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2019年第4期|曾曉文:鳥巢動遷
耗資浩大的音樂會舉辦方在搭建舞臺時發現有鳥雀在此孵蛋,于是一系列護鳥與趕鳥的拉鋸戰由此拉開。同時,在鳥巢動遷的明線之下,與孩子離合的暗線也在小說中行走。作品立意與主題頗有意味,既含象征又有隱喻,能給人帶來完全不一樣的思考。
一
朱利安對六月里的這個早晨,充滿期待。
收音機準時叫醒,加拿大國家音樂臺正播放男歌星“閃電”的金曲。閃電剛剛斬獲格萊美獎、加拿大朱諾獎、美國告示牌熱門歌曲第一名,名氣狂漲。他是黑白混血兒,既英俊又親和,在社交媒體上哪怕只發送一個感嘆號,都會贏得萬人點贊。
“哦,親愛的,這世間隧道的盡頭沒有光,光就在你身上。”歌聲充滿磁力。
朱利安起床拉開窗簾。陽光像被隔在演出會場門口的萬千歌迷,潮水般涌入。加拿大最盛大的音樂節暨北美第二大音樂節進入十日倒計時。身為音樂節的執行總監,他在文沙上爬行、在會海中浮沉整整一年,似乎追逐一個巨大的海市蜃樓,這天終于踏上堅實的土地:架設舞臺。音樂節的全部內容早已熟稔于心:一個主會場、六個功能場地、五個戶外舞臺,還有一座室內劇院;演出曲目高達兩千多個,覆蓋流行、藍調、民間、搖滾和世界音樂。根據往年盛況,預計今年會吸引三十多萬觀眾,甚至總理小杜魯多也承諾出席主會場的開幕式。主會場將設在擁有“國家象征”美譽的國會山上,而亮麗登臺的明星,正是萬千寵愛集于一身的閃電。
朱利安拿起床頭柜上的蘋果手機,通過音樂節的“臉譜網”和“推特”賬號發布信息:“音樂節里程碑式的日子——架設舞臺。”手指有些抖,險些發生幼稚的拼寫錯誤,比給情人發短信還緊張呢。音樂節在社交媒體上的追隨者有十幾萬,一條信息常掀千層浪。
果然浪濤聲傳來!兒子在屏幕上露出蒼白小臉,圓框鏡片后一雙淡棕色的眼睛怯怯地望著他。他心一驚,以為按錯鍵接通了視頻電話,定下神來,才看清是臉譜網自動發出的點贊提醒,跳躍而出的不過是兒子的小照。眼前這個十三歲的少年和記憶中的孩童早已無法吻合。
他輕嘆了一口氣。時光長出的不是一雙腳,而是一對翅膀,一直在飛。
朱利安到達國會山時,發現平日游人如梭的廣場出奇地安靜,國會大廈的哥特式建筑似乎多了幾分威嚴。在音樂節預定的主會場舞臺的中心位置,早停滿一連串裝載設備的卡車;音響師們和建筑工們更是整裝待發。
華人女子沙珮在人群中最先把目光投射過來,直烤得他兩頰發熱。黑裙裝、高跟鞋、精心化過的妝容,大熱天的,難為她莊重得像出席葬禮。沙珮是音樂節最大投資商Lee先生的代理人。Lee先生真人不露相,通過她交涉所有業務。坊間有一些關于Lee先生的傳聞。據說他靠打獵賺下第一桶金,把大象、犀牛、貂熊、雪豹、羚羊等統統變成了槍下鬼,隨后進入房地產業,下令手下人片甲不留地拆除幾座城,高速建起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再后來登上了福布斯富豪榜。Lee是很容易引起歧義的姓氏。Lee先生也許是白人,也許是亞裔,因為廣東人、臺港澳人姓李的,也會這樣拼寫。總之,他藏在一團迷霧中,派沙珮游走在光天化日下。
