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2019年第4期|袁亞鳴:伊戈爾位置(節選)
一
再后來想起來,李響就覺得小方搬進來那會兒,可能是她人生的鼎盛階段。再往后,小方便風光不再了。
六年前,李響找到兩個億做黃金期貨,賺了一筆后買下李家花園。李家花園剛到手的時候,還是個破落院子。殘垣斷壁,雜草叢生,陰氣重,常人見而遠之。當時周毅勸他,還不如在北京買個房,生活事業兩不誤,就是投資也上算。但李響笑笑,說:“這李家花園,弄不好是我家祖業呢。”這話就不好再說下去了。周毅說他傻,一點點心理上的平面情懷,就喪失了投資銀行家起碼的胸懷和眼光。確實和其他人比起來,李響在投行這個領域里,不光對應性弱,就是手腳都比別人慢半拍。他自己也常常懷疑自己入錯了行。所以最后干脆離了職,專門在小縣城開了個古董行,改做起古董生意。投資方面,有時候是自己的錢,有時候老兄弟幾個合資,有興趣有靈感的時候也會湊一把。
六年過去了,周毅租下了李響的房子。這連周毅自己也沒想到。周毅不懂院子,但陪著計劃老師來過之后,當即決定租了這院子。
那次回京,借了酒李響談到他的院子,說:“我那院子邊上的碼頭,就是當年汪倫帶著全村老小,淌著鼻涕送別李白的地方。”
“汪倫?桃花潭汪倫?”
李響把歷史“畫卷”推到眾人眼前,所有人就像回到幾百年前。計劃老師大悅,號召道:“那就讓我們去看看十里桃花,吃遍萬家酒店吧。”
計劃老師是有號召力的。最初那些年,都是計劃老師帶著大家做并購,有了經驗和積累之后,大家開始各自為政。但分工不分家,只要行情對得攏,又會在一起做一把。這樣的合作還會延伸到實體項目上,譬如房地產等。但這里面還是有了區別,尤其像周毅這樣做了公募基金經理的,也就是參加參加聚會,任何場合任何時間不會有人和他談行情。這是自覺,也是禮貌和尊重,更是彼此的底線。沒了這底線,便沒了朋友,自然也再談不上交情。
除非真不要交情了。
一路歌聲一路情,在計劃老師身旁,大家又回到從前。計劃老師更是興致盎然,給大家補民俗歷史課。當年汪倫邀請李白的時候,說桃花潭有十里桃花,萬家酒店,洋洋灑灑,足以揮灑人生。可李白實地一看,卻并未見汪倫所言桃花和酒店。汪倫卻不以為然, 問李白:“離此十里有個桃花渡,是吧?”李白自然點頭。
“那豈非‘十里桃花’?否則謂何?”
“那萬家酒店呢?”
汪倫撩起羽巾,一指前方,說:“對岸萬村,有家姓萬的屠夫開了家酒店,莫不是‘萬家酒店’?”
濤聲依舊,卻不是當初的夜晚。后來李響想,或許是汪倫的碼頭讓計劃老師撐開了一條“船”。但與此同時,要沒有他這張錯期的“船票”,那些沒準備,或有準備的人也能同時登上這艘遲到的“客船”,開啟那樣一段別樣的人生之旅嗎?
