看,一開始還真是沒看出什么來。姜茂頂邊看邊想,事情做得還挺仔細的,他這么留意地找,猛一下還沒找到,從這附近路過的人絕對更什么也看不出來,更不會想到有一個人躺在樹枝和雜草的下面。第二次重新開始仔細尋找的時候,一開始還是沒有什么發現。后來有一個東西讓姜茂頂忍不住多看了兩眼,走近了低頭再一看,看見是一只穿著鞋的腳,姜茂頂頓時就站住不動了,知道找見了。實際上,這只腳姜茂頂第一次的時候就看見了,只是沒有理會,以為是一截樹根或一塊石頭,一晃就過去了。姜茂頂用手里的鐵鍬把那上面的雜草稍微扒拉了一下,果然看見下面是一截小腿,褲腿上全是土。姜茂頂沒有再繼續往上扒拉,知道不用再看了,這就是黃志勇。姜茂頂把鐵鍬拄在手里,聽見自己的臉上發出一陣沙沙的響聲,他朝四周看看,四周沒有人,不遠處的路上也沒有人。

    姜秀山問姜茂頂,路上碰見人沒有?

    姜茂頂說沒碰見。

    確確實實,去的時候沒有碰見一個人,后來回來的時候也沒碰見一個人。

    那時候天已經快黑了,姜秀山和姜茂頂坐在屋里,煙霧從他們兩個人的中間穿過,又在他們的頭頂上面盤旋著,繞著,就像一團解開后的繩子。姜茂頂從外面進來的時候,正好有一只蟲子從屋里向外面走,姜茂頂沒看見,一只腳邁進來,只是聽見腳底下傳來嘭的一聲。姜茂頂告訴姜秀山,坑挖了有一人深,別的先不敢說,至少犁地的時候是肯定犁不出來的。

    姜秀山說,犁就從他的臉上過。

    姜茂頂說,離他的臉還遠著呢,沒有人能犁得那么深。

    姜秀山又問,有沒有人張羅著尋他?

    姜茂頂說,沒聽說。村里一個人也沒有。

    姜茂頂剛坐下,忽然又站起來,像是炕上有釘子。接著又心神不寧地坐下。

    姜秀山說,看你毛毛神神的。

    姜茂頂說,我倒是不想毛毛神神呢,可是沒辦法不毛毛神神。

    姜秀山說,那還不簡單,不想毛毛神神就不要毛毛神神。

    姜茂頂說,那能由我么,要是能由我那就好了,不由人呢。

    姜秀山點著一支煙,吸了一口,外面好像有人說著話往遠處去了。

    姜茂頂說,大爺,這一回您可是把我害死了。

    姜秀山說,有你啥事?人是我打死的,又不是你打死的,別往自己頭上攬。

    姜茂頂說,咋能沒我的事,那人是誰埋的?

    姜秀山說,埋一下也算?

    姜茂頂說,唉,您這老漢,說您胡鬧您還不承認。

    姜秀山說,胡鬧也就這一回了,一輩子也就胡鬧這一回了。

    姜茂頂說,您還想要幾回?我覺得警察們遲早要來。

    姜秀山說,來了我就跟他們走,不來就算了。

    姜茂頂說,那我呢?您走了,我也跑不了。

    姜秀山說,別怕,我這命早就不值錢了,大爺不會把你說出去的。

    姜茂頂說,大爺您今年八十幾?

    姜秀山說,有八十七八了吧。

    姜茂頂說,您說的是虛歲吧?

    姜秀山說,虛實有啥區別,再虛能虛到哪去?我也該走了,我可不像他說自己可要活呢。

    說到走,姜秀山忽然想起了那兩只燕子。

    兩只燕子又走了,它們就住在姜秀山的院子里,姜秀山發現它們有了孩子以后和沒有孩子的時候是一樣的,每天都早出晚歸。他好幾回把一碗粥放在地上,等著它們來吃,可是它們一次也沒有吃過,只是飛來飛去,好像連那碗粥看也沒看一下。它們怎么不下來吃,你知道是咋回事么?因為它們從一開始就沒覺得那是給它們的,放上一百年,也永遠和它們無關。

    姜秀山對姜茂頂說,我要是走了,那兩個燕子要是回來,別忘了給它們在院子里撒點兒米,給它們喝粥也從來不喝,好像不喜歡喝稀的。

    姜茂頂說,盡胡鬧!誰見過燕子喝粥?燕子不喝粥。您是不是還想給它們炒兩個菜?