朱利安剛走近人群,沙珮立即說,“總監,你快下令吧,他們都不敢動手。”
他疑惑地看看眾人。眾人大氣不出一聲,只不約而同地向他示意,把他的目光牽引到對面不遠處的水泥地上。一只小鳥站在鳥巢旁,巢里還赫然地躺著四顆蛋!朱利安在業余時間常去森林中遠足,順便看鳥,立馬把積累的鳥知識派上了用場。身材嬌小,背褐腹白,胸前兩條勻稱的黑羽,臉上長滿褐色絨毛,顯然是一只雌性可嘀兒。黑亮的雙眼,棱角分明的嘴巴,無不顯露個性;腿腳細長,有幾分亭亭玉立的范兒。再看那鳥巢,一個大約一尺見方的淺坑,底部潦草地鋪著細碎的石塊。她也許被他的凝視惹惱了,叫了幾聲。叫聲稱不上甜美,類似“可嘀”,稍嫌喧鬧,難怪得學名喧鸻,不過此刻在這靜謐的廣場上,她肩負孵育下一代的使命,沉著面對龐大的機器和人群,特立獨行。
朱利安在365個日夜的反復籌劃中,在最瘋狂的想象中,在午夜驚魂的噩夢中,都沒料到音樂節會遇到這樣的意外。
“偏偏把鳥巢搭在預計的電纜線路上,討厭!”沙珮抱怨道,接著督促,“你快叫工人把它挪走!“
“我必須請示聯邦政府。”朱利安低聲說。
沙珮迷惑地看著他,似乎他說的不是英語,而是鳥語,隨即慍怒遮蓋臉頰上精心打出的腮紅。在這個“抵達里程碑“的關鍵時刻,他怎么可以開如此惡意的玩笑?
沙珮求救似的望望周圍人。不料,他們都一臉鄭重地點了點頭。她的眼神突然變得驚恐,仿佛無意間闖入了鬼節大游行的隊伍。
事不宜遲。朱利安立即拿出手機,撥叫音樂節法律顧問,法律顧問撥叫市政府,市政府撥叫聯邦環境保護和動物保護的有關部門。在一連串的咨詢和討論之后,他得到了明確答復,隨即向沙珮和眾人從實道來。可嘀兒雖不是瀕危物種,但其數目在過去的50年間下降了一半,被列入加國遷徙性鳥類保護法令,有權駐留在筑巢的地方孵蛋。任何人要動遷鳥巢,必須獲得兩家政府部門的許可:聯邦環境保護和氣候改變部門、首都管理委員會,否則以違法處置。他不得不下令推遲架設舞臺,進入申請許可的程序。
沙珮聽了,把下唇咬成了紫桑葚色。過了幾分鐘,終于吐出一句話,“我前輩子作孽了。”
半小時后,以國家廣播電視臺為首的各路媒體記者蜂擁而來,很快發送新聞:“加拿大最盛大的音樂節因四只小小的鳥蛋被緊急叫停。”
朱利安望著可嘀兒媽媽的圓眼睛,揣摩她的心思。她悠悠然站立,一副善良無辜的模樣,守著一個簡陋的鳥巢,四顆小小的鳥蛋,還有水泥縫間的幾縷雜草,仿佛一位將領,不動一兵一卒,就阻止了音樂節籌備大軍的腳步,阻止了明星會聚的舉國狂歡。素昧平生,無冤無仇,她憑什么打破自己的宏偉計劃?
