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淵而立的少女草白
我向來喜歡草白的文字,因為字里行間總充滿了江南氤氳的水意,或者就像她早先的一本小說集名字,《我是格格巫》,常有一種似是而非的巫氣,說到爺爺的木器就是上路的船,說到那些早已消失又突然出現的人……但我看過那么多她的文字,竟然仍可以再驚艷一次。這本身就是一種奇跡。
從2011年認識到現在也有八年了,這八年里我們見過的次數不超過十次,但每次在一起時間都不短。我也不記得和她說過什么特別重要或者直見性命的話,但每次聊天都有所得,仿佛確信對方是同類。她也相信我的各種對話劇畫展的推薦。我甚至一直暗自喜歡她的姿態:總是安安安靜靜地垂著眼睛,看上去永遠有一種少女不問塵世的氣息,雖然她家的小姑娘也幾乎已經是個少女了。
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是在一群嘉興的文藝女青年中間。起因是《嘉興日報》的記者四月小姐突然在微博上給我私信,說想采訪我,雖素不相識,措辭卻教人不好拒絕。那年冬天我剛開始學油畫,一般都在周末。待我洗凈滿手顏料趕過去,才發現面對的不是一個陌生女生,而是一群陌生女生——她們是專門組團周末來北京看青春版《牡丹亭》的話劇。中間或許有人聊起我的第一本小說,大家便起念想認識一下這位作者——所謂采訪當然只是個借口。弄清原委后,我很快隨遇而安地坐下。不多時聊得入港,當即決定帶這一群姑娘去五道營轉轉——這場賓主盡歡,讓我再次體味到那種只在同類間才會盡情顯露的,結社吟詩賞花弄雪的一點閨閣詩意。
我至今仍覺得那次被“唐突”騙去,結識了這樣一群南方姑娘,美好得像個夢。那天總共七八人,草白是其中一直保持聯系的極少數。當年她還留一條很粗的麻花辮,厚劉海,穿衣風格介乎于中式和森系之間;在一群言笑晏晏的姑娘們中,卻顯得異乎尋常地沉默。后來我又見過她多次,仍不能忘記她最初顯著的靜。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如落子沉潭,高興也是高興的,卻不明顯。朋友們都夸她在這群人中寫得最好,但我一點也想不起她對此回應了什么。她整個人的感覺都是淡的,雖然偶爾也會出乎意料地突然表明態度。是越交往到后來才越發現她心念其實十分堅定;但那堅決也全然是向內的、自我約束的、寧為玉碎的、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所謂向外的攻擊性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總之,靜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后來再見就總在筆會上。只要遇到,不管還有沒有別的人加入,我倆在一起總說話不停。有一次在南京一起去高鐵站乘車,甚至還因為說話誤了火車。明明主辦方提前了一個多小時把我們送到車站的,也正因為此,覺得還有許多時間,直到透過落地玻璃遙遙看見一輛火車正如同電影慢鏡頭一樣出站,才拿出手機看了一下時間……說時遲那時快,離我的發車時間剛好過了一分鐘。那么,那輛此刻正緩緩出站的火車就是它了。
我奔走改簽,草白也跟著飽受驚嚇,幸好一番兵荒馬亂后,我有驚無險地登上了最近的一班高鐵,草白才放心地重和我道別。她的車馬上也要開動了。下一次見面又不知道是何時。我回頭看她,內心剛興起不舍之念,她看似憂郁實則平靜的面容,卻又立刻讓我篤信很快會再見。
后來,讀她《少女與永生》的散文集里的《失蹤者》一篇,說自己曾在火車月臺上遇到表叔,那是他失蹤前最后一次被親人看見:
后來,火車來了,一列白色火車似乎是從大霧中駛來,帶著無聲的超光速的轟響。我們快速地揮了手,登上各自的車廂,好像走進一列快速運行的時光列車里。
看到這里就想起,自己也曾和草白在進站口告別過的啊,而且可能還不止一次……當目送我坐電梯降下,不知道她心里可否暗笑,或者早已對我及世人的種種不靠譜習以為常,“誠覺一切皆可原諒”?
之所以回心追想,是因為這次看《少女與永生》,才恍然發現,我之前自以為了解的草白是另一個人。是的,她靜。她讓人覺得舒服。她是好的聆聽者。她的文字靈秀,人有詩心。她對人真且善……但是這些比起這本書的好處,乃至于她真正的為人,都還是太浮皮潦草、不得要領。
《少女與永生》最初來自《野草》雜志的專欄“臨淵記”,說起來和我也有一點緣分,我的專欄“三四越界”開了一年后便停筆,第二年朱個便約了草白。也就是說,我倆是同一個專欄的前后作者,正因為此,其中一些篇目我也在公眾號上草草閱過,甚至還向她約過書稿——但是,怎樣解釋它們結集成書后我一氣讀完,那種跌入夢境般的閱讀感受?