跟著李響回來一看,周毅就不走了。院子已經變樣,小橋流水,亭臺樓閣,一步一景。最讓他驚羨的是碑林。那些石碑刻著各式皇家印記,或飽經風霜,或氣勢磅礴,觀者也不考究出自哪個朝代,何人手筆。在這個地方,真假不再重要。這里騰挪出一種特殊的氣場,騰云駕霧,降妖伏魔。歷史的鉤沉清廓之間,彰顯了一派史間云卷,大氣沉韻,蕩人心魂。人沉浸在這樣的世界里,只有沉醉和慨嘆,過后連呼價值連城,價值連城。他們在大雪里站在院子前邊的桃花潭碼頭,茫茫潭面,看不清十里之外的桃花渡。計劃老師手一揮,說好一派十里桃花氣象,我要在這里開一個音樂會。
計劃老師這一說,大家這才記起來,計劃老師不但是他們的老師,還是個音樂家。他譜曲,還會彈奏。于是眾口交贊,一路鼓噪,情勢是要計劃老師信諾成真,成全自己的感慨。計劃老師表示:“我一定要做成這件事,今后我要常來這里。”
李響為此自然欣慰,但不久他就知道了,計劃老師這之前其實和桃花潭是有聯系的,而且是較為緊密的聯系。桃花潭在山這邊,計劃老師就在那邊。這樣一來,計劃老師的熱情和主題便在他心里模糊起來,敞亮的玻璃,糊了層窗紙一樣。于是玻璃后面,就有了他看不清的東西。
回來的路上借了酒性,周毅問李響:“這個院子我開價一億你賣嗎?”李響愣了一愣,周毅捶了他一拳,在他耳邊說:“十個億也不要賣。”周毅在耳邊熱氣乎乎的,但李響聽得真切,周毅絲毫沒有揶揄的意思。周毅是認真的,但這樣的認真味道就不一樣,來得太不自然,猶如一臺高速機車,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了你面前,你一點準備也沒有。
周毅后來一直對李響贊不絕口,稱李響的眼光不是一般人能比的,是真正有眼光的投資者。一座院子當年收下來也就百來萬,也就這幾年的工夫錢。工夫錢雖少,但貴在是堅持,別人花天酒地,他就來桃花潭,走在鄉間小路上,別人遺棄的東西,忽視的東西都被他往這個破院子里擺,硬是擺成了這樣一座金山。在堅持這件事上,周毅贊嘆李響,說他和計劃老師一脈相承。
李響算了賬,當年一百四十萬,即使這些年前前后后,又放進去兩三百萬,也并沒有花上幾個錢,現在變一個億,那是何等收益。可周毅還叫他不要賣。
“一個億現在太容易了,可這樣一院子,哪找去?”周毅酒醒之后依舊這樣說院子值錢。
周毅把李家花園租了下來,和周毅一起住進院子的還有個女的,姓方。小方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盡管長得不甚出眾,但李響一開始對她印象不錯。李響一向對漂亮女孩比較排斥,而長相一般但能干的女孩,會給他一種莫名的信任感。
說是租給周毅,但平時周毅在北京,房子就小方住。周毅介紹小方身份的時候說小方是個作家,這就對上號了。李響釋然,甚至還涌現了一種奇特的滿足感。在這里安心寫作,環境匹配度是最好,也算是物有所歸,物有所值了。于是很多事情就此有了個掩護,讓李響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在認識上吃了虧,走了彎路。
桃花潭的房子現在已遠不是當年,簡單花小幾百萬就能據為己有了。老院子物以稀為貴,加之老宅多催生出收藏者之匠心,曲奇之間,盡顯滄桑風姿,風花雪月,美輪美奐,讓人嘆為觀止。這樣的房子讀書人用最值當,心靜才能懂房,再愛房惜房。用這樣房子的讀書人還得已功成名就,要不房租都可能付不起。有閑得有錢,有錢之后的閑,恐怕才能真正抵達心靜如水之境。這樣做學問,如魚得水,水到渠成,這是這房子的功德了。
可這樣的景致,一定得回過頭來看,才知道多少年的做派,那是前世造化,后世的功德。最初的時候,這一切李響都無法看得清楚。
房租自然不用操心,讓李響意外的是,周毅他們其實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般斯文安靜。盡管周毅不用做學問,但操盤間歇有一個寧靜的調整同樣重要。
周毅和小方經常會邀一些人來開派對。這些人李響有些認識,有些不認識。他們來,周毅就邀請他,他只得參加。這樣的派對其實毫無趣味,這不是夜總會,他們在這吃吃喝喝,唱唱跳跳,竭盡鬧騰,通宵達旦,和環境很不協調,不但調動不出什么可以放松自己的情緒,反而像一根黑夜里的蠟燭那樣,可憐地消耗掉自己。
每當這時候,李響就走出來,來到木平臺上發呆。
“你會覺得他們這樣打攪到了這里的先靈了吧?”