二
可嘀兒媽媽受了驚嚇。
她遵循同樣的遷徙路線,秋冬客居美國中部,春夏回到加國東部,一路上在海濱、河灘、湖泊、池塘、沼澤、水田上棲息,欣賞不同的風景。她經常遇到人們俯視的目光,自知身材渺小,會被成人的一只手掌罩得嚴實,但她擅長飛翔。在地面上苦行的人們,永遠體驗不到自由飛翔的飄逸感覺。她不介意孤獨,因為朋友來了又走,天敵永遠在生活中停留。日子似乎一成不變,直到兩年前在渥太華河上,她瞥見了水中一個健美的身影。當時她站在一塊巖石上歇息,水、風,還有光,不約而同地靜下來注視,空中飄浮的全是他的氣息。她無須觸摸,就能感受到他的羽毛的溫暖。
從此告別單飛。
后來,她不止一次對他說,“我最先愛上了你的影子。”
入秋后,一場過早到來的罕見風雪,斷了他們的食物來源。他上天入地尋找,把饑餓萬分的她帶到了一個馬廄里,在草叢下發現了可吃的昆蟲。她原本信奉一夫一妻,不像水雉鳥盡可夫,在熬過那個寒秋后,更立誓與他白頭偕老。生活開始順風順水,他們成功撫育了兩窩鳥寶寶。
去年春天在美國中部,他在一家高爾夫球場的邊沿上筑了巢。周六晚上,高爾夫球手們都離開了,留下青草映夕暉的風景給這一對小夫妻獨享。在不遠處的俱樂部里,一場婚禮正在舉行,傳出浪漫的歌聲。她專心地孵蛋,還享受他偶爾的親吻。突然,他們被一陣激烈的槍聲驚醒。剎那間,魂飛魄散的人們從俱樂部里沖出來,彼此推搡,四處逃竄。他們同時附身保護四只鳥蛋,卻被一只穿皮鞋的碩大的腳踢出幾米遠,重重摔落在地。可嘀兒媽媽忍痛爬起來,看到另一只穿皮鞋的碩大的腳踩碎了她的鳥蛋。汁液飛濺,還帶著她的體溫,隨后,身穿純白婚紗的新娘迎面走來,用手捂著血流不止的胸口,慢慢地倒下。
一個亡命徒直接槍殺了十五位無辜者,間接槍殺了可嘀兒夫妻的四個寶寶。
今年初夏,可嘀兒夫妻漸漸從傷痛中解脫,又飛回到渥太華附近,再次為孕育后代做準備。他盡心盡責,在四個地點搭巢:停車場旁的碎石間、田野、沙礫屋頂、國會山。她認真地勘察一番。田野上可見度低,容易遭受天敵襲擊;屋頂不理想,小寶貝出生后起飛會有困難。在停車場旁又擔心成為車輪下的犧牲品,最終選擇了最安全的國會山。她很快下了四顆蛋。圓圓的、淡灰的殼上長著黑斑紋,每一顆都可愛。她甚至給小寶寶們取好了名字:春、夏、秋、冬。
在最近的三個星期里,她和他輪流孵蛋,風雨不誤。可在這六月里的明媚早晨,竟出現不測風云。在他出外覓食時,一群操縱各種機器的人,在不遠處對她的四個小寶貝虎視眈眈。她暗暗告誡自己保持鎮靜,迎接領頭的黑眼睛男人的灼灼目光。
三
朱利安請眾人暫時離開廣場,自己開車來到了位于下城的音樂節組委會辦公室。
在短短的幾小時內,“四只小小鳥蛋叫停加拿大盛大音樂節”的新聞被世界幾十個國家轉發、幾千家網站轉載,引發社會各界的火爆爭論。組委會的座機、手機鈴聲不斷。朱利安在電話里和閃電的代理人,一個鋼牙鐵齒的家伙,費盡口舌地解釋,仿佛表演脫口秀的橋段。工作人員們一時間亂了陣腳。有的走鋼絲,對包工公司輕易許諾;有的扮小丑苦中作樂,笑容滿面地安慰抱怨者。如果支上一頂帳篷,簡直可以組成一個馬戲團。
朱利安深知當務之急是呈遞鳥巢動遷的申請。當他在網上搜索到了申請表格,立即害上偏頭痛。表格長達5頁,要求詳列時間、地點、人物、事件,外加足足兩頁的動遷理由陳述和具體計劃。他在心里痛罵,難道聯邦政府要逼迫每位申請人成為短篇小說家嗎?更要命的是,必須由一位野生動物專家親自制訂計劃,親臨現場實施動遷,而市內野生動物保護中心僅有五位專家。哇塞,比找一位格萊美音樂獎的得主還難!