    姜秀山說,我沒說要給它們炒菜,我自己還不炒呢。

    姜茂頂說,您好像有那個意思呢。

    姜秀山說,那就給它們撒點兒米,我就說給它們撒點兒米嘛。

    姜茂頂說,好像米也不吃,只吃它們自己撿到的,不吃別人給的。

    姜秀山說,你撒上,讓它們自己下來吃。

    姜茂頂說,撒也白撒,撒了它們也不下來撿。

    姜秀山說,奇了怪了,那它們從哪兒撿?

    姜茂頂說,具體咋撿我也沒見過,我想只能是到地里,梁上,崖畔上。

    姜秀山說,我算是看出來了,說來說去你就是不想給它們撒。啊,我想起來了,你和它們有過仇,你拿棍子捅過它們的窩。

    姜茂頂說,唉,看您這老漢,啥不好聽就說啥!好好的說著說著就又說起這種事來了,那是年輕的時候,不懂事的時候,我發誓從那以后我再沒有做過那種事。

    看見姜秀山的一張嘴黑洞一樣朝著他,姜茂頂就又說,行,不就是撒一把米么,我撒就是了,至于它們來不來吃,那我可沒辦法,它們不聽我的,我也叫不下它們來。

    姜秀山說,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姜茂頂就往出走,走到外屋的時候,看見一把鋤掛在墻上,就覺得這應該就是那把打死了黃志勇的鋤。當下就聽見眼前一陣叮叮當當的亂響,連眼眶也在通通地跳。姜茂頂停住,想了一下,又返回去對姜秀山說,那鋤您還不扔了,又拿回來做啥,嫌證據還不夠么?

    姜秀山說,往哪兒扔?我還有用呢。

    姜茂頂說,我順路把它扔了吧。

    姜秀山說,不能扔,夏天用鋤的地方還多呢。

    夏天?還有夏天么?還能有幾個夏天?姜茂頂一邊往出走一邊心里想。聽見腳下傳來啪的一聲,接著又噗的一聲,知道又有蟲子被踩住了,前一個干硬,后一個飽滿,圓實。再一次路過那面墻的時候,他想看看鋤頭上有沒有血,卻因為外屋黑黢黢的,什么也沒看見。上前聞了一下,并沒有聞到血的味道,當然也更沒有黃志勇的味,只有一股他熟悉的鐵的味道。

    當年這房子和院子剛建起來的時候,也是新嶄嶄的,屋里全是梁椽和門窗釋放出的木頭味,當然還有新生活一樣的油漆味。院墻也有一人半高,砌墻的石頭都血氣方剛,有棱有角,天不怕地不怕的愣頭青一樣。愣頭青怎么了?再愣,再生,也得立正,也得列隊,也得接受教育和鑿打,按照規則和尺寸,一塊一塊壘起來,外面再抹上泥和白灰,被包在里面,慢慢地也就沒了脾氣。所以院墻一直都有,只是后來好像越來越低了,一年比一年低,常有狗不聲不響地跳進來,當然是大一點的,小狗娃子還不行,只能在外面一遍一遍地抓墻,看見別人進去了,就急得哇哇地亂叫。小狗不知道有門,實際上憑它們的身型,完全能從門口那兒鉆進來?,F在院墻最低的地方,雞也能進來,翅膀一搧,連飛帶跳地就進來了,滿院子里到處亂走,撿東西吃,有時甚至還崩崩地啄他的鞋。也有時好像并不餓,在墻頭上站著或者臥著,用一雙圓圓的小藥片似的眼睛看著姜秀山,姜秀山閑的時候也會看著它們,相互打量著。

    第二天,有風,有麻雀,紅嘴的鴉在不遠處王老虎那個沒人煙的院子里的一棵樹上唱著。黃藍兩種顏色的陽光也早早地來了,一來了就網一樣鋪好,支開。姜秀山坐在門前,一個外表像蛐蛐一樣的東西又從他的腳前路過,姜秀山低頭看了一下后說,又想哄我?門兒也沒有。

    就在他重新坐直的時候,忽然看見那個東西嗖嗖地往前面去了。他張大嘴,像是噎住了。

    咚的一聲,姜秀山把從山上背回來的一塊石板放下,他準備用它來蓋在新院子的水道上面,這樣下雨時院子里就不會積水了。因為秋天到來的時候,十九歲的姜秀山就要娶媳婦了。

    媒人帶著那個姑娘還有她的一個姨姨此刻就他們的屋里,她們這已經是第三次來了。

    屋里有生人在,姜秀山一直不敢進去,更不好意思進去,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用指甲摳著墻上的土。他爹出來,看見他在摳墻,就說他,別摳了,再摳墻就塌了??茨隳屈c出息。

    呂新,山西省作協副主席、專業作家,一級作家。著有《撫摸》《掩面》《呂新作品系列》等,中篇小說《白楊木的春天》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長篇小說《下弦月》獲花城文學獎、吳承恩長篇小說獎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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