李響驚奇地轉過頭來,發現小方就站在他左側前一點的地方。“你,”他說,“你來很久了嗎?”
“他總是要找一些人到這里來,就像別人不知道他在這里和我在一起一樣。”
小方的話有些奇怪。但明白了,小方是不喜歡鬧的。但她有苦衷,她又不好去說他們。
一時間他們無語,小方隨后點了根煙,說道:“沒娘的孩子就是愛鬧。”那時候,李響并不知道周毅是孤兒。
二
后來李響再弄清楚,院子是小方要的。
周毅和小方搬來李家花園前一直住蔣東家。蔣東是當地人,和周毅是同學。一開始蔣東說他家沒院子,父母留下的,都快廢棄了,哪來院子?蔣東家在山那邊,李家花園在這邊,隔山相望。周毅很沮喪,但小方來一看,手朝著山上一指說:“這么大的院子,怎么說沒院子的?”小方把山當作了院子,于是周毅和小方就搬了過去。他們一搬過去,蔣東夫婦也就搬了進去。
蔣東很忙,雖說是同學,但蔣東到底在忙什么周毅不知道。他總是盤在周毅周圍,用周毅的資源討生活。他時不時會提出一個人的名字,這樣周毅把電話打過去,他去找那些人,把要做的事情做好。他不全靠周毅,但周毅不可或缺。所以周毅在哪他就必在哪,城里房子再好也不住了。
蔣東的老婆王虹同樣喜歡院子,她和小方同所師范大學畢業,在同一個藝術社。一個詩畫,一個歌舞,一個孤言寡語,一個活蹦亂跳,倒也做就了一雙好姐妹。說是周毅被蔣東圍了一輩子,身上的肉全被蔣東“蠶食”而去,才落下蔣東一身肥膘。但就蔣東的老婆把自己閨蜜小方介紹給周毅這一點,周毅就全值了。周毅一直沒有如意的紅粉知己,人倒是從來不缺,就是安定不下來。有了小方,頓時整個人就安靜了。全心全意,心滿意足了。都說小方的潛質都在不聲不響里,只要她看好的,就能到手不算,還定能拴牢。
這話不假。李響覺得小方的神奇之處并不在于其說服力,也就是她并沒有花多少力氣來說服你,而是用手朝山里一指,不是花園的地方也會跟著她,成了你眼中,甚至心目當中的花園了。
周毅和小方,把荒山修成花園,那樣的花園成了一種境界,讓每個人心馳神往。但他們有一個規矩,那就是所有人不經他們允許,不得進入他們的私人區域。所謂私人區域,就不僅僅是他們的臥室。其實他們的臥室倒是常常房門大開著的。租房的時候,他們專門隔了一個空間,還開了個后門,搭出一個挑空的木平臺,在木平臺兩端,種滿四季盛開的鮮花。就這樣,他們的私人區域其實就一直延伸到了半山上,貫通了他們的花園。自然,每個人都被打動,都想進去,體會體會那樣的勝景。但所有人只能遠遠觀賞著。小方常常說,看的東西不比吃的東西。近了,就沒有味道了。
但說歸說,實際上他們倒并沒有旁如無人,完全漠視所有人的意見。于是他們在房子另一端,也就是蔣東他們這邊修了個棧道,這樣再來人,或者參加聚會的時候,就能夠按照他們做出的審美角度,觀賞他們的私人區域那些美不勝收的景致了。這樣的局面應該是皆大歡喜的,既不影響他們私人區域的守則,又讓所有人得到滿足,大飽了眼福。但這樣的情景下,王虹不開心了。