“砰”的一聲,他的手機發出短信提醒。短信發自一個陌生的號碼。對方自稱是兒子的緊鄰。
“救你兒子!他被繼父關禁閉!不要報警!”就這么簡單的一行字。
兒子從沒向他求救過,這是第一次。那張蒼白的戴圓框眼鏡的小臉似乎又在屏幕上浮現。
會不會是一個騙局?或許兒子被綁架了?他撥打兒子的手機,聽到的是留言;撥打波蘭裔的前妻的手機,無人接聽,給她發短信,杳無音訊。
離婚那年,兒子才五歲。前妻獲得了兒子的撫養權,很快嫁給了一個長鷹鉤鼻子的男人。朱利安暗地里叫他“鷹”。鷹、前妻帶著兒子搬到西班牙的一座富人聚集的島嶼上,在那里生活了大約7年,說是做房地產生意,半年前海歸,定居在西海岸的溫哥華。這些年里,朱利安和兒子聚太少,離太多,當然地理距離是最大障礙。去西班牙費用不菲,前妻又找出無數借口阻止兒子回國探望。幾個月前,兒子通過閃電的臉譜網頁發現了他在音樂節中的重要角色,加他做“朋友”。兒子是閃電的鐵桿粉絲,把自己當作通向閃電的媒介。當然,這只是朱利安的猜測而已。閃電不是沒有負面新聞,吸毒就是其中一條,但兒子似不介意。迷戀一個人,意味著給他所有的弱點找到充分理由。
如果當年前妻肯給自己的弱點尋找理由,生活也許是另外一種樣子,他想。他沒留過鷹的號碼,因為不想聽到鷹傲慢的聲音,此刻有些后悔自己的決定。
音樂節組委會的財務總監,一個小個頭的比利時裔,走了過來,遞給朱利安一份財務預測報告。朱利安不看都可以想象組委會的巨額開支:已支付的策劃費、建筑費、廣告費,已預付的場地費、明星出場費,等等。如果音樂節不能按時舉行,失去門票收入,即使保險公司支付部分費用,也將面臨破產,來年重整旗鼓的希望微乎其微。
他心煩意亂地推開財務報告,在電腦上登錄市內野生動物保護中心的網站,卻看到了首頁上的通知:全體員工出行一日,野外考察暨團隊建設活動。這個六月的日子,似乎從一位前程似錦的女子變成了一個窮途陌路的巫婆。百般無奈,他只有等第二天再聯絡。
當天夜里,他又給兒子和前妻打了一通電話,結果還是無人接聽。他躺在床上,可嘀兒媽媽那雙黑亮的圓眼睛一直在眼前晃動。實在睡不著覺,索性起床,從壁櫥里找出一個鞋盒,決定去“拜訪”一下鳥巢,神不知鬼不覺地動遷。
月黑,風倒不高,國會山廣場上靜悄悄。他盡可能地放輕腳步,還是聽得到惱人的回音,終于走近了鳥巢。“滴!滴!滴!”可嘀兒媽媽突然發出激憤的叫聲,“刷”地張開黑白相間的翅膀和褐色的尾羽,像張開一把扇子,使形體膨脹一倍,還不停地拍打翅膀,想把他嚇走。她見他紋絲不動,就快步離開鳥巢,踉蹌跌倒,發出痛苦的呻吟,接著緩慢站起,拼力扇動一只翅膀,而把另一只綿軟地貼在地面上,似乎已經折斷。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但她在轉眼間箭一般展翅飛向天空。
一桿長槍冰涼地貼在了朱利安的肚腹上。朱利安吃了一驚,扔掉了手中的鞋盒,看清對方是一位身穿警衛制服的印度后裔,這才知道首都管理委員會已派人保護鳥巢。朱利安乖乖地拿出駕照證明身份。警衛用手機上的電筒仔細地照了照他的臉,認出了這個剛上過新聞頭條的“倒霉的音樂節執行總監”。
