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時代文學當具中國氣質與時代精神
編者按
7月16日,習近平總書記致信祝賀中國文聯中國作協成立70周年。在賀信中,總書記高度肯定了新中國成立70年來廣大文藝工作者的重要貢獻,并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呼喚著杰出的文學家、藝術家。中國文學具有什么樣的突出氣質、特色優勢?進入新時代,文藝工作者該如何記錄新時代、書寫新時代、謳歌新時代?如何創作無愧于時代、無愧于人民、無愧于民族的優秀作品?如何講好生動精彩的中國故事?光明智庫邀請多位專家學者,圍繞這些話題進行探討。
本期嘉賓
中國社會科學院原副院長、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總編輯、中國文學批評研究會會長 張江
福建省政協原副主席、福建省社會科學院院長、中國文藝理論學會會長 南帆
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歐洲科學院外籍院士、中國比較文學學會會長 王寧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文學批評研究會副會長 程光煒
1、優雅、含蓄和韻味是最中國的文學氣質
光明智庫: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文學相比,中國文學的獨特氣質有哪些?哪些特質最吸引國外的目光?
南帆:中國古典文學對于其他國家的讀者具有很大吸引力。漫長的文明史,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哲學,唐詩宋詞之中的優美意象和優雅風度,天人合一,儒道互補,如此等等。例如,《紅樓夢》把遠古的神話、歷史的演變、18世紀中國的日常生活和風土人情以及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機結合在一起,成為極具民族文化風格的偉大作品。中國古典文學獨一無二的特色以及藝術高度,在其他國家讀者面前顯現出巨大魅力。
同時也必須看到,由于種種文化隔閡,外國讀者不可能完全理解中國古典文學包含的各種主題以及藝術風格。不少外國讀者閱讀中國古典文學時帶有獵奇心理,甚至有意無意地顯現出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而對于中國現當代文學,外國讀者缺乏一個完整的印象。這種狀況必須通過更為深入的人文交流逐漸改變。
王寧:中國古代文論中經常強調一個作家的精神氣質,認為這是其與生俱來的精神特征。曹丕曾說,“文以氣為主,氣之清濁有體,不可力強而致”。他所說的“氣”就是文氣,即一篇文學作品的精神氣質,它是難以傳承的,更難譯介到國外。
我在國外講學時,經常很耐心地向西方聽眾解釋中國文學的這一特征,得到的反應常常是:中國文學確實沒有什么理論可言,更難用一種規則來概括。隨著經濟全球化時代的來臨,越來越多的中國文學作品被譯成多種世界語言,那些探討較為普適性的問題且具有較強故事性的作品,比較容易被國外讀者所理解。而那些具有強烈民族地域特征的作品則很難為他們所理解和欣賞。這就要求翻譯者在忠實地翻譯這些作品的同時,采用跨文化闡釋的方式作一些解釋和闡發,而不能拘泥于字面的忠實。同時,在譯介這些作品時也要配上適當的評論性文字,這樣才能有效地向世人講好中國故事。
程光煒:中國是一個文教傳統深厚的國家。中國人的文學氣質,突出表現在詩歌和散文創作方面。說中國是一個具有詩人和散文家氣質的國家,從這個角度看是成立的。也因為如此,中國傳統文學中,神話和小說不是強項。雖然唐宋就有志怪、傳奇小說,明清出現了四大文學名著,但是直到20世紀初,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小說創作才涌現為一種潮流。最近幾十年國外漢學的主要注意力,集中在中國古典詩歌和散文方面,而且有很高的學術成就,比如美國哈佛大學宇文所安的唐詩研究。
在外國讀者和研究者心目中,中國文學的優雅、含蓄和韻味,是他們最為欣賞的東西,也被認為是“最中國”的文學氣質。
2、社會歷史的激蕩風云構成了文學的優勢與潛力
光明智庫:您認為,中國文學的優勢在哪里,未來的潛力在哪里?