王虹為什么要不開心呢?因為她的地盤別人做了主。所以那一陣,她不怎么和小方說話了,但她又不隨蔣東出差,她對周毅發牢騷。她把自己散養旳雞趕到小方那側私人區域去,然后一遍一遍地燒著開水,把不銹鋼水壺的蓋子弄得哐啷亂響。周毅開門出來看的時候,王虹就側著身子說:“這水又白燒了。”周毅上前勸她,邊勸邊弄明白了怎么回事。王虹懷孕了,一個星期要吃兩只土雞。周毅說:“你別急,我去幫你捉雞。”
“你幫,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能在這里幫幾趟呢?”王虹說著,把殺雞刀扔在案板上,轉身走了。
周毅被剩在那里了。愣了半天,想的是小方。他在王虹身后說道:“小方要創作,她最怕哐啷的金屬聲響了。”王虹進屋去了,留了根食指指著周毅說:“她創作關我屁事。”
那個周末,直到周毅離開的時候蔣東還沒回來,他撥了蔣東的電話,講了些瑣事,放棄了雞湯和金屬的響動。最后臨走,他對小方提起了這件事,沒想到小方說道:“你隨她去,我們出了房租的。”周毅一驚,那意思小方早就知道。如果這樣,現在的狀況要么是小方執意要對抗王虹,要么就是小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動靜。
夏天,臺風頻發的季節。那一次小方上山,大風大雨頃刻之間就打碎了私人區域里兩塊窗戶玻璃,王虹一聲令下,幫忙做清潔工作的邱嫂破窗而入,她要幫小方關閉窗戶,防止大雨傾盆而入。但是窗戶關閉之際,邱嫂啊呀叫了一聲,這一叫信號彈一樣讓王虹跑過去,也就是跑進小方的私人區域。邱嫂腳上在淌血,是地上的碎玻璃惹的禍。小方回來,前后也就相差不過五分鐘,她淋了雨,落湯雞一樣在自己的私人區域入口處看著王虹和邱嫂。她們在包扎傷口,翻遍了她所有抽屜。她們非但未經允許進入了她私人區域,而且找止血布貼的時候,翻遍了她抽屜。
那個晚上有點特別,大雨傾盆,蔣東在狂風大作里回來了。王虹半是猶豫半是疑惑,對蔣東說了白天的事。
“你看見什么了?”
“我什么也沒有看見,真不知道他們搞得那么神秘是什么意思。”
“有沒有電腦?”
“電腦有。”
“有電腦就是在做老鼠倉。”
王虹一愣,似懂非懂。熄了燈,等蔣東躺下后王虹說:“幸虧你回來了。”她說著嘆了口長氣,一副精疲力竭的樣子。
“怎么了?”
“你要不回來,我準備跟邱嫂走,到她家去住一夜了。”
“怎么了?”
“你沒看見,真沒看見小方的眼睛。”
“怎么了?”
“要吃人,她的眼睛要吃人了。”
“她說什么了?”
