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學”與“人民學”
回望歷史,在19世紀那些作家們筆下,冒險家(杰克·倫敦)、暴發戶(巴爾扎克)、灰姑娘(夏洛蒂·勃朗特)、鳳凰男(司湯達)、心機姨(福樓拜)的生動形象令人難忘。作家們鮮活、敏銳、廣博地表現著世俗人間,富有煙火氣,不避重口味,實現了認知的一時井噴。從總體上說,這一過程將文學從《荷馬史詩》《山海經》的神學狀態,從宮廷傳奇那種“神怪+王侯”的準神學狀態,最終推向了Humanism,即人文主義、人道主義、人間主義,或者說“文學即人學”的廣闊大地。
不過,當時流行的人性論和善惡模式,作為文學的聚焦區,作為現代啟蒙思潮的重要部分,在進入20世紀的前后數十年里卻出現了分化。
情況之一,“人學”成為“自我學”,或者說出現了自我路線。這種現象多來自發達國家的都市,發生在資本主義體系的內部危機中。尼采的“酒神”說、弗洛伊德的“本我”和“無意識”等,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引導和呼應。盡管弗洛伊德因臨床數據造假,后來在心理醫學界光環不再,但陰差陽錯,正如彼德沃森在《思想史》中指出:“現代主義可以被看作是弗洛伊德無意識的美學對應物。”普魯斯特、喬伊斯、福克納、伍爾芙、卡夫卡等這些西方作家,差不多不約而同,把文學這一社會廣角鏡,變成了自我的內窺鏡,投入了非理性、反社會的“原子化”和“向內轉”,在作品中彌漫出孤絕、迷惘、冷漠、焦慮的風格。“他人即地獄”,薩特的這一名言,打掉了人道主義的樂觀與溫情,鼓舞了多少人進入一種高冷幽閉或玩世放浪。他們不一定引來市場大眾的歡呼,卻一直是院校精英們的標配談資,構成了不安的都市文化幽靈。
情況之二,“人學”成為“人民學”,或者說出現了人民路線。陀斯妥耶夫斯基在追念普希金的文學成就時,使用了“人民性”這一新詞,闡明了有關的三大內涵,即表現“人小物”,汲收民眾語言,代表民眾利益。后來,托爾斯泰、果戈理、契訶夫等俄國作家,大多成為這種憂國和親民的文學旗手,一直影響到中國以及東亞“為工農大眾”的“普羅文藝”,乃至影響大半個地球的“紅色三十年代”。這一幕出現在資本主義發達體系的底部和外部,特別是發展中國家和地區。不難理解,深重的人間苦難,非同尋常的階級撕裂和民族危亡,作為窮國和窮人的尖銳現實,構成了文學新的背景和動力。魯迅懷疑抽象的人性,說流汗也得分“香汗”與“臭汗”,已有階級理論呼之欲出。托爾斯泰不贊成“西歐主義”,斥責莎士比亞不道德的“肉欲誘惑”,也與早期人道主義拉開了距離(其激烈態度甚至被列寧懷疑為過了頭)。若比較一下后來東、西方的經典書目即可發現,哪怕像狄更斯的《雙城記》、托爾斯泰的《復活》,更不要說高爾基和魯迅了,都因社會性強,下層平民立場彰顯,通常就會在西方院校那里受到無視和差評。這與它們在東方廣受推崇,形成了意味深長的對比。
“人民學”和“自我學”,大概構成了20世紀兩大文學遺產。
其實,不論是哪一種遺產,都沒有高純度且一直充滿爭議,在傳播中也可能遭遇曲解和誤讀。在正常情況下,“自我”與“人民”,作為微觀與宏觀的兩端,不過是從不同角度拓展對“人”的認知和審美,差不多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種生活催生一種文字,釋放了不同的感受資源和文化積淀。在良性互動的情況下,這也是“人學”的一體兩面:真正偉大的自我,無不富含人民的經驗、情感、智慧、愿望以及血肉相聯感同身受的“大我”關切;同樣道理,真正偉大的人民,也必由一個個獨立、自由、強健、活潑、富有創造性的自我所組成。可惜的是,歷史實踐總是泥沙俱下,任何一種遺產都可能被有些人學偏和做壞,包括出現教條化、極端化、投機化的自我挖坑。當年魯迅批判過“留聲機器”和“招牌”式的高調“革命文學”,“文革”時期也出現過“造神”化的某些文藝宣傳,直到當下廣受非議的“抗日神劇”和“高級黑”,“人民”的形象在文學中屢遭扭曲,一再變得空洞而干癟。在另一方面,非理性、反社會的獨行者們也并非靈感大神,其自戀、自閉、自大的文字,其幽閉或放浪的風格,無論是“沉默的”(布朗肖語)、“零度的”(羅曼·羅蘭語)、還是“無意義的”(昆德拉語),都讓后來文學中的“自我”越來越面目雷同,離真正的個性更遠,離復制和流行倒是更近,很快成為另一種高發性都市心理病——以至“文青”、“文藝腔”、“文科生”這些詞,不知何時已在互聯網上聲名狼藉,已是輿論場上嘲諷和同情的所向,成為文學及其相關教育的負資產。
更重要的是,時代在變化,文學不能止步于20世紀。“人民”與“自我”也都在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隨著市場化、全球化、信息化的大潮撲來,多種視角該如何彼此含容和多元統一,重新融鑄成一個個血肉豐滿的人物形象?又比如,自有了生物克隆和人工智能,很多“自我”其實都是可以格式化、數據化、甚至能精確預測和管理的,哪有作家們以前想象的那么天賦異稟?當人的很大一部分智能被機器接管,眾多專家發現,人類最后的差異性,恰恰表現于人的情感、精神、價值觀、創造力。而這一切,恰好是共生環境和群體關系千變萬化的產物,大大超出了“自我”的邊界,不再那么“自我”,不是什么人成天照鏡子可以照出來的。
換句話說,“人民”與“自我”,都進入了新的陌生水域,都需要注入實踐和理論新的活血。
文學可能仍是“人學”,至少到目前為止,不大可能回歸神學或半神學。那么,在認知“人”的漫漫長途上,隨著科學理論的刷新和社會現實的演變,文學的21世紀該是一個什么新模樣,可能會是一個什么模樣,還需寫作人進一步觀察和體會,進一步努力干活。