張江:新時代中國文學最大的優勢有兩個,一是它背后有5000年綿長而厚重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二是它植根于新中國成立70年特別是改革開放40年來中國人民波瀾壯闊的偉大實踐。
縱觀中華民族數千年文學發展史,自老莊孔孟到屈陶李杜,再到魯郭茅巴老曹;從《詩經》《楚辭》、漢賦,到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等,匯聚成光輝燦爛的中國文藝歷史星河。作為中華文化的有機構成和民族精神的集體記憶,它們是中國文學屹立于世界文學之林的堅實根基,也為新時代中國文學的創新發展提供了不竭源泉和無盡寶藏。
新中國成立70年特別是改革開放40年來,這片土地上發生的翻天覆地的巨變,以及人們觀念上、精神上、心靈上的震蕩、碰撞、更迭,有太多的故事值得講述,有太多的情感值得抒發,為作家、藝術家提供了無限的素材、豐沛的營養和鮮活的體驗。這是中國當代作家、藝術家最大的財富。
不過,縱觀這些年的文藝創作,能夠與這個偉大時代相匹配的作品還不夠多,莊嚴厚重、氣勢恢宏的史詩之作更是少有,震撼民族心靈的精神氣象,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的合唱尤為鮮見,其中原因值得深思。
南帆:近現代以來,中國社會歷史的激蕩風云構成了文學的優勢與潛力。無論是故事題材、精神氣質還是審美意識,中國社會歷史的獨特發展道路為中國現當代文學提供了極為豐富的素材。這是中國故事的真正基礎。能否文學地再現這一段社會歷史,展示歷史畫卷之中各種生動的人物形象,顯現歷史的曲折和發展方向,把中國故事講得生動、深刻,繼而使其成為世界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這是對中國當代作家的重大考驗。
文學是以形象把握社會歷史,在日常生活中發現主題。如果不是植根于人民、植根于生活、植根于大地,文學不可能做到這一點。許多人把作家和藝術家形容為時代精神的先行者,并不是說他們具有先知先覺的才能,而是因為他們長期深入生活,熟悉人民群眾的愿望和要求。
程光煒:19世紀尤其是20世紀后,全世界都進入了小說時間。小說超越詩歌、散文的地位,成為文學的主流。隨著現代民族國家的紛紛出現,隨著經濟全球化進程的加快和大眾文化、消費文化的興起,“講述故事”成為很多作家的訴求。在這種情況下,不難想象,為什么中國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會是小說家。從諾貝爾文學獎獲獎統計看,小說家的數量也超過詩人和散文家。
所以,從文體上講,當代中國文學優勢在小說上。據我觀察,現在50后(包括少量60后)作家,是最近40年中國小說的代表性作家,屬于“黃金一代”,比如,賈平凹、莫言、王安憶、張承志、韓少功、余華、蘇童、格非、劉震云、閻連科、陳忠實、路遙等。其中很多人的藝術成就,可以說是世界一流的。這一代作家成為中國文學的中流砥柱,與他們都出生于大時代,目睹和親歷了大歷史的變遷有關,這使他們的創作一開始就有歷史的大視野、大情懷。如今,如何推動70后、80后作家走到歷史前臺,逐步接替前人的位置,將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中國文學的未來走向。
王寧:中國文學的優勢在于漢語的獨特魅力和較強的故事性或敘事性特征。我們過去一般認為,西方文學重敘事,中國文學更重抒情,其實這是不全面的。中國的敘事文學也很發達。德國大文豪歌德當年之所以提出“世界文學”的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對包括中國文學在內的非西方文學的閱讀。歌德讀過《好逑傳》《老生兒》《花箋記》《玉嬌梨》,這些作品給了他很大啟發。能夠打動世界讀者的并非只是中國古典詩詞,那些具有中國獨特語言特征的詩詞經過翻譯會失去許多東西,而敘事作品通過翻譯仍能保留完整的故事性。我認為,中國文學在國外譯介傳播的前景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小說,中國的下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也很可能還是小說家。因此,我們要加大譯介中國現當代小說的力度。
3、偉大作品要具有時代性、民族性、前瞻性
光明智庫:您認為,文學家應該如何求索和把握時代精神?如何才能創作出有筋骨、有道德、有溫度的作品?