“就是她什么也沒說。”
玻璃事件似乎并沒有立竿見影地影響小方和王虹的關系。但她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注定要變化了,微妙之處則在于這種變化契機的生成,以及生成的時機。這樣一直等到了計劃老師的到來。
計劃老師的到來本來自然和順理成章,他應邀來參加周毅和小方的聚會,但當他決定更深入地介入當地生活的時候,他的一些出人意料的舉動,便開始讓人捉摸不定。
計劃老師到來后,很快被桃花潭吸引,提出了一個驚人計劃,他要在嚴冬季節,桃花潭水冰凍時開一場自己的音樂會。對此他全身心投入,似乎就在那時候開始,來往也越加勤快起來。但是他的出現,包括音樂會的說法在眾人眼里只是個借口。他的到來,更多是用音樂會之類的作掩護,來和周毅定期建立某種聯系。對于計劃老師的到來,蔣東表現得特別友好,對計劃老師,他簡直五體投地。讓計劃老師住他家里,就是他的主意。應該說計劃老師本來與他和王虹并沒有什么關系,但從后來結果看,他的舉動起到的完全是穿針引線的作用。
王虹會做菜,她養了很多土雞,一高興就殺一只,沒人的時候慰勞慰勞自己。計劃老師到來后,王虹經常會做好多菜,做好后請周毅和小方一起,陪著計劃老師吃。計劃老師很開心,每次酒喝得都有點多,而且一喝酒就說話,談他對音樂的熱愛和宏大理想。那時候桃花潭音樂會創意還沒出來,但他已經雄心勃勃,有了開自己音樂會的打算,還有了海報設計方案。那次把方案放在酒桌上征求意見的時候,還被王虹端上來的土雞煲不小心弄臟了。
計劃老師似乎總不想酒足飯飽之后就離去,為此大家都得陪著他。小方有意見。她不愿意陪坐又賠笑,她自己有很多事要做。于是更多時候她坐在那里,做出很多不耐煩的腔調。譬如大家談興正濃時,她會喊邱嫂,邱嫂。她的聲音有些尖利,突然就打斷了大家,大家看著她,聽她指揮邱嫂說:“你先去把那幾只鍋子和湯盆汰了吧。”
王虹不高興了。雖然她也并不喜歡陪著干坐,但小方這樣子,她不高興,而且不高興了還不好說出口,心里就有了氣。要知道每次計劃老師來,她付出的比小方多得多。雖說有邱嫂幫忙,但洗燒汰都是她一個人的事,小方從來不會動一根小指頭。她不吱聲,但聲音大了許多:“對,邱嫂,那只大號燒鍋不要動,我再給計劃部長燒條野生魚。”
聽說還有菜,大家都有些愕然。但計劃老師高興,他捶了蔣東一拳說:“王虹還有保留節目哇,哈哈哈。”蔣東就點頭,臉上滿是感激涕零的神情,嘴抽動了幾下歪在一旁笑著,嘴里的垂涎就像隨時要掉下來一般。
小方站起身來,說:“當心食物中毒。”她說的是當地土話。計劃老師側身問李響作家說了什么,李響說,她說她約好時間要去給出版社發個郵件。
這件事過后沒多久,周毅和小方就搬走了。李響后來才知道,即使是王虹和小方有問題,但主動提出來搬走的卻是周毅。
三
蔣東的房子本來很成功,成就著周毅和小方,天作之合,讓他們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那段時間,不管他們在做什么,在外人眼里他們都是開心的。開心才頭要緊。但這樣平靜的生活沒延續多久,有一天李響得到通知,周毅和小方要慶祝勝利了。他并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勝利,也不知道這之前計劃老師已經參加過多次這樣的勝利歡慶。只是從場面的隆盛上看出,那極可能是一場大勝。
類似的活動又有過幾次,都安排在周末。只有周末,周毅才有空過來。隨后幾次活動,李響有時參加,有時不參加。活動安排的方式也特別,夏天的純自然環境里,清澈透底的溪水,連不會水的也喜不自勝,在岸邊戲水。溝溪里的野生魚,晚上篝火架上,烤的專門請人捉的野兔子……一身衣服,濕了干,干了又濕……根本沒有了衣服還穿在身上的感覺。帶來的名貴紅酒都不敵山里的楊梅酒,楊梅酒好喝又不上頭,一直要喝到炊煙冉冉,歌聲四起,興致才算真正起來了。