可嘀兒媽媽從空中看到他被警衛制服,立即飛回到了鳥巢旁。
朱利安請求和小鳥兒說說話,發誓絕不動她的一根羽毛。警衛黑著臉同意了,隨后走出幾米遠,留給他一些空間。
朱利安在可嘀兒媽媽的身邊坐下來,說:“你剛才的表演,達到獲奧斯卡金像獎的水平了。”
“那叫‘折翅’,假裝受傷,把敵人從鳥巢邊引開。我的敵人不少,海鷗、烏鴉、狐貍、土狼,當然還有像你這樣的人。為保護小寶寶,任何表演都不算過分。”
“如果我是一只可嘀兒,我希望你是我的媽媽。”朱利安說,在不自覺間用孩子般的語氣。
媽媽。這個詞兒,像東方的土地那么陌生、遙遠。
上世紀60年代末,一位華人女子從香港到安省的一座小城讀大學,和一位白人相愛,生下了朱利安。朱利安五歲那年,在上幼兒園的第一天就被同學們打了一頓,因為他“是一個少見的雜種”,繼承了爸爸的金頭發和媽媽的黑眼睛。他坐在幼兒園的門口,哭泣著等媽媽來接他,等她警告欺侮他的同學們。
媽媽沒有出現。他一個人走過兩條漫長的街區回到了家。
后來他無數次在精神恍惚中回到家中的廚房。他一年年長高,廚房日顯狹小,但空氣中永遠彌漫著漂白粉的濃重氣味。媽媽似乎盡全力,驅散了他熟悉的蔥油餅香氣。媽媽經常把番茄醬均勻地涂在剛煎好的蔥油餅上,然后卷進一條“熱狗”香腸給他吃。那是他最喜歡的中西合璧的食物。
他后來聽說在香港當警察的外祖父與一群內地偷渡客發生沖突,身負重傷。媽媽作為獨生女,必須回港照顧外祖父,爸爸堅決留下了他。媽媽一去不返,從沒和他聯絡過。有傳言她搬到了新西蘭,還有傳言她出家當了尼姑。日月累積,朱利安不用照鏡子,就能看到自己眼神中的被遺棄的憂郁,而他從兒子在臉譜網上的小照上,捕捉到同樣的憂郁,忍不住一遍遍自問,他是遺傳者,還是制造者?
他抓著自己的頭發,對可嘀兒媽媽說,“我沒保護過兒子,我不如你……”
可嘀兒媽媽并不反駁,只是輕輕挪動細長的腳,走近鳥巢,用溫暖的小身體覆住了那四顆著名的鳥蛋。
朱利安離開后,茫茫然地在街區中穿行。家家戶戶都在沉睡中,媽媽不在任何一扇窗下等待自己。他借著路燈光,看到了身后搖曳的影子,也許自己是一個穿著成人衣服的五歲男孩。
四
朱利安結束了凌晨的漫游,直接開車去了音樂節組委會,在早晨八點之前虔誠地填好了鳥巢動遷的表格。
他又給前妻發了一封短信,隨即想到城市之間的時差,她可能還在睡夢中。如果兒子被關禁閉,她真能安睡嗎?他越發如坐針氈,決定給航空公司打電話。接線員是一位語調和藹的女士,居然幫他訂到了一張兩小時后直飛溫哥華的機票。
他囑咐財務總監接手鳥巢動遷事宜,對方露出為難神色。就在這時,沙珮風風火火地闖進來,還是一身黑衣,臉上的妝因為流汗褪去大半,遮不住黑黑的眼圈。
沙珮嚷道:“Lee先生氣壞了,要撤出投資!“
工作人員們仿佛聽到法槌落案,同時屏住呼吸。一陣電話鈴聲刺耳地響起,但沒人敢去接聽。
“請給我一點兒時間,把鳥巢動遷申請搞定。”他請求。
“老板對你的優柔寡斷非常失望!”她的語氣冷硬如釘。
他聽得出,不但老板,她也對自己失望。
她接著又拋出一句:“你知道,我只可成功,不可失敗!”