張江: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文藝創作不僅要有當代生活的底蘊,而且要有文化傳統的血脈。只有對博大精深的中華文化有深刻的理解,樹立起高度的文化自信,才能創作出更多體現中華文化精髓、反映中國人審美追求、傳播當代中國價值觀念、具有鮮明民族特點和個性的優秀作品。廣大文藝工作者要堅持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原則,深入挖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善于從中華文化寶庫中萃取精華、汲取能量、推陳出新,讓中華文化展現出永久魅力和時代風采。要堅定對自身文化理想、文化價值的高度信心,堅定對自身文化生命力、創造力的高度信心,使自己的作品真正成為激勵中國人民和中華民族不斷前行的精神力量。
王寧:衡量一部作品能否躋身世界文學之林有一定的標準:是否把握了特定的時代精神;其影響是否超越了本民族或本語言的界限;是否被收入世界文學經典選集;能否進入大學課堂成為教科書;是否在被譯介后在另一語境下受到批評性的討論和研究。只有從上述5個方面綜合考察,才能比較客觀地判定一部作品是否屬于世界文學。
偉大的文學作品必須把握特定的時代精神,反映特定的時代風貌。這一特征尤其體現在莎士比亞、歌德、易卜生以及中國的曹雪芹、魯迅等具有世界性影響的偉大作家的作品中。中國文學作品走向世界,就要準確再現中國的時代精神和民族特性,要在體現批判性的同時弘揚正能量,要既再現當下又預示未來。
程光煒:文學反映時代,有“快”和“慢”的區別。有的作家能夠及時反映大歷史的變遷,表達很多人的心理感受,激勵和感動人心,比如路遙。也有很多作家則是通過長期的觀察、積累,后一步地反映這種歷史變遷和心理感受。比如,魯迅小說的集中涌現,是在辛亥革命十幾年之后,雨果表現法國大革命的《九三年》,也是在大革命之后的幾十年才創作出來的。所以,不一定快的作品就好,慢的作品就不好;反過來說,也不一定慢的作品就好,快的作品藝術性就不高,這要看作家怎樣反映時代,從哪個角度來理解時代的深廣度,因人而異,不能強求一致。
4、與國家、民族同聲共振,才能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
光明智庫:中國進入新時代,給中國作家和文學帶來了哪些改變?有沒有一些通用的語言、方式、技巧,幫助作家講好中國故事?
南帆:近現代以來,中國的社會歷史風云激蕩,文學也發生了重大轉折。這種轉折不僅是文學內容的變化,同時包含了審美意識和藝術形式、藝術風格的變化。這是中國進入現代社會的文化努力。很大程度上,這種狀態仍在進行中。
我們必須正視這種狀況。中國作家不可能為了迎合國外的目光而寫作,真正的文學杰作不可能游離本土歷史提出的基本問題。當然,一個優秀的作家往往會意識到,本土歷史的基本問題與經濟全球化架構之間存在復雜的互動關系,這種關系會帶來雙方的交流、對話,它不僅涉及文學寫作,而且涉及文學批評、文學研究和文學翻譯。
張江:歷史告訴我們,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只有與國家、民族同聲共振,才能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最大限度地彰顯其價值和意義。離開火熱的社會實踐,在恢宏的歷史主旋律之外煢煢孑立、喃喃自語,只能被淘汰和湮沒。優秀的作家、藝術家,應該主動投身于時代洪流,在現實的潮涌中揮灑激情、歌唱時代。唯此,才能把偉大的時代故事轉化為偉大的時代經典。
王寧:今天的文學創作面臨著嚴峻挑戰。信息化時代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一個“微”時代,一個碎片化的時代。信息的充斥使人很難耐心閱讀大部頭的高雅文學作品,依然以過去那種宏大敘事的創作模式來寫作必然遇到困難,甚至會失去讀者。當代作家要了解我們所面對的讀者,尤其是中青年讀者,想他們所想,寫他們所感,這樣才能打動他們,引起共鳴。
與此同時,作家既要用讀者能理解和欣賞的寫作技巧講好故事,又不能一味遷就低俗的閱讀趣味;既要借鑒優秀外國作家的技巧和手法,也要充分考慮中國讀者的欣賞習慣。同時,文學批評的作用也不該忽視,我們不能只重視在國內語境下評論中國當代文學作品,更要注重在國際文學批評和研究刊物上發表評論文章,這樣才能起到向世界推介中國文學的效果。
程光煒:十幾年前我對一位作家說,凡能寫好改革開放40年風云變化的作家,一定會成為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家。今天看,這個觀點并不過時。中國進入新時代,一定會更深刻地改變中國的命運,改變很多人的命運。如何講好中國故事,對很多作家來說,都是一種使命性的追求。
就講故事的語言方式和技巧而言,要能夠找到新時代中國人的語言特點。這十幾年,隨著互聯網和消費文化的劇烈擴張,中國人的語言發生了很多變化,不少語言學家已經在研究這個問題,而文學家更應該先行一步。講好中國故事,就是要用一種變化中的語言深刻刻畫今天中國人的形象,描畫他們在歷史進程中的心靈世界和精神感受,包括奮斗、痛苦、掙扎和期待過程中的真實感覺。
(學術支持單位:中國浦東干部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