今夜無眠,歡樂今宵,都醉倒在了今宵的大自然里。天快亮的時候,小方起身如廁,走到客廳,驀然看見王虹穿著睡衣,正從二樓的樓梯上下來。她愣在了那里。二樓客房里,住著客人計劃老師。
王虹把食指豎在嘴唇上,還似乎朝小方眨眨眼,做了個鬼臉,然后魚一樣迅速滑向了她和蔣東的臥室。
小方漸漸疏遠了王虹。本來的下午茶是兩個人最好的交心時間,她們私下里什么話都說,從學校一直延續到了山里,那是綿延不絕的山河,不會有戛然而止的時候。關于蔣東的,關于周毅的,說到開心處嘻嘻哈哈。但玻璃的事情過后,小方午后不見了。她去山里巫阿婆家租了個西向的房間,在窗戶底下放了張老式的寫字臺。那種寫字臺很敦實,太陽一照,能溢出淡如百合的清新空氣來。每天午后到來時,小方都準時在那兒。她說那種地方就是她新小說里李香香與王貴鬧別扭最理想的場合,為此她不能把時間白白浪費在不值一錢的下午茶上了。
不但拉開距離,就連吃的東西,不知道哪天起,也自然分開了。王虹買的東西,不說放進冰箱,就是在公用廚房、客廳,她也不會動。漸漸地,王虹也不動她的東西了。不知不覺當中,兩家往日那般親密的關系便不存在了。
有天周毅餓了,看到廚房有香蕉,隨手掰了根吃起來。小方見狀如臨大敵,睜圓了眼睛叫他放下。周毅懵了,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小方道,那是他們的東西。
周毅釋然。但是他看輕了事情的嚴重程度。一開始他輕描淡寫地勸她,一段時間下來沒效果,就加了砝碼,說就是看在計劃老師面上,也不能這樣做。
“計劃老師是大家的客人,你們這樣的話計劃老師怎么辦?”周毅說到這里,小方發現他有些停頓,她覺得那可能是周毅在剎那之間已經意識到,這一切的變化,都是在計劃老師到來后發生的。答案很明顯,計劃老師才是禍首。但在周毅面前,這個答案竟是個謎。一開始小方有點不相信,但隨后她得意了。她可不想這樣輕易地公布了謎底。
“計劃老師,”小方笑笑,重復了一下,“確實,要給計劃老師面子的。”可是,小方轉過了話題,態度嚴肅起來,又說,“我們付了房租,等于在住自己的房子,她有什么看不慣的呢?”
“她沒有什么看不慣的哇。”
“她看不慣,我更看不慣。”
周毅沒有再把小方的話題接下去。熄燈的時候,他有點像自言自語,說:“等蔣東回來我和他談談。”
小方沒接他的話。周毅把她當成了小女人。那意思是說要是蔣東和他兩個人一起勸她的話,她會開心點。女人作,那是在男人面前撒嬌。絕大部分男人會這么想,小方想,那就讓他們去想。
王虹會燒菜,都不是一般的燒法。鯽魚人家都是紅燒,或做湯,她清蒸。蒸好了叫人蘸醋吃,然后露出潔白無瑕的牙齒,傻乎乎地問人家:“是不是真正的蟹肉味道?”鯽魚變螃蟹,正是這等絕招迷倒了蔣東。有種人的聰明,都隱含在了看上去其貌不揚的懶散當中了,其實那就是天賦。王虹的菜,不光好吃,還能每天不同樣。花樣變得突如其來,讓你欣喜之下,喜不勝收。從沒誰教過她,也不看菜譜什么的,就是命里有。眼睛一眨,老雞婆變鴨,眼前又是一桌可口酒菜。她變著口味讓蔣東吃,現在故伎重演,計劃老師吃上了。從來沒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的人,吃著吃著就驚喜連連,就離不開來自王虹的味道了。
