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容器來自本能與傳統
對于過去的研究,往往是出于對當下質問的需要。新中國文學走過70年,我們今天回望它,是因為對于當下的文學有所希望、有所困惑。
法國作家內瓦爾在開羅的第一天遇見了一個法國畫家,他拿著一個銀版照相機,建議“我和他一起來選一個觀察點”。同意與他結伴以后,內瓦爾決定去到城市最錯綜復雜之處,丟下那個畫家,然后一個人游覽,不要翻譯和同伴。但是在城市的迷宮中,內瓦爾本希望將自己淹沒于異域風情當中,體驗沒有解說的真實東方,結果卻發現他沒有辦法找出一個取景點。
內瓦爾最后之所以迷失在異域風情之中,是因為他單向度地分離了個人和世界,意圖拋棄內在的主觀取景點,而要去接近臆想中的真實的異域。這里面對“異域風情”的無從下手,正有點像當年的文壇面對國外不斷涌入的新思潮新流派新理論。但是石濤早有言:“我之為我,自有我在。……縱有時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雖然他說的是“師古”和“化古”,但面對的問題與我們面對外來思想和手藝是同構的。
上世紀80年代風行的先鋒文學之所以至今讓人津津樂道,是因為在那個年代,它的出現讓人耳目一新,或者說,人們突然感受到內心深層的東西有了一種可以被表達出來的通道。這是一種天然的需要和本能。有一種看法覺得,80年代之所以是文學的黃金時代,是因為外國文學和文藝理論的涌入,為中國的作家打開了一扇門。但實際的情況可能是,作家們本身就已經有意識地要求新,因為原有的寫作范式和題材已經無法容納他們要寫的、要表達的。當面對大量涌入的西方文學和理論,他們驀然發現,這些東西磨礪或者喚醒了他們對現實的感受,發現原本認為只屬于個人的感受原來在西方有著相同的共振,由此更激發了他們感知現實的力度和角度。所以這就不僅僅是用西方的容器來裝載中國的現實的問題。當然,簡單地將西方手法與中國現實結合起來的創作肯定會有,但注定不會走得太久和太遠。真正能流傳下來的作品,其容器必然是來自本能和傳統的,即使會受到西方的影響、借用了西方技法的外殼,這個容器也必然要經過改造,要印上自己的指紋。
今天的全球化語境與上世紀80年代有諸多相似,但有一點日漸明顯,越來越多的作家正在有意識地回歸傳統。其實這種趨勢從90年代甚至更早就隱約開始了,并且許多當年的先鋒派作家就是這其中的中堅力量。當然,這種回歸并非簡單地折回原地,而注定會具有新的視野和胸襟。直接的結果就是,一部作品里會有多樣的元素,比如以現實主義為底,但又融合多種手法。而現實主義與先鋒文學、純文學與通俗文學等等之間的界限就不再涇渭分明。當對技法的求新和嘗試不再是創作的主要動力,反而能“從心所欲不逾矩”,真正地將這些技法融合、內化進文學的肌理。換句話說,要讓小說中的一切“非如此不可”、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和風格來寫,也就是說根據小說的內部結構的運行,而不是用外在強加于其上的技法。略薩曾有言:文學是一門技藝,但是優秀的文學能夠成功地掩飾這一特點,而平庸的文學往往暴露這一特點。
所以,“堅守”并非“守舊”的同義反復。阿甘本曾經認為創新是一種抵抗。借用他的這句話來講述我們今天的文學創作,其意義耐人尋味。對于在全球化語境下的文學創作,抵抗有著雙重性,一是抵抗外在世界的直接影響,或者更進一步說是抵抗為了創新而創新;二是抵抗過去的創作范式的禁錮。這雙重的抵抗,為的都是解放和保護被禁錮的生命潛能和本能。而這潛能和本能的根系就埋伏在傳統中,只有從傳統中找答案,我們的文學創作才是有頭有尾,能回答我們從哪里來,也才能看清我們要到哪里去。
所以,在今天的語境下,中國文學的堅守與創新在某種層面上是同質的問題——唯有堅守,才能真正地、更久遠地具有創新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