他應該知道的。
一個月前,他和沙珮、閃電約好在渥太華河畔酒吧見面,談演出的事情,結果閃電臨時有事,只好失約。當時的場景是電視劇導演們偏愛的:僻靜的露天庭院,盛時的花草,舒適的木桌藤椅,一對生活背景天差地別的男女。幾杯本省產的紅酒,加上兩尾名廚料理的新鮮金鱸魚,把他和她的距離終于拉近。晚餐結束后,意猶未盡,他建議到河邊走走。一對可嘀兒鳥貼著水面輕盈飛過,不遠處,國會山的哥特式建筑安然佇立,晚霞給褐墻綠頂點染童話色彩,甚至使她的黑衣變得柔和,何況她的淡妝恰恰好。她化淡妝時,和他的媽媽有些相像。或許城里的每一位華人女子都和照片上的媽媽有一點相像,橢圓臉,杏仁眼,薄唇。他至今保存著自己和媽媽的合影,那也是平生唯一的一張。
朱利安和沙珮之間的話題,從音樂節轉向了個人生活。朱利安年輕時一心想當演員。在很多年里,在北美的電視上,幾乎見不到華人和其他族裔的混血兒。他不服氣,到處應征,哪怕是為了一個小角色。四處碰壁。因為常年沒有固定收入,妻離子散。這些年來,他和兒子越來越疏遠。他前幾年先后和兩個女人同居過,但都無疾而終。
她拍拍他的手臂,似乎幫他彈去心頭的一層悔恨的薄灰。
好在他后來放棄了,安下心來,從秘書開始做起,慢慢進入管理層。幾次跳槽,還算順利。上一屆音樂節的執行總監退休后,就接替了他的職位。
“這屆音樂節一旦成功,你的事業就會達到頂峰。”她說,眼神中流露出崇拜。
崇拜,簡直是一杯濃烈的威士忌,沒有幾個男人不為之陶醉,他也不能免俗。
這時,一輛賣冰淇淋的卡車發出歡快的音樂聲。
“你想吃冰淇淋嗎?”她問。
他微笑著搖搖頭,說,“不過我可以請你吃。”
“不,我自己買。”她買了一個草莓口味的冰淇淋。
她小心地舔冰淇淋的樣子,多少有些性感呢。他想。
她出生于一座靠近沙漠的城市,一個低收入的家庭。第一次吃到哈根達斯牌的冰淇淋,是十五歲那年在同學姐姐的婚禮上。那天她發誓要賺很多錢,在任何時候想吃冰淇淋,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去買。她仿佛一個倔強的獵手,一旦鎖定目標,就不懼上天入地,跨洋過海。她終于做上了Lee先生的代理人,經手巨額投資。她是單身母親,不得不把十歲的女兒留在自己的母親身邊,而她們此刻在萬里之外。
“每個人都為生活掙扎,不過掙扎的幅度有大小。”朱利安說。
“謝謝你的理解。”她輕輕地說,幾乎溫柔。
那晚告別時,他想過在音樂節結束后和她正式約會一次,也許兩人之間有靠近的可能。
沒想到此刻她完全換了一種聲調。
他說:“沒人愿意失敗。”
“Lee先生今晚到渥太華,要你去機場接他,和他面談!”
看來Lee先生被一只小鳥驚動了,終于決定露面了。朱利安搖搖頭,“很抱歉,我馬上要去溫哥華找我的兒子。他需要我!”
“你好幾年都沒看過兒子了,為什么偏在這種時候去?你好不容易做上高管,怎么不珍惜自己的機會?”沙珮的口氣簡直是審訊了。
他那晚在渥太華河畔,用悔恨的火燒灼自己,似乎無意中鑄了一把劍,使她此刻輕而易舉地反手刺痛他。
他丟下她,出了門,直奔機場。
在后來的三天里,發生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事件。Lee先生來了,又離開了。此行期間他見到了首都管理委員會的負責人,要求立即派警察動遷鳥巢,但對方表示愛莫能助。音樂節的財務總監聯系上了市內野生動物保護中心,卻被對方告知“本中心無權處理和遷徙鳥類有關的事件”。朱利安得知后,急火攻心,從溫哥華打電話給多倫多附近的野生動物保護中心。謝天謝地,找到了女專家八月的電子郵箱,立即發信求助,一天后得到了回復。不過她在歐洲出席國際會議,搭乘的飛機因暴雨停飛,滯留布達佩斯。等他們從世界的不同角落出發,不顧長途疲憊,在周五下午分別抵達國會山時,一群狂熱的動物保護者正舉行示威游行,抗議音樂節對小鳥造成的潛在傷害。警察以可嘀兒鳥巢為中心,封鎖方圓一公里的區域。
朱利安錯過了在周末之前呈遞申請的機會,音樂節的籌備完全陷入停頓。與此同時,網民對“鳥巢事件”的爭論愈演愈烈。有人抨擊政府大題小做,挪動一個鳥巢還要什么鳥申請?立即有人還擊,法令一旦出臺,公民必須遵守,不然國家不就亂套了?小鳥只要落在加拿大國土上,就有自由、生命和追求幸福的權利。閃電的歌迷們不太發燒法令和權利,只擔心不能按時看到演出,在社交媒體上把朱利安罵了個狗血淋頭,仰仗多元的文化背景,竟使用了高達50種語言!
朱利安在兩夜無眠之后,終于熬到了星期一。他一大早就穿上鄭重的西裝,到聯邦環境保護和氣候改變部門和首都管理委員會面遞鳥巢動遷申請。
八月駕車5小時趕到了。小麥色的皮膚,明亮的眼睛,草綠色的T恤和牛仔褲,似乎挾帶一股森林里的清風。朱利安在網上搜索過,八月是英格蘭后裔,三十五歲左右,從小熱愛動物,近幾年為保護全省的野生動物四處奔走。她顯然有備而來,在鳥巢附近向官員們詳細陳述鳥巢動遷的A計劃和B計劃,當場獲得批準。
轉天是一個雨天。早晨十點整,鳥巢附近清場,西方七國峰會在渥太華召開那天,國會山的氣氛似乎都沒這么嚴肅過。
沙珮也來了,見到朱利安,不咸不淡地打了個招呼。
八月從卡車里拿出一個大托盤。托盤上擺著一個鳥巢,那是她精心搭建的,完全可以亂真。她走近可嘀兒媽媽和她的鳥巢,開始實施A計劃:小心翼翼地把四顆鳥蛋轉移到人工鳥巢上,挪動一米的距離。這時,可嘀兒爸爸出現了,在鳥巢的上空身姿矯健地盤旋,一路護航。
“干嗎不一次挪得遠遠的?”沙珮問。
“根據我多年的觀察,如果移動鳥蛋超過一米,就可能把可嘀兒媽媽搞糊涂,她甚至會放棄孵蛋,”八月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可嘀兒的智商不太高。”
沙珮緊張地追問:“要是小鳥不跟著走,怎么辦?”