有了初一就有十五,那次難忘的慶祝過后,計劃老師每吃必夸王虹的廚藝。王虹說我的絕招其實還沒出手呢。這話有些做作,但好像也沒有自夸的意思在里面。但計劃老師接上了,他說:“那我倒要時不時地來吃一吃,免得漏掉你的拿手菜了。”一搭一檔,像個信號彈,又像個安民告示。好像計劃老師來就是為了嘗嘗王虹的味道,再就是籌備籌備音樂會了,而他來桃花潭與周毅的關系似乎就這樣被忽略掉了。
王虹似乎總能知道計劃老師的行程,常常在計劃老師到達前兩天就開始準備野味了。這些野味不是好找的,即便是山里也已經很少。她到附近找人,然后高價買來,燒給計劃老師吃。盡管周毅和小方一次也不落下,但小方吃著就不是滋味,她就覺著那就是給計劃老師獨吃的。
蹊蹺的是蔣東。蔣東經常要出差,本來不是個什么事兒,但計劃老師出現之后,蔣東總是在計劃老師出現前一兩天出差。這讓小方很鄙棄。周毅朋友多,蔣東信息多。誰那里要哪些東西,蔣東都知道。跑個腿,就能帶出些差價來。
這樣的情形漸漸有了刻意的痕跡。起先小方對自己說這不關她什么事,再后來就一心要搬走了。但還沒等她開口,周毅捅破了這層紙。有天晚上陪計劃老師又吃到很晚,她終于捺不住,把那天看到的王虹穿睡衣上二樓的事對周毅說了。她沒想到周毅手上的杯子會砰一聲掉落在地,更沒料周毅說了聲怪不得,然后就開始收拾東西,說:“我們搬出去。”
那晚,周毅住進了客棧。經過是這樣的,他們在宵夜的時候照常嘻嘻哈哈,和其他朋友,還有計劃老師吃王虹燒的菜,期間周毅喝了許多酒。他搶酒喝,敬你敬他,一會兒就東倒西歪了。這時候電話就響了,他站起來,然后在外面說:“李響來了,我去商量點事情。”
計劃老師站起身阻止,說:“你怎么就走,我還有事……”
“這邊急,您那塊我回來再議。”
那晚周毅就沒有回來。計劃老師是沖著周毅來的,按日后蔣東對李響講的那樣,他定期來這里,其他都是掩人耳目瞞天過海,和周毅為共同事業走到一起來是真。周毅在哪里,計劃老師在哪里。這話不用明說。周毅一走,計劃老師急了。這誰都能看出來。第二天,他到賓館來找周毅,他沒想到周毅開口就勸他,說:“計劃老師你今后不要再來了。”
“……”
“你再來我們的事就做不下去,就不要做了。”
“……”
“還有一個辦法,你再收一個徒弟,讓那個人代替我。”
“……”
“最后一個辦法,我搬出去。”
那天,周毅給計劃老師一連開了三個方子,他的初衷是三選一,但事情稍稍有些變動。計劃老師三選二。他同意周毅搬出去,另外選了蔣東,做了自己的關門弟子。
計劃老師和周毅那天見面,是小方帶著計劃老師來找周毅的。計劃老師和小方推門進來后,寒暄還沒結束,周毅就沉著臉叫小方離開。小方留了心,出門的時候留了條縫,這樣計劃老師和周毅的談話就一字不落,她全聽清了。
收徒宴上,計劃老師說得很清楚,什么是關門徒弟,那就是今后不再收人了。計劃老師說到這里傷心了,眼圈一紅,眼淚都要下來了。寒心呢……說著就說不下去了。
小方一愣,是多收了寒心嗎?
透過淚眼,小方看見的是計劃老師審視的一瞥。收徒弟是高興事,哭什么勁呢?酒后吐真言,莫非他在此刻表達的,是對周毅的失望嗎?而周毅呢?她朝周毅看看,周毅看上去很淡定。王虹和計劃老師的事,周毅是介紹人。周毅是因為這個才慌不擇路,要離開他們私人區域的吧?
……
作者簡介:
袁亞鳴,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曾在金融部門工作多年。以財經小說見長。在中文核心期刊發表中、短篇小說四十余部,著有長篇小說九部,其中中國金融三部曲《牛市》、《影子銀行》(中國作協定點深入生活作品)、《交易所》(中國作協重點扶持作品)。作品多次被選刊選載,入選多種年度選本,被改編成影視劇本等。獲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