就好像以往八年不斷見到的那個沉默女子,突然集中力氣開口傾訴。所有生活中不容易說出口的話,在書里驚人坦白地吐露無遺。她用極為坦率的語氣談起母親,父親,哥哥,表叔,小舅,自己的少女時代,早夭的中學同學……我曾以為自己是足夠無所顧忌的寫作者,但看了這本書之后我才懷疑自己仍不夠勇敢。我也從來不知道,像草白這樣瘦弱的身體和寧靜的面龐背后,竟會藏著如此灼熱到羞于自我承認的靈魂。
屈辱感。是的。如果說這本書什么地方最讓我想起少女,恐怕就是這種像深淵鬼火一樣的,無處不在的屈辱感。“深淵”二字在許多篇目里都曾出現,往往都在她靠近他人動心起念的瞬間。人心何險,人生寔難,但這命運的跌宕起伏細細數來自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在草白仿佛平靜如水的筆下。
“越是壓抑,人心越容易處于隔絕狀態,要么全盤傾吐,要么一點縫隙也不愿透露。我想著她連續好多天,撐著那頂粉色陽傘,穿過炎熱的校園,去問老板娘有沒有她的信。一次次滿懷希望,一次次失望而歸,漫長的兩個月里,她什么都不會收到。——我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在那種環境里,任何傾訴于我而言都是一樁羞恥事。一想到,我有可能在信中說出一切,毫無保留,就感到難言的焦灼,好似‘赤身裸體’于人前,之前曾竭力保持的美感都將蕩然無存。……多年之后,我們以一種交換‘秘密’的方式,聊起各自的原生家庭,以及無可逃脫的命運窘境。談話中,我們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訴說的分寸感,不刻意打聽隱私,也不著意回避,如此理性和克制,好似在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傷害我們了。那些深淵,被時間填平了,惶恐感也隨之消失,一切都不復存在了。”
寫下這些語句時的草白早已成年。她終于可以開始正視自己曾強烈到近乎病態——病態也是天賦一種——的屈辱感,并且終于嘗試著接受與之和平共處。就像接受人世間其他不盡如人意處一樣,我們在這本書里看到一個天性敏感的少女如何在不斷伸出自己的觸角又不斷受傷縮回后,最終生長出了真正堅實的手臂,卻不再急于擁抱他人,而是靜靜地在一邊垂手而立,保留愛的能力卻不再急于行使這權力。
“我不再渴望朋友,也不需要任何友情來平復生命本身的孤獨。”
我覺得她寫這句子的時候是真的相信這一點。但是,她大概仍需要通過寫作來和廣大到漫無邊際的人世交換一點真正的熱暖。她要把這些無法消化的東西寫出來,盡數傾瀉到紙上去。她寫到與父親的死別,寫到親友大大小小的卑微、貧病和失敗,寫到村里一個被拋棄后發瘋的蘇州女人如何用溫存語氣談起她禍害全家的哥哥……這里面有一種和人世一樣漫漶無邊而可感可貴的平等心。但也和所有的若得真情一樣,語調自然哀矜不喜。
“如今,除了致力于成為一名寫作者,我已很少想別的事。只要保持身體健康和頭腦清醒,我就能寫;在每天早晨醒來,還有一件事情等著我去做。這是上天對我的恩賜。”
那也許是因為,“只有在寫作中,我才會不斷地光顧過去。……我并不是一個無情之人,但當我全力以赴地做一件事情時,總會忘記周遭的一切”。
這些話看似矛盾實則統一。看上去十二分“靜女其姝”的草白,骨子里竟有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勇毅。我甚而開始反省自己與她的交往,是否因為開始得太戲劇性,因此之后必定得用漫不經心的隨便一再沖淡。我實在是應該好好地聽她說更多的,雖然我相信即便要求,她也不會輕易說出口:性情是那么羞怯,又那么努力維持人與人的安全距離……好在她既會一直寫下去。我也會一直讀下去。
事實上,我也有那么多未及和她說出的話。我也同樣有我的自我保護和可笑鎧甲。還好我也在寫。還好她也會讀。這大概是我所能想到的,最接近精神層面的一種靠近,雖然像我這樣天性過于熱烈的人,就算再年長些大概也無法抵抗在某個春夜,和好友促膝喝茶說彼平生的誘惑。那個人也許就是草白,只要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