“八月有B計劃,把鳥蛋轉移到野生動物庇護所孵化。”朱利安低聲回答。
“最好由可嘀兒媽媽孵育,沒有什么比得上母親的體溫!”八月說。
這時,可嘀兒媽媽挪動了纖細的腳步,向自己的鳥巢走去!
八月每過二十分鐘,把鳥巢挪動一米。她做得那么專心致志,仿佛挪動的不是四顆普通的鳥蛋,而是深藏了一億年的價值連城的恐龍蛋。
沙珮不時地搖頭、聳肩,小聲嘀咕,“按這速度,圣誕節也搬不完!”她終于失去了耐心,對朱利安說,“搬完后,打電話給我。”
在八月去吃晚飯時,朱利安接替了她的工作。他關了手機,在挪動鳥巢的間隙,和可嘀兒媽媽聊天兒,確保她跟隨自己的腳步。他說,前幾天在溫哥華下城東區,在一幢破敗的半獨立屋的地下室里,兒子撲進了他的懷里,像暴風雨中的一只小鳥般顫抖。黯淡的光線,發霉的家具,還有地毯上陳年的骯臟痕跡,那么觸目驚心,似乎無聲指責他身為父親的失敗。在那一刻,這場令他萬分牽掛的音樂節,突然變得遙遠縹緲。
真相總是不堪。鷹和前妻到西班牙后萬事不順。鷹心情郁悶,常拿兒子出氣,甚至關他禁閉。他們花光了儲蓄,只好回國再謀生路。鷹只找到一份看倉庫的差事,前妻做替補接待員,兩人欠下一堆信用卡賬單。兒子用自己在“星巴克”打半日工攢下的錢,訂了一張機票,準備去渥太華看閃電的演出。鷹和兒子爭吵,一怒之下對兒子拳打腳踢,把他關進地下室,還搜走他的手機。兒子猛敲鄰居的墻壁,哀求鄰居替他發呼救短信,但囑咐不要報警。如果警察發現家暴,就可能把他送交社會服務組織。如果他被安排到寄養家庭,那么他和孤兒又有什么兩樣呢?
朱利安默默無言,只把兒子抱得更緊……
此刻他從可嘀兒媽媽眼神中,讀到了贊許。
經過了二十四個小時漫長的遷移,人工鳥巢上的四只鳥蛋終于定居安全地帶,距離主會場舞臺二十五米遠。可嘀兒媽媽忠實地跟隨搬遷,滿意地繼續孵蛋。
朱利安似乎剛跑完一場馬拉松,上氣不接下氣地打電話通知音響公司和建筑公司的經理們:“正式開始搭建舞臺!雖然離音樂節開幕式只有三天,但我相信你們有能力把失去的時間奪回來。音樂節后,我到河畔酒吧請客,一醉方休!”
五
在音樂節開幕前四小時,可嘀兒媽媽的四個小寶寶破殼而出,果然每一個都毛茸茸的,可愛、靈動。
音樂節盛況空前。在主會場的舞臺上,當閃電唱到那句經典歌詞:“哦,親愛的,這世間隧道的盡頭沒有光,光就在你身上……”萬眾歡呼。朱利安摟著兒子站在最前排,熱汗淋漓地且歌且舞。他已經向溫哥華法庭提交了申請,要求獲得兒子的撫養權。
音樂節閉幕后,朱利安收到沙珮的短信。沙珮說,Lee先生對音樂節的“投入和產出”還算滿意,但決定明年不再投資,認為“小鳥的戲劇太滑稽”。朱利安看后,一笑,暫時不想考慮明年的事情。她隨后語調一轉,請他下周六吃晚餐,顯然是要約會了。
他想了想,簡短地回復,下周六沒空,要帶兒子去國家公園霹靂角看鳥。他的眼前已出現一幅畫面:湖天一線,蔚藍醉人,群鳥飛翔,太陽閃耀瑩光,仿佛往水面撒下了千百萬